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艳玲
(菏泽学院人文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菏泽274000)
《水浒传》讲述了男人的故事,对女性刻画较少,却不乏出彩人物。刻画最成功的女性形象无疑就是“淫妇”了,其次是梁山女英雄,贞节的林娘子等等,对这些人物已有学者论述,兹不多赘。《水浒传》中还有一些着笔不多的女性,她们是中国传统女性的代表,影响了整个水浒故事的谋篇布局,推动故事的发展,把英雄好汉聚在一起,而且她们身上的柔情与智慧使英雄们多了份柔情,形象更加立体。
有人把《水浒传》中的女性分为英雄人物、予以肯定的正面形象、予以否定的反面形象和仙女形象四类[1]。通过文本细读我们发现,在予以肯定的正面形象里,还有一些“明媚”的女性形象。在这里笔者之所以称“明媚”女性,是指她们身上有着“明”与“媚”的双重结合,是中国传统女性的代表,她们出入闺阁,相夫教子,温柔体贴,遇事沉着冷静,又精通人情世故,这类女性代表有柴皇城继室、徐宁妻、王进母亲、公孙胜母亲等,虽描述不多,却耐人寻味。
首先是柴皇城的继室,她的出场在第五十二回《李逵打死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此章叙柴进的叔叔柴皇城被殷天锡侵占花园,怄了一口气,卧床不起,柴进赴高唐探望,此后引出了失陷高唐,智取公孙胜,黑旋风探穴救柴进等一系列故事,其中对其婶子的描写颇为详细。柴进看到自己的叔父只剩一口气,滴水不进,药石难医,自坐叔叔床前,放声恸哭。柴皇城的继室出来劝柴进道:“大官人鞍马风尘不易,初到此间,且休烦恼。”[2]柴皇城重病卧榻,又无儿女,当家作主传信给柴进的只能是继室了。柴进恸哭,又及时制止,条理清晰地叙述殷天锡侵占自家花园并殴打柴皇城的经过。我们不难看出柴皇城的继室谈吐大方,条理清晰,简单扼要,不卑不亢,遇事冷静,精通人事常情。在听到柴进要拿出铁书丹券替叔父出头,出口恶气。继室答到:“皇城干事全不济事,还是大官人理论得是。”[3]从这语言描写可以看出继室还是颇有傲骨的,自己一介女流无法对抗殷天锡恶势力,想借助柴进力量反抗。
当柴皇城咽气时,柴进悲痛欲绝。继室恐怕昏晕,劝住柴进道:“大官人,烦恼有日,且请商量后事。”[4]了了数句勾勒出继室遇事冷静,思维清晰,胸中有丘壑。金圣叹在《李逵打死殷天锡 柴进失陷高唐州》总评提到柴皇城继室说到一点:“继室则年少,年尚少而智略不足以御强侮,一也。”[5]我们从继室一系列表现来看,并非智谋不足,而是古代女性地位和当时社会现实决定了她没有力量抵御殷天锡霸占自家花园,加上和柴皇城没有孩子,只好传信柴进,求得帮助。
其次是金枪手徐宁的妻子,虽着笔不多,却能从细节描写中看出女性的温婉与智慧。第五十六回《吴用使时迁盗甲 汤隆赚徐宁上山》中时迁偷雁翎甲,“见那金枪手徐宁和娘子对坐炉边向火,怀里抱着一个六七岁孩儿”。简短叙述可以看出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对其妻子刻画不多,却从字里行间能看出夫妻二人感情颇好。又云:
约至二更以后,徐宁收拾上床,娘子问道:“明日随直也不?”徐宁道:“明日正是天子驾幸龙符宫,须用早起五更去伺候。”娘子听了,便分付梅香道:“官人明日要起五更出去随班,你们四更起来烧汤,安排点心。[6]
徐宁娘子是丈夫的贤内助,衣食住行打点妥当。一方面是两人感情很好,出于对丈夫的关心,二是秉承古代传统的妇女道德理念。徐宁妻又是个警觉的人,时迁等徐宁离家,两个梅香睡着,从梁上轻轻解了皮匣,正要下来的时候,徐宁的娘子听到声响,叫梅香道:“梁上甚么响?”等天明两个梅香发现门户都开了,却不曾失了物件时,徐宁妻便想到皮匣里的雁翎甲。这里能看出她高度的警觉性,之所以如此警觉,一是雁翎甲稀有珍贵,且是祖传之物;二是她内心对徐宁的看重,因徐宁爱之才格外小心。
出事后沉着、冷静。当徐宁归家得知雁翎甲被盗,妻子分析事情经过:“敢是夜来灭了灯时,那贼已躲在家里了。必然是有人爱你的,将钱问你买不得,因此使这个高手贼来盗了去。你可央人慢慢缉访出来,别作商议,且不要打草惊蛇。”[7]柴皇城的继室和徐宁妻都属于遇事冷静、沉着的人,但徐妻表现出对外事、人际关系的圆融。徐妻上梁山泊以后,有对话:“自你转背,官司点名不到,我使了些金银首饰,只推道患病在床,因此不来叫唤。忽见汤叔叔赍着雁翎甲来说道:‘甲便夺得来了,哥哥只是于路染病……’”[8]
柴皇城继室和徐宁妻是妻子的代表,《水浒传》中的有的母亲也表现出“明媚”这一特点,他们的身上既有对子女的关爱,又能审时度势,遇事冷静大气。以王进母亲和公孙胜母亲为例。
《水浒传》以王进私走延安府为始,逐渐引出一百单八个好汉。王进父亲曾打过高俅,高俅发迹作殿帅府太尉,要报仇。王进给母亲说了此事,母子二人抱头而哭。王母说:“我儿,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只恐没处走!”[9]不难看出王母沉着,机智,金圣叹点评“贤母”。的确如此,从王进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职位来讲,在高俅没来之前母子俩定是幸福无忧的,面对危机,王母没有任何留恋与不舍,而是尽快离开是非之地。待王进告诉她去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那,王母又想到门口的牌军:“我儿,和你要私走,只恐门前两个牌军,是殿帅府拨来伏侍你的,他若得知,须走不脱。”[10]这里王母又表现出做事周详,思维缜密。
公孙胜的母亲。《水浒传》第四十二回公孙胜道不接母亲上山的原因:“老母平生只爱清幽,吃不得惊吓,因此不敢取来。家中自有田产山庄,老母自能料理。”[11]从公孙胜的口中我们大概可以获得两个信息:其一,其母爱清幽,又生活在二仙山附近,大概和公孙胜一样学修心养性之道;其二,公孙胜家境不错,有田产山庄。其三,其母也是能干的人,一人在家料理田产山庄,可见不一般。第五十三回戴宗智取公孙胜,有这样一段文字:
戴宗自入到里面看时,一带三间草房,门上悬挂一个芦帘。戴宗咳嗽了一声,只见一个白发婆婆从里面出来。戴宗当下施礼道:“告禀老娘,小可欲求清道人相见一面。”婆婆问道:“官人高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从山东到此。”婆婆道:“孩儿出外云游,不曾还家。”戴宗道:“小可是旧时相识,要说一句紧要的话,求见一面。”婆婆道:“不在家里,有甚话说,留下在此不妨。待回家,自来相见。”[12]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公孙胜母亲擅于接人待物,颇有心计,问来人姓名,当要求见面时,又说“不在家里,有甚话说,留下在此不妨”,公孙胜明明在家,却拒绝的那么自然。戴宗让李逵吓唬她,得知他是水泊梁山李逵,虽有胆怯,却仍然说“出外云游未归”。
对《水浒传》中的女性研究主要从作者、水浒英雄和女性自身三个维度来着手,不同的角度得到的文本结论不同。如果跳出三个维度的束缚,从文本叙事的角度来看水浒女性,她们往往是故事的“引发点”或者“导火索”,推动故事的发展。例如水浒中的许多女性诱惑英雄,使英雄犯错或者耽误大事,使英雄走向梁山或者引出新的人物和故事。金圣叹总评《水浒传》时说:“看来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缘故。若有缘故时,便随手所触,都成妙笔;若无缘故时,直是无动手出,便作得来,也是嚼蜡。”[13]从作者创作心理来看整个《水浒传》的创作过程,只有作者心中有乾坤,才能调动笔下的人物。为了作文,作者会创造人物出来,正如英国小说家伊丽莎白·鲍温所说:
小说家动手写作时,首先进入他脑子里的又是什么呢?是人物还是情节?如果我说,他首先想到的是情节,你切莫感到奇怪。首先有了中心思想和故事的轮廓——情景的种种可能性——然后小说家才考虑:“该是怎样的人作出这种行动呢?对这一行动起着特殊反应的人又该是怎样一种人呢?”我自己就是这样考虑的:“我需要一个性格骄傲的人”,或者“我需要一个性格浪漫的近乎呆头呆脑的女人,她会作出种种愚蠢的事来,或者“我也许需要一个几乎可以说是过度天真或者无知的年轻人”。人物就在这个意义上由于情节的需要而产生出来。[14]
同样的,这些明媚的女性也是为故事情节所服务,是《水浒传》中江湖英雄的陪衬,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金圣叹也注意到这点,以柴皇城继室为例:
柴皇城妻写作继室者,所以深明柴大官人之不得不亲往也。以偌大家私之人。而既已无儿无女,乃其妻又是继室,以此遭人亡家破之日,其分崩决裂可胜道哉!继室则年尚少,年尚少而智略不足以御强侮,一也。继室则来未久,来未久而恩威不足以压众心,二也。继室则其志未定,志未定而外有继嗣未立,内有帷箔可忧,三也,四也。然则柴大官人即使早知祸患,而欲敛足不往,亦不可得也。[15]
插入柴皇城继室是要写柴进不得不去,去之后才有失陷高唐,取公孙胜斗高廉等一系列故事,才能把水浒好汉聚集在一起。
写徐宁妻,她的警觉其实是为丢甲埋下伏笔。徐宁珍视自家的传家宝,她也惦记着,所以看到门户大开便想到雁翎甲。她让徐宁不要打扫惊蛇,慢慢缉访出偷甲之人,后又使钱财打点,说徐宁有病在床云云,恐怕缺少徐娘子行事的一个环节,徐宁无法入伙梁山。
正是因为王进母亲的“走为上着”提议,母子俩私逃延安府,才有了后来在九纹龙家里生病,拜师等情节,引出史进的出场和一系列故事。入云龙公孙胜第一次离开水泊梁山的理由就是回家看望老母亲,免致挂念。然后才有戴宗一取、二取公孙胜,引出了李逵恐吓公孙胜母亲,夜半杀罗真人等情节。我们可以看出,情节故事的需要,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物,但两者也是相互的,情节故事跌宕起伏又让人物性格鲜明起来,比如王进母亲和公孙胜母亲性格决然不同。就如伊丽莎白·鲍温所讲:“因为虽然情节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人物,但是情节也起着给予人物力量和目的的作用。而且,正因为情节的安排,作者才决定如何把人物呈现给读者,如何投入行动。”[16]
《水浒传》中具有明媚特点的女性比较少,除上述四人外,还有林冲娘子、雷横母亲、三阮的母亲。这类人在《水浒传》中不可或缺,是作者赋予了她们的文学意义和文化意义。我们先来探讨下文学意义,以便更深入了解文化意义。从《水浒传》整个文本来讲,它讲述了男人的江湖,血气方刚、正义凛然、武艺高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替天行道的忠义故事。如果整部鸿篇巨制中没有女性的出现,故事勾连不起来,情节也不会精彩,这类明媚女性形象的文学意义就是让英雄有血有肉,铮铮铁骨后也有柔情,人物形象更加立体,性格刚中有柔。
林冲和娘子的感情是很好的,书中云“不曾有半点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介儿女,未曾面红耳赤,半点相争。”待林冲落草梁山,她自缢身亡,以死维护自己的尊严和对丈夫的忠贞,林冲闻此事潸然泪下。林冲是一个比较能忍耐的英雄,高太尉调戏自己的妻子,和洪教头较量都能看出这一点,而后来林冲性格狠戾,如杀差拨、陆虞候和富安,并把三人头发结做一处,还有刀劈王伦,而林娘子却柔化了这位英雄,让人物更加立体,前后性格的变化是因为时代黑暗、家破人亡、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恨。金枪手徐宁和妻子儿子向火而坐,读之有种其乐融融的人间烟火的温暖。当值回家后,得知雁翎甲丢了,他连连叫苦却没有对妻子发脾气,可见对妻子的宽容与爱,英雄好汉的柔情油然而生。
书中第一回讲王进携母私逃延安府。王进本是禁军十万教头,和林冲一样的职位,又教史进功夫,可见颇有本领的。当高俅要公报私仇,王进回家却和母亲抱头而哭。金圣叹评:“写王进全是孺子之色,不坐英雄身份。”[17]当二人离开了东京,离延安府不远时,高太尉差人也抓不到,二人欢喜,金圣叹评:“宛然一幅孝子慈母行乐图也。”[18]公孙胜虽法力高强,却时刻挂念自己的母亲,第二次和戴宗、李逵一起去高唐时,罗真人答应派人照看其母。
作者为什么会塑造这些“明媚”的女性形象?这固然有叙事策略和文学上的意义,更重要的是根深蒂固的文化因素。从中国传统文化来看,自古以来,国人都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对英雄更是如此。英雄身边总要有美人,从古代神话英雄、历史英雄到小说英雄,总会有“美人”的陪伴,如后羿与嫦娥、项羽与虞姬、红拂女与虬髯客等都是如此,就如辛弃疾云:“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梁启超先生曾就小说中有女性有过反思,云:“天下无无妇人之小说,此小说家之格言,然亦小说之公例也。故虽粗豪如《水浒》,作者犹不能不斜插潘金莲、潘巧云两大段,以符此公例。即一百零八人之团体中,亦不能无扈、顾、孙三人。”[19]从文化意义来考量,更多的是人文情怀,如刻画好汉们的母亲形象,她们往往是有胆量、有计谋、通情达理的,这一方面是文学功能刻画的需要,另一方面则是给予英雄们一些温暖,给予人文关怀。荀子曾说“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亦且有义,故为天下贵也。”[20]在这些重义气的英雄周围,作者必定会塑造女性人物形象,不仅仅要有“淫妇”“虔婆”等这类女性,还要有正面的、明媚的女性来揾英雄泪。
《水浒传》中这些“明媚”女性形象较少,人物刻画并不细腻,但对整部作品的谋篇布局有着重要作用,她们往往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或者是故事的导火索。再者这类女性和“淫妇”“女英雄”不同,她们的文学意义让英雄具有血肉,有情感,人物形象和性格更立体化,更深刻的原因在于古人“悲天悯人”的文化情怀,这使得传统叙事文学作品往往比较有“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