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栋《渔洋山人精华录训纂》考论

2020-01-18 04:36周金标
淮阴工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渔洋精华

周金标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淮安 223300)

《渔洋山人精华录》是清初诗人王士禛的诗集。王士禛(1634-1711),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世称王渔洋,清初杰出诗人、文学家,继钱谦益之后主盟诗坛,与朱彝尊并称“南朱北王”,诗论创“神韵”说。

1 王士禛《精华录》及其初注

王士禛24岁的成名作《秋柳四首》影响巨大,和者云集,注者也不少,从屈复、王祖源、徐寿基、高丙谋、李兆元、郑鸿等人为之专门作注,到各种诗话、笔记的谈艺论旨,论者不下百人,尤其是四诗的主旨,说法不下十数种,盛况堪比《锦瑟》《风怀》。屈复《秋柳诗注》认为是哀悼亡明,怀念故国,“白下”“洛阳”“帝子”“公孙”等皆哀思故明之词。当然这种说法引起很大争议,险些连累王士禛诗文遭禁。乾隆丁未(1787),彭元瑞奏请禁毁王士禛、朱彝尊等人诗词,理由是“语关新故”,时充军机章京的管世铭力持异议,反对禁毁,加上乾隆帝对王诗颇多喜好,故而逃过此劫。后来管世铭感慨作诗,曰:“诗无达诂最宜详,咏物怀人取断章。穿凿一篇《秋柳》注,几令耳食祸渔洋①。”所谓“秋柳注”,即指屈复之注。

王士禛晚年从《带经堂集》92卷中简菁选胜,命曰《精华录》,10卷,古体4卷、今体6卷,收诗1694首。鉴于王士禛的地位和声誉,《精华录》行世后,评点、笺注者络绎于世,诸如查慎行、何焯的选评,伊应鼎《精华录会心偶笔》,杭世骏批点本,翁方纲《复初斋精华录评》,梁章钜《读渔洋诗随笔》等,多以提示评点旨趣为主。而注释较全面者,则先后有徐夔、金荣、惠栋、蒋德馨四家。徐注、蒋注均未刻,金注、惠注均有刻本,且是全注本,也是清代最流行的两个注本。蒋德馨,字心芗,长洲人,道光乙未(1835)进士,官工部主事,有《且园诗存》。蒋注沿袭较多,新意不足,故而价值不大。上海图书馆存蒋注钞本。

徐夔,生卒不详,字龙友,江苏长洲人,康熙间廪生。曾与沈德潜结诗社。诗初学韩愈,后嗜李商隐并注其诗,又注《渔洋精华录》。有《西堂集》。据惠栋《渔洋山人精华录训纂·例略》:“《精华录》向无注,故友徐君龙友夔尝注《咏史小乐府》一卷、近体诗六卷,余略加删润,尽采入《训纂》中。”徐夔的注释虽是选注,但分量占了《精华录》大半,所以称其为注释《精华录》的第一人,并不为过。徐夔注虽无刊刻,但精华大部分收录于惠栋《训纂》,《训纂》中标示“徐夔曰”的条目比比皆是,以《秋柳四首》为例,“黄骢曲”“女儿箱”“板渚”“琅琊”“扶荔宫”“西乌”“枚叔”“桃根”“帝子”“珠络鼓”“中妇镜”“永丰坊”“公孙”等条目,《训纂》均采纳徐夔的注释。作为《精华录》注释的创始者,徐夔的功绩不应被遗忘。国家图书馆今藏徐夔注本。

2 惠栋及其《精华录训纂》

惠栋虽以经学名世,但早年沉浸文艺,对诗学颇多胜解,《渔洋山人精华录训纂》即其青年时代的著述,具体着手的时间已不可考,刻成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其特色有如下几点。

一是精审的考证。惠栋是清代著名经学家,吴派汉学的代表,治学严谨,即使注释集部作品,也体现出浓厚的醇雅特色和学者风范。其考证长于地理、名物等,正适合所注内容。渔洋主盟文坛五十年,诚如卢见曾所云:“渔洋博赡名天下,其为诗渔猎百氏,含咀六经,其引用如钟鼎科斗,山经水注,旁及琳宫梵宇之书,靡不津逮。[1]”地理考证,占据条目的很大比例。如卷一下《海门歌》,“海门”“井络”“朱方”“浮玉”“两峰”“海戍”“胡豆洲”“徒儿浦”“七闽”等9个条目皆为地理名词,占全部19个条目刚好一半。《自光福里入太湖口往圣恩寺》有“光福”“太湖口”“圣恩寺”“西崦”“邓尉山”“具区薮”“仙灵窟”“袁墓”“铜井”“青芝”“七十二峰”“金庭”“毛公”“万峰寺”等,占比亦达一半之上。《京江夜雪》5个条目“京口驿”“鸿鹤山”“春秋楼”“三山”“第一江山”,全部是地理名词。之所以重视地理,《凡例》云:

行役之诗,地理独详,注家最易舛讹,盖亲历之于传闻异也。……山人于地理精审不苟,即送行诸诗,虽未尝亲历之地,亦必考之详悉,无妄下一语也。注山人诗者,其可梼昧以从事哉?

一般注家对地理考证望而却步,而惠氏对此却乐而不疲,可见正其擅长。此外较有难度的名物、佛教名词等,也是关注重点,如卷一下《登光福塔望穹窿灵岩诸山怀古》,设立“铃铎”“大千”“微尘”“解脱”“清净”“采香”等似乎平常易懂的条目,是因为有佛教内涵。

考证之精审还表现在深度方面。惠氏的诸多考证,往往如小型的专题研究,如《登文游台》“玻璃江上谪仙人”,注“谪仙”曰:

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子瞻文章议论,独出当世,风格高迈,真谪仙人也。”山谷《喜子瞻得常州》诗:“喜得浸淫动缙绅,俞音下报谪仙人。”史季温曰:“山谷常呼东坡、李白为两谪仙。”《彦周诗话》:“贺知章呼李白为谪仙人。世传东坡是戒禅师后身,仆窃信之。”

“谪仙”并非生僻典故,一般读者均知其来历,注与不注,似乎在两可之间。但经惠氏开掘,才知道大有来头,且此诗歌咏东坡,注释所引《渑水燕谈录》、山谷诗、史季温注、《彦周诗话》四条文献,皆与东坡有关,可谓探赜钩深,来之不易。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文字典故,略于通俗易懂者,而偏重于较有内涵者,如卷一下《丹徒行吊宋武帝》“英雄”“龙行虎步”两个条目,“英雄”出自徐广《晋书》王谧赞美刘裕“当为一代英雄”,“龙行虎步”出《宋书·武帝纪上》:“刘裕龙行虎步,视瞻不凡,恐不为人下,宜蚤为其所。”《吴季子祠下作》注“更迭”曰:“谓吴弟兄迭为君。谒死而余祭立,余祭死而夷昧立,夷昧死而僚以长庶即之,阖闾于是起而弑僚。皆见《公羊·襄二十九年传》。”可见“更迭”亦非等闲之词。总体而言,确如惠氏所言“凡习见之事,略而不载”,体现较高的学术性。

考证之精审与惠氏博览群书、学富五车有关。《凡例》曰:“余家四代藏书,撰《训纂》时,每见异书,珍其僻秘,往往避习见之本而津逮焉。集中所采书目共数百余种,悉从本书中出,不敢一字拾人牙后慧也。”又以未能得到《大清一统志》定本为憾。从注释所引来看,许多书籍属于稀见文献,为一般藏家所无。正是惠氏枕籍经史的优越条件,才成就了这部《训纂》。

二是注重当代人物的考察,有助于理解诗歌。《凡例》提及“山人诗于当代人物极为注意,每遇风雅志节之士,集中必一见之”,渔洋素爱提携布衣寒士,惠氏祖父二世蒙其恩泽,这也是《训纂》著述的动机之一。如卷三下《张友石户部得雷氏琴》《赠叶井叔三首》《送徐武令》《听张晴峰员外弹琴》《和吴孟举种菜》《送浦潜夫》《答徐胜力二首》《送洪昉思由大梁之武康》《送陈子文赴安邑丞四首》等,惠氏均钩深索隐,查辑渔洋和他人笔记,介绍其人其迹,一则“阐扬幽隐”,二则表渔洋提携之功,三则助解读诗歌。另外,《凡例》曰:“昔少陵善陈时事,世号诗史。山人留心人物,金陵纪伯紫映钟亦云:‘公诗即史。’夫诗可为史,注诗者所不能略也。余故于当代事实悉意搜辑,十得八九。”但从实际看,关于诗歌写作背景的交代,除了《秋柳四首》诗末寥寥数句外,十分稀少,《凡例》的说法名不副实。这大概也与乾隆学者逃避现实的心态有关。

三是学风严谨。惠注一般标示文献出处,且原原本本,严格遵循原意,不私改乱删,这是乾嘉学者的优良作风。考证内容按照一定逻辑,顺序罗列,条理明晰。对其他学者如徐夔注释及“同人参订”,惠氏均“志其名氏”,也体现了不攘人善的美德。

该注当时即获得较大声誉,与惠氏同为卢见曾幕僚的王昶有诗赞曰:“少日笺诗矜奥博,中年经术更纷纶。仲翔易学康成礼,只有先生是替人[2]。”诗作于甲戌(1754)。丁丑(1757)刊刻,卢见曾为之作序,喟然叹曰:“此数千百年注诗来绝无而仅有之书也”,“是书一出,而渔洋之诗无不了然于心口之间。又别注年谱,凡渔洋生平出处,与其师友脉络,无不昭揭如日星,宜吾师黄北平夫子激赏,以为渔洋毛郑,良不诬也”,对其赞不绝口。为吴伟业诗集作注的乾隆学者靳荣藩曰:“往见《精华录训纂》,窃喜其为渔洋毛郑”,又称自己的《吴诗集览》“非敢谓足当于《训纂》之万一”(《吴诗集览序》),对《训纂》渊博浩繁的引证表示由衷敬佩。乾隆末年,该注又被收入《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存目”。以后代有好评,如梁章钜( 1775—1849) 评曰:“征君祖父瓣香渔洋兼精吟咏,而征君则不复作诗。其撰《精华录训纂》,亦以笺疏之学行之,极为赅博[3]。”叶名澧(1811-1858) 亦肯定《训纂》注释之功:“池北搜罗富异编,落成书库是何年?更劳红豆斋中客,握管殷勤作郑笺[4]。”

值得注意的是《四库提要》的评价,曰:“栋邃于经学,于词赋所涉颇浅,所引或不得原本,于显然共见者,或有遗漏。”接着援引“寒肌起粟”“吹香”“麦饭”“大漠”四例,证明其不能准确考证文学语言或典故的渊源。但《提要》的批评并没有说到痒处,恐怕惠氏对此也不会首肯。《训纂》的缺陷,主要是重视知识性而轻视文学性,对诗歌的知识内涵发掘深刻,但对主旨和艺术的评论却基本阙如,这与其重视学问、讲究“根柢”的诗学观有关。他曾说:“根柢原于学问,兴会发于性情。二者率不可得兼,然则有兼之者,岂不贸然一大家乎[5]!”表面上“根柢”和“兴会”并重,其实更看重“根柢”和学问。《训纂》的不少条目,对来龙去脉大肆考证,超越了理解作品之需,如卷四下《伪汉刘袭冢歌》“刘袭冢”,先述其具体位置,又大段介绍来历不明、神乎其神的关于官民发掘刘袭冢的经过,最后引徐夔注关于《五代史》的记载,全文443字,枝蔓冗杂,实无必要。《南海神祠》也对“南海神祠”“三足乌”“樊桐”不厌其烦地考索,表现出对知识的追求和偏好。

相反对于诗歌艺术,惠氏却几乎不置一辞,这也是乾嘉学者通病。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的重点是地理、史实和佛典,往往连篇累牍,大肆考证,成为学问的展示。对右丞诸多名篇,却借口反对附会和深文,“不欲为空谬之谈,亦不敢为深文之说”(《王右丞集笺注序》),拒绝谈艺论文。《桃源行》赵氏按语,对诗人翻空出奇的想象及踵事增华的才能不赞一言,却批评“右丞此诗,亦未能免俗”;《终南山》按语则曰:“王友琢崖尝辟之曰:诗有二义,或寄怀于景物,或寓情于讽谕,各有指归。乃好事之徒,每以附会为能,无论其诗之为兴为赋为比,而必曲为之说,曰此有为而言也,无乃矫诬实甚欤!”胶柱鼓瑟,焚琴煮鹤,莫此为甚。乾隆时期号称集成的一些注本,如冯浩《玉溪生诗笺注》、冯应榴《苏文忠诗合注》、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等,皆矜奇炫博,考索浮滥,而漠视诗歌的艺术探究。王士禛是“神韵”说的倡导者,其诗歌在语言、体裁、题材、艺术和风格方面皆有独到造诣,《训纂》却视而不见,因此许多地理、名物的注释,或无必要,或未能结合内容加以剪裁。《凡例》末云:“余撰《训纂》,既脱稿,凡习见之事,略而不载,同人以为言,复增益一二百条,颇嫌其繁。既已开雕,不及追改,识者鉴之。”其“增益一二百条”,即附录补注,内容基本是语言来源的考证,如卷四下《羚羊峡》“劳人功”,注曰:“汪棣曰:少陵《泥功山》诗:版筑劳人功。”《自白鹿洞至三峡涧》“恐人行”,注曰:“朱楷曰:贾浪仙《暮过山村》:落日恐行人。”卷五下《叶欣画》“风雨欲来山欲暝”,注曰:“过春山曰:虞集诗:山雨欲来春树暝。”这些考证对惠栋而言既不熟悉,又看不起,所以“颇嫌其繁”。不能不说,这是乾嘉知识主义泛滥的后果。

3 金荣及其《渔洋山人精华录笺注》

《四库提要》又云:“是书先有金荣笺注,盛行于时,栋书出而荣书遂为所轧,要亦胜于金注耳。至于元元本本,则不及其诂经之书多矣。人各有能有不能,不必以此注而轻栋,亦不必以栋而并重此注也。”对二注等量齐观,似乎不分轩轾。从实际情况看,金荣注似乎更为流行,据周兴陆《渔洋精华录汇评》附录“批点本提要”,今藏上海、复旦等图书馆、有姜恭寿、董熜、杭世骏、姚鼐、姚莹、方功惠等名家的批点本,多以金注为基础。那么二注的关系及其价值究竟如何呢?

金荣,字林始,昆山人。生卒及生平均不详。据《渔洋山人精华录笺注·凡例》:“笺注缘起于康熙庚寅岁(1710),……至雍正甲寅(1734)冬,注稿粗定[6]”,可知前后耗时二十多年。刊刻于乾隆乙卯(1735)。

金荣《笺注》有自己的一些特色,首先是就是编年较准确。《凡例》第一条曰:“集中大半于役之作,川途险阻,雨雪往来,读者即目瞭然,非独少陵号为诗史也”“山人出处,可以概见”。其编年参照王士禛按年编排的自编诸集,对其中错误作了修正。士禛少有诗名,随写随刊,先后出版《渔洋山人诗集》《续集》《蚕尾集》《蚕尾续集》《蚕尾后集》《南海集》《雍益集》,皆亲自编订的编年体诗集,《带经堂集》即上述诸集的合编,而《精华录》乃《带经堂集》的“精华”,作品年代大多可考。而渔洋有自订《年谱》,更可参照。如卷一《蠡勺亭观海》,题注曰:“先生是岁省兄于东莱,观海蠡勺亭,游亚禄山林氏园,观窟室画松。”当依照《年谱》而定。对于读者而言,依次观览,可收知人论世之效,亦见渔洋诗艺嬗变之迹。

其次是重视对创作背景的介绍。渔洋足迹天下,交游极广,因此对诗歌本事的考证成为金注的重点。而渔洋著述丰富,如《蜀道驿程记》《秦蜀驿程后记》《陇蜀余闻》《皇华记闻》《池北偶谈》《香祖笔记》《古夫于亭杂录》等著作笔记中有大量涉及诗歌掌故的资料,金荣据此并杂引其它文献,有助于理解加深诗歌理解。如卷一《醴泉谒志公像观唐碑》,题解引渔洋“自注”,引顾炎武《金石文字记》,又引《洛阳伽蓝记》,分别注释“志公”“唐碑”;正文注释引渔洋“自注”;诗末又引渔洋《池北偶谈》《长白山录》,考证唐碑的历史和文字,以及“志公”得名。这些创作背景的考证,较《训纂》稍详,这是其特点。

至于文学方面,《凡例》曰:“山谷云:杜诗无一字无来历。山人亦然。自是殚力搜讨,历廿余年。”但从实际来看,对语言典故的文学注释不多,即使有也大多是浅近之词,如卷二《傅侯天马歌》,引《周礼》“马八尺以上为龙”注释“身八尺”,引《汉书》注释“流沙”“西极”,引鲍照诗注释“玉山之禾”,引《汉书》注释“阊阖”,又引《汉书》“师古注”注释“浮云”等;卷三《寄答汪苕文二首》注释“蝉蜕”“轩冕”等,这些词汇多为惠栋不屑注释的,后来惠栋批评说“皆浅近习见之语,又多谬误”,基本符合事实。

此书在当时引起争议。惠栋《训纂》成稿后并未刊刻,初稿为金荣所得,金荣《笺注凡例》曰:“乙卯秋(1735),于友人处得惠君栋定宇本,喜其该洽,而于当代事颇为周悉,亟录之,以补余所未逮。”《笺注》刊刻于今年,但面世后遭到惠栋严厉贬斥,惠作《金氏精华录笺注辩讹》一卷,曰:“余著《精华录训纂》二十卷,补注《年谱》二卷,既脱稿后,遂有好事者昆山金君林始,集为《笺注》一书,令古近体为一,取余注参错注之。如一幅缣帛,割裂都尽。金君间有增益,皆浅近习见之语,又多谬误。”又曰:“余注《精华录》初成,有妄庸子者窃其书以行于世。……某氏窃余注妄有增益,余因作《辨讹》一卷。”(《九曜斋笔记》)惠氏批点亦言及此事,如上海图书馆藏一部金荣《渔洋山人精华录笺注》,系清代金氏凤翙堂刻本,有惠栋批点,以墨笔批注的方式,纠正金荣《笺注》在引书、地理、人物方面的错误九十多条,这些内容后来大多被收入《笺注辩讹》中。总结而言,《笺注》有如下不足。

一是严重的学术错误。如不辨书名,《秋柳诗》“浦里青荷中妇镜”,金氏引“何良俊《世说补》”云云,其实何良俊撰《语林》,后人采之以附《世说》,又改名《世说补》行世,当是商贾所为。《江行望乌尤山》,金氏引“宋祁《蜀中方物记》”云云,但宋祁所撰乃《益部方物略》,金引《蜀中方物记》,乃明曹能始《蜀中十志》之一。类似的错误还有不少,如惠氏指出:“所引书有葛立方《晋阳秋》(孙盛撰《晋阳秋》,葛常之撰《韵语阳秋》。一东晋人,一赵宋人),周处《岳阳风土记》(周子隐撰《风土记》,范致明撰《岳阳风土记》,一晋人,一赵宋人),郑康成《礼疏》(康成撰《三礼注》,未尝作疏。义疏之名,起于六朝),许慎《说苑》(许叔重撰《说文》,刘子政撰《说苑》)”等[7],均为低级错讹。或者乱标书名,如《漫兴》“食肉尔何人”,金氏引许慎《说文解字》云云,但据惠栋考证,许慎《说文解字》并无所引文字,这些文字出自刘向《说苑·善说》,说明金氏没有核对原书。有的错误十分严重,如《西凉神祠曲》,金氏引“任渊《后汉书·西域传》注”云云,但任渊是注释黄庭坚诗歌的著名学者,并未注《后汉书》,只能说明这是金氏转引任渊《山谷诗集注》的材料。地理方面,《京江夜雪》“何当踏雪三山顶”,“京江”即今镇江,“三山”即镇江的金山、焦山、北固山。但金氏却引山谦之《丹阳记》云云,其实《丹阳记》所载乃金陵三山,自然凿枘难合。人名方面,如《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不解雌黄高仲武”,金氏注曰:“高仲武,名适,晚唐人”,令人瞠目。高适字达夫,又字仲武,是著名的盛唐诗人;高仲武,唐诗选家,编有《中兴间气集》,中唐人。名物方面,如《题张敦复大宗伯赐金园图》“龙公鸾尾啸烟雨,鹿角鼠须饱霜霰”,“龙公”“鸾尾”“鹿角”“鼠须”,分别指松、竹、墨、笔,而金氏几乎皆注错。甚至有极少数批驳惠注却批错的条目,如《秦淮杂诗十四首》“玉窗清晓坲多罗”,“多罗”,惠栋注引《太平御览》,释为“粉器”,也就是脂粉盒。金荣引《南史·扶南国传》“五十人食器,又如瓦塸,名为多罗”,认为“《御览》所引为误”,显然是针对惠氏《训纂》稿本而言。但从诗意看,是歌咏秦淮往事,诗有“尽日凝妆明镜里”之句,当以“粉器”为宜。也有少数名物注释较好的,如《秋柳四首》“黄骢曲”,金注引段安节《乐府杂录》,显然优于惠氏徐夔注所引《唐书·礼乐志》,但这样的条目很少,且也是在惠注基础上改进的。

二是恶劣的学风问题。金荣《渔洋山人精华录笺注》的惠栋批点本,还保存一些惠栋批评金氏剽窃的文字,如金氏《凡例》曰“近体中注,兼采之徐君(夔)龙友”,惠氏于书眉批“讳窃为采,大干法纪”;卷五末《江行望乌尤山》,惠氏批曰:“采惠注而讹者十二三,盗惠注而有者十八九。”以著名的《秋柳四首》为例,《笺注》确有5处标明引用徐夔注,但以金荣的条件,不太可能接触到徐夔注本,这5条显然抄自《训纂》。但惠栋《训纂》引徐夔注有15条,对比惠、金二注,其余10条中,“大道王”“永丰坊”“扶荔宫”“枚叔”“公孙”等5条,金氏皆抄袭徐夔注而未标明。还有5条,基本是改头换面结果,如“中妇镜”,金氏在徐夔注引江从简《采荷讽》的基础上,加上出处“何良俊《世说补》”,结果还是错的;“女儿箱”抄袭徐夔注,不过多引了两句诗;“板渚”的注释基本相同,徐夔注引《隋书》,金氏改引《资治通鉴》;“西乌”,徐夔注曰:“《乐府》有《西乌夜飞曲》。”金氏改曰“释智匠《古今乐录》”云云,煞有介事,其实《乐府诗集》所引《古今乐录》久已失传,金氏此条还是抄袭;“桃根”,金氏在徐夔注所引诗歌的基础上,加上“谢灵运《乐府集》”这个不知所谓的出处。除了徐夔注,《秋柳四首》“灵和殿”的惠注,也被金氏直接抄袭。大概金氏唯一的注释,就是“东风作絮糁春衣”中“糁”的释义。另外,金氏将惠栋补注的渔洋自撰《年谱》移花接木,故意使人以为《年谱》及注文皆金氏撰著,用心和手段卑劣,遭到惠栋呵责。而更多注文,看似简洁,其实是从惠注众多考证中窃取一条而已。如《对酒》“大酺十日除宫刑”一句,“大酺”,《训纂》引《汉书·文帝纪》《史记·孝文本纪》和曾巩《隆平集》,《笺注》只引《汉书·文帝纪》;“除宫刑”,《训纂》引贾公彦《周礼疏》、孔颖达《尚书正义》、晁错《对策》三个文献,《笺注》只引贾公彦《周礼疏》云云,类似例子不胜枚举。应该说,金注抄袭现象十分严重。金氏名不藉甚而胆壮过人,身无长物而拾人唾余,宜乎惠栋批为“妄庸子”。

注释:

① 管世铭.韫山堂诗集(卷16)[M].光绪十二年武进吴炳读雪山房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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