乔安琪 四川传媒学院
“标出性”最早被应用于语言学中,指两个对立项中比较不常用的一项。近年来“标出性”不仅用于语言学,也更多涉足文化与文学领域。在文化领域,通常是指通过某种无形的文化或社会压力来进行身份的归类并使异项“标出”,作为少数派的异项也因其“不正统”而多成为被批判的角色。80年代中叶开始崭露头角的先锋小说作品也可以说是我国文化文学传统中的“标出项”,先锋小说不仅颠覆了古典小说中以歌颂“人性美”为创作主旨的文本,开始将创作的视角关注到人性的阴暗面和伦理道德层面的恶;同时也显示出作为“标出性”的先锋文学对文化大环境的反省与批判。作为一个将文学创作的关注点集中于人性中恶的一面,即“审丑”而非“审美”的文学群体,本文以苏童小说《米》为例进行文本分析,并试图阐释作为“标出项‘的审丑文学是如何影响“非标出项”的主流文学,以及这种文学形式背后所反映的社会现实。[1]
在人类社会,欲望的膨胀与人创造物质财富的能力成正比。文革中宣扬的禁欲主义,其实是社会生产力低下的外在表现。此时符合政治观念的“美”会受到格外推崇,而反映不和谐的“丑”则会受到极力的否定。“文革”结束后,大批作家开始在他们的作品中表现人的自然本性,重视“丑”的美学价值,并有意识地进行一些反向的审美。“毫无疑问,文学的视点下移了,这是一种从形而上的本质、观念向形而下的现象、存在下沉,从应该的样子向本来的样子下沉。文学视点的下移,直接导致了对客观存在的逼近,对社会现实的体察,使原来视而不见、隐微不察的社会细节忽然醒目,使原来有意忽略、不愿正视的人性阴暗面也历历在目。”①作为先锋小说或者说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苏童的《米》的主人公五龙就集中反映了人性恶的渊源与成因。作者有意将主角的命运置于近代的历史背景之中,着力描写家庭异化过程,淡化社会暴力,深度刻画人性之恶和潜在的精神追求。有别于传统小说的审美,先锋小说的目的之一在于消解传统小说的真善美标准。为达到这样的一个目的,作家们往往将书写的焦点转移到小人物的身上,有意识地刻画一些丑陋的人,丑陋的事,并且在再现他们的生存境遇的过程中,采取一种冷漠残酷的态度进行“零度书写”。[2]
小说主人公五龙由于老家闹饥荒不得已逃难,在饱受欺凌之后投奔大鸿米店做廉价劳工,同时又被米店二小姐织云当作泄欲对象。五龙在遭受一系列欺辱之后,也逐渐显露出恶的本性。五龙的社会地位随着暴力活动的成功而越来越高,但同时五龙的生活也出现了一种迷失的状态,他心中源源不断累积起来的戾气需要宣泄,故他将过去落魄的自己当作对手,投射在更弱势的人身上,他训斥其他劳工的话语实则是在否定过去的自己,为的只是给不安定的生活找寻一丝存在感。从很大程度上,五龙到最后所仇恨的对象只是他自己而已。
仇恨事实上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状态,正如叔本华说的那样:“正是由于生存的永无止境的煎熬,使得它愈来愈倍感痛苦,于是,它为减缓自己的痛苦就寻求给其他人制造痛苦。正是通过这种途径,人逐步培育出自己内心中真正的残忍和恶毒。人类社会唯有借助于仇恨(或愤懑)与恐惧的对抗性才能生存下去。”②仇恨实则源自生存的趋利性,即我希望自己快乐,而不顾忌他人。文明社会的道德信仰等是约束人类这种动物性,以一套人所共知、人所共为的规则,平衡每个人的趋利行为,使群体社会更加合理、稳定。但只要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不变,利己主义就一定显现,只不过将更加隐秘,更加形而上。利己主义不一定会干涉他人(尤其是负面影响),但是当它成为某种大行其道的主流价值观时,就势必缺乏内在性节制。人的欲望无限,如果利己主义裹挟欲望而下,肆意增殖,争斗必将无休无止,它最常见的表现形式无疑是仇恨引发的暴力。所以,人类具有暴力倾向,非是打斗的天性,而是利己主义的延伸,自身欲望的异化实现。五龙拼命达到“强权”地位,唯有如此,他才能更多实现欲望,更好维护利己主义。正如苏童陈述的那样“五龙是一个理念的化身,我尝试写一种强硬的人生态度,它对抗贫穷、自卑、奴役、暴力、孤独,在对抗中,他的生命沉浮着,发出了我喜欢的呻吟、喘息、狂喜或痛苦的叫声”。③在这个基调的推动下,内在的、个人的仇恨伴随着五龙地位的提高,衍生到外在的家庭和社会,家庭的异化、性的征服等其他审丑主题便随之而来,经历一场狂欢过后,五龙最终在残存的信念中,死在了满载大米的车厢里。在此,作者意欲用悲剧的结局来述说精神归宿的虚无。“找不到出路”使得五龙精神乌托邦破灭,也隐喻作者对人类面临的生存困境的担忧。虽然苏童笔下丑恶的世界让人心惊,但其中独特的美学价值是巨大的。“如果说美是对人的理性的肯定,那么丑就是对人的感性的肯定。人的价值在很多情况下是在赞美声中失落的;而审丑就是重新看待人的价值。”④[3][4][5]
文本中五龙就是作为一个“标出性”的人物而存在的,作为一个社会底层的恶霸,他在他的圈子里倍受“尊敬”,但是他并不被主流社会所接纳,永远只能在恶人圈中作威作福,因此即使五龙在他的圈子中呼风唤雨,但在主流社会中他仍然扮演着跳梁小丑的角色。苏童着意描绘五龙这样一个人物并赋予他人类所能拥有的一切丑恶面目,其目的也并非是击毁读者心中的道德体系,而是通过一个极恶的人来展示人性本身的不完美,只有让人正视“恶”的存在,才有追求“善”的动力。
“审丑文学”的崛起就是对粉饰太平的宣传式文学的一个打击,先锋小说作家并非将“恶”作为文本的噱头,而是将对“恶”的描述作为表达自己价值取向的媒介,并试图通过这种媒介来对社会造成影响。从这个角度来说“审丑”也是一种“审美”,审丑是审美活动的一种特殊形式和具体表达。宏观来讲,审美活动是对人类自我的艺术观照,那么人类活动的复杂性也表现在人类行为与人类思想不仅具有向善的一面,同时也具有丑恶的一面。传统文学当然也表现“恶”,但是这种恶只存在于小说所塑造的坏人与反面人物身上,也就是说,极少数的坏人承载着全人类所有的恶,与此同时,正面人物则是善的宣传使者,这样的写作模式所传达的审美意象是“恶”是局部的,并且是可以被消灭的少数行为,当坏人被战胜,恶自然会消失。但是这类文本忽略了一个问题,即最光辉最伟大的人也存在作为一个人的自然本性,这种本性中就包含暴力,私欲等恶的因素。真善美与假丑恶是互为标杆的,当真善美被标出时,其实正暗示着“真善美”才是弱势的一方。无论它是自我积极标出还是被动标出,都显示出整个社会对“善”的极度追求。先锋小说在此时跳出来,逼迫大家承认一个事实,即丑恶是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如果一味地歌颂真善美,恰好变成了一辆独轮车。”⑤[6]
在文本中,有几个符号一直处于标出的地位,除了前文写到的“暴力”,还有“米”和“性”。“米”满足了五龙最基本最低级的生存本能,而“性”则不仅是“饱暖思淫欲”的表现形式,更是五龙内心暴力因素的外在诉求,且在文本中,米和性往往交织在一起:“每当女人的肉体周围堆着米,或者米的周围有女性的肉体时,他总是抑制不住交媾的欲望”。⑥此外,小说中男性的生殖器官也总是被“标出”,如旁人说五龙的阳具大,所以能震慑米店姐妹;六爷把阿保的阳具作为贺礼,拿来警示五龙;五龙染上花柳病,下身溃烂不成模样,并因此丧命等。五龙认为,他的生殖能力象征着他的能力,象征着他在“秩序”社会的地位。性在五龙眼里已经退化到动物界的原始模式——交配权意味着胜利。所以,一切交合均是均是实现“抱负”与被消耗的契合,小说中的女性以身体承受了暴力和强权,五龙的复仇与“理想”在这里生根发芽,直至壮大。诗歌中最常歌颂的“爱情与死亡”,终于在先锋小说中下降、演化为“性与暴力”。所有思想与情绪,最后在象征意义的性暴力情节中,得到嬗变与升华。可以说,人欲的本质没有改变,恶的部分始终如一,欲望始终沟壑难填。[7]
在这部小说中,“米”的故事令“性与暴力”得到了最根本的还原。另外,笔者认为“米”这个符号除了象征生存,在五龙心里也象征着故乡,故乡是一个没有“秩序”,不分阶级的传统乡村,在故乡不需要将生存诉诸暴力,不需要将人异化为禽兽。在小说的结尾,五龙死在回家乡的路上,死在米堆里。五龙因其将自己的仇恨付诸暴力行动,最终走向死亡,而作者又将死亡血淋淋地展示在读者面前,强迫读者通过阅读死亡直面人性中的恶,接受人有恶的本性这一事实,这也是先锋小说的写作模式,即以展览人性的丑恶为己任,撕掉装饰在人性表面的华丽色彩,直截了当地把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想躲避的阴暗面示于众人。作家将“米”和“性”附上复仇与暴力的名义,中项被动标出,食与色也就成为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的丑恶面孔。先锋作家以生活的必需品为符号,并赋予它恶的内涵,揭示出丑恶是人性的固有内容,它普遍地存在于每一个个体中。
从“审美”到“审丑”,美学符号的转移不仅是文学视点的下移,也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映。“十七年”文学中,政治凌驾于文学之上,“文学为工农兵服务”的口号更使得一些小说造成了写作世界与现实生活严重脱轨的局面,粉饰太平的文学并不能填补现实世界残酷的现状;接下来的文革十年对文学创作者造成了灾难性的打击,病态的审美趋向也使得文学创作进入枯竭期,但是极度的压抑必然会造成极度的反抗,当文革结束,政治环境与文学环境相对宽松后,先锋小说便裹挟着后现代主义的特征席卷而来,强势地将大众传统审美习惯打破,随之而来的是表现死亡,暴力,污秽的新形式小说。可以说,先锋小说和它之后的新写实小说都是积极地“自我标出”,他们将一些范围窄小,不被大众接受的审美特质翻转,并发展为当时年代的新潮流,这一方面是文学创作环境放松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文化发展的需要及其必然趋势。
我们应该认识到,“审丑”的文化内涵并不比“审美”浅薄,也绝对不比“审美”缺少人性及文化含量,这也是“审丑”能够主动标出并被社会所接受的重要原因之一。“审丑”要表达的是现代人的否定精神,通过表现“恶”来否定“恶”,以此来触发大众对“美”的追求,因此在目的上“审丑”与“审美”是殊途同归的。当人开始接受人性的真实面和世界的不完美,这种接受的过程也是自己“脱魅”的过程,这些认识会让人从自己虚构的世界中回到一个双脚沾地的现实,这些现实也让人变得谦逊与务实。正如上文所言,“审美”转向“审丑”事实上是自我标出的过程,这种审美倾向的转移也是现代人自我选择的结果,它顺应了现代人的价值观念和美学体系,这是现代人包容力与勇气增强的体现,这也逐渐使得“审丑”日常化。从这一点来看,“审丑”的标出具有积极的意义。
先锋小说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顺应着社会审美趋向的变化将审美对象转移,进行主动标出,“审丑”式审美也在《米》这部小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五龙的悲剧并不随着他的死亡而停止,他给读者留下的也不仅仅是仇恨与丑恶,更多的是对人性的思考和对世界的观照,这也是先锋小说剑走偏锋意欲“审丑”的更深层次目的——通过表现暴力来反对暴力,追求人性的理想境界。
注释
① 张德祥.“走向写实”:世纪末的文学主流[J].社会科学战线.1994 年06 期.第251 页.
② 叔本华.叔本华论说文集[M].范进等译.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99:552.
③ 苏童.寻找灯绳[M].江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10.
④ 张中锋.从化恶为丑到欲望表现[J].文史哲.2008 年03 期.第132 页.
⑤ 莫言.我的“农民意识观”[J].文学评论.1989 年02 期.第18 页.
⑥ 苏童.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