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 珊
(青海民族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7)
当代回族女作家马金莲在其小说中塑造了长者形象,在文本中长者是时光的亲历者与记录者,是生动鲜活且具有时代意义的一类群体。以他们为视角看待岁月的变迁,看待在现代化进程中乡土所经历的一切,他们的身上被赋予了众多的现实与情感意义,担负了作家所要表达的主题意蕴,是一个贮藏着丰富内涵的文学形象。必须明确的是:论文中所提及的“长者”并非是从生物机体的衰败程度、年龄的长幼对其进行界定,对这类形象的界定是依托于所分析的文本内容,通过文本中塑造的长者的社会与家庭身份来界定的。如在马金莲的文本中,八十岁左右的老人为长者,而在另一个文本中五十岁左右即是长者。
若以出生年代来划分,马金莲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八零后”女作家,但是相较于笛安、张悦然等倾向于书写都市、书写青春文学的其他“八零后”女作家而言,马金莲就显得有些另类了:她总是书写发生在西海固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的故事,书写着回族人民的日常生活,书写着这片土地的世事变迁,书写她记忆深处的土地。即使是书写都市生活也并非我们一般意义上所说的书写现代化之下先进的文明、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其中更多展现的是现代化潮流之下那些走出乡村去往城市寻找新生活的年轻一代在城市生活中所经受的心灵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人心的异化、道德的让位、生命的混沌。
文学作为一种艺术,“总需要有趣味,有一个结构和审美的意义,有一个整体的连贯性和效果。”[1]只有这样,文学创作的成果才是鲜活的,才是具有文学价值与社会意义的。
在马金莲的小说中,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两块土地上:西海固(乡土)与西海固以外的地方(城市)。这两片土地在作家的笔下如同两座巨大的围城:“外面的人想要进去,里面的人想要出来。”[2]外面(城市)的好,都是与生活有关,与金钱有关。乡土代表着传统、静谧、平和、热情以及贫穷,而城市代表着现代、喧哗、冰冷、欲望、金钱。作家笔下的乡村世界带有一种生命的诗意,祖辈寄居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的生命轨迹在日升日落里运转,他们的生活被农事主宰,生命在时间的四季里静静流淌。在这片乡土世界中,所有的情绪与喜乐都源自于生活,人们的欲望显得那么纯粹而简单。在这片土地上,没有尔虞我诈,没有经济纠纷,劳作与丰收是一件让所有人快乐满足的事情。一切生死与饥饿被平淡地书写,没有太过于渲染的喜怒,所有人按着自己生命的轨迹在运转。
在小说《瓦罐里的星斗》中,果子梁里一批又一批渴望丰衣足食改善生活境遇的人们,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对贫穷的恐惧,拆掉房屋,卖了土地,走向了那片未知却充斥着诱惑的土地。而那些无力出走与不愿出走的长者们,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坚守者。年老的身躯与衰败的身体,使他们的坚守在时代与岁月面前显得悲壮且无力。
在小说《蝴蝶瓦片》中,那个“老得看不出年岁的老阿訇,坚持用一只和他年岁一样的古老的木梆子唤礼拜”,[3]年迈的刀子老汉在照顾瘫痪的儿子同时不缺席每一次主麻日的礼拜,生命的韧性与信仰的真挚在这些长者身上所显现。在《五月散记》中,八十三岁的四奶,她的一生就是一部苦难史:年幼被卖做童养媳,丈夫早逝,辛苦养育的七个孩子也早早无常。生命的苦难在她身上被放大,但是她却没有成为一个自怨自艾的“祥林嫂” 式的人物,在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里,平静的生活着,恪守教义谨守教规,将信仰内化于她的生命之中。
这些长者形象的塑造,是作家对乡土世界中的精神家园形象化的展示,精神家园创建的意义是作为盛放民族精神的容器。回族作家小说中的乡土世界,盛放着民族的信仰、习俗、精神、文化,它们被生活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代代继承。虽然作家笔下的现实与真实之间存在着距离,但这些长者形象是民族精神的象征,通过对他们最普通的日常书写,对他们看待世事变迁的态度的书写,成为了马金莲盛放乡村世界精神家园的容器。
“家乡,我已回不去了,那里没有了我的土地和家园。城市,我也未曾真正进入。因此我说,我是一颗飘荡在城乡之间的离魂。我已经无法回到乡村去生活,但无论在哪个城市,都格格不入,没有归宿感。”[4]这句话很好地概括了马金莲小说中那些走出家园、拥抱城市生活的人们的现状。当今,全球化已是时代发展不可逆转之潮流,现代化进程必将裹挟每个人向前,而对所有回族人民来说,家园的变迁、民族文化遇到的危机是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物质、欲望充斥在生命周围,那些进入城市生活的人,面对着光怪陆离的城市生活,受到各种诱惑的冲击,在这片没有家的土地上,金钱意味着地位,意味着亲近感。说到底,那些出走寻找新生的人,所寻求的不过是一方可以遮蔽的天地、吃饱穿暖、手上有票子、孩子聪明健康,可是那些背水一战的人们,终究挣扎在生活中而失了本心、信仰甚至家庭。当他们渴望回归家园时,已不是对那片土地的依恋,不是对城市生活的厌恶,而是灵魂无依时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在小说《庄风》《富汉》中,外出务工的年轻人抛弃了土地,留下了家中的妻子、父母,外出寻找新的生活,但收获金钱的背后是灵魂的无所依托,赌博、恣意声色成为了他们的主要生活。甚至柯家还出现了在城市卖淫的女子,年轻的生命呈现出了一种背离信仰与道德的颓废感。红土湾依旧每天有年轻人出走,亦有年轻人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归,而这片土地上的长者们只是看着这一切叹息而又无能为力。在这两篇小说中,红土湾不仅仅是生活家园,它更是安放物质与精神的一片平和之所。这片土地上的那些生活艰辛却依旧坚守信仰的长者们,与这些年轻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但面对着世事的巨变、家园的变迁、经济的发展,这些长者与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相比显得那么渺小。
作品中,这些出走的年轻人大都经历了出走家园—体会挫折—渴望回去—无家可归的生命模式,作者对他们的状态、内心的无奈、尴尬的处境做了细致的描摹。作者对这些人物心灵与肉体的双重煎熬的书写,并非是要讽刺城市生活,拒绝出走,而是将现实问题血淋淋地放置在人们面前,这些都是现代化之下人类所要面对的问题,一味逃避绝不是最终的生活之道。
在小说《舍舍》中,作者对作品中所有人物(包括长者)都进行了批判与审视。二十岁的舍舍和黑娃离开农村找寻新的生活,恩爱静谧,岁月静好,但是所有的好日子在黑娃车祸去世之后急转直下,所有因为黑娃的去世伤心的人,在赔偿的十六万五千元面前暴露了本相,血缘的亲情被扯去,人性的自私暴露无遗。黑娃的父亲,马安贵老汉在这场最后的金钱争夺中获胜,黑娃的命钱成了他嘴上的假牙以及添置的家具。在这里,传统道德、宗教教义在金钱面前退场,人性的恶与丑陋被无限且合情合理地放大。这篇小说的最大意义在于,作者在不断突破其创作命题:精神家园其实从来就与地域没有多大的关系,城市化的进程不可逆转,当金钱、物质像潮水般涌入这片贫穷的土地时,无论是长者或是年轻人都将接受严峻的考验。人们将如何应对?人们将如何保持自己的本心呢?这是对于以乡土为精神之根的命题是一个极大的突破。
总之,马金莲小说中所塑造的长者形象,无论是对其褒奖或贬抑,都是为了展现回族人民当下所面对的问题:家在何方?我将往何处去?现实之中的我将如何抉择?物质只是苦难的最浅层的来源,精神的缺失才是无尽苦难的根。不丢掉根就意味着不丢掉底线,不让精神与信仰退场,不丢掉一个民族赖以生存发展的文化。但是,当这一切面对最直接的金钱的冲击时,真的还能保持吗?
在马金莲的小说中,我们可以将其塑造的长者形象分为以下三类:阿訇长者、女性长者、男性长者。尽管他们在回族社会生活中的身份、社会分工与家庭分工各不相同,但是在他们日常的言行举止中都显示出了回族所特有的民族精神与宗教特质。换言之,他们在文本中已经成为一种“符号化”的存在,他们身上凸显了回民族的精神信仰、民族性格、生死观念以及回族人民当下所面对的现实境况。
回族人民十分重视清洁,而这清洁与我们一般意义上的清洁有很大的区别,他们重视的是外清内洁,有严格的“大净”“小净”,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让身体与精神保持清醒与整洁。就如张承志《心灵史》中,清洁的水源,广阔的天地以及天空那弯皎洁的月亮,都象征着回族人民对于洁净的追求与坚定的信仰。外界的艰苦从来不是可以阻挡回民族前进的壁垒,内心的富足、信仰的坚定足以抵挡前路任何的困难。这对于清洁精神的追求,也反映在马金莲小说中的长者形象身上。《五月散记》中的四奶,《窑年记事》中的奶奶,《蝴蝶瓦片》中的老阿訇、刀子老汉,《尕师兄》中的爷爷,《瓦罐里的星斗》中克里木的母亲等等,他们对于清洁精神的追求,全都日常化于他们的行为习惯之中。
在马金莲笔下,可以看到对于每一个生命的尊重与敬畏,这与民族文化有关。“对生命高度的尊重和极度保护,不分地位高低,不分身份贵贱,即便是对‘亡人’都会报以‘清洁’‘高贵’的姿态对待,给予一切生命在生死中都应享有的同等尊重。”[5]在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行动力迟缓,依旧为生活奔波的老两口;八十三岁,一生艰辛的四奶,依旧以教规约束自己,追求自己生命与灵魂的清洁;九十五岁的刀子老汉多年如一日地照顾瘫痪的儿子小刀,同时也不会耽误每一个主麻日的祷告;克里木的母亲独自一人留在那个快要搬空的庄子照顾着傻儿子克里木。尽管这些文本最后所表达的思想各异,但是文本中的长者身上所传达的对于生命的尊重,长者在日常生活中对于生命本真的顿悟,是回族生死观的高扬,也是对回族年轻一代在面对诱惑与城市纷繁现状时失却信仰与本真的批判。
马金莲笔下的西海固世界以及带有这片土地印记的长者形象,他们饱满的人物个性,丰富的心理,坚守于贫瘠土地上显示出的生命韧性,他们将回族文化内化于心外化于形,这些都已使他们具有了超越于形象本身的审美意义与社会意义。以“苦”为中心,书写人物,描绘日常,展望未来。
“长者形象”的符号化,是作家对于整个族群命运的思考,一个拥有信仰的民族,一个在时代中终将汇入现代化大潮的民族,如何在保有生命力、坚守民族文化的同时,走向民族发展的
新道路,这是长者形象背后作家的出发点与责任所在。
马金莲作为“八零后”作家,能够站在时代的角度,描绘回族的过去、现在以及预测将来,本身就是弥足珍贵的。她将回族的信仰、文化及现实问题放置于回族长者身上来呈现,她笔下的长者有坚守传统、坚守信仰、化苦难为生命本真的长者,亦有在现代化之下被金钱所异化的长者。这些长者形象构成了一个意义丰盈的世界,承载的不仅是作家的责任感,更是作家对回族现状的批评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