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勇
(淮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淮北235000)
作为东晋的大家,陶渊明是中华诗歌史上的特殊人物,曾被他之后许多士人奉为人品与境界的圭臬,对后世尤其是后世士人影响深远。唐宋以来许多诗歌审美评论均是围绕他而展开的,王船山的《古诗评选》就是其中一例。
从《古诗评选》可知,对于陶渊明的诗,船山选得较多[1]201。从船山最心怡的五言古诗角度说,陶渊明的诗入选数量仅次于大谢、小谢、江淹的。与此同时,陶的四言诗选仅次于嵇康、陆云的。纵观全书,陶选虽不能算占有绝对优势,但非常显然,陶诗在船山的心目中占据着突出的地位,说明他对陶还是很重视的。若细读《古诗评选》,我们会发现,船山对陶潜的心态远不止于这么 简单。弄明白这些,也许对把捉船山心态更有意义,更能把握陶潜在船山心中的地位。抑或对于一个哲人来说,这应是一条探寻其心灵的有效途径,同时也能打开明清学人探讨陶诗的另一有效之径。
1.从各种文献综合可知,船山有 “古诗十九首” 情结。这不仅在于在《古诗评选》中他全选了十九首,更在于他试图勾勒一条上联《诗经》,中联 “十九首”,下达韦应物的中华士人表达真性情的传统[2]。船山作为一个当民族患难之际自觉 “以六经开生面”,以道学修成承祧中华血脉的大家,一生均将自己的自信建立在对此线索的营造与呵护上。显然这也是他自觉衡量古今来一切诗人的标准。对照一下会发现船山同样是纳入《古诗十九首》思维平台来肯定陶诗的。
其评《归园田居》之二: “此作之佳,正是空中鸟道,非以其和丽可喜也,能不为可喜之容,即颉颃《十九首》矣。”[1]201
其评《拟古》六首之一《荣荣窗下兰》: “合离出入,已得《十九首》项下珠矣。劈空故欲飞去,平而远,淡而深,似此亦何嫌于平淡。”[1]204
2.船山也更进一步提升到风雅层面来藏否其所是,如其否定陶诗云: “钟嵘目陶诗‘出于应璩’‘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论者不以为然,自非沉酣六义,宜不知此语之确也。”[1]200
又其评《诸人其游周家墓柏下》则以风雅描画底线,以为 “笔端有留势,如此篇章岂不贤于‘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乎?亦赖‘余襟良已殚’五字为风雅砥柱,不然轻佻圆丽,曹邺之长伎耳。”[1]201
3.不仅如此,船山还特别从 “胸次” “性情” 角度入手以为陶《停云》四章乃联络《离骚》、汉人而得其雅。虽非醇雅,也别具风格。 “四章往复之间,言句有限,取比《离骚》尤为深远广大。彼以褊怀学陶者,初不知此诗风旨也。” 此所谓 “胸次” “性情” 均是被宋元以来道学中人所反复雕琢的范畴。是宋元以来士人最具品味的概念[3],船山评陶并没有忽视。
其评《时运》云: “其于《大雅》犹剑首之一吷也,读贾生《过秦论》得立言之风旨者,乃可读《时运》四章”[1]105亦此思路。
1.以为其诗 “亦有广大深幽,学陶者何尝见其涯矣[1]202。
船山评《拟古六首·东方有一士》云: “结构规恢,真大作手,令人读之不辨其为陶诗矣。”[1]204
2.以为表现出 “气和理匀,亦靖节之仅遘也。” 推测一下这里船山所谓 “仅遘” 在于敬重这种 “仅陶能做到” 的境界,指出其特点在于 “神骏不可方物而固不出于圜中”[1]205。
3.情至、理至、气至。在船山看来,此乃 “雅人胸中胜概,天地山川无不自我而成其荣观。”[1]205他以为这样的诗 “端委行夷,五十字耳有万言之势” 。经常我们会被船山的这样一些文字所感动,其实不知船山还有更深刻的后语深藏于其中。在船山看来,陶潜的突出还需要会解者才能把握,如果说陶潜的佳处在于这种以宇宙为背景率意以往,那么他的缺点也正由此而起,即反复在宏大的宇宙背景之下暴露其伪。从而明确划界了自我称许陶的底线。
细心读者会发现,船山曾由此所发感慨陶诗云 “写景净言情深,乃不负为幽人之作”[1]202,并指出原因在于他因之放而不知归。又,虽率意以往然惟恐愚蒙者不知其意,故以乐以哀,如闻其哭笑,斯惟隐者弗获,己而与田舍翁妪相酬答。
在笔者看来,对于陶评王船山非常欣赏钟嵘之评也在于他以为钟嵘正是看中了这个事实。
钟嵘在《诗品》中评陶云: “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3]40
由上看来,船山显然认可了钟嵘对陶潜的这一结论,只是我们在对此理解上有误区。
在船山看来,钟嵘之评应是仅承诺了陶潜乃 “隐逸诗人之宗”,所谓 “不负为幽人之作” 。其原因在于陶虽有意于笃意真古,但由于处理不了质直与风华间的关系,所以并不是真正的田家语。又,此所谓质直与风华关系在后世的理解上虽然有不同层面的含义,但从主体角度说出与处的关系显然应是它当然的含义及思维问题域。陶渊明并没有处理好二者的关系,由此所抒之情亦就不可能属于中华诗抒情的正脉,即由于在主观上处理不了出与处、手与口的关系。当然也就摆不正质直与风华间的关系。船山所强调者也在此。
然从批评史可知,对于钟嵘 “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论断,船山所痛切者在于论者往往不以为然,往往不顾原意借此对陶之作为进行了无穷拔高,以至于至唐宋还引出一场口水之战。船山云: “以近俚为平,无味为淡,唐之元、白,宋之欧、梅据此以为胜场,而一行欲了,引之使长,精意欲来,趋之若鹜。乃以取适老妪,见称蛮夷自相张大,则亦不知曝背之非暖而欲献之也。”[1]201
不难看出王船山在此对陶渊明表现出严重的不满,并且明确指出其原因在于后世这些人理解陶之隐逸既不能自沉酣于儒家的六义,更不知 “平者取势不杂,淡者遣意不烦” 乃其硬道理。
泛览船山陶评会知晓,船山也正是从此角度对陶展开刻意否定的。指出由于陶诗经常流于不平的取势与遣意,而其浅俗也从自己真情中溢出来。突出表现为:
其评《杂诗·白日沦西河》云: “(通篇)绝不淫放,(仅)‘挥杯劝孤影’是此老霸气语,才有霸气,即入流俗,无怪乎流俗之亟赏也。”[1]206笔者理解船山这里所指的老霸气大概是指渊明的自我陶醉,一派油腻味。船山以为这一点误人最深,以至于明人经常因之无以规矩自我知觉。
其评《读山海经·孟夏草木长》云: “此篇之佳在尺幅平远,故托体大。如托体小者,虽有佳致亦山人诗尔。‘少小适俗韵’‘结庐在人间’‘万族各有托’不满余意者以此。” 船山由此对比欣赏‘微雨从东来’二句以为 “不但兴会佳绝安顿尤好” 。但在他看来 “若系之‘吾亦爱吾庐’之下正作两分两搭,局量狭小,虽佳亦不足存”[1]206。
不难看出,在船山看来,陶潜所以有如此之缺点在于于平处取势,于淡处遣意,实质上内胸之中虽藏有无穷不平但仅限于不平;虽笃意真古,但并非真正达于了质直。就此船山以为陶虽也有诗能以其优点而入十九首正营,但实在不能一概论之。即是说在他看来陶表达的性情有时是真切的,但仅能个案处置。例如其评《归鸟·翼翼归鸟》云: “‘虽不怀游,见林情依’是何等胸次,何等性情有德者必有言矣。宜其字字如印沙,语语如切玉也。”[1]106
其评《拟古·荣荣窗下兰》云: “合离出入以得《十九首》项下珠矣。劈空故欲飞去,平而远,淡而深,似此亦何嫌于平淡。”[1]204
在船山看来问题在于还不仅如此。如果说王船山在此尤为深切地指出陶正是由于这一缺点而为后世所效仿。那么为此,船山所更深切感慨的是世人太关切陶诗的弱势,于是围绕其弱势世人往往以媚浪子、媚山人、媚措人,从而阉然媚世。
对于此船山的创意在于有意将视角拉长从晋宋直至元明痛惜举世所有的浪子之狂,山人之褊,措大之酸者。由此表达着对陶诗的极其凝重心理。
作为一个哲人船山以其睿思断然指出了世人的这种依其效仿,并因此指出:
1.不能就陶潜而深刻理解平淡;
2.矫情于自己的隐于世情。
其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云: “陶此题凡二作,其一有云‘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为古今所共欣赏。‘平畴交远风’信佳句矣,‘良苗亦怀新’乃生入语。杜陵得此遂以无私之德,横被花鸟,不竞之心,武断流水,不知两间景物关至极者,如其涯量亦何限!而以己所偏得非分相推,‘良苗’有知,宁不笑人之曲谀哉?通人于诗,不言理而理自至,无所枉而已矣。”[1]203又自二十世纪以来,由于受西方学术影响,学人竞相编写中国文学史。学人们习惯于用派别总结历代文学。山水田园诗是一节非常能引起学人读者关注的内容,学人在不同文学史著上从魏晋梳理它的源头。相比之下,我们很难看到船山思维中的这种派别意识。不仅如此,如果说自宋以来学人习惯于将陶诗作为源头之一来描述山水诗的迁变,那么船山则致力于肃清陶潜给后人带来的这种不良影诱;如果说学人越来越聚焦以陶渊明来荟萃山水审美,那么作为近代文化的先驱者船山也并不回避这一点,只是他所更表达的是其严厉的指责。并且将派别意识反思追述到明人,从而与他在形而上的层面对晚明王学左派反思相呼应。船山认为这是明人以来所叠加触目的粗俗恶俗。其云: “门庭之外,更有数种恶习诗;有似妇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乡塾师者,有似游食客者……但其识量不出鍼线蔬筍,数米量盐。抽丰告贷之中,古今上下哀乐了不相关……然此数者,亦有所自来,以为依据;似妇人者仿国风而失其不淫之度。晋宋以后,柔曼移于壮夫,近则王晨玉、谭友夏中之。似衲子者其源自东晋来,钟嵘谓陶令为隐逸诗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气不胜,下此者可知已……学诗者一染此数家之习白练受污,终不可復白,尚戒之哉。”[4]
后世文人只是急于借陶为自己所理解的性情体证妄下结论,以至于不知局量,混淆轻薄,不懂真理真诗。此虽说带有了后世文人自己的轻薄和措意,但不能排除是由于陶开其端,以至于累代以来后人的一错再错。
例如: “若学陶、王、韦、柳等诗,则当于平淡中求真味。初看未见,愈久不忘。”[5](《诗话类编》卷三)
陆时雍《诗镜总论》云: “世以李、杜为大家,王维、高岑为傍户,殆非也。摩诘写色清微,已望陶谢之藩矣。”[6]
胡应麟《诗薮》云: “古诗轨辙殊多,大要不过二格。以和平、浑厚、悲怆、婉丽为宗者;有以高闲,旷逸清远玄妙为宗者,六朝则陶,唐则王孟常储韦柳,但其格本一偏,体靡兼备……深造自得。”[7]23上述种种,均能见出受陶渊明的浸入和后人的捏和。
由上论证,不可否认,王船山虽总体上关切陶,但显然与文学批评史上许多人不一样。
盖自《诗大序》始,中华诗歌创作即明确以性情为主。从文学史可知,自中唐以来诗人将对性情的解悟逐渐聚焦了以解陶韦为平台。到了宋代在道学的进程中,各家士人对陶、韦所表达性情的阐释普遍有道学的内涵充实,并随之均作了重新认定。王船山广泛地接受宋人观点,在多处以 “圣证” 表达他对韦的肯定及创造理解并由此表达了对韦传承的诉求,但对陶并不如此。船山的这个思路及态度正好和文学史上的一个现象不一致。
在文学批评史上,曾有一个士人评品陶谢、白陶、韦陶等不同审美聚焦审美探讨、氛围转换的历程史实:早在南北朝时代,文坛曾以颜延之与谢灵运当红。士人把对不同风格的美,以比较颜谢推出。而以陶谢并提并加以比较应是在中唐时代,白居易既认同了谢也更深入理解了陶与韦。从此,陶渊明、韦应物带着白居易的理解在士人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这种情况如称为白陶,那么一直到了苏轼才又以 “远韵” 定格陶韦柳而逐步取代了白陶。苏轼这个思路到南宋受到朱子的认同,应该说上述这是宋元以来最具有持续影响力的士人审美心态[8]。
推想一下最终由宋代道学家充实内涵的陶韦,若探究审美趋向所更多讲究的是 “道心” 与 “远韵”,讲究他们的审美统一性。
与宋代学人相比,王船山也赞同韦应物,但只要阅读《薑斋诗话》及他的三种评选就不难发现他并不是联系陶渊明来称同他的,而更赞同的是韦应物内心深处的知耻,肯定他以其孤直而自现其性情,以为韦应物正因为此能上联 “诗三百”,中达 “古诗十九首”,而所获取的是对儒雅的圣证[9]。
由此可知,船山所倡导性情更应是韦应物的那种 “独立衰乱之中,清不刻,直不促” 。船山曾评韦应物《效陶彭译体》云: “前七句一气推衍,敛精聚魂为末一句,而又以夷犹出之,杳渺之力千倍。题云‘效陶’则韦所效陶者此耳。韦他诗多从二张来,乃心直在《十九首》间。少识者即以陶韦并称,抹尽古今经纬,意谓五言为赪面㦸髯之场,唯‘突兀压神州’‘苍鼠窜古瓦’为正脉,余皆别调。似此评唱,真令人肉颤以其诬尽古今,莫知源委也。”[10]70
显然,对于陶渊明,王船山虽不乏肯定但并没有这样宽容,他是从儒家倡导的真性情角度指责陶的。船山所多加指责陶所有意夸饰自己从社会中逃脱出来的不真实,因此以为似真非真。其云: “陶诗恒有率意一往,或篇多数句,句多数字,正惟恐愚蒙者不知其意,故以乐以哀,如闻其哭笑,斯惟隐者弗获,已而与田舍翁妪相酬答。故习与性成,因之放不知归尔。夫乃知钟嵘之品陶为得陶真也。”[1]201
对于这一点我们还不妨对比一下刘熙载的陶评就不难看出船山的独特。刘熙载《艺概·诗概》云: “陶诗有‘贤哉回也’,‘吾与点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卿,美田子泰等作,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11]54
又其云: “陶诗云:‘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又云:‘即事如己高,何必升华嵩。’可见其玩心高明,未尝不脚踏实地,不是倜然无所归宿也。”[11]55
又在船山看来,自唐代以来士人多纠结于陶渊明的平淡是什么,并急于总结。关于这一点,船山更注意于指出陶渊明为平淡做了什么,并由此指出世人所憾在于并没有解悟于此,以至于行行欲远。
试读一下船山对盛唐几位诗人诗变的慨叹。
其评王昌龄《行路难》云: “兴以远愈近,比以旧得新,赋以粗入细,较明远始唱风华殆将过之。龙标自乐府第一手笔,使不作五言古诗,讵不横绝一代,贪所非得,以自贻瑕颣,非择术之工也。”[10]11
其评孟浩然《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云: “言己短矣,不如无言……唐人刻画立意,不恤其言之不逮。是以竭意求士,而去古人欲远。欧阳永叔、梅圣俞乃推以为至极,如食稻种,适以得饥,亦为不善学矣。襄阳于盛唐中尤为褊露,此作寓意于言,风味深永,可歌可言亦晨星之仅见。”[10]11
其评王维《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登道盘曲四五十里至黄牛岭见黄花川》云: “右丞于五言自其胜场,乃律己臻化而古体轻忽,迨将与孟为俦,佳处迎目,亦令人欲置不得,乃所以可爱存者,亦止此而已。其他褊促浮露与孟同调者,虽小藻足娱人,要为吟坛之衙官,不足采也。右丞与储唱和而于古体声价顿绝,趋时喜新,其敝遂至于此。王孟于五言古体为变法之始,顾其推送虽以褶纹见凝滞而气致顺适亦不异人人意。”[10]48
由此,在船山看来,此种恶习曾泛滥于一代盛唐诗风, “若王昌龄、常建、刘慎虚一流人既笔墨浓败,一转一合,如蹇驴之曳柴车,行数步即踬。不得已而以溪刻危苦之语文其拙钝,则其杂冗,尤令人闷烦不堪……历下开口一喝,说‘唐无五言古诗’自当为此诸公而设”[10]48。
王船山以为唐人的这种恶习一直影响到明代,从而导致后人陶诗侦得的大遮蔽。王船山曾多加指责明人自台阁体以来所标举的山林气,神仙富贵气,逍遥放旷气。
其云: “空同以来,名艺苑者不鲜,五言近体亦斐然可观。七言之作殆乎绝响。计诸子之自雄,正倚七言为长城,得尽发其喷沙走石之气。乃彼所矜长正其露短,神韵心理,俱不具论。平地而思蹑天,徒手而思航海,非雨黑霾昏于清明之旦,则红云紫雾起户牖之间……事在目前,动指五云八表,似牙侩之持筹辄增多以饰少。如斯之类群起吠声。何怪乎竟陵后起,倚萧散而傲之,以自暴其酸纤之美哉。诸子之才,穷于七言,复穷于长什。四十字以外概从流迸。非商君之立法已严,实邹衍之谈天固陋也。”[12]189
由上看来,王船山所多加否定陶渊明,宜有以下两个显著的思维特点:即广泛地联系着其对唐宋元明以来诗人所致的性情伤偏局量,从而表现着一个儒家士人身处危难时的担荷情怀。
船山曾赞陶《饮酒·幽兰生前庭》,指出此诗在于局量并不大,以为 “说理诗必如此乃不愧作者,后人惟张曲江擅场” 。然陶经常以有 “人生归有道” “忧道不忧贫” 一种语 “为老措大称赏者,一部十三经元不听腐汉撏剥作头巾戴,侮圣人之言必诛无赦,余因将建钟楼以伐之。”[1]203
其评《桃花源诗》云: “纪事诗一往静密,百六十字殆无懈笔,向令此诗亡而题传,后之学陶者仿陶体补作,不知其轻薄狷急描邈为萧散之言也。当复何似古人涯际,非浅人所知,岂一端已哉。”[1]207
作为一个经学家,王船山这里显然是在严肃地指出陶渊明诗其实并没有潜藏如此宏大。而在此自唐宋以来有太多人存在着评品的不负责任。
又,王船山的这个观点显然与朱子遥相呼应。
朱子云: “渊明所说者,庄老。”[13]3327
朱子也曾比较过韦陶: “以为(韦)诗无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气象近道意常爱之。问比陶何如?曰:陶却是有力但语健而意闲隐者多是带气负性之人为之,陶却有为而不能者也。又好名,韦则自在其诗直有做不著处便倒塌了的。”[13]3327
诚然,船山也分析了怎样是陶诗局量小,并肯定陶诗中也有一些突破了局量,以为虽少之又少,但需加以肯定。由此可见出他再度从儒家的宇宙情怀表现出对陶渊明以才能而缺失的惋惜。
如评《读山海经·孟夏草木长》中云: “此篇之佳,在尺幅平远,故托体大。如托体小者虽有佳致亦山人诗尔。‘少小适俗韵’‘结庐在人间’,‘万族各有托’不满余音者以此。‘微雨从东来’二句,不但兴会佳绝,安顿尤好,若系之‘吾亦爱吾庐’之下,正作两分两搭,局量狭小,虽佳亦不足存。”[1]206
船山非常欣赏《拟古·东方有一士》诗,以为 “结构规恢,真大作手,令人读人不辨其为陶诗矣”[1]204。
其评《归鸟》云: “《时运》谋篇大雅,而言句犹谐俗耳。他如《责子》《劝农》谋篇亟为浅人所称赏。盖以庸躁之心求之,则彼诸篇者正如软美之酒令人易下咽耳。陶诗往往令人可喜,可喜一分则减一分身份耳。抑此不但陶诗为然,凡才情用事者皆以阉然媚世为大病,媚浪子、媚山人、媚措大、皆诗之贼也。夫浪子之狂,山人之褊,措大之酸而尚可与言诗也哉。有才情者亦尚知所耻焉。”[1]106船山以为渊明之矫情本已媚世,而世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全面泡沫渊明之所发,以至于浮荡此世,尤其令人叹惋。
船山在《明诗评选》中曾称赞过明朝正德间的茶陵州一个叫张治的诗人以为其成功即在于大不同于李西涯(东阳) “以仿偏而乡愿” 。船山评张治《江宿》云: “清微流丽,不入于纤。龙湖(张治)后起高西涯数级。人知西涯而不知龙湖,龙湖狷,西涯愿耳。但看他起二句(移舟初极浦,倚岸即斜曛。)抟造无痕,以如发之心运九鼎如落叶。诗有诗笔,犹史有史笔,亦无定法,但不以经生详略开合脉理求之,而自然即于人心,即得之矣。王季重镌心入巧,唯不知此,遂无一语脱头巾气。”[12]198
综上所述,王船山对陶评所托寄的是复杂的心思,是和他对魏晋以来诗评价总观点是一致的。王船山以对陶渊明的否定表现出对唐宋以来诗人越来越惰其创造的哀痛。
王船山大胆从世人均看好的曹子建与陶潜诗入手,以期于矫世之措意不实,显然在此应表现出了其哲思大手作,所深情表现出的是历史转型时一个道学家的襟怀。这是最值得肯定的地方。特别值得说明的是,纵观他的《薑斋诗话》亦竟无一句肯定语及陶潜者,我们似乎可以就此结论:在他的眼里,渊明仅是一个无底线的做作徒,他对渊明的不满是贯穿他一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