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梦姣,沈嘉达
(1.黄冈师范学院 图书馆,湖北 黄冈 438000;2.黄冈师范学院 学报编辑部,湖北 黄冈 438000)
尽管少数论者对茅盾文学奖(以下简称“茅奖”)评选机制多有诟病,但不可否认的是“茅奖”获奖作品还是代表了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水准。事实上,在已经评出的十届获奖作品中,大多数长篇小说都能够以其“深刻的思想内涵”、“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统一”等,写入中国当代文学史中。
毋庸讳言,获得“茅奖”也就意味着作者获得了终身荣誉和各种发展机遇,尤其是对推动小说文本的市场化大有裨益。譬如,根据“茅奖”获奖作品改编电影电视,就很容易名利双收。笔者统计,在已经评出的48部获奖作品(含2部荣誉奖作品)中,至少有40部作品已经或正在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白鹿原》《平凡的世界》《推拿》《长恨歌》等,被多次改编,并产生相当的影响。这样,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基本结论:“茅奖”的评选结果推动了小说文本的影视改编。不过,正如这个世界纷繁复杂一样,在市场经济时代,也有可能是某部作品先被改编成了电影电视剧,引发轰动效应,然后激起更多读者的“逆向”关注,最终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茅奖”的评选。
麦家的长篇小说《暗算》,是作者在2002年以“削铁如泥”的速度、花了七个月的时间“轻轻松松完成”了的。次年,该书由世界出版社出版。2005年,由柳云龙导演并主演的同名电视连续剧《暗算》在全国各大卫视播放,一时间风生水起,热闹非凡[1]。其后,电视剧《暗算》的编剧获得“新中国成立70周年新时代国际电视节”十佳编剧称号,男一号主演柳云龙被封为“谍剧之王”。
麦家在《<暗算>三记》一文中对此有过“复杂”的表述:“《暗算》火了!因为电视剧。”“都说,这对小说《暗算》是个好事,可以多卖书,多挣钱了。”[2]由此可见,即便是小说作者麦家,也并不否认这个现实。还可以作为参考的是,电视剧大卖之后,由制片人杨健操刀、作家出版社出版的63万字电视小说《暗算》横空出世,狠狠地蹭了一把热度。要知道,麦家的原作只有区区20.5万字。
电视剧的大热当然会“影响”人们对小说原作的再评价。我们虽然不能“咬定”小说获奖与电视剧大热之间存在着直接“对应关系”,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找出某些端倪。譬如,就小说本身来看,与同期(第七届)获得“茅奖”的《秦腔》《额尔古纳河右岸》相比,麦家的《暗算》并没有获得评论界太多的肯定性评价。张丽军教授等在《主流意识形态与大众文化消费的“合谋”——对<暗算>的质疑》一文中,就从“《暗算》是一部优秀的通俗小说吗?算不算一个长篇小说?”“所谓‘新智力小说’的《暗算》有几成‘智力’?”“是什么制造了《暗算》这个文学神话?”等几个方面,对小说的“制式”、“故事性”、“内蕴”等进行了全方位的“质疑”[3]。张丽军等人的观点,可以见出业界当时的基本看法①。
那么,茅盾文学奖的评委又是如何“解释”这一现象的呢?赖大仁教授参加了这一届(第七届)“茅奖”终评。当被记者问到“是只根据作品本身进行判断吗?是否还会考虑其他方面的因素”时,他强调了作家作品的“整体性”原则和“历史性”影响,然后谈到了一个重要观点,就是:“是还要考虑读者的接受认同,评出来的获奖作品,应当被尽可能多的读者所接受。有的作品在申报参评前就拥有大量读者和不错的反响,这应是一个很好的基础。”[4]这个“有的作品”指的就是麦家的小说《暗算》。进一步讲,评委们又是如何判断参评小说有没有“很好基础”的呢?除了上文所言同名电视剧火爆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之外,还与第七届“茅奖”评选机制改革有很大关系。据报道,“(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获奖结果将在(2008年10月)26日公布,在获奖结果面世之前,这些作品将在起点中文网以全文连载的方式与网民见面,接受读者的阅读和评判。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的上网,是国内文学评奖活动第一次将参评作品推到一个如此开放和广阔的平台上。”[5]这样,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推测,电视剧《暗算》吸引了诸多观众,进而又推动他们对起点中文网上参评小说文本的阅读,极大地拓展了小说原作的关注度。面对这样的态势,评委们能熟视无睹吗?
陈晓明教授宣读了针对麦家《暗算》的“授奖词”。首先,“麦家的写作对于当代中国文坛来说,无疑具有独特性。”这种“独特性”就来源于题材的独到。其次,还在于麦家小说“构思独特精巧,诡异多变”。而这种“独特精巧”、“诡异多变”的“构思”,其实还是依赖于对国家安全领域神秘性的揭示。结论:“他的书写,能独享一种秘密,一种幸福,一种意外之喜。”总而言之,陈晓明所言的“独特性”也好,“秘密”和“意外之喜”亦罢,正是柳云龙电视剧“成功”的不二法宝,当然,这也恰恰是吃瓜群众的兴趣所在。
柳云龙何以看重麦家的小说《暗算》?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柳云龙说:“我被几个主人公的死法所吸引。我个人偏爱天才的故事。电视剧与小说相比有很大改动。最大改动是立意上的。电视剧远远高于小说。”[6]
仔细分析这段话,有下面几层意思值得关注。第一,首先引起柳云龙关注的,是小说中几位人物之死;第二,就个人兴趣来说,柳云龙喜欢天才故事,结合他在多个场合所表达的意思,可以肯定他有较为强烈的“英雄情结”;第三,电视剧对小说进行了深度“改编”,就“立意”而言,电视剧要高远得多。
回到原作。麦家小说《暗算》叙写了五个独立的小故事,关涉了五位小人物的命运,当然,“死亡”是其浓墨重彩的一笔。譬如“瞎子阿炳”中,阿炳是天才的听风者,却因妻子出轨而自我触电身亡;“有问题的天使”中,黄依依作为数学届的天才,从国外回归后,受到周恩来总理接见,来到701所后成功破译了“炎密”,却死于泼妇的谋杀;“韦夫的灵魂说”中,韦夫因病而死,尸体却作为载体用以诱骗美军成功;“刀尖上的步履”中,兄妹假扮夫妻,母亲林英因为在生产时喊出丈夫名字被捕牺牲。不言而喻,这种类型的故事,确实在主流小说作品中难得一见。
然而,小说《暗算》能直接搬上荧屏吗?
就笔者看来,小说《暗算》所进行的是“小叙事”。这里面除了7个叙述视角转换需要有一定文学素养的人方能悟得其中三昧之外,即便是小说本身,作者也并没有将重点落脚在“破解”密码的复杂性上。作者所要突出的,恰恰是人物的“平凡”和“市俗”——就阿炳来说,他是瞎子(身体层面),也可以说是“傻子”(精神层面),他竟会为儿子非己所出而自杀!黄依依呢?显然不是英雄人物,而是“问题天使”。作为教授,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白天是,晚上不是”。那她晚上是什么呢?晚上她就是一介充满情欲的“大浴女”。小说中,黄依依“滥情”于多个对象,最终也是因情而死(被情人的老婆所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显然,这样的人物、情节和立意(宿命论),是“有问题”的,并不适宜直接搬上荧屏。
电视剧《暗算》的编剧一开始是麦家本人。从一般意义上说,这有利于电视剧编导。一方面,麦家对自己的小说了然于胸,编写起来肯定得心应手;另一方面,麦家本就是电视编剧,此次出山不过是重做冯妇而已。然而,麦家编写出来的数稿脚本,却未能引起制片人杨健和导演柳云龙的看重,相反,对麦家剧本的“不满意”,促使制片人杨健直接介入剧本编写。
“随着《暗算》的拍摄因为剧本一延再延,而麦家的剧本写得不尽人意,剧中人物的思想状态和作品立意完全与我们所想大相径庭,这样的剧本不说情节,单从主题来看,难以通过审查。”“电视剧《暗算》最后是由国安和军方联合审查通过,大家的意见要淡化原著的灰色和阴暗。”[7]制片人杨健如是说。
显然,杨健花大力气修改麦家的剧本,就在于麦家的剧本还是依据小说来表现“人物的思想状态和作品立意”,呈现的是主流意识形态所不能接受的“灰色和阴暗”的主题色调。只有进行修改,才能让电视剧得以问世并获得广大观众青睐。
导演柳云龙又是如何看待杨健对麦家剧本的修改呢?
“《暗算》的剧本没有麦家是不可能的,但仅仅只有麦家也是不可能的。今天我还想加一句,‘是更不可能的’。”[8]很明显,作为导演和主演的柳云龙更偏向于制片人杨健一方。这除了利益共同体这一层关联外,还有没有别的因素?
当然有的。
这背后其实有着电视剧运行的行为逻辑和生存法则。作为小说,《暗算》可以进行小叙事并独具一格,获得题材、人物个性和审美意义上的别具一格。然而,就电视剧来说,作为一种大众文艺形式,就只能是“大叙事”,必须依照电视剧本身逻辑进行运作。电视剧首先需要遵循行业管理规则,服从意识形态规约;其次,电视剧面向的是广大市民,属于大众艺术,来不得“先锋”和“深沉”;再次,电视连续剧的内核是故事、情节。就《暗算》来说,就是神秘故事,英雄情节。怎么可能想象,广大的吃瓜群众会因为电视剧叙事视角繁多而一头雾水?怎么能够容许剧中的黄依依成为一介滥情者?小说中大量的心理描写在电视剧中又该如何表现?没有了英雄主义主题,吃瓜群众的代偿意识、英雄梦想又该如何实现?等等。电视剧正是只选取了其中的阿炳和黄依依故事,将叙事视角转换为单一视角、将安在天塑造为“幕后英雄”、让黄依依转变成钟情女子,舍去了细致的心理描写(平添了诸多敌特破坏场景),增加了安在天父亲壮烈牺牲情节等,而让广大观众付出了情感认同。当然,这也很容易“通过”行业管理。
尽管笔者肯定电视剧的改编得到了观众的“情感认同”,但笔者还是要说,电视剧《暗算》依然存在诸多“问题”。譬如风格的不一致。前两个故事(阿炳、黄依依故事)与后面的钱之江故事根本就没有协调的余地。如果说,阿炳和黄依依的故事凸显的是阿炳和黄依依的天赋异禀,其中的“爱国情怀”只能是通过安在天对阿炳、黄依依等人的“教育”、“提升”来实现的话,这与第三个故事中的钱之江英雄牺牲、壮志报国没有任何内在的关联。实际上,电视剧也只能非常尴尬地将钱之江设计成安在天的父亲,以此将三者勉强关联起来②。再譬如,情节安排上,钱之江故事完全是独立的,可以单独成为一部电视剧。现在糅杂在《暗算》中,拖沓、臃肿,变成了一部彻头彻尾的烂俗谍战剧。即便是最为导演柳云龙看中的“死亡”方式——钱之江服毒自尽,也值得怀疑。电视剧中,钱之江将情报刻写于十二颗佛珠之上,吞进肚中,然后由母亲剖开父亲腹部,取出情报。这个细节可信吗?父亲如何吞进十二颗佛珠而不被日夜监视的特务怀疑?同室的汪处长如何一点都没有发觉?既然军统代主任如此狡猾,他又如何轻易放还父亲遗体而不派特务监视?如果有人监视,母亲还能够取出情报吗?等等。等等。
其实,如何根据小说改编影视,是一个老而又老的话题,同时也是难上加难的问题。刘雨霖导演根据刘震云的“茅奖”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拍摄了同名电影,编剧正是刘震云本人。饶有意味的是,父女俩对此小说改编却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在刘震云看来,“当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后,到底会影响到小说里面的特性。特性也包括几个方面:首先是小说的精神实质,还有故事和人物,甚至还包括故事的发生、走向等。我认为改编后对这些方面产生影响和伤害是对的,没有影响和伤害小说的电影不是正常的,因为小说和电影是完全不同的。改编后小说里面的东西产生流失是正常的。”而刘雨霖则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其实这是一种脱离,虽然是基于小说而改编,但到电影的时候它就是另外一个孩子了,这个孩子有自己的长相和命运,和原来的母体没有多大关系。所以拍成影视剧对原著并不是消耗,因为它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9]。
显然,刘震云立足的还是小说本位,突出的是影视改编对小说的“衰减效应”,因此强调的是“伤害”;而刘雨霖立足的是影视本位,强调的是“创造”——影视作品虽然脱胎于小说文本,但影视艺术有着自身的生存法则和行为逻辑,没有必要将改编后的影视作品与小说原作进行一一比照。
而就笔者看来,过于强调影视作品的自身属性,容许其肆意张扬,不仅不够“厚道”也不符合现状。因为,如果是“另外一个孩子”,影视导演就完全可以另起炉灶另辟蹊径进行创作,又有什么必要与小说原作关联上呢?根据陈忠实小说《白鹿原》改编的王全安版同名电影,为什么遭到著名编剧芦苇的猛烈批评?还不是因为电影《白鹿原》偏离了小说原旨;同理,根据刘醒龙《圣天门口》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为什么走了麦城?还是因为将这部充满思想的上百万言的小说改编成了流行的通俗革命剧!往前看,张艺谋根据莫言的“红高粱系列”作品改编的《红高粱》电影何以成功?就是因为张艺谋等“萃取”了原作精华,也就是弘扬了生命意志。由此可见,不是不能改编,也不是改编就一定失败,而在于如何改编。
就《暗算》的改编来看,编剧非常聪明地利用了小说题材的神秘属性,并改变了小说中人物命运的“宿命”主题,而提升至“英雄许国”境界。这既吸纳了小说原作的“精华”,又扬弃了小说原作中不适宜改编成电视剧的部分内容。柳云龙舍去了小说中陈二湖、韦夫等人的故事,使得阿炳黄依依故事情节更加集中紧凑,尤其是黄依依形象的“提升”,切合了行业管理要求,也满足了广大观众的心理诉求,这些,都可谓“成功”的改编。但父亲钱之江故事纯粹是狗尾续貂,从整体性上说得不偿失,实不足取。
注释:
①还有一个可资参照的事实是,麦家《暗算》之前的同类长篇《解密》,前前后后共向出版社、大型杂志社投了17次稿子,被退回16次。《暗算》由世界出版社顺利推出,可以看作是一次“幸运之旅”。
②据考证,小说《暗算》中的第五个故事“刀尖上的步履”因为曾经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并被某文化公司单独购买了版权,因而无法在电视剧中使用,麦家只好将另一个短剧《地下的天空》填充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