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晴,吕爱晶
(湖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411201)
威廉·吉布森(Wi l l iam Gibson,1948-)是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科幻小说家之一,公认的 “赛博朋克” 运动之父。他开创的 “赛博朋克” 小说文类正式将世界传统科幻文学引入新阶段——数字化的赛博时代,以其独特的视野预测近未来世界虚拟技术对人类的影响。其代表作《神经漫游者》被称为 “赛博朋克” 小说的圣经,一经出版便斩获 “雨果奖” (Hugo Award)、 “星云奖” (Nebula Award)、 “菲利普·狄克奖” (Phi l ip K.Dick Award)等三项科幻小说界大奖。小说围绕主人公凯斯、莫莉、阿米塔奇等人,在人工智能 “冬寂” 操控下进行的一场网络偷窃行动展开,想象性地描绘了未来世界中科技与人类扑朔迷离的复杂关系。小说自1984年出版后便广受关注。国外学者主要探究小说的控制论、后现代身份及边界等主题。学者伊斯凡·西塞里罗内(Istvan Csicsery-Ronay)探讨了小说艺术、控制论主题,认为小说表达吉布森对科技侵噬人类主体性的批判,并以一种感伤式新未来主义视角为小说中呈现的各种问题提供解决之道[1]。柯恩(Cohen Noam)在其博士论文中指出《神经漫游者》对未来网络媒体的理想化描绘是旧有的权力与控制话语的体现[2]。柯恩对小说未来空间的探究表明虚拟空间已成为权力操控的新场所。而国内则从后现代类像、物态化叙事、后人文主义等理论切入。有评论认为,小说中的赛博空间是鲍德里亚所称之的类像世界,表现了后现代科技社会真实虚化的危机[3]。纵观目前有关《神经漫游者》的研究成果,可发现评论界主要从后现代主义、后人文主义等理论切入,探讨小说的人工智能、赛博格、控制论主题,虚拟空间与权力操控的关系稍有提及,但鲜有学者注意到小说中虚拟空间权力背后隐藏的生命政治逻辑。
生命政治,即生命的政治化。乔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福柯的生命权力理论基础上继承发展了生命政治,认为在现代社会, “人的自然生命越来越被纳入权力的诸种机制和算计中”[4],提出 “例外状态” (state of except ion)、 “赤裸生命” (bare life)、 “神圣人” (homo sacer)等核心概念。小说《神经漫游者》实质上就是一部阿甘本式的政治小说,吉布森将虚拟空间刻画为权力压迫的新场所,人类沦为虚拟空间统治策略的筹码,进一步加速了生命赤裸化的进程。本文借用阿甘本的生命政治理论解读小说,分析赛博空间呈现的 “例外” 特征,以及人类在主权者操控的例外空间中的生存状况,探究人类如何在主权压迫下沦为 “赤裸生命” 。在赛博时代,网络与科技成为主权者维护权力、操控生命的工具,并对人身体与精神施行多重压制,吉布森对虚拟空间生命权力沦丧的批判启发人类反思科技现实,重新审视未来人类生存境遇。
例外状态,即处于正常秩序外的一种状态。阿甘本将 “例外状态” 视为主权权力(sovereign power)规训生命的例外空间,是法律与生命之间的灰色地带。纳粹集中营就是 “例外状态” 的典型范例。在当今社会,这种范例仍以其它的形式存在着。阿甘本说道: “我们不得不预期,在城市中不仅会出现诸种新的集中营,而且会出现将生命刻写在其中诸种永远新颖而且更疯狂的规介行界定”[4]50。吉布森在小说中通过构建 “例外状态” 式的空间来表征赛博时代的生命政治。
阿甘本的 “例外状态” 是法律意义上的模糊状态,一种 “悖论性的情境”,在处于 “例外状态” 的空间中,法律与秩序均由主权者定义。因此,为了达到某种目的, “例外状态” 就会被视为一种常态而存在。在《神经漫游者》中,现实与虚拟双重空间并存,唯有经过神经拼接、植入系统的人才能同时生存于现实与虚拟空间。而小说中首先展现的现实空间——千叶城,就是一个典型的法律 “飞地”,在这里,违禁生物制品泛滥成灾,毒品交易层出不穷,身体器官被肆意售卖。人体内被植有各类高级微处理器,时刻处于高科技装备监控下。主人公凯斯曾因偷窃信息被雇主注入俄罗斯真菌毒素,故无法进入赛博空间。为了重返赛博空间,他几近疯狂,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残忍杀害两男一女。倘若在行事过程中出现懒惰、粗心的情况,或失于应付某种复杂规程,死亡便是公认的惩罚。这类违法犯罪行为在千叶城甚为常见,且行事者无需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凯斯甚至认为, “飞速发展的技术必须要有无法无天的地方才能发挥功用,‘夜之城’的存在与它的居民无关,只是为了技术本身所特地留出的一片无人监管区”[5]13。千叶城的一切反常化被常规化,俨然已成为现实版的例外空间。
“例外状态” 的另一典型特征就是空间隔离。阿甘本在论述纳粹集中营时指出, “集中营是一个当例外状态开始变成常规时就会被打开的空间”[4]226,一旦进入这个空间,就代表生命可以随时被处死。 “例外状态” 下的集中营无疑是一个直观的生命政治场所,同时也是显性的隔离空间。而小说中的赛博空间展示了一个超现实的后现代社会,是一个隐性的 “隔离区” 。人类只有在接受神经系统改造后,方可通过连接网络进入赛博空间。身处其中,他们能尽情享受虚拟世界的无拘无束,其思想意识可脱离肉体束缚,亦能肆意进行违法犯罪行为。表面上,他们享有比现实世界更多的生存自由,能凭借个人意志进行自由选择,而实际上,他们被赋予的权利极其有限。在由主权者规划的赛博空间中,一切行动都以夺取网络控制权为目的,且以牺牲人的生命为代价。小说中,主人公凯斯被注入真菌毒素,被迫加入神秘人士阿米塔奇的黑客团队,与女杀手莫利一起在赛博空间进行网络犯罪。第一次任务就是入侵感网公司窃取思想盒,凯斯通过精心制造的病毒攻破程序冰墙,对方作战部队则迅速反应,喷洒泡沫路障阻止攻击。双方展开激烈对战,莫利在战斗中腿部受伤,而感网公司的三位保卫人员惨被杀害, “破碎的大门外尸体高高堆在路障上,人群在大堂的大理石地面上前后涌动,连绵不绝的枪声中哀鸿遍野”[5]80。面对满是尸体、衣服、鲜血的血腥场面,凯斯丝毫未表露出任何愧意。尽管他后来得知,幕后操纵者是泰西尔-埃西普尔公司的人工智能 “冬寂”,目的是与另一人工智能 “神经漫游者” 结合,企图控制整个赛博空间乃至现实世界,凯斯也依旧听任指令,表现出对权力的绝对服从。 “这才是他。是他的意义,他的自我,他的存在”[5]71。赛博空间中暴力犯罪已成常态化,莫利、阿米塔奇等人均是被精心培养的冷酷杀手。阿甘本认为,暴力是主权者维持神圣特权的根本方式。暴力通常被视为破坏秩序的力量,然而,也正是暴力使例外状态下的既有秩序得以持续运转[4]66。当凯斯与阿米塔奇等人制造的暴乱被揭露,以罗兰德为首的一群图灵警察,威胁凯斯参加人工智能的审判席,否则控告其危其害公众、滥杀无辜。当被质问是否有执法权,罗兰德说道 “你会跟我们走的。我们惯常在法律的模糊地带活动。在图灵名册里,我们这个部分的条款非常灵活,我们需要的时候就可以利用这种灵活性”[5]194。不难看出,赛博空间已沦为一片权力操控的灰色地带,暴力与法律界限模糊,生存于其中的个体沦为主权政治策略的筹码。
“德勒兹曾指出,在信息代替物质成为主导话语的后人类时代里,权力控制并未失去落脚点,因为继规训社会而来的是微观权力更加精致化与隐秘化的控制社会”[6]133。信息科技俨然已成为新的幽禁手段,强化了监视的规训策略。在赛博空间中,公司代替国家成为权力机构。为维持对权力的长期控制,非法医疗科技被无节制滥用。埃西普尔家族之父老埃西普尔通过克隆和冷冻睡眠技术延续生命,以技术控制的方式实现对世界的集中统治,这种集中控制则最终演化为极权统治。埃西普尔家族在自由彼岸打造的迷光别墅,就是一个与外界隔离的封闭空间。迷光别墅 “是一座怪异的,向内生长的哥特式建筑……从符号学上讲,迷光别墅证明了一种内在的追求,也是对于纺锤壁之外的真空的抗拒”[7]208。在这片隔离地带,埃西普尔家族修建的是自我躯体的延伸,制造出一个毫无缺口的个人宇宙,利用克隆无性繁殖以及冷冻深眠技术生产克隆人,并在克隆人体内植入医学遥感器,随时监控克隆人的状态。向内生长的迷光别墅,犹如福柯所说的全景敞视监狱,形成一个权力的中心,通过隐形的权力操控实施对克隆人生命权的剥夺。在病毒攻击程序中,镶嵌着纳粹党徽,骷髅头等代表邪恶的图案,更暗示了赛博空间与集中营存在着多重相似之处。技术介入使赛博空间的权力机制发挥到极致,主权者通过克隆及冷冻技术创造出虚假的生存空间,利用数字技术肆意剥夺生命权的行为,无疑是后人类时代的象征性缩影。
法律与暴力的模糊界限,生物技术的滥用等一系列现象,在处于 “例外状态” 的赛博空间中,均已成为常态。当例外成为常规,非常态现象的常态化将使人无法认清 “常态” 背后的隐性暴力。阿甘本将纳粹集中营视为绝对的生命政治空间, “例外状态” 下的集中营,主权权力悬置法律,通过暴力规训掌控个体生命。然而,与阿甘本所说的集中营不同,赛博空间主权者并非直接将人置于暴力之下,而是以更为间接的方式:通过操控神经系统、思维意识等方式规训生命。通过使人类沉浸于封闭式的例外空间,规训人类生命的权力机制才能充分发挥,进而 “规避了他们对自我非人化的审视,以及对自我身份的觉醒”[7]106。在小说中,人体的科技化以及技术的高新化使赛博空间看似一个理想化的未来社会缩影,然而,隐藏在技术背后的权力机制,及虚拟时空的生命政治逻辑,才是赛博空间的真正主导。吉布森以虚拟反观现实,通过构建 “例外状态” 式的赛博空间,影射了一个由网络与技术联合操控,充斥着隐性暴力与权力压迫的后现代社会。
在《神经漫游者》中,赛博空间作为 “例外状态” 存在,凯斯、莫利、阿米塔奇等人以黑客杀手的身份生存其中,而一旦进入赛博空间,他们的生命权便完全受制于主权者,时刻处于 “裸命” 的状态,这与阿甘本意义上的 “赤裸生命” 颇为相似。在阿甘本看来,赤裸生命,即神圣人(homo sacer)的生命,是被弃置于法律保护之外,可供任意征用且没有自主权的生命。在后现代社会, “生命及其持存与延长,越来越变成生命权力所规制的对象。现代人越想规避生命的风险,就越受制于生命权力,依赖于它所提供的诸种安全机制”[4]47。赛博空间为人类提供新的生存形式,一套新的生死逻辑就此诞生,伴随而来的则是新的生命规训手段及更为集中的总体化控制。沉溺在技术笼罩的空间中,生命向权力的屈服无疑将一步步陷入 “赤裸” 境地。
小说中,生命持存不再依赖于身体,而是思想与记忆,这促使人们追求利用各类技术进行自我改造,以期能脱离肉体束缚。千叶城因神经拼接、植入系统、微仿生等技术成为令人向往之地,人们通过此类高科技改造能获得超越肉体的长存。赛博空间成为他们逃离身体囚笼的唯一空间,这也意味着,他们被动地将生命权让渡给赛博空间主权者。 “他们受到大财阀集团的控制,身体完全受制于高度发达的经济和科技的控制。平民要么成为有钱人的器官提供者,要么接受有钱人的条件为其卖命以换取肉身的高科技化”[7]57。主权者对 “赤裸生命” 的压迫首先体现在对身体的排斥。凯斯曾是斯普罗尔最优秀的网络牛仔,因神经系统受损,无法到赛博空间,这 “对于曾享受过超越肉体的网络空间极乐的凯斯来说,这如同从天堂跌落人间”[5]7。因为无论在千叶城,还是赛博空间,身体都是遭受鄙视和排斥的。失去逃离肉体的自由,凯斯便成为被排斥的局外人。凯斯的同伴 “平线” 是一个思想盒,他曾经是一位网络牛仔,因一次任务失败导致脑死亡,而他的记忆却被保存得以继续生存在赛博空间,伙同黑客团队制造了一系列网络暴乱。表面上,主权者并未使用强制性的操控手段,而实际则通过技术控制人类大脑与身体,将生命缩减为 “赤裸生命” 。
海尔斯(Katherine Hay les)认为,赛博空间是 “宰制与控制的复杂动力学以全新方式展开的新场域”[8],在这空间中, “谁控制了服务器,谁就像上帝一样控制了赛博空间的生杀大权”[6]134。而在小说中,掌控核心生物科学技术,就意味着掌控赛博人类的生杀大权。主权者建构以生物科技为中心的空间体系,利用人体进行试验,这进一步将生命转化为 “赤裸生命” 。 “权势,在凯斯的世界里,就是公司的权势。那些塑造了人类历史的跨国大财团已经超越了旧有的局限,似乎变成了某种不死的生物”[5]244。除了凯斯,女杀手莫利更是一个高科技的傀儡,全身上下都是高科技装备,如手术植入的眼睛,人工植入的指甲等等,对技术的过度依赖已使她难以独立生存。在福柯的生命政治理论中,权力与身体的关系十分紧密,权力对身体的控制并非仅是简单的意识渗透,还有一种由生命权力或解剖权力构成的网络,身处其中的我们很容易认清或失去自我[9]186。身体受制于权力,变成统治权力驯顺的产物。在吉布森笔下的未来世界,人的身体成为生命权力运作的新场所。技术的介入成为权力最大的帮凶,主权者得以肆意操控人类身体,并创造其所需要的 “驯顺的身体” 。
小说多次提到的 “哭拳行动”,是生命赤裸化的典例。阿米塔奇是人工智能 “冬寂” 的代言人,他的真实身份是美国的军队上校威利斯·科尔托。美国中情局曾经为探测俄罗斯的脉冲武器,注入名为 “鼹鼠九号” 的病毒程序,在明知对方有埋伏的情况下,仍执意派遣包括科尔托在内的队员执行 “哭拳行动” 任务。然而当他们冲破冰墙,准备注入鼹鼠病毒之时,脉冲武器突然停止工作。科尔托等人操控的夜翼飞机系统崩溃, “随后激光炮开火了,对雷达隐形的飞机在红外瞄准下无处遁形,脆弱机身被迅速击落。科尔托和已被击毙的牛仔一起,从西伯利亚的上空坠落”[5]97。战争中幸存的科尔托被胁迫前往法庭,捏造证词维护利益集团,之后又被送往巴黎的精神病院,成为一个项目的实验对象。在这场充斥阴谋的战役中,科尔托彻底沦为政治的牺牲品。他无从反抗,只能任凭宰割。 “冬寂” 在一堆电脑资料中发现了科尔托,继而 “以科尔托对哭拳行动的记忆为基石,平空生造出了阿米塔奇”[5]243。 “冬寂” 掌控着阿米塔奇的生死大权,一旦阿米塔奇失去利用价值, “冬寂” 可立即终结其生命。无论是科尔托还是阿米塔奇,始终未变的是他 “赤裸生命” 的本质。作者对这次事件的描述无疑影射了资本主义社会权力背后的生命政治,及人类生命的赤裸本质。
小说中,除了凯斯、科尔托,克隆人是面临生命赤裸化的另一类人群。在 “例外状态” 下,他们可被肆意创造,也能在瞬间被摧毁。埃西普尔家族在自由彼岸的迷光别墅里,储藏着大量被冷冻的克隆人。3简是老埃西普尔通过克隆技术制造的众多克隆人之一。被监禁于迷光别墅中,她不得不遵守这里的生存法则,因为随时都可能被毁灭。迷光别墅的特殊位置及其构造,呈现出封闭式隔离区的特征,这为主权者肆意制造 “赤裸生命” 提供有利条件。作为生活在迷光别墅的克隆人,3简代表着一种模棱两可的生命存在。 “无论被定义为‘人类’还是‘异类’,都会对‘正常’的社会或法律秩序构成威胁和挑战。在主权者的生命规划中,‘隔离区’内的克隆人只能被置于政治与法律地位十分模糊的状态”[10]。正是基于克隆人法律意义上的模糊身份,主权者得以在隔离外界的空间内,对克隆人进行监视与控制,以达到对权力的长期掌控。因此,克隆人从 “出生” 起就沦为权力运作的牺牲品。
在阿甘本的生命政治思想中,生命有 “zoe” 和 “bios” 之分。 “zoe” 指动物性生命,表达一切活着的存在所共通的简单事实——活着; “bios” 则指政治性生命,代表个体或群体的适当的生存形式[11]。而法律所保护的生命却只有生活在政治架构中的 “bios” 。埃西普尔家族的克隆人生存在此架构中,却又因其模糊身份被排除在法律保护之外,是类似于 “zoe” 的动物性生命。克隆人的存在仅服务于主权权力的利益,是典型的权力操控下的 “赤裸生命” 。克隆技术与冷冻实验更是对 “赤裸生命” 的无情征用,主权者在规划的例外空间内,对克隆人生命权的掠夺不仅违背社会现实规律,同时也违背了最根本的人性与道德。
主权者在 “例外状态” 下规训生命,开启一种集中营式的空间,制造 “赤裸生命” 。当网络与技术成为权力的工具,无论是凯斯、莫利等机器合成人,还是3简这类克隆人,都变成时刻处于 “裸命” 状态的神圣人。吉布森对赛博时代人类生存境遇的刻画,引发读者对当下社会现实及未来技术发展的反思,当技术发展与人性背道而驰,虚拟空间的技术操控是否会逐渐摧毁人类道德与理性,使人类沦为后现代社会的神圣人?
生存于赛博空间的神圣人受技术暴力蒙蔽,屈服于主权权威,沦为权力机制压迫的产物。然而,正如福柯(Michel Foucaul t)所说, “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反抗”[12]。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小说中所隐约显露的反抗主题。小说人物对记忆的追寻、身体的反叛正是他们对生命权力的隐忍抵抗,从对虚拟世界的迷恋到最后决心逃离虚拟空间,重返现实世界,展现了小说人物对生命价值的重新认识,及对赛博空间权力压迫的彻底鄙弃。
在渗透着技术与权力的空间,除了自由被禁锢,人最基本的情感体验也被扼杀。技术可以改造生命,却无法控制人类肉身所独有的情感。对凯斯来说,赛博空间曾是逃离肉身束缚的天堂,对技术化身体的迷恋进一步导致他人性情感的缺失。即使遇到心爱的女孩琳达·李,凯斯依旧痴迷于赛博空间,不愿承受现实的情感,因为在他眼中,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累赘。情感上的麻木使他面对女友的死亡也未曾展露过多的情绪。在修复神经系统后,凯斯成为赛博空间的黑客杀手,由于大脑受毒素的影响,他的记忆也渐渐模糊不清。只有凯斯完全切断与现实的联系,埃西普尔家族的人工智能才能充分利用他完成黑客行动。在赛博空间,他再次遇见了曾经的挚爱琳达。有关琳达的记忆片段开始不断闪现,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看见琳达·李走过去,灰色的眼睛里充满恐惧,别无他物”[5]46。琳达的出现唤醒了凯斯对现实的记忆,也促使凯斯决心查找杀害女友的凶手。尽管时刻受到主权者的管制与监视,凯斯仍试图拼接记忆碎片。当凯斯得知杀死女友的凶手是人工智能 “冬寂”,他的情绪已不能自控,还没等 “冬寂” 把话说完,凯斯已经开枪将其射杀。 “冬寂” 讲述有关琳达的往事彻底激怒了凯斯,而这消失已久的情感也让他开始反思。曾在千叶城带着麻木不堪的心杀人夺财,即使面对琳达的死,也不过是感到一阵恶心,但没有任何一次能让他有如此强烈的愤怒。凯斯肉身与情感的麻木使他忘记作为人类最根本的人性。 “仁清街上的那些夜晚,与琳达在一起的夜晚,每一次的交合,每一次在生意场上冷汗涔涔的行动,都不过是一片麻木。但现在他找到了这种温暖,这种杀人的筹码。肉身,他对自己说,这是肉身的感受”[5]180-181。那一刻,凯斯找回了肉身的知觉,意识到肉身与情感的重要性。正如舒斯特曼所说,身体不只是单纯的肉体,而应是具有感知功能的血肉之躯[13]。网络与技术永远无法取代肉身的温暖,真正决定人存在的绝非技术代码,而是其本身的人性。
“即便是处于最严厉的权力关系中,主体仍然存在以创造性的态度树立自我的可能,由此也可以反抗各种或隐或现的权力支配状态,进而又能建立一种积极的生存状态”[14]。有关琳达的记忆唤醒了凯斯沉睡已久的情绪,以及对肉身的感受。他不再痴迷于技术化的身体,也不再执迷于赛博空间。在小说结尾,人工智能 “神经漫游者” 为凯斯构建了有琳达陪伴的画面,试图留住凯斯,但他最终还是选择逃离赛博空间,回到现实世界。凯斯换掉了身体内的胰脏和肝脏,去除了与赛博空间相连的毒素囊。他找到一份工作,开始了新的生活。凯斯情感与知觉的恢复,对技术化身体的逃离是他对赛博空间压制肉身与思想的反抗, “不具有肉身的冬寂和神经漫游者永远都无法明白,能够具有人性和个体性正是由于人的肉身性”[15]。
除了凯斯,科尔托最终也踏上反抗压迫的道路,尽管是以一种消极抵抗的方式,却彰显神圣人誓死捍卫生命权、摆脱赛博追求新生的决心与勇气。 “冬寂” 利用科尔托的记忆生造出阿米塔奇,并试图使他相信阿米塔奇才是真实存在的。科尔托在苏醒后,毅然决定向冬寂展开报复。他深知只有逃离赛博空间,告发 “冬寂” 及其背后主使者的卑劣行为,才能拯救所有人。然而,当科尔托坐上救生艇, “冬寂” 立即损毁了弹射防故障程序,科尔托从座椅上被卷出舱外,在自由彼岸之外不断坠落,落入那比西伯利亚荒原更寒冷的真空之中。科尔托再次牺牲了。科尔托的报复虽未成功,却展现了人类 “对生存权力被剥夺的曲线抗议”[9]108。他以极端的方式向主权者发起攻击,实质上是 “赤裸生命” 对主权权威的消极抵抗。埃西普尔家族的克隆女儿3简,在亲眼目睹老埃西普尔杀死自己母亲之后,无法再忍受家族的权力压迫,企图改动老埃西普尔的冷冻深眠程序。她拒绝像家族内的其他克隆人一样,将自己的生命冻结在冰冷的空间中,任凭控制与压迫。
凯斯、科尔托等人的反抗,展现了神圣人面对至高权力的压迫所作出的能动的生命反应。吉布森将反抗主题夹杂在小说叙事中,意在说明赛博空间主权者的技术压迫,将必然引起神圣人的全力反抗。当生命权被剥夺,生命价值与意义都将化为虚无。小说最后,凯斯替换身体器官、逃离赛博空间体现了对生命尊严新的体悟与追求。
《神经漫游者》虽是一部以未来网络技术与人类发展为主题的科幻小说,但作者的写作意图绝非仅为呈现数字技术这么简单。吉布森想象性地描绘赛博时代技术与人类的生存状况,实际上,影射的是一个伴随技术而来的全方位控制社会,以及潜藏在背后的隐性暴力与权力压迫。赛博主权者通过空间隔离、技术操控等方式将人类暴露在无法律约束的 “例外空间” 下,剥夺生命权,削弱主体性,人的生命沦为权力的牺牲品,折射出 “权力面前人皆裸命” 的现状。小说人物的觉醒与反抗则代表着被压迫主体能动的生命反应,也是对生命意义的重新审视与思考。当代文化批评家奇泽克(Slavoj Zizek)说道,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神圣人[16]。吉布森跨越时间与空间,表达对后现代人类生存境遇的忧虑与警示:当网络与技术成为权力工具,超越法律约束界限,渗透进当代生活的各个方面时,人类便将沦为随时被监视与控制的神圣人。同时揭示了作者对未来技术发展的反思,及人类未来命运的深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