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磊
(淮阴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与同时代的北岛、舒婷等不同,多多作为诗人的声名建构是由外而内进行的:当国内掀起北岛、舒婷等朦胧诗人研究的热潮时,多多并“没有被命名为‘朦胧诗人’”[1],甚至,他还曾一度被中国文学史研究遗忘。而1980年代末的海外学界却选择将多多奉为中国朦胧诗的先驱。2010年,多多更是成为素有“美国的诺贝尔奖”之称的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The Neustadt International Prize For Literature)第一位获奖华人。随着多多在国外诗歌界的声名日盛,中国评论界开始倾向于把他与诗歌主流派别相勾连,并试图重新定位其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及意义。因此,对多多诗歌在海外的影响及传播研究具有重要的诗学意义和现实意义。对于多多诗歌在英语世界的翻译与编选,学者郝琳在2015年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梳理[2],除了在文中补充郝琳文本中未提及的1989年之前的译介之外,其他的本文不再赘述,而是从西方具体的批评文本出发,讨论多多诗歌在西方世界的批评现状及研究趋势。
对于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对自己的影响,多多曾在多个场合谈及。2018年9月29日,在南京大学与李章斌的访谈中,提到自己写诗的机缘,多多再次强调波德莱尔是其写诗的“最直接的原因”[3]143。
多多对波德莱尔的推崇也引起了国外学界对两者关系的兴趣。其中,美国康涅狄格学院的麦芒(黄亦兵)及意大利的塔姆布雷罗(Giusi Tamburello)的研究较为突出。2007年,黄亦兵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出版的《当代中国文学:从文化大革命到未来》中,详细论述了多多与波德莱尔的相遇、其“相近的血缘”关系、“先天的共鸣”及两者之间相似的“紧张、异化、超现实的意象及想象”[4]25。
而塔姆布雷罗则在2012年及2015年连续发文,较为系统地分析了多多与波德莱尔的渊源及其文本互文。在《波德莱尔对多多诗歌的影响:以中国女诗人陈敬容的法译中文为媒介》[5]中,塔姆布雷罗从宏观及微观两方面论述了波德莱尔对多多的影响。宏观方面,塔姆布雷罗指出波德莱尔与多多“相似的情感体验”及把“荒谬”“低俗”“古怪”等古典美学范畴赋以崇高感的诗歌美学特征;微观方面,为加强说理的直观性,塔姆布雷罗不惜笔墨,把波德莱尔《薄暮》(Le Crepusclue du soir)的法文原文、英文译文及陈敬容的中文译文和多多的《再会》的中文原文及英文译文全文引用,以文本考古的方式及大量的篇幅逐句逐段地分析了两者之间的文本互文,并指出:尽管写作动机不同,但多多的《再会》确实是“波德莱尔式的”,而《再会》与陈敬容版《薄暮》的中文译文之间的“回应”更是明显。但塔姆布雷罗关于波德莱尔对多多的影响研究并未止步于此,随后,他通过对多多1970年代其他诗歌如《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钟为谁鸣》《蜜周》《致情敌》《诗人之死》等文本中意象的考证与分析,认为多多确实从陈敬容的译文中习得了波德莱尔的诗学元素,并利用在波德莱尔诗歌中的“发现”,很快便完成了个人风格的完善与成熟,并将它发挥到极致——通过创造“逻辑的反转与倒置”,生产出陌生化的意象及所指,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与意象有关的诗歌语言。值得一提的是,塔姆布雷罗在文中重点强调了陈敬容作为译者的重要作用。他认为,陈敬容的译文不但解决了语言问题,而且在多多和波德莱尔之间架构了思想与语言之桥。这一点也得到了多多本人的肯定与认可。[3]143
2015年,意犹未尽的塔姆布雷罗再次发文,以《令人着迷的关系:作为诗歌影响因素的陈敬容之翻译》[6]为题,以陈敬容的译文对中国诗人及诗歌的影响为论述中心,以较长的篇幅再次论述并强调了多多、波德莱尔、陈敬容三者之间的关系与联系,对2012年的影响研究进行了有效的补充。他认为,不同于中国20世纪初那批有着国外游学经历并精通一门或多门外语的知识分子,1989年前的多多与他的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并没有习得一门外语的机会,所以波德莱尔对他的影响是通过陈敬容的翻译得以发生的。也正是陈敬容在翻译过程中对法语与中文两门语言之间的有效“调停”,才使多多读到的中文译文无限接近波德莱尔的“原汁原味”,而对波德莱尔的热爱使其最终舍弃对宋词的执着,成功地获得自己独特的“标识”——用多多式的有效地破坏读者期望的“密集的意象”,去揭露生活的最本质的真实。除此之外,塔姆布雷罗还比较了波德莱尔、陈敬容、多多的写作及译作年代,认为虽然三个时期并没有可比性,但其时“社会动荡的戏剧性历程”却是一致的,而“焦虑”正是波德莱尔和多多写作的“核心词汇”。这一判断也正呼应了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奚密(Michelle Yeh)《焦虑和解放:对近期中国诗歌图景的说明》[7]一文的论述主题。
在文章的最后,塔姆布雷罗再次强调,在中国,陈敬容并不是波德莱尔的第一个译介者,最早的译介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而陈敬容的翻译之所以对多多影响至深,极有可能是在多多及同时代大多数诗人正在迫切地想用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语言表述形式来表达他们的“幻灭”感之时,恰好读到了陈敬容1957年发表在《译文》上的波德莱尔的9首译诗。
在《“〈可兰经〉里没有骆驼”——论现代汉诗的“现代性”》中,奚密指出,在中国文学界,总会出现关于文化认同或“中国性”(Chineseness)的争论,而且,对中国性的过分关注在现代汉诗的研究中尤其普遍[8]。而政治解读更是“垄断了有关中国大陆诗歌的讨论趋势”[9]121,那么,作为“开创了现代汉诗新纪元的抒情诗人”[10]之一的多多,其诗歌的“中国性”与“政治性”必然成为批评家关注的焦点问题。
在讨论西方批评家关于多多诗歌的“中国性”与“政治性”之争之前,还是要简单地回顾一下多多诗歌1989年之前大致的外译情况及1989年之后的政治导向。虽然多多从1972年就开始写诗,但1989年之前的多多诗歌在域外各国的译介只是零星地进行:1982年法国《道格斯》(DOC[K]S)杂志推出了多多的7首诗歌;1986年美国《猎人》(Nimrod)杂志发表了4首;多多诗歌的6首意大利译文分别出现在1987年的诗选集《石化鱼的重生:1976—1986中国当代诗》及1988年的诗选集《以话语的形式:当代中国诗人》上;1988当年还有其他两个国家的译介——5首出自日本的诗选集《无数辉煌的太阳:中国当代诗》(Okuman no kagayaku Taiyō: Chugoku gendai shishū),1首出自瑞典的《邦尼耶文学杂志》(Bonniers Litterära Magasin);1989年另外的4首译诗出现在美国《贝洛伊特诗刊与步法:帕特森文学评论》(The Beloit Poetry Journal and Footwork: The Paterson Literary Review)上,10首诗被荷兰的《诗歌国际版》(Poetry International Edition)选译。[9]268-269
1989年,多多应邀去英国进行诗歌朗诵活动,到达英国的日期恰巧为在后人看来很特殊的6月4日,而多多也发现他突然间成为西方媒体聚焦的目标且被西方定义为所谓的“流亡”(exile)(1)对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因各种原因暂居或移居到海外的诗人,王宁先生和赵毅衡先生倾向于称之为“流散”诗人,但本文涉及的是海外学者运用“exile”这一词汇时所强调的政治隐喻,所以文中仍用“流亡”一词。诗人。同年,由李(Gregory Lee)和凯利(John Cayley)合作的多多的第一本英文诗集编译完成。但它在面世之前(多多达到英国之后)就被其新出版商(Bloomsbury)重新修订,修订版较原版扩充了一些篇目,其原定的诗集名《陈述》(Statements)也被更改为《从死亡的方向看:从文化大革命到天安门广场》(Looking out from Death: From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to Tiananmen Square),其献词更是醒目:“献给那些今天还在中国发声的人们,献给这些在战斗中死亡的战士。”此译本的题目和献词都呈现出明显的非文学特征,将政治诗人的头衔强加在多多头上。1990年代始,多多的诗集被陆续外译,出现了荷兰语、德语、加拿大语等多种语译本。虽然其诗歌的美学特点被逐步挖掘和论述,但“中国性”和“政治性”仍是部分译本的卖点之一,如1991年芬克尔(Donald Finkel)的译本《碎镜:民主运动中的中国诗歌》(A Splintered Mirror: Chinese Poetry from the Democracy Movement)中收录了多多6首1970年代早期的诗歌和1首1983年的诗歌,但此译本具有导向性的前言重点谈的不是诗歌本身而是政治高压下诗歌的复杂性;1993年巴恩斯通(Tony Barnstone)编选的《风暴之外:中国新诗选》(Out of the Howling Storm: The New Chinese Poetry)选入多多1980年代的7首诗歌,在编选的过程中也表现出了对中国诗歌政治背景强烈的关注。在这本书的编者按最后部分,巴恩斯通说:“通过(……翻译),你从这本书里读到的诗歌已经从天安门广场行进到你的起居室。”[11]
译介如此,在批评方面,关于多多诗歌“中国性”与“政治性”的争论在西方学界也是颇为热烈。1989年8月,拜伦(Catherine Byron)对《从死亡的方向看:从文化大革命到天安门广场》及多多在英国的诗歌朗诵行为快速作出反应,书评充满了政治暗示,并分析了1989事件对多多朗诵1983年写作的诗歌的影响[12];1991年,荷兰的高德基贝尔(Jaap Goedegebuure)从“文化大革命”“6·4”及国外流亡的角度对多多诗歌进行了评述[13];李不但编辑出版了《从死亡的方向看:从文化大革命到天安门广场》,而且在1993年继续发文,以《当代中国诗歌:现代主义的流亡与潜能》[14]为题,对多多诗歌进行了“政治性”的解读。在这篇文章中,李利用萨义德(Edward Said)和布罗茨基(Losif Brodsky)有关流亡的概念,把“流亡”的语义扩展到最大范围,认为多多在离开中国(1989)前即是一个精神流亡者。他从“社会——文化”这一范畴对多多诗歌进行了分析,把中国现代诗与中国当代的公共现实紧密联系在一起,把多多的作品看作典型的社会批判。可以这样说,李的批评是以多多个人历史为其定调的一系列政治报告。
作为一部最早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论述多多作品的专著,在《破碎的语言:中国当代诗歌与多多》(Language Shattered: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and Duoduo)第一部分,荷兰汉学家柯雷(Maghiel van Crevel)用了三章的篇幅详细论述了中国1950年代至1980年代的文学环境,即1950至1960年代与政治息息相关的正统诗歌(orthodox poetry),1960年代至1970年代的地下诗歌(underground poetry)及1979年之后的实验诗(experimental poetry),并以此为背景引出了多多及其诗歌写作。尽管在第五章中,柯雷郑重声明他的研究方法与其时以意识形态为正统的中国式批评不同,因为他认为多多诗歌意识形态的重要性在诗歌写作几年之后就迅速减少。但自公元前431年高尔吉亚开创智者学派传授“修辞术”、苏格拉底在雅典就文学的社会意义进行提问开始[15],文学的内部法则和文学的社会功能就成为文学批评所讨论的基本话题,所以成长于中国特殊历史时期的多多诗歌的“中国性”和“政治性”也成为柯雷无法回避的议题。在第六章“早期诗歌(1972—1982)”(2)柯雷的专著发表于1996年,其时,他把多多1972—1982年间的诗歌称为早期诗歌,把1983—1994年间的诗歌称为后期诗歌。对于迄今为止仍活跃在诗坛的多多来说,这样的划分已不太合适。但因随后引用柯雷或对柯雷的观点提出异议的学者皆采用了柯雷的这一分法,且两个时期均跨越了两个时段。为叙述方便,文中仍用早期诗歌和后期诗歌来称呼这两个时间段的诗歌。中,柯雷指出,多多的早期诗歌受文化正统的影响,是时代的产物,带有与同时代诗人相似的意识形态倾向。柯雷所指的“中国性”与作者的种族或文化身份无关,由一个人能够成功阅读一首诗所必须具备的对中国的认知、能清晰地掌控不可控的单词(这些单词与地方性、地区性、本土性息息相关)的潜在含义所决定;而他所谓的“政治性”,实际上指的是“社会政治性”(social-politicality),亦即大于政治(politics)的真实世界(the real world)。在这一章,柯雷用文本细读的方式重点讨论了多多早期诗歌的“政治性”与“中国性”问题。他认为,多多早期的一些诗歌具有政治性,一些诗歌具有中国性,而一些诗歌既具有政治性又具有中国性。以组诗《回忆与思考》为例说明:在柯雷看来,组诗的第二首(一个阶级的血流尽了……)明显反映了中国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初的“真实世界”。虽然没有题目,但它是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摹写,以中国特定的、特用的常识作为先决条件。所以,柯雷认为,它既具有中国性,又具有政治性。而其他的四篇《当人民从干酪上站起》、《无题》(浮肿憔悴的民族……)、《祝福》、《无题》(醉醺醺的土地上……)等与第二篇的明显不同,即是它们没有调用如中国特定时期的停学运动等背景常识,所以它们不具有中国性。但它们对“颂歌”的集体抵制,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是可以被称为“严重事件”的。而且,这些诗歌中充满了暴力、血腥、死亡等社会巨变的副作用。所以这四首诗具有明显的政治性。
在关于多多后期诗歌(1983—1994)的讨论中,柯雷认为多多的后期诗歌不再像早期诗歌一样真实地反映社会,而是从政治、公众和集体中逃离,更趋向在个人和私人的领域探索。所以,此间诗歌的“中国性”和“政治性”已然从文本中消失。他重点强调了《从死亡的方向看》(1983)这首诗(李和凯利的英译本正是以此诗作为带有政治隐喻的题目)。柯雷指出,对这首诗的政治解读明显是以“政治性”为噱头来获取商业利益的“哗众取宠”。他认为,对于阅读多多1980年代诗歌的读者来说,如果了解多多的历史,可以把他的诗歌与政治联系在一起,但不能把它降低为社会政治的描绘和解决,这样对欣赏没有任何好处。2007年,麦芒在《当代中国文学:从文化大革命到未来》中用了五分之一的篇幅对多多诗歌的“政治性”和“现代性”进行了分析论证,并以“犀利”的语言对柯雷有关多多后期诗歌的观点进行了批评。在肯定多多1980年代诗歌语言形式和诗歌技巧的同时,麦芒重点强调了意识形态的重要性:针对柯雷对多多后期诗歌的定位,麦芒肯定地指出,“文革”的影响是被多多这一代人永久承载的“遗产”,随着“革命”的结束,作为诗人的多多就会重新开始定位写作方向,“诗歌会背离政治性和历史性,而多些普适性和非中国性,这种假设肯定是错误的”[4]54-55。麦芒用柯雷对多多后期诗歌意象和语言的论证作为突破点:在柯雷看来,多多1983年之后(1983—1994)的诗歌,尤其是其意象和语言,变得更任性,总是故意地忘记其“首选用法”(preferred usage)[9]267。对麦芒来说,这不但不能证明多多的后期诗歌更私人化、更缺少政治性,反而,这种精神分裂、非理性甚至疯狂的文字状态更是证明过去和历史是多多潜意识中无法祛除的部分,这一部分总是从被压制的状态下突围,并通过革新语言和诗歌形式的方式爆发出来,这意味着看起来只是纯粹语言和形式的改革也可以是意识形态的。
在后现代的语境下,有关文学“美”的概念已发生了巨变,而本文的“美”是狭义的指涉,专指诗之为诗及与“文学性”相关的内容、形式、意象与文字之美。
虽然拜伦在1989年在针对《从死亡的方向看:从文化大革命到天安门广场》的书评中将政治解读放在首位,但她并没有自动屏蔽掉多多作品的艺术特色:她对多多诗歌中的西方视野颇为赞赏,认为对于西方读者来说,多多诗歌的这一特色使其诗歌变得更容易接近;而且,她尤其强调了多多诗歌中存在于痛苦和荒谬中的精美的亮色。与拜伦的“双向选择”不同,1989年10月,泰勒(Michael Taylor)对《从死亡的方向看:从文化大革命到天安门广场》的政治导向进行了旗帜鲜明的反对[16],而且指出,出版物的出版环境会严重地影响读者的接受。所以,西方人买这本书的初衷应该是认为从中可以发现天安门精神之所在。但泰勒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抱着这样的心态来读这本书,读者注定是要失望的,因为多多是一个“欺骗者”(seducer),即缺席事实陈述者角色的诗人。泰勒对于多多诗歌的“层级”尤感兴趣,认为多多1970年代的诗歌充满了各种“音色”的调整及无尽的欲望和困惑,而1980年代的诗歌明显日臻完善:其密集的、复杂的意象与自然严肃的冷酷相连接,叙述人的音调也抛弃了牵强附会,日趋成熟稳定。
1990年,荷兰的哈夫特(Lloyd Haft)在《新鹿特丹商报》(NRC Handelsblad)上对《从死亡的方向看:从文化大革命到天安门广场》进行了评论[17],不但指出了李的一些翻译错误,而且提醒读者要警觉西方对多多诗歌“潜在的歪曲性解读”。他认为,多多身上带有两种烙印:诗人和流亡者。虽然这两种身份的叠加会引起西方读者和媒介特别的关注和兴趣,但这种对其“政治身份”的敏感很容易影响对其作品艺术价值的客观评判。在认真地比对原文和译本之后,他对多多的诗艺肯定有加,认为多多即使不是来自中国,也属于一流的诗人且不负其赢得的声名。他尤其欣赏的是多多鲜明的、丰富的意象,认为这些意象能够毫发无伤地穿越语言的藩篱,带给西方读者共鸣和审美上的享受。1991年,哈夫特再次发文[18],强调了多多诗歌的非中国性及世界性。他认为:“即使是历经几代人,即便是如北京到阿姆斯特丹的距离,在重要的根源上,人们生物学上和心理上的状况和经验也是相互联通的”,所以,多多诗歌的美具有普世的意义,其中的“动物、人,尤其是那些特殊的元素,如风、土地、血等,不但永恒且在为自己发声”。
1991年5月,在多多诗歌的荷兰译本问世后,艾德曼(W. L. Idema)认真比对了两个西方译本之后认为[19],多多1970年代的诗歌属于老一套的感伤主义,而对其1980年代的诗歌颇为欣赏,认为多多后期诗歌的表现是一种从政治话语中恢复语言元功能,并再一次使其成为诗人表情达意工具的持续的努力。艾德曼把多多笔下频繁出现的荒凉的北方乡下看作社会情感贫瘠的象征及诗人用语言重建现实的希望。如其他书评者一样,艾德曼尤其关注多多诗歌中的意象。他虽然认为在西方文学标准下,多多偶显幼稚的无羁意象略显过时,但也不得不承认多多诗歌的意象极为复杂,令人震惊且感动。最重要的是,他意识到了政治解读多多诗歌的弊端,认为把多多诗歌作为“政见批评”来读,对当代中国诗人来说是不公平的。同样,即使是把多多诗歌的政治性无限放大的李,也不得不承认多多诗歌如《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1991)等不一定非要扣上政治的头衔,而是有多重方式如从自然、人类等方面解读的可能。[14]55-77同样在1991年,赫勒曼斯(Karel Hellemans)在比利时双月刊DePoёziekrant上发文,他首先强调了多多不可忽视的写作天赋及在西方影响下的快速“进步”,继而指出了多多诗歌对于阅读者的“高要求”:其诗歌的朦胧性、放纵的隐喻、大胆的意象、混乱的情绪、不连贯的修辞等都需要读者从情感的角度而非理性的角度去接近、品鉴。
在多多诗歌西方批评史上,巴特(Peter Button)(1992)[20]应该是第一位真正从文学批评而不是书评的角度对多多诗歌进行详细评论的西方学者。他同样指出了李译文中存在的问题,否定了其强加在多多诗歌上的与“6·4”的关联。巴特不但从美学的角度分析了多多诗歌中意象的多重性与复杂性,而且用诗性的语言强调:多多诗歌偏好于通过恐怖和暴力的破碎意象描绘异化的、失和的心理状态,因此,其诗歌往往在诗化声音遭受重创后的反射与这些反射投影在诗意风景上的浓郁的忧伤之间摇摆。
1993年,巴顿(Simon Patton)的书评对多多的诗歌作出了极高的评价[21]。他认为,多多的诗歌充满了激情和怜悯,正是多多诗歌纯熟的超现实主义技巧和私人情感体验的结合,生成了属于多多原创的抒情强度和高度,而多多也因其作品成为令人愉悦的现代主义者。
虽然在《破碎的语言:中国当代诗歌与多多》第六章,柯雷详细论证了多多早期诗歌的“中国性”和“政治性”,但在随后的第七章,柯雷用文本细读的方式批驳了李等西方学者对多多1980年代至1990年代诗歌的“政治”引申,论证了多多诗歌1983年之后诗技、诗艺的完善与成熟,对“流亡”一词进行了重新定位和解读,并分析了多多后期诗歌(1983—1994)中体现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柯雷还用大量的篇幅对多多诗歌中的意象、形式、韵律、声音及其他美学特征进行了研究和分析。在对多多后期诗歌的分析中,柯雷成功地进行了以审美标准来抵制无处不在的政治关注的尝试。但是,虽然柯雷在分析多多1980年代至1990年代诗歌的美学表现上不遗余力,在论证其早期诗歌的中国性和政治性时,也并没有放弃对诗歌韵律、文本结构、书写特色、意象、戏剧性等的探索。批评家们还是对此“二分法”提出了质疑。奚密在《破碎的语言:中国当代诗歌与多多》发表后的第三年(1999年),撰写了有关这本书的书评。虽然她理解、肯定柯雷用“中国性”“政治性”二元划分的方法缓解了政治解读垄断有关中国大陆诗歌的讨论趋势,但她认为“他提出的双重焦点又成为一个新的盲点”。奚密用多多的《五年》为例,指出柯雷因过度关注“中国性”和“政治性”的梳理和讨论,不免会忽视了一首诗的“多重意义和文字密度”[22]。
自奚密的书评之后,海外对多多诗歌的关注稍有沉寂(3)因多多诗歌在域外多个国家得以译介,所以存在英语之外的批评文本。但因作者语言所限,本文采用的皆为英文或由其他语种译为英文的批评文本,英文的批评文本尚无法保证囊括,更遑论其他语种的批评文本,所以会存在挂一漏万的情况,特此说明并期待其他语种批评文本的整理和归纳。。2011年,奚密又以《“狂风狂暴灵魂的独白”:多多早期的诗与诗学》[23]为题,以多多与朦胧诗人的差异性及与后朦胧诗人的相似性为切入点,以文本细读的方式,对多多的诗学和作品风格进行了详细的评析。在她看来,多多之所以在1980年代的中国诗坛处于孤独者和边缘者的地位,是因为其作品的“超前性”、其语言风格的“前卫”和“另类”:他用悖论、反讽、歧义、陌生化等手法、冷静中立的陈述及冷峻诡异的意象表现了历史的荒诞和人类(包括孩子)集体恶的本质。
同样在2011年,麦芒在《今日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 Today)发表了提名多多为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候选人的提名词。文章的开始部分虽然再次强调了“多多是一个被遗弃的、血统肮脏的革命和现代性的私生子”[24],但提名词重点谈的却是多多对语言、语言形式、诗歌技巧的革新及具体文本例证。麦芒认为,多多是一位对自己极度苛刻的诗艺的追求者和缪斯最忠实的仆人。除此之外,麦芒还强调了多多对中国当代诗人的影响,认为他虽然被中国学界“发现”较晚,但他对艺术的不懈追求却影响和激励了一批同时代人。
另外,虽然多多诗歌中的“自然”及“自然与人类的关系”在柯雷、麦芒等的评论中皆有所提及,但有关其诗歌中人与自然关系的最新评论应该是2019年发表在《马诺阿》(Manoa)上一篇名为《竹、橘、海及其他》的文章[25]。文章以多多2000年及2005年的两首诗《感谢》(Gratitude)和《白沙门》(White Sand Gate)为例,以多多的“在归还它的时候借它”(《感谢》)为着眼点,论证了多多诗歌的生态意识及其对人类肆无忌惮地“采矿、钻井及砍伐树木”等破坏自然生态平衡恶行的无奈和痛惜之情。
综上所述,作为一名中国当代诗人,多多在海外确实称得上声名远播:其诗歌出现了英语、德语、日语、法语、荷兰语、加拿大语、意大利语等多种译本和译文;评论方面,从1989年8月其第一本英文译著的书评到2019年对其诗歌中生态问题的评析,多多及其诗歌在海外受到了持续的关注和研究。但多多海外研究的局限性也不容忽视:一是批评家的身份较为单一,很大一部分为汉学家或旅居国外的华人或外籍华人。二是部分评论家的话语明显带有西方“优越”的色彩。三是针对多多的批评研究并没有出现“百家争鸣”的盛况,其诗歌的政治性、中国性、现代性等论题是2000年之前的译介与批评主流,2000年之后,纯学术意义上的影响研究才得以进行。虽然“政治”考量在此后逐渐淡出批评家的视野,诗歌的美学特征被逐渐挖掘,但其深度和广度仍有待扩展。四是批评文本的数量比较有限。另外,鉴于文学批评的滞后性,西方对于多多近期诗歌的评论还较为稀少。但值得庆幸的是,随着多多在西方的声名日盛,2004年的回国任教及2010年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的获得,国内对多多的接纳及文学史功绩的考证和逐步确认使多多在国内的批评研究日渐兴起,这也必将引起西方学界的关注并带动多多域外研究的进一步展开,从而为“中国文学走出去”树立良好的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