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洁,翟厚清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文艺作品中,常常出现丰富的意象。广义上,这些意象“是文艺作品中出现的一切艺术形象或语象的泛称,基本上相当于‘艺术形象’或‘文学形象’这个概念,简称‘形象’”[1]252。当这些文学形象在文艺作品中被赋予一定的象征意义且被常常运用之后,则会演变为文学意象。比翼鸟就是因白居易《长恨歌》中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一句,而成为一个人所共知的象征爱情的文学意象。然而,在探寻古代文学作品中对于比翼鸟的记载或运用后,我们发现比翼鸟的象征意义并非恒定不变,它在吉凶征兆层面和情感内涵层面都分别有其演变的过程。
比翼鸟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一种奇异之鸟,最早见载于《山海经》。《山海经》提到比翼鸟三次,其中记载最为详细的一处是在《山海经·西山经》(1)其余两处在《海外南经》和《大荒西经》。。《西山经》云:“西次三经之首,曰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见则天下大水。”[2]38-39郭璞注“蛮蛮”云:“比翼鸟也,色青赤,不比不能飞,《尔雅》作鹣鹣鸟也。”[2]40《尔雅·释地》亦云:“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3]106从《山海经》和《尔雅》的记载中可以得知,比翼鸟别名“鹣鹣”“蛮蛮”,只有一只眼睛、一只翅膀,是只有当两只比翼鸟的翅膀紧紧相挨着才能飞起来的奇异之鸟;更为值得注意的是,《山海经》除了对比翼鸟的形态、别名等进行说明以外,最后还指出“见则天下大水”。这显然是受古代吉凶征兆的思想观念影响所致。在《山海经》的思想观念系统中,比翼鸟就是一种具有预示洪水征兆的不祥之鸟。因此,比翼鸟在文献中最初的象征意义是一种不祥之兆。
不过,比翼鸟的象征意义在《山海经》之后的典籍中逐渐发生变化。根据《逸周书》的记载,比翼鸟曾被作为贡品。《逸周书·王会解》“成周之会”云: “西申以凤鸟……丘羌鸾鸟,巴人以比翼鸟,方扬以皇鸟,蜀人以文翰。”[4]325比翼鸟与凤鸟、鸾鸟、皇鸟、文翰一样被作为贡品并被巴人进献给周天子。这样,比翼鸟就与朝贡发生了联系,基本摆脱了不祥的象征。
比翼鸟因奇异稀有而被作为贡品,说明其不祥的色彩在削弱。而在《史记》中,比翼鸟已经转变为祥瑞之物。根据《史记·封禅书》的记载,管仲在劝谏齐桓公的过程中,以比翼鸟作为祥瑞之物的例子: “东海致比目之鱼,西海致比翼之鸟,然后物有不召而自至者十有五焉。”[5]1264从《封禅书》可以得知,比翼鸟同比目鱼一样都是古代政治清明之时“不召而自至”的祥瑞之物。而在《宋书》中,比翼鸟直接与王者之德联系在一起。《宋书·符瑞志》云:“比翼鸟,王者德及高远则至。”王者之德高远,则会引来比翼鸟,这说明比翼鸟已经成为与政治、王者之德密切相关的“祥瑞之鸟”。
在《史记》《宋书》的记载中,比翼鸟的祥瑞主要还是集中在政治、王者之德等方面,而《博物志·异鸟》则云:“崇丘山有鸟,一足,一翼,一目,相得而飞,名曰虻,见则吉良,乘之寿千岁。”[6]17这说明在《博物志》中,比翼鸟的祥瑞更加具有普遍性,是世人“见则吉良,乘之寿千岁”,它的祥瑞已经适用于普通人。
总之,如上文所述,古代典籍中对于比翼鸟的记载,常常提到其吉凶征兆层面的象征意义。比翼鸟的原始象征意义被设置为“见则天下大水”的不祥之鸟,后来随着时代的变化,比翼鸟的象征意义也不断发生变化,最终演变成“见则吉良”的祥瑞之鸟,其象征意义完成了由“不祥”到“祥瑞”的根本性的演变。
在神话、早期史书等典籍中,古人对比翼鸟的记述多偏重在吉凶征兆层面的祥与不祥上,此时比翼鸟还算不得是文学意象,只是一个文学形象。然而在后世的诗文、小说中,比翼鸟常常作为审美意象中的符号式意象(2)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所谓符号式意象,是指不具有情节性的整体意象和单个意象。这类意象,以它整体的或单个的形象特征,直接暗示和象征某些观念或哲理,其作用从本质上看,不过是一种表意的符号,所以称为符号式意象。”出现,并且其内涵通常体现在情感意义上。曹植《送应氏诗二首(其二)》中有一句云:“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此诗是曹植于建安十六年(211年)随父曹操西征马超,路过洛阳时送别北行的应瑒、应璩两兄弟而作,表达了诗人对于好友应氏兄弟的不舍之情。曹植《释思赋》一篇亦有一句云:“乐鸳鸯之同池,羡比翼之共林。”赋中的“比翼”与“鸳鸯”都是比喻兄弟情深。因此,比翼鸟作为诗文中的一个意象,在情感内涵上其最初的象征意义是指向友情、兄弟情的。
正如早期记载比翼鸟形象的古籍中并没有说明或突出比翼鸟雌雄的性质一样,不论表达友情与兄弟情,魏晋时期运用比翼鸟文学意象的诗文亦没有受到比翼鸟雌雄性质的限制,其对于情感方面的意义指向上比较宽泛。而在此之后的诗文多用比翼鸟意象表达男女之间的爱情,则更多地是注重并突出其雌雄的性质。将比翼鸟意象用于表达爱情的最著名的诗句莫过于白居易《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其他如宋代俞桂《古意》“昔为比翼鸟,今作孤飞翮”,宋代刘宰《石翁姥》“比翼鸟,连理枝。年多物化徒尔为,长生殿里知不知”,明代王九思《白头吟》“结发为夫妇,中道相弃捐。今为陌路尘,昔为比翼鸟。鸟飞东西去,芳华不自保”,王九思《怀粹夫》“愿为比翼鸟,飞游洽情爱”,明代王世贞《长相思》“昔为比翼鸟,翼折不能飞。今为双星界河汉,年年夜夜盼光辉”等诗句都是将比翼鸟意象与男女之间的爱情相联系。
比翼鸟与爱情相联系,常常体现爱情的悲剧,尤其是当“比翼鸟”与“连理枝”并举时,爱情悲剧的色彩更为明显与强烈。在明代题为“天然痴叟著”的拟话本集《石点头》中,同样也出现了“比翼鸟”与“连理枝”并举的悲剧爱情,然而这里比翼鸟意象在爱情方面的内涵已经不再局限于男女爱情,而是已经拓展到同性恋之中。根据《石点头(第十四回 潘文子契合鸳鸯冢)》的记述,王仲先有龙阳之癖,在杭州一寺院读书时,想尽办法勾搭上同窗好友潘文子,事发后被先生赶出寺院,王仲先就带着潘文子来到永嘉罗浮山,买了房屋山地,日日厮守。然而二人乐极生悲,某天晚上“双双同逝”。后来二人的妻子、未婚妻找到他们后,也双双自缢而死。之后他们的家人和山上的僧人就将四人安葬在罗浮山,并在墓上栽种了松树。然而“后人见二女墓上,各挺孤松,亭亭峙立,那仲先、文子墓中,生出连理大木,势若合抱,常有比翼鸟栖在树上。那比翼鸟同声相应而歌,歌道:比翼鸟,各有妻,有妻不相识,墓旁青草徒离离。比翼鸟,有父母,父母不能顾,墓旁青草如行路。比翼鸟,各有家,有家不复返,墓旁青草空年华。至此罗浮山中,相传有个鸳鸯冢、比翼鸟,乃王仲先、潘文子故事也”[7]330。
小说《石点头》中,同性恋的王仲先、潘文子一同死去后墓上生出连理枝、出现比翼鸟,而且比翼鸟还会“同声相应而歌”。这里突破了此前作为表达男女爱情意义的比翼鸟意象,将比翼鸟意象运用到同性爱情中,打破了人们对比翼鸟意象的固有看法。
如上所述,比翼鸟的象征意义在古代诗文、小说中所表达出的情感内涵上,存在一个由友情、兄弟情到爱情的转变,并且比翼鸟常常出现在悲剧的爱情中,明代小说《石点头》中的比翼鸟更是将其内涵拓展到同性恋的爱情之中。
在《山海经》这类早期文学作品中,比翼鸟被塑造为“奇鸟”,对它的介绍极为简单,而“见则天下大水”是比翼鸟被赋予的唯一与现实相关的“特质”。上古社会中,“祥”与“不祥”即为比翼鸟意象所能代表的全部内容。然而比翼鸟一旦脱离不祥的象征意义时,政治活动就被牵扯进来,首先比翼鸟成为被巴人进献给周天子的贡品,之后比翼鸟祥瑞的象征意义又与政治、王者之德密切相关。这就说明,比翼鸟形象的象征意义从不祥到祥瑞的演变首先与政治活动、王者很有关系。《瑯嬛记》引《博物志余》云:“南方有比翼凤,飞止饮啄,不相分离。雄曰野君,雌曰观讳,总名曰长离,言长相离着也。此鸟能通宿命,死而复生,必在一处。纣时集于长桐之上,人以为双头鸟,不祥。及文武兴,始悟曰: ‘此并兴之瑞也。’”这一段文献说明了商纣时期和周代文王、武王时期的人民对于比翼鸟的不同认识——由认为“不祥”到认为是“瑞”,且将比翼鸟与西周时期的文王、武王联系起来,甚至有将“飞止饮啄,不相分离”的两只比翼鸟象征文王、武王共同兴起开创西周时代的意思。《拾遗记》又云: “(周成王)六年,燃丘之国献比翼鸟,雌雄各一,以玉为樊……比翼鸟多力,状如鹊,街南海之丹泥,巢昆岑之玄木,遇圣则来集,以表周公辅圣之祥异也。”[8]20比翼鸟“遇圣则来集,以表周公辅圣之祥异也”则又将比翼鸟与周公联系起来。通过上述材料可以得知,比翼鸟形象的象征意义从不祥到祥的演变与周文化密不可分。周文化讲求“德”与“和合”,比翼鸟“遇圣则来集”“王者德及高远则至”的祥瑞性质受周文化中的“德”文化影响深远,而比翼鸟“不比不飞”“飞止饮啄,不相分离”的活动、行为本就符合周文化的“和合”文化。因此,比翼鸟形象的象征意义在吉凶征兆层面从不祥到祥瑞的演变是受讲求“德”与“和合”的周文化的影响而形成的。
比翼鸟象征爱情的意义的产生,首先是因为比翼鸟“一翼一目”的独特形态与“不比不飞”的行为限制密切相关。因为“一翼一目”的独特形态,比翼鸟就不能凭借一只翅膀单独飞翔,只能成双成对地比翼而飞,这就容易使人将其与人类的爱情联系在一起。另外也可以借鉴西方的文艺理论中非常相似的论述来解释比翼鸟意象爱情内涵的产生。在《柏拉图文艺对话集》中的《会饮篇——论爱美与哲学修养》中,阿里斯托芬探讨了关于“两个人合成一个人”与爱情的关系,正如同比翼鸟的比翼与爱情之间的关系。阿里斯托芬说“从前人的形体是一个圆团,腰和背都是圆的,每人有四只手、四只脚,头和颈也是圆的,头上有两副面孔,前后方向相反,耳朵有两个,生殖器有一对,其他器官的数目都依比例加倍”[9]219。可是因为“这种人的体力和精力当然都非常强壮,因此自高自大,乃至于图谋向诸神们造反”[9]219,宙斯和众神为了对付这样的人类,就想出把每个人截成两半的想法。然而“人这样被截成两半之后,这一半想念那一半,想再合拢在一起”[9]220,这样就产生了一半与另一半的恋爱。“如果这样一个人,无论他是少年男子的恋爱者,还是另一种(异性)恋爱者,碰巧遇到另一个人恰是他自己的另一半,那就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形呢?他们就会马上互相爱慕,互相亲昵,一刻都不肯分离。……他们每个人都会想,这正是他们许久以来所渴望的事,就是和爱人熔成一片,使两个人合成一个人。”[9]222最后阿里斯托芬的结论就是,“这一切就在人类本来的性格:我们本来是完整的,对于那种完整的希冀和追求就是所谓爱情”[9]223。
在《会饮篇》内阿里斯托芬的讲述中,原来四手、四脚、两幅面孔的人是被神截成两半后才变成现在的人,每个人在寻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之后合拢在一起就产生爱情。笔者不敢说比翼鸟也是被截成“一翼一目”的,然而比翼鸟“不比不飞”的“合拢”与《会饮篇》中人的“合拢”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的“合拢”是要将人恢复到他们原本的状态,使他们更加强壮有力,然而这“合拢”的意义在之后转变成对于爱情的希冀与追求;同样,比翼鸟“合拢”的目的首先也是追求比翼之后的效果——飞翔,后来这“比翼”的“合拢”也逐渐被古人赋予为互相帮助的友情、兄弟情的内涵,最终被赋予“比翼双飞”的爱情内涵。更为相似的是,无论是西方人的合拢还是中国比翼鸟的合拢,双方所产生的爱情中都包括异性恋爱和同性恋爱。《会饮篇》中说,“如果抱着相合的是男人和男人,至少也可以平泄情欲”[9]221,这就说明西方人的合拢也并不排斥同性之间的爱情,而在中国小说《石点头》中,比翼鸟也就是象征“平泄情欲”的王仲先、潘文子之间的同性爱情。总之,探究比翼鸟象征爱情的意义的产生,可以同与之相似的《会饮篇》中关于人的爱情的产生说法相结合起来考虑。
当然,关于比翼鸟象征爱情的意义的产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如前文所述,早期记载比翼鸟形象的古籍中并没有说明或突出比翼鸟雌雄的性质,其对于情感方面的意义指向上还是比较宽泛的,因此魏晋诗歌中会将其用来表达友情、兄弟情。以后诗文多用比翼鸟意象表达爱情,则正是像《博物志余》和《拾遗记》一样注意并突出了比翼鸟的雌雄性质,因其雌雄的性别不同以及比翼双飞的行为,这样就使得古人给比翼鸟意象赋予了爱情的内涵,到了明代又赋予其同性之间爱情的内涵,则也是因为同性恋风气自然影响下的产物。
综合上文所述,比翼鸟的象征意义在古代神话、史书、诗文中经过了多次演变,它在吉凶征兆层面由“不祥”演变为“祥瑞”,在情感内涵层面又由友情、兄弟情演变为异性爱情与同性爱情。探析比翼鸟象征意义演变的原因,其“不祥”到“祥瑞”的演变主要在于深受周文化中的“德”文化与“和合”文化的影响,而其由友情、兄弟情向爱情的演变则是由于比翼鸟“不比不飞”(比翼双飞)的行为以及后世突出其雌雄性别的不同,因此使得古人给比翼鸟意象赋予了爱情的内涵。本文梳理比翼鸟象征意义的演变过程,并尝试解释其演变的原因,希望可以借此来补充对于古典诗文中的意象的研究,便于读者或学者对于文学意象的认识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