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理与柔顺
——《红楼梦》与《西厢记》爱恋特质评议

2020-01-18 20:34:34张劲松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西厢礼教张生

张劲松

(贵州大学 阳明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一、西厢“偷情”之悖理激越

元曲大才子王实甫所撰《西厢记》,承续了唐传奇和董西厢浪漫不羁的气息,不仅将《莺莺传》中私订终身的幽会保留下来,而且还将元稹“善补过者”的寓意转而导向“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主旨。其立意和思想更为高远,成为古代才子佳人文学的经典。元代文人未有科举,故儒家束缚较轻。杂剧又需迎合一般市井趣味,故能铺排张、崔“偷情”之事。《西厢记》于正统儒门眼中始终属于“郑声淫”的范围,因为它违背了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的礼教。

《西厢记》的爱恋故事特质是“悖理”。“理”指儒家伦理道德之“伦理道德”,也就是传统的儒家“礼”的道德规范。按此规范,男女自由恋爱是不存在的,也是绝不允许的。故凡男女幽会均被视为“悖理”乱常,即贾母之“贼情案”。然而《西厢记》难以超越之处恰恰就在此“悖”字。《西厢记》承袭了自元稹《莺莺传》开创的才子佳人爱恋而幽会逼使家长同意婚姻的叙述模式。不过,王实甫却超越了唐传奇。《西厢记》抛弃了《莺莺传》“忍情”与“善补过者”的思想,全力歌颂男欢女爱的正当性与合理性,对崔氏和张生的恋爱过程描写细腻且柔婉多态。《莺莺传》虽有《会真诗》之华丽赋男女欢会,然而在整体叙述情绪上却有些淡然,只是对莺莺“艳异”的“惊惑”罢了,远不如西厢满蕴了爱欲的激情。试看张生初见莺莺之貌,即若狂痴着魔,惊呼“蓦然见五百年风流业冤”[1]64。《红楼梦》第九十回紫鹃言宝、黛生死恋是“三生石上五百年前结下的”,盖渊源于此。戏文中以《元和令》写张生激越之情:

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宠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只将花笑拈。[1]64

《酬简》写张、崔勇敢地冲破头脑中的礼教束缚,大胆幽会偷情,虽无元微之《会真诗》那般撩人心魄的艳丽描绘,却也是激情满怀,“鱼水得和谐”。且观几处带有“艳情”的文字:

我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搵香腮。[1]260-262

比之微之《会真诗》三十韵状男女欢爱的那种缠绵实不遑多让。可是愈是如此激情,愈于礼教有违背。金圣叹批本还略过了其中更“艳”的文字。如“灯下偷睛觑,胸前着肉揣。畅厅哉,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1]138。盖“浑身通泰”是古代描绘性愉悦的隐语。[2]92而“胸前肉揣”不能仅理解为“藏手帕于胸前”[3]141,真意乃是“春意透酥胸”,欲望吐春。此即《红楼梦》所极力斥之的“风月笔墨”了。如此文字唯有狂放气质的元代才子才敢用。整部《西厢记》因是杂剧本子,故语言很独特,每每说至礼教处多反讽和揶揄的意味,造成喜剧效果。如张生见莺莺魂灵儿飞去,忙不迭地对红娘自我介绍姓名年龄,云“并不曾婚娶”,红娘却说:“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圣叹均批曰:“千载奇文。”[1]83想观者亦绝倒矣。红娘与莺莺责张生,皆让人捧腹。陈芸评西厢“未免形容尖薄”[4]3。盖讽其辞艳轻薄耳,正是其本色。两人偷情后,老妇人骂张生“禽兽”。圣叹批点云:“西厢科白之妙,至于如此。”[1]281此“妙”在于市井观者或读者均是会心一笑。莺莺和张生头脑中其实亦多礼教束缚。如莺莺先约张生,又反悔数落等。而张生与莺莺欢爱后说:“我把你作心肝般看待,玷污了小姐清白。”[1]262须注意此“清白”二字,在古代婚姻制度下,婚前的“幽会”皆是违背礼教的,故叫失去“清白”。试想黛玉临终还说“我的身子是干净”的。可见宋代以后礼教训诫的灌输。莺莺主动失身逼老妇人就范,就是对礼教的叛逆。转至清代,黛玉却以身子干净为荣,便是严格循礼了。简而言之,张、崔二人的“偷情”正是礼教的敌人。

《西厢记》中张生救普救寺后,老夫人让他和莺莺以兄妹相处,故意设置了一个“兄妹之礼”的礼教束缚。但经张、崔的听琴、闹简、赖简和酬简等私下传情达意,而幽会,而私订终身,突破了礼教伦理的限制,做出贼情案。“贼情”乃是悬在古代男女心头上的一把刀。如“赖简”时,莺莺见到张生,突然羞怕喊道“有贼”[1]228。但莺莺最终和这“贼”成就了好事,突破“贼情”正是《西厢记》的伟大之处,而且是在佛家禅院。张生在《简斋》一场戏中的祷告:

只愿红娘休劣,夫人休觉,犬儿休恶,佛啰成就了幽期密约。[1]107

圣叹批语恰中其实,“红娘夫人,已无伦次,再入犬儿,一发无礼”[1]107。这种“无礼”的祷告词是宝玉从未敢想的。这正是《西厢记》不可超越的地方,它也因此成为才子佳人的经典和明清男女爱恋的教科书。当然,西厢“偷香”暗伏有一个伦理的支持,那就是老夫人曾允诺莺莺嫁张生,后又失义废言,在道义上输了,因此崔、张“私合”有了合理性。没有《西厢记》就没有《红楼梦》。但是西厢的“偷情”是在普救寺这个寺庙中,有明显的“破戒”意味,这与红楼大观园守戒的爱恋意味是有明显区别的。

二、红楼“干净”之柔顺自持

清代文人酷爱西厢戏文,如《歧路灯》就赞西厢有“文法”、“好文章”。《红楼梦》受《西厢记》和西厢文学影响至深至大,如第二十三回目就叫“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第八十五回将黛玉比为“嫦娥”,实乃从宋人赵令畴《商调蝶恋花》“云心捧得嫦娥至”而来[5]。整个宝黛爱情故事不过是以小说的叙述方式演绎西厢。其间细节处效仿受启发者不少,试胪列一二即可见一斑。

(1)构思上的启发。红楼梦幻开篇,西厢以草桥惊梦结,两者之间似有联系。张生瞅见莺莺的“我便铁石人也意惹情牵”,焉知不是后来红楼“顽石”诞生的助力。(2)其爱情叙述和不少细节几乎全是模仿西厢而来。如莺莺被张生呼为“湘陵妃子”,黛玉亦号“潇湘妃子”。其号“颦颦”似来自西厢之“蹙损了淡淡春山”。黛玉及四春之名受到“眉黛青颦,莲脸生春”的启发。(3)宝、黛二人坐太湖石读《会真》,张生在西厢太湖石畔墙角儿等莺莺;红楼海棠诗社源自红娘所言“我见你海棠开想到如今”。(4)宝、黛之间的那种彼此爱恋却每每“假意”试探的拌嘴,亦化自《西厢记》中“闹简”和“赖简”等情节。(5)《红楼梦》的一些故事的意境亦源自西厢。如第二十六回描述黛玉扣怡红院而不得入,她“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华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6]244。这个情景颇似《西厢记》的“扑剌剌宿鸟沸腾,颤巍巍花梢弄影,乱纷纷落花满径。碧澄澄苍苔露冷”[1]98。又如第二十五回宝玉留神红玉,“便拉着鞋,走出房门,只装作看花,东瞧西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下栏杆旁一个人倚在那里,却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这个意境很美,却来自《西厢记》《混江龙》“隔花人远天涯近”的诗句。(6)红楼诗词亦有仿西厢处,如“双悬日月照乾坤”则来自“双悬日月照筵席”;《枉凝眉》词“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西厢记》则有“他娇滴滴美玉无瑕”[1]225。(7)老夫人被称为“积世老婆婆”,与贾母很相似。自清以来红学家认为贾母对黛玉有过婚约,后悔婚调包。若结合西厢论,则非空穴来风。虽然红楼效仿西厢不少,但其爱情故事的基调却是遵循礼教,柔顺自持的。它严格遵循了儒家温柔敦厚的教训,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宝玉和黛玉两人读《会真》后常用西厢语言相互试探和调情。不过,整部《红楼梦》吸取了西厢春天式的性觉醒与青春的爱萌动,却完全抛弃了自元微之、董解元和王实甫以来勇猛精进的爱恋作风,将西厢恋爱的“悖理”偷情和私订终身视为“贼情一案”。这是红楼爱情与西厢爱情最大的根本不同点。所谓“贼情”案是贾母批判才子佳人小说之言。过往学者多只注意其对“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小说套路的批判意义,却忽略了其猛烈抨击“幽会”“私合”所象征的爱恋模式。《红楼梦》的“创新”叙述,其实就是皈依《诗经》的“温柔敦厚”规范,让宝、黛柔顺自持。一切由家长做主,一切顺从礼教的安排。它剔除了“偷情”而成亲的“俗套”转为“干干净净”。第五十四回荣府过年看戏,贾母对违背礼教的男女偷情进行激烈批判:

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得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得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做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不入贼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6]514

贾母的这段话颇能代表世家和士大夫阶层对待男女爱恋的态度。你看她说“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贾母诟病才子佳人小说形成的“套路”是对的,但说他们“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是“贼情一案”,也就完全否定了男女自由恋爱的可能性和正当性。才子佳人小说虽然艺术上确有千篇一律之弊,但此种“俗套”毕竟是对古代婚姻制度的一种扭曲而独特的反叛方式。它在一定程度上冲破了“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的规训。《西厢记》正是以此完成了灵与肉的结合。贾母之言是曹雪芹爱恋思想的表露。为什么如此说呢?

首先,就《红楼梦》的价值取向而言,小说第一回作者尝云“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与淫滥”。第五回又借警幻仙姑说:“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解,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耳。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警幻仙姑的话既批判肌肤相亲,更反对男女相悦的爱恋。很明显,贾母此话是对这类小说“淫滥”,违背礼教的“罪恶”作了详细回应和再次强调。贾母的话是概念性的,特别是关于“贼情”的定义,充满了时代的隐喻。因为“我们的概念系统大部分是隐喻”[7]。“贼情”是清代社会对男女情爱的认识。

其次,宝、黛的爱情其实依然还是才子佳人的格局,但爱恋特质和模式却大变,它是循礼而丝毫不敢有所越轨悖理的。《红楼梦》中,宝玉和黛玉及宝钗等非常尊崇礼教的男女限制,两人毫无肌肤之亲之念,私定终身之举,更没有生米煮成熟饭的胆大妄为。这是一种礼教意识深入骨髓的柔顺与自持乃至自洁。此外,就描绘爱情的热烈和自由度而言,曹公不仅很难与元微之的《崔莺莺》相比,也难比金元时期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王实甫的《西厢记》。有鲜卑血统的元微之抒写男女离合悲欢,其《会真诗》如此描绘男女幽会: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8]

如此艳情的“风月”笔墨,唯有“绝代之才华”的微之能写出,也唯有浪漫风流的唐人擅长。此一段私合的诗意描写,含蓄而畅情。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等小说亦不过如此。可这却是《红楼梦》坚决反对和有意避开的。宝、黛之间不要说发生西厢式的“偷情”,甚至面对面地吐露真情都没有。如第三十二回宝玉把真情向黛玉“吐肺腑”,才说了“你放心”的话,可是黛玉却说声“有什么可说的,我都知道了”,就避开了。

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6]300

这是宝玉在全书最直接的爱情表白,可是黛玉这个恋爱符号却“不在场”。这种“呈现”是作者的故意安排,因为若两人面对面互述衷肠,有“悖理”之嫌。黛玉之回避,颇耐人寻味。设若二人终成眷属,则依然能保有“清白”之身,因为男女的互诉情愫,都是淫邪的举动。宝、黛如此自持,则两人婚姻的唯一希冀是贾母和王夫人的成全。故黛玉内心常常悲叹于“父母早逝,无人为我做主”(第三十二回),非无缘由。她的病弱亦是长期压抑爱欲的结果。“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的“似漆如胶”,却不能表露情愫。《红楼梦》的情感自持导致全书染上浓厚的压抑和悲剧性色彩。而《西厢记》的“幽会”却始终让全剧充盈了喜剧。可是青春爱情的欲望要做到“自持”并不容易,当黛玉情不自禁也说出西厢的“每日价情思睡昏昏”,可知此种自持实乃煎熬了。不过《红楼梦》还保留了一点西厢的激情和灵性,那就是让紫鹃来充当一点红娘的角色,紫鹃让宝黛之间的秘密爱情公之于众,特别是第五十五回一场热闹后,贾母和王夫人等都知道了。然而可怜的是,紫鹃仅仅充当传递恋情的媒介,而红娘则既是恋爱的传递者,又是“偷情”的关键。

《西厢记》结尾虽然安排了老太太安排科举成婚的俗套,但却真实描绘了男女从自由恋爱到偷情西厢,张扬性爱的悖理违教之事。“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就是对礼教规范和监控的反叛,是对人类正常性欲望的歌颂。它是私情的,是灵肉的主动结合,是不屑于父母之命和所谓的“六礼”的。《红楼梦》对西厢幽会的“风月笔墨”是痛诋的。贾瑞看“风月宝鉴”的正面,频频与凤姐欢爱而亡,就是警告男女不能有“违礼”之事。《红楼梦》中宝、黛之恋,一直不敢有肌肤之亲,近乎柏拉图之恋。所以第五回太虚幻境有意安排了一大套“意淫”的说辞,其实是为屈服于传统礼制的婚姻制度辩护。

红楼的爱恋隐喻了在明清时代的中国,自由恋爱的最大边界只能是“意淫”。后来家长果然安排了和宝钗结婚,小说只好用丢玉让宝玉失魂落魄,黛玉也只有焚稿自尽的结局了。当然,我们不能苛责著者,明清时代是理学的盛世,是礼教规训严厉,人们自觉皈依儒门训诫的时代。

三、儒家教化与规训之深入和自觉

一般判断说《红楼梦》歌颂了对所谓“封建”礼教的叛逆,其实恰好相反,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被压抑被束缚甚深且规规矩矩的儒教世界。明清是礼教大防的巅峰时代,程朱理学已深入骨髓。《红楼梦》极力表现情欲的“干净”和“自持”不过是此种氛围的反映。《红楼梦》的爱情和婚姻的价值观念不但没有超越《西厢记》,反而后退了,对礼教的遵守转为自觉。清代士人言《红楼梦》“意在教之以礼与义,本齐家立言”[9]颇得著者思想真谛。

《西厢记》最后虽然崔、张二人还是在老夫人的同意下,并有条件(如上京赶考取得功名后完婚)地完成婚姻,但是“偷情”而婚配这个自《西厢诸宫调》到《西厢记》以来的儿女幽会、私订终身的才子佳人爱恋套路却无根本变化。《红楼梦》虽然吸取了西厢之“情”,却抛弃了它“悖理”之魂。尽管清代文人多爱以西厢配红楼,如《锄金书舍零墨》载一妓、一文人分别以《红楼梦》中诸人名配《西厢记》曲一句;但由于清代儒家伦理规训和惩罚的深入人心,小说处处循礼的意识更加自觉。红楼爱情故事是感人的,缠绵悱恻的,但确实是内敛的,规矩的,干净异常的(对比西厢的调情和偷情)。《红楼梦》爱恋总体上是比较克制和忍情的,就像黛玉睡觉时用杏子红绫被“严严密密”地包裹起来,在符号意义上呈现了一个压抑社会的通常人情的生活画卷。焦大“恨铁不成钢”的诟骂正反映了撰述者对礼教遭到破坏的痛心疾首。[10]这和《儒林外史》杜少卿等修泰伯祠堂一样,欲要重整礼崩乐坏的社会。《歧路灯》的学台大人猛判崔、张事“阀阅家当必无是。何至如此污蔑张狂!应堕拔舌”[11]。此与贾母的“贼情”论很相似。晚清张新之在《红楼梦读法》中概括《红楼梦》爱恋思想根底是“讥失教也”、“以《国风》正贞淫”,它排除了所有的“郑卫之音”[12]。

《红楼梦》虽然让宝、黛在沁芳桥的太湖石头上,在天上的桃花片片中,一起阅读《西厢记》,可是宝玉每次用西厢戏文与黛玉调情,均被颦儿义正严辞而堵住。如第二十三回黛玉刚读完《会真记》,宝玉开玩笑般说将两人比为双文和张生,立即遭到黛玉的训斥。

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都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6]213

黛玉所言“淫词艳曲”应该是红楼爱情当事人对待恋爱的态度与自我呈现的方式,那就是保持“清白”之身而自持和自洁。另有一次宝玉至潇湘馆,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林妹妹立马撂下脸来,哭道:“看了混账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了”(第二十六回)。不仅如此,林妹妹还经常偷偷跟踪宝玉,怕他干下悖理之事。如第三十二回黛玉尾随宝玉,听到不说仕途经济的“混账话”。

原来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一定又赶来说麒麟的缘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也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6]298

可见黛玉虽喜欢读《会真记》,但亦担忧此类书对男女的“毒害”。黛玉如此严正,正是一部书防“邪思”的象征。黛玉对西厢“淫此艳语”的敏感正是康乾时代大家闺秀的正常反应。难怪清代哈斯宝盛赞黛玉为典范之“绝代佳人”云:“佳人者,德言工容倶佳之谓也。四者缺一,便不得谓之佳人。常人所说佳人,无非是文君、崔莺之流。她们首先就失去妇节,还算得上什么佳人!”[13]哈氏可谓贾母的知音。清代小家碧玉亦是严守礼教。《浮生六记》沈复言其妻子,“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4]5“规规矩矩”的礼教生活导致红楼爱恋的终不逾矩。

第三十四回宝玉让晴雯带了两条旧手帕给黛玉,这便是黛玉害怕的“鲛帕鸾绦”。她“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连这种手帕“私情”都忧惧,可见熏染过“四书”的颦儿甚是规矩儒礼、自持自洁的。黛玉在爱恋态度上是柔和顺从于家长的安排,寄望于贾母等。可是贾母知晓黛玉的“心病”后说:“孩子们从小在一处儿顽,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要该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第九十七回)可悲的是黛玉早有自觉的“分别”意识了。传统礼教是要杜绝男女种下私情。晴雯是宝玉房中最艳丽的丫鬟,“水蛇腰”的身形颇像黛玉,平日风骚万种,袭人总担心她与宝玉有情,可她临死时说“担了个虚名”,可知晴雯虽然娇憨爆炭脾气,但在私情上完全循礼的。整部小说对男女幽会非常厌恶。小说中凡偷情私订终身者皆不得善终。如秦钟和智能儿干“那事”被宝玉撞破,秦钟不久即亡;司琪和潘又安幽会撞见鸳鸯,司琪郁郁而病,最终双双殉情。宝玉喂金钏儿润津丹,被王夫人逐出贾府而跳井自尽;宝玉不仅不敢和黛玉有偷情之举,甚至连向宠爱自己的贾母和王夫人表露这种情感的勇气都没有。他身上丝毫没有张君瑞那种胆大妄为的力量。故王国维说红楼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境遇”的悲剧。小说中唯一的私合是宝玉和袭人云雨之事,但这恰好符合小主子通一个丫头的潜规则。如《歧路灯》的谭绍闻在娶妻之前就和丫鬟冰梅生了一个儿子。这却是符合礼教的。至于“色金刚”贾琏“偷娶”尤二姐都是按礼教的规范而行的。《红楼梦》多次谴责所谓的“风月笔墨”,显示了它所追求的雅正和纯情风范,全书构筑了大观园这个理想的世界。黛玉菊花夺魁诗有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世人多只重其不同流合污的品格,然而这种对“洁”异常推崇,何尝不是一种“节妇”式的守戒呢?那正是明清士人所赞许的。《儒林外史》王玉辉女儿的丈夫亡后,誓守节不移,不食而终,而黛玉之死亦是绝粒而死。看看清代每个城市那么多的节列妇人的牌坊,红楼的爱恋模式隐喻了对礼教的严格遵循是不足怪的。

《红楼梦》的爱欲气息是压抑窒息的。像妙玉呈现为一种自我的桎梏,她的青春消耗于蒲团烹茶中,最终崩溃。明清礼教甚严,男女私授幽会皆为大忌。所以龄官喜欢贾蔷,却不敢倾述,只能背地里痴痴地写“蔷”。大观园里小姐们的青春看似活泼,实际上均处于被压抑状态。宝钗为控制情欲常吃“冷香丸”,住的房间“雪洞一般”,读书只看“正经书”,生怕“移了性情”。李纨守着贾兰,心如槁木般。其实这些行为都是有意无意地压制正常的性欲。黛玉的哭泣和与宝玉的不断争吵,也是一种性的觉醒和自我抑制的反映。宝玉的怡红院如“绣房”一般,象征其男性特质的褪化和日益女性化,这是不正常的,这属于性的扭曲。红楼爱恋很干净。它确实太干净了,所谓“欲洁何曾洁”。这种雅净反而显示了礼教的磅礴压力。宝、黛互为“知己”的心灵相通虽然是一种恋爱行为中很“华贵”的境界[2]455,但身体符号始终不在场,终究使得本应充盈激情的爱变得苍白虚弱。“意淫”并非是一种万能的灵丹妙药,它恰好是时代苦闷的隐喻。由此可见,曹公对于婚姻和爱情思想所为“叛逆”是很有限的。他和唐代白居易差不多,白氏曾写了《井底引银瓶》来止淫奔,末尾说“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这其实就是整部《红楼梦》的爱恋规则。所以曹公才那么热情地歌颂鸳鸯抗婚,最后像一个老太监一般殉葬贾母。作者内心是深深地皈依礼教的。《红楼梦》的伟大只是呈现了礼教帝国一个望族家庭的停滞岁月,并没有多少悖理叛教的地方。它似乎有批判,如借柳湘莲骂宁府“除了两头狮子都是脏的”,又有焦大骂的“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扒灰的和扒灰的”。可这些恰好都是正统礼教社会所必须严厉惩罚的悖伦行为,由此亦可知小说对礼教遭破坏的痛惜之切和对匡救正统礼教之心。《红楼梦》遵循礼教甚严,还有一个特殊因素,即这个望族大家庭是属于“满汉混合型”的文化。“这个混合型文化的最显著特色之一便是早已过时的汉族礼法来缘饰流行于满族那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其结果则是使满人的上层社会(包括宗室和八旗贵族)走向高度礼教化。所以一般地说,八期世家之遵守礼法远在同时代的汉族高门之上。”[14]

宝玉和黛玉的恋爱是“干净”的,但也是如守节般的凄凉。黛、宝均自觉地遵循了礼教的男女规范,然而并未获得幸福,这正是当时礼教规训下生活的悲剧性质,这才是《红楼梦》真正呈现的符号价值。宝玉对于科举和峨冠博带很厌恶,但他和黛玉爱恋的那颗心又是多么的软弱。孟子尝言:“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15]曹公在小说中对情爱如此推崇,但依然走不出儒家那座深深的城堡。宝、黛互为知己却不能互诉衷肠,黛玉自洁,宝玉不能将所爱告白于贾政,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每个人都被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如果他移动,就要冒生命危险,活着受到传染或者受到惩罚”[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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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中陈芸的现实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