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机智人物故事类型

王相飞

（黄山学院 文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机智人物故事是中国民间故事中一个重要的类别。《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在“故事”大类下列出“机智人物故事”。而对机智人物故事的类型研究是从祁连休开始的。他认为，机智人物故事应具有诙谐、正义的内容，是以主人公为中心的写实故事群；主人公具有不同程度的箭垛式人物特征；就思想内容而言，有健康向上的，也有趣味粗俗、格式低下的。[1]有原型和出自虚构的机智人物的趣闻轶事统称机智人物故事。[2]也有人认为：“机智人物”故事主要指某人用各种计谋巧妙地谎骗了另一个人，或凭着聪明才智战胜某种势力（或人）。故事在聪明巧骗与愚蠢上当之间反复展开，均以“斗智”为核心母题。[2]25前者有人们熟悉的阿凡提的故事，有关他的故事就累积近400篇。后者往往以单篇形式存在，未构成系列故事。刘守华等人认为：机智人物故事“是以某个机智人物为中心而编织的系列故事。”[3]这个概念中也认定了机智人物的故事群特征。

徽州机智人物故事的系列故事少的有3～4 则，多的有19 则，它们以一位主人公为中心，讲述这位主人公机智幽默、诙谐有趣的故事，伸张正义、惩恶扬善、助人为乐、调戏捉弄，内容不一而足，一共有50余则，在徽州民间故事中特色鲜明而突出。

一、徽州机智人物故事的主人公

徽州机智人物故事的主人公以非体力劳动者为主，具体来说有：文人、名士、穷人、诉讼师。他们有各种称呼，有的有名有姓，如朱升、文征明、康焕、江可爱、余良贵；有的以排行称呼，如阿三、裴二；有的则用绰号相称，忘了本名，如宝哥、撒谎升、烂肚宝。有的是历史人物，如朱升、文征明；有的是虚构人物，如阿三、宝哥；有些可能是确有其人，虽不如历史人物那么有名气，但在民间却广泛流传着关于他的故事，比如康焕、江可爱、余良贵。他们有机智人物的共同点，如机智敏捷、聪明过人、能言善辩，同时也富有个性特征，比如讼师余良贵还会武功；岩寺烂肚宝也很呆傻，宁可活活被厕所的蚊子叮死也不肯出来。他们有时机智正义、爱打抱不平，同时也爱捉弄人。这些故事的主人公主要活动在元末到晚清各个时期。其中黟县江可爱的故事被《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收录。

二、徽州机智人物故事类型分析

不同地域、不同的人讲出的故事情节常常大同小异，这是口头民间故事的一大特征。通过比较这些文本异同，将相同的情节归并在一起而称为同一“类型”（type）。民间故事类型分析对研究民间故事的流传与演变有重要作用。对照祁连休整理的中国机智人物故事类型表，发现有近30种类型出现在这50余则故事中，可见徽州机智人物故事类型十分丰富。

1.戏弄蛋贩型:《十字街的“烂肚宝”》①《戏弄卖蛋人》。2.系裤带型：《跟余良贵打赌》《系裤带》。3.打赌亲嘴型：《赌公道》《打赌》《亲嘴》。4.为父似董卓型：《不开口，打赢了官司》《跟余良贵打赌（之二）》。5.咬耳授计型：《自己咬了自己的耳朵》《继父重挨四十大板》。6.蒙头对峙型：《另一个江可爱》。7.巧写契约型：《江可爱智写契约》。8.帮助好县官型：《将计就计》。9.状告员外型：《替人打官司》。10.车轧死狗型：《滑写诉状》《一纸诉状解人忧》。11.受罚背磨型：《背磨盘》。12.两头哭型：《智除二霸》《一块门板引得两人哭》《县官做贼与宝珠还塔》《巧戏翁婿》。13.菜香钱声型：《巧治客云店》。14.扯谎架型：《今日没工夫撒谎》《自讨上当》。15.犬不识字型：《鹤戴金牌，狗不识字》。16.改石磙型：《买锅》。17.都来看型：《都来看》。18.诱出户型：《叫上桌》。19.吃粪解“毒”型：《请客》。20.除夕求神型：《接财神》。21.智擒小偷型：《小偷上当》。22.智改唐诗型：《好友劝爬小龙山》。23.掌柜受罚型：《巧治客云店》《三枚铜钞上回县》。24.留一半型：《一半银子一半诗》。其中某些类型故事在徽州机智人物故事中比较突出。

（一）戏弄蛋贩型

这类故事至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十字街的“烂肚宝”》，主人公是阿三，他看到蛋贩没有卖鸡蛋给一位老人，就决心戏弄他一下。他假装要买很多鸡蛋，让蛋贩把蛋放在“圆石鼓”（形状如鼓，上面平整，能坐人）数，等堆得多了就让卖鸡蛋的人双臂抱着，越堆越高，然后谎称回家拿钱和大篮子，而一去不回。最后太阳高照，卖蛋人热得坚持不住，一松手将鸡蛋几乎全部打碎。黟县蓬厦江可爱故事中也有一则，但结局略有不同，待卖蛋人把鸡蛋放在旗杆礅上，越码越高的时候，江可爱就让卖蛋人用手拱着鸡蛋，之后借口回家取竹篮走了。卖蛋的等了很久快坚持不住了，江可爱才回来。付了蛋钱，警告他不许欺负蓬厦人，显示出江可爱的可爱之处。

（二）系裤带型

岩寺烂肚宝、蓬厦江可爱的系列故事中都有此类型故事，此外还有一个是单篇《打赌》。《系裤带》写烂肚宝与朋友打赌，让生疏（陌生）的女子为他系裤带。烂肚宝两手托着四块水豆腐，朝女子迎面走去，然后故意大咳一声，稻草裤带马上就散掉了，女子看见没办法只好帮忙系好。江可爱系列故事稍有变化，系裤带的人变成了豆腐西施，江可爱买了几块豆腐用两手托着，肚子一鼓裤带断了，豆腐西施只好帮忙。

（三）打赌亲嘴型

这一故事类型出现的频次也比较高。岩寺烂肚宝的故事里就出现了三次。比如主人公同别人打赌，若他能与陌生的年轻女子（或守规矩的姑嫂、阔太太）亲嘴，便请吃酒（或油煎豆腐）。故事主人公随即以查找丢失的一盘臭豆腐（或桔子、项链）为借口，去嗅女子的嘴。打赌人远远看去，真以为他在亲嘴。

（四）为父似董卓型

《不开口，打赢了官司》《跟余良贵打赌二则（之二）》。该故事类型清代就有文字记载，流布于中国长江中下游及相邻省份的汉族地区。[1]499通常故事写某家老父品行不端，对儿媳不怀好意，或者对儿子心怀不满，便到县衙诬告儿子忤逆不孝，欲置儿子于死地。儿子求助于故事主人公，过堂之前故事主人公在儿子的双手掌心上各写几字。在公堂上儿子一言不发，只将双手给县官看。县官见了他掌心上写的“妻有貂蝉貌，父有董卓心”，当即惩办了诬告儿子的老家伙。[1]576这一故事类型，在徽州则与比试才能、打赌等情节相结合。比如在江可爱系列故事中，该故事类型出现了两次。一次在《不开口，打赢了官司》中，写江可爱与老讼棍比斗讼诉之才。老讼棍趁江可爱酒醉之时发起挑战，老讼棍当原告，江可爱当被告，所告是“忤逆不孝”之罪。江可爱只在手心里写上“妻有貂蝉之貌，父有董卓之心”，知县便骂老讼棍：“老畜牲！你真枉为人父！”重打四十大板，江可爱便反败为胜。第二次是在《跟余良贵打赌》中，江可爱与舅舅余良贵打赌谁打官司能赢。他俩分别扮成父子，父告子不孝，扮作儿子的江可爱却胜诉。原因是手心上写着“妻有貂蝉之美，父有董卓之心”。在这两则故事中，第一则更有教育意义，不仅歌颂了江可爱的机智敏捷，而且也教训了心存不良的人。

（五）咬耳授计型

《自己咬了自己的耳朵》《继父重挨四十大板》。该类型通常写父子相争，儿子失手打落老子两颗门牙。得知老子已去县衙告状后儿子慌忙赶去请求故事主人公替他出主意。故事主人公三伏天穿上皮袍（或棉袄），烤着火为其出谋划策，冷不防将其耳朵（或手指、脊背）咬了一口。在公堂上儿子以伤痛为由进行辩解，因而得到宽恕。不久父子二人言归于好，一道去县衙指控故事主人公包揽词讼。问案时故事主人公让那人讲出授计的具体情形，县官听了以为他在胡言乱语，立即将父子二人逐出公堂。[1]669在徽州民间故事中，这一类型与惩恶扬善的主题相结合。人物身份由父子双方变成地主与长工或者是关系不好的继父子。

此外，在徽州机智人物故事中也出现了两种类型故事的混合和变异。《滑写诉状》《一纸诉状解人忧》可以说是车轧死狗型故事的亚型。车轧死狗型故事通常写一个穷汉赶（或推）车下坡时，轧死了财主（或恶霸、地痞等）家的一条恶犬（或猪等），财主要重罚他，他只好求故事主人公相助。故事主人公假充其舅父出面评理，指责财主以死犬讹诈，问道：“坡儿甚陡，车如雷吼。既是活狗，为何不走？”财主理屈词穷，只好作罢。[1]571而徽州的机智人物故事中通常写到，卖牛英糖的人（娶亲的员外）踩死了小孩（老人）的两只（四只）小鸡，故事主人公看不过，就写诉状“鸣锣开道，坐轿进村，横行霸道，毙命四条（连伤两命）”，县官见出了命案，赶紧追查，待查明真相之后，责令赔偿。

（六）智改唐诗型

通常写某一次主人公为皇上在扇面上书写王之涣的《凉州词》时，竟把首句里的“间”字漏掉了。皇上不悦，一些奸臣想趁机将他置于死地。故事主人公急中生智，说那是他自撰的一首词：“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于是逢凶化吉，得到了皇帝的奖赏。而《好友劝爬小龙山》可以说是该故事类型的亚型。文征明与程燮去爬小龙山，到了半山腰爬不动。两人戏作改诗文以示鼓励。程燮：“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文征明：“到此已穷千里目，何必更上一层楼？”程燮又对到：“到此已穷千里目，谁知才上一层楼。”文心悦诚服最终登顶。两个文人借改写唐诗互相鼓励，体现了友爱之情。

（七）掌柜受罚型

通常写某日故事主人公到一家饭铺吃饭（或包子、面），掌柜见他穿得土气（或眼睛不好使），便吆喝道：“陈二哥陪客（或前草拉到后槽里）！”故事主人公知道那是一句暗语，是叫伙计把陈货端出来。他并不揭穿掌柜的花招，却来个假戏真做，吃完饭就拉掌柜打官司，状告掌柜叫“陈二哥”来偷他的钱袋（或他的牲口）。官府查明实情后惩罚了那个掌柜。从此那家饭铺再也不敢玩坑害顾客的勾当了。[1]715徽州机智人物故事中《三枚铜钞上回县》属于此类型，但就故事情节来说应该是另一个亚型。康焕瘪听说县里有理发师看人剃头，有个面馆老板看人下面，他就决定捉弄他们一下。主人公来理发故意使理发师傅弄伤自己，而省了一枚铜钱。吃面故意将理下来的头发放入面里而不给钱。耍弄了两个老板。回来坐船也捉弄船家赖去了船钱。捉弄理发师和面馆老板还算合理，但最后赖了船老板的钱就很无赖了。这则故事就思想性来说高尚与低俗相杂。另一则《巧治客云店》几乎是菜香钱声型与掌柜受罚型的混合。客云店老板看裴二穿戴寒酸，故意让他住最差的房间。裴二半夜故意弄出像数钱一样的声音，店老板以为裴二是一位装穷的大富豪，马上提出给他换一个最好的房间，还送了新衣新鞋给裴二。第二天，裴二带着店板给的东西偷偷地溜了，只留下一首诗把店老板气得直发疯。

（八）徽州机智人物故事中有些故事自成一类

《妻妾成群赢官司》写的是江可爱帮助浙江富商摆脱官司。富翁娶了90 多位姨太太，还想凑成100。被告发，要杀头。江可爱帮他出主意，说只有三妻四妾和每房12 个梅香，加起来共91 人，不犯法，富翁获释。它的情节可归为“巧算数”型。《盐生蛆》写祁门机智人物裴二在外客店投宿。店老板向他打听裴二，说裴二连老婆都是骗来的。裴二因此戏弄店老板。过了几天挑了两包盐来到客店。谎称肚子痛只得留下一包放在店里，过几天取。可是过了两个多月后，“盐”腐败生蛆，店老板闻到臭味，来检查一看是豆腐渣，就丢了出去。又过了几个月，裴二回来找“盐”，赖老板私吞了盐，最后张老板只得赔了盐钱。从此以后张老板再也不说三道四了。它的情节可以归纳为“盐生蛆”型。

《妙惩悍衙役》讲述的是智斗官吏属员的故事。李大是悍卒，百姓都怕他。一个雨天，江可爱在街上遇到李大，在一群水牛走过之后，江可爱把斗笠放在地上，并围着他团团打转。李大好奇上前发问，江可爱说盖住了一只画眉鸟，想找人带话回家拿鸟笼来。李大为占有画眉讨好县官，就说让江可爱回去取鸟笼，自己在此看守。江可爱嘱咐千万别揭开斗笠。江可爱走后，李大脱下皂衣将笠盖严，并用大石头压住。当他小心伸手去摸鸟时，却摸出一堆牛屎，闹了一场笑话，从此收敛不少。这个情节可以归纳为“扣斗笠”型。

总的来说，徽州机智人物故事在类型上来说也有着自己的独特性。一是通过类型故事的组合与变异，突出了人民的反抗斗争精神。徽州机智人物故事常常将类型故事与惩治奸商、豪绅、地主、县官（有时是知府）及属员、员外的主题相结合，表现出主人公正义的一面，富有积极健康的思想内涵。二是有些故事独立成为一个类型。除了上面所提到的几种之外，还存在一种类型故事。通常写主人公出门在外，恰恰遇到别人向他打听“烂肚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还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比如“听说他是个破烂肚宝”“听说他的妻子都是骗来的”等，主人公就十分生气，于是就会设计捉弄他一下。《我就是江可爱》讲的就是江可爱坐船途中，遇母子二人打听江可爱，并说他是个坏人。江可爱用糖哄住了小孩子，并让孩子叫自己“爸爸”，待下船了江可爱装作是妇人的丈夫，责怪她跟人家（真丈夫）跑了，两人打到县衙，县官见孩子叫江可爱“爸爸”，责打妇人四十大板。妇人认识到遇上江可爱了，从此改掉了说人坏话的毛病。这种类型故事，在祁连休归纳的机智人物类型中未见，可以把它归结为“当面说坏话”型。

三、徽州机智人物故事的地方文化特色

徽州机智人物故事主要分布在休宁县、祁门县、黟县、徽州区。这几个地方经济繁荣，商品交换促进了文化交流，使徽州机智人物故事有了同其他地区的机智人物故事一样的类型，但它也具有地方文化特色。

首先，徽州机智人物故事体现出区域方言的特点。《巧编地名歇后语》写的是祁门机智人物康焕瘪②巧编地名的故事。从中可以看到祁门方言的特点。如倒挂猪头——沥（历）口、六月落雪——奇冷（岭）、草鞋无鼻——塌翻（塔坊）、公背媳妇——白驮（白桃，碧桃原称）、被窝里放屁——（真）正冲。

其次，徽州机智人物故事反映了地方生活习惯。比如黟县卷《如何谓三个屌蛋》，讲到余良贵的母亲带两个佣人到杭州省亲，途经广德一家饭店住宿，黟县人只点饭不点菜的习惯让店老板瞧不起，说“黟县佬是三个屌蛋”。余良贵带着金达、金远两位佣人也来住宿，被老板娘看不起，故意说住满了。余良贵一说要住高档房，还要酒菜，就受到热情的招待。第二天，余良贵三人付了房钱要离店时，老板娘见金达、金远在翻皮条，撕被絮，找什么东西。在老板娘的寻问之下，余良贵说：“黟县佬是三个屌蛋，我们俩一摸都是两个，再找第三个屌蛋。”老板娘一听十分羞愧，认错悔过，退了住宿费。黟县人的点餐习惯和外地人对他们的看法在这则故事中都有表现。

再次，徽州机智人物故事记录了地方称谓、节日习俗。还有《江可爱斗趣赞蛤蟆》一则，身为会馆理事的江可爱，在会馆开会迟到，从而受众人捉弄：众人在堂中挂了一幅蛤蟆像来取笑他。江可爱反唇相讥“黟县蛤蟆”是他们的老祖宗。大家取笑不成，反被江可爱取笑。原来徽州六县各有一种动物作为代表称谓：“黟县蛤蟆歙县狗，祁门猴狲翻筋斗。休宁蛇，绩溪牛，婺源是斑鸠。”而徽州民间有大年三十挂祖宗容像来祭拜的风俗习惯，因此江可爱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当赶快回家准备过年。”

最后，徽州机智人物故事体现了徽州地区的文化风貌。徽州经济发达，文风兴盛，三里之村不废诵读。因此这些机智人物以文人身份居多，能识断字，能写诉状，哪怕是乞丐也很有文采，比如《湖边巧遇叫花子》写文征明与程燮湖边游玩，见池中荷叶两人就对起对子：“池中荷叶鱼儿伞”，“梁上蛛丝燕子帘”。在一旁的老叫花子听到，也凑了一句：“被里棉花虱子窠”。不仅对得工整，而且富有生活实感。这让文征明佩服不已。

综上所述，徽州机智人物故事具有类型化的特点，同时也有自己的独特面貌，这些个性化特征的形成是徽州地方文化孕育的结果。

注释：

①本文所引故事文本均出自安徽省民间文艺家协会、黄山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安徽黄山市》,黄山书社,2012年版。

②因为长得干消瘦，鬼点子多，故加一个“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