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哲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二十余万字的《群山之巅》,描绘了生活在北疆大地底层人民的生活百态。对苦难人生的别样书写,使迟子建笔下的人生苦难在震撼读者心灵的同时,总有一缕希望之光照亮他们对生活的期待与渴望,在艰难中活出人的样子;对死亡命题的深刻思考,使迟子建笔下的死亡不再是对生命终结的灰暗阐释,而是通过对死亡的感悟去发现生命的真谛,让活着的人重燃生的激情;对人性力量的深情关注,使迟子建笔下的人性始终关注着底层人民的生活,尽量发觉人性中的善,但她从不回避人性中的恶,只是善与恶终究会消融在人们对生活的感悟中。
谢有顺曾赞誉迟子建的创作是“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在迟子建的创作生涯中我们也确有体会,她笔下的人物总能令人产生怜悯之心,但那份做人的尊严又令人为之震撼。在《群山之巅》中,迟子建以哀婉的笔调描绘出北疆大地上众多小人物的人生百态,他们虽然生活在困境中,但从未放弃对理想生活的执着追求。在苦难中学会了消解苦难,在困境中学会了克服困境,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想想小说中那些卑微的人物,怀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却要努力活出人的样子,多么不易!”[1]
迟子建在《群山之巅》后记中曾说:“其实生活并不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和眼泪”,[1]也正是因为如此,文中才有了安雪儿从一个精灵到一个凡人的回归。身为侏儒而又能预知生死的安雪儿从众人膜拜的对象,到被辛欣来强暴之后回归到平凡人的生活,唱响了一首命运无常的“交响曲”,是无奈,是心酸,还是痛恨,没有人能够说得清。
在龙盏镇安雪儿就是受众人敬仰的“小仙儿”,她是个侏儒,但禀赋异于常人,无师自通学会了刻碑,而且可以预知人的生死,有着与大自然沟通的神性。这个众人眼中的精灵“小仙儿”自幼被母亲抛弃,在奶奶的呵护下长大,以刻碑为生,深受众人的拥护,在被辛欣来强暴后她从云端“精灵”坠入滚滚红尘,从此开始了平凡而普通的生活,并为辛欣来养育了儿子毛边。因感念毛边的父亲还有颗肾活在世上,她悲喜交加,在大雪之夜去土地祠与土地佬说话时,再一次被单夏玷污,无助的小仙儿只有无望地呼喊,然而“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喊!”谁又能让这个坠入人间的精灵摆脱这无常命运的枷锁呢?是命运的无常让原本如精灵般的“小仙儿”经历了这非人般的生活,却又不得不面对这残酷而又真实的生活,怀着一颗伤残的心努力去活出人的样子!
在《群山之巅》中除了对众多小人物悲剧人生的描绘,也有透过悲剧人生的温情展现,展现小人物之间那种点点滴滴的爱,这在作者笔下阐释为对苦难的消解。辛七杂与金素袖在经过众多的磨难后,两颗伤残而又脆弱的心终于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他们的爱是那样的炽热纯情,是那样的刻骨铭心,爱让他们受伤的灵魂从沧桑苦难的现实中得到解脱。
辛七杂的前半生是痛苦的,父亲被视为逃兵,母亲是日本人,使他在众人面前无法抬头,婚后仅有的几年幸福生活随着养子辛欣来杀母逃亡而破灭。在辛七杂的生活中,他对王秀满充满了感激与同情。王秀满一生忠厚老实,任劳任怨的操持着家务,为了使辛七杂兑现诺言做了结扎手术,却被养子所杀,此时辛七杂的心里对王秀满除了有着说不尽的感激与同情,更饱含着无限的愧疚。在王秀满被养子杀害后,陈美珍想将陈媛嫁给辛七杂,单四嫂也曾上门找过辛七杂,但辛七杂的心里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他不能接受陈美珍的这份美意,更不能接受单四嫂这份深情的爱。于是他去了金素袖的油坊,他知道自己错过的太多太多,这一次他不想再错过,在两人相见的那一刻,“她看到夕阳中的辛七杂果然瘦了一圈。但他瘦的比以前精神了,腰直溜了,显得挺拔,而且眼睛里多了一种东西——悲伤中的柔情,分外动人。辛七杂打量金素袖,发现她也瘦了,而她的眼睛里也多了一种东西,似有星光闪烁,不像以前虽是明净的,但缺乏光彩。”两人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辛七杂摩托车上夹着的火红的野百合,暗示着这段感情走向了美好,他们对彼此的爱与思念在这一刻得以彰显,也让辛七杂领悟到既然无法摆脱苦难的折磨,他就要学着去消解苦难,去勇敢的追求自己的幸福。
海德格尔曾指出“日常生活却恰恰是生与死‘之间’的存在。”[2]死亡是生命以另一种形式的存在,是对生命意识的终极阐释。在《群山之巅》中,作者张扬生命,通过对死亡命题的深刻思考,阐释出最朴素的生命哲学,也令读者感悟到死亡并不可怕。
自然,作为文学创作的重要母体,无论是自然万物,还是人类本身都来自于自然,最终他们的宿命也将归于自然。正如,迟子建“写和关注死亡,体现出她探索和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以及死亡在延续生命和人类情感反面的重要作用”。[3]在《群山之巅》中,作者笔下的绣娘便是如此,绣娘的一生颇为坎坷,丈夫去世、自己中风、孙子的身亡、孙女被强暴,使绣娘的晚年在重重的打击下走向了生命的终点,走向了属于她自己的一片天地——白桦林。但绣娘的死并没有让我们看到悲伤,更多的是对生命的礼赞,让人去相信死亡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命题,而是对于生的讴歌。
绣娘是龙盏镇最年长的女性,本名孟青枝,只因从小练就了一手刺绣的好手艺,人们才开始称她为绣娘。绣娘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她喜欢亲近自然,冬季骑马打猎,夏季去河里叉鱼,八十岁的绣娘出行依然喜欢骑马,她对大自然有着独特的情怀,只是最终因为中风而不得不与过去的生活而一一告别。绣娘的离去来自于生命的内在规律,她在完成了自己的所有使命后,追随着她心爱的白马而与世长辞。她的儿子们按照鄂伦春人的习俗将母亲风葬于白桦林间。绣娘在面对死亡时的淡定与从容,足以看出她对生死的豁达与安然,在她的眼中这一切无非是大自然作用的结果,是她必然的归宿。按照新殡葬法,绣娘死后应该被实行火葬,但在小说中作者并没有给绣娘一个这样的结局,而是为她举行了风葬,这其中除了绣娘渴望这样的一个归宿和晚辈们对母亲的尊重外,应该引起人们深深地思考,这更是对于人最终归宿的一个呼唤,对一个民族即将消失风俗的召唤。自然的归宿是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最好的慰藉,是最朴素的生命观,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在感到悲观,不再畏惧死亡,只要活着便要释放生命的激情。
迟子建曾说:“我写过的死亡都是漫不经心的,并不是刻意地设计,因为它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突然的遭遇,而生活遭遇本身就是艺术的。”[4]而这漫不经心恰恰是宿命的缠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无论是谁都无法逃脱。对于王秀满来说一生的奔波,一生的辛劳却被生活中突然的遭遇而过早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她的宿命。
在《群山之巅》中,王秀满作为女性第一个出场。三十二岁的她,因家贫、貌丑、没工作,一直没能嫁出去。为了能嫁给辛七杂,她主动做了结扎手术,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残忍,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出于女人的天性与母亲的本能,在与丈夫沟通之下抱养了辛欣来,本以为能够享受天伦之乐的她万万没想到会死于养子的屠刀之下。长大后的辛欣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先后两次入狱,在多次询问亲生父母信息无果后向养母举起屠刀,也许王秀满至死都不会想到她会死于自己百般疼爱的养子之手。王秀满的一生没有逃脱宿命的缠绕,因无子而起,又因养子而终。身为屠夫的辛七杂并不需要斩马刀来作为自己的屠具,但却千辛万苦打制了一把斩马刀,这把刀没有宰过畜生,只斩过红柳绿草,而最终辛欣来却用它结束了自己养母的生命,这也是对王秀满一生纯洁无暇的敬意。王秀满作为最朴实的劳动人民,作者给予了她别样的命运,这正是对生于斯,耕作于斯,死于斯的人民的赞美,没有人觉得生命是凄凉的,生的美好与活的激情依旧在这片土地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演绎着。
迟子建的《群山之巅》以其悲剧之美打动着每一位读者,但站在悲剧的对立面上,我们总能够看到一缕希望之光,而点燃这缕希望之光的正是人性的力量,它指引着每一个前行的灵魂,让他们去发现人生的真谛,去体悟人性的力量。《北京青年报》采访迟子建时,她曾说:“我在这部长篇小说里,着力描写了几个矛盾纠葛中的人物,他们挣扎在人性的泥淖中,双足在恶之河,可他们向往岸上人性纯美的花朵,于是他们挣扎。写他们的挣扎,写人性在恶中像祈求月亮一样地向往善,领受它的光明,对我来说这是心动的。”[5]迟子建通过对人性的呼唤来抵御人生的绝望与生命的荒寒。
迟子建的小说始终关注着底层劳动人民的生活,关爱着每一个小人物卑微的命运。她认为“善”应该是人们生活的一种普遍状态,存在于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都应该向“善”;而温情则是整个人类情感的主要倾向,唯有如此我们才会感受到生命的美好。因此,迟子建能够以一种悲悯的眼光,以一种怜悯的心态来审视每一个灵魂,用同情的目光去关注人物命运,用她手中的笔尽力去挖掘人性中的善。在《群山之巅》中我们能够在每一个小人物的身上发现感人的人性光辉。
作为理容师的李素贞,除了日常的工作,便是精心照料瘫痪在床的丈夫,生活没有丝毫的希望可言,但安平的出现给她带来了温馨,让她那颗沉睡的心不再沉睡。安平与李素贞因为所从事的职业而不被众人亲近,与尘世的疏离使两人在灵魂上互生怜悯,希望在彼此的身上找到慰藉,“这种爱情,是苦难生活中的中年人惺惺相惜,是隔膜尘世难得的心意相通。”[6]然而因一次无心的过失使自己的丈夫煤气中毒身亡,她深陷自责之中而无法自拔,悔恨难当,也使她与安平的爱情走向了渺茫。李素贞为自己无意的过失而悔恨,虽然法律宽恕了她,但她并没有选择原谅自己,她画地为牢将自己圈进其中,也将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埋葬,她在忏悔,也在救赎。在作者笔下的她是那样的纯真善良,丈夫确实不是因她的缘故而亡,但她选择忏悔一生。作者向人们展示的正是这种人间至善,让人们在生活中学会反思自己,在李素贞的生活中找寻自己的本心。
恶作为与善相对的一面,总是与善相伴相生的。在迟子建小说中,我们总能看到对温情力量的表达,但对于人性的恶她也不会回避。别尔嘉耶夫曾说:“假如世界和人是自足的,如果在没有任何更遥远和更高的、更深刻的和更神秘的东西存在,那么恶和生命之苦就是不可忍受的。”[7]正是由于人的贪念与无休止的追求,所以在《群山之巅》中迟子建同样描写人性恶的一面,这些人的身上存在着人性的弱点,他们容易迷失自我,因而容易犯错。小说中,作者着力塑造了几个生活在矛盾纠葛中的小人物,通过描写他们的生存状态,对他们人性做出应有的批判与反思。
在《群山之巅》中辛欣来是一个大恶之人。作为儿子他没能够尽孝;作为乡邻他没能够行仁。他的一生是短暂的,更是邪恶的,他没有怀着一颗感恩之心来回报养父母的恩情,却残忍地将自己的养母杀害,并强奸了人们所敬仰的“小仙儿”——安雪儿。在辛欣来看来,他的悲剧是命运的不公,然而他却忽略了自己人性的扭曲,他扭曲的灵魂让他不能安于现状,让他背离人伦,也让他在人性光辉的道路上渐行渐远,最终他无法摆脱法律的惩罚,葬送了自己。在逃亡的日子里辛欣来为自己假设了别样的人生,如果他亲身父母是高官显贵;如果他之前没有被冤枉入狱;如果他能逃脱法律的惩罚,如果......,然而人生是没有如果的,辛欣来的“昨天”已被黑暗吞噬,他的“明天”注定是遥不可及。对待他的无论是命运的不公还是人性的丧失,他的罪过都是不可饶恕的!而在小说中作者所要表达的正是这种对善的讴歌与对恶的批判,所以辛欣来的结局恰恰在向人们昭示没有人能够为自己所犯下的过错而逃避惩罚。
辽阔的黑土地养育了东北人粗犷的性格,从而造就了他们顽强的生命意识,表现出了这片广阔土地上底层人民的强盛生命力,以及对人生理想的执着追求,以及对理想的人性王国的重建。而迟子建总能以自己的生命体会和感受为基础,用理想色彩浓厚的话语方式向我们展现一种人的普遍生存状态,或者说以一种人性化的方式为在苦难中挣扎的人找到了现实救赎的路径,从而发展成为一种既人化又普世化,既坚韧又从容,注重生命过程、充满爱心的理想化生存方式。它时常以生活中的苦难为背景,但又超越了苦难得本意,它是人生悲剧中的喜悦,荒唐命运中的洒脱,世俗社会中的淡然。这与其他作家有着明显的不同。
透过《群山之巅》中众多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可以看到迟子建在小说中表现出来的苍凉之感,然而在这苍凉之感的背后更蕴藏了人性之光,作者也正是通过这一缕人性之光来讴歌出每一个小人物的生命意识。他们往往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却要不断经受命运对他们的摆布,纵然现实对他们是残忍的,但在残忍的现实中,他们的人性却展现出最真实的光彩。尽管他们各自有着多多少少的人性弱点,甚至会犯下难以宽恕的过错,但在迟子建的笔下他们又是那样的值得同情。迟子建在回应舒晋瑜对她的访谈中说:“‘忧伤’可以说是我作品弥漫着的一种气息,这种‘忧伤’表现在对生之挣扎的忧伤,对幸福的获得满含心酸的忧伤,对苍茫世事变幻无常的忧伤。‘不绝望’可以理解为对生之忧伤中温情亮色的感动,对能照亮人生的一缕人性之光的向往,这些是人活下去的巨大动力。”[8]而在《群山之巅》中作者对众生的描绘也正是在揭示人活着的意义与透过生命意识来展现人性的光辉与活下去的动力。
《群山之巅》对于生命意识的阐释在迟子建的创作生涯中具有明显的转折性,她对之前作品中那种温和的态度有所改变,在《群山之巅》中表现出了浓厚的生命底蕴,表现出了对生命的热爱与敬仰。有人称《群山之巅》比《额尔古纳河右岸》更苍茫雄浑,比《白雪乌鸦》更跌宕精彩。近年来迟子建在当代文坛上的影响也日益扩大,大部分文学史将其归为女性写作,而迟子建也确实对女性的命运与困境给予了极大关注,在《群上之巅》中作者深切的关注了若干女性,例如:绣娘、安雪儿、唐眉、王秀满、林大花等一系列女性命运的沉浮,大范围地描写女性生活这在文学史上并不多见,在这一点上恰恰具有延续性价值。
在众多的东北作家中,萧红与迟子建具有典型的代表性,同样是关注生命,但二人具有明显的差异。萧红的创作带有浪漫的诗意,她笔下的生命具有韧性,生活具有诗意性。她在《呼兰河传》中写道“花开了,就象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象飞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象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9]在萧红的眼中生命就应该是这样的一种常态。但在迟子建的创作中,生命是源于现实的,创作也同样源于现实,贴近现实,具有明显的真实性,在《群山之巅》中作者写道“生活并是上帝的诗篇,而是凡人的欢笑与眼泪。一个善恶交织的世界。才有了人的幸福和痛苦,才有了双足陷于恶之河的泥淖,却向往岸上纯美人性之花的良心未泯的人。”这才是迟子建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也是我们现实生活中每个人所体验到的世界,幸福与痛苦是交织在我们生活之中的,我们无法去逃避,也无法去选择,这也是作者所要表达的一种生命意识,与萧红比起来是决然不同的。
在后记中作者写道“与其他长篇不同,写完《群山之巅》,我没有如释重负之感,而是愁肠百结,仍想倾诉。这种倾诉似乎不是针对作品中的某个人物,而是因着某种风景,比如滔天的大雪,不离不弃的日月,亘古的河流与山峦。但或许也不是因着风景,而是因着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彻骨的悲凉!”[1]作者正是通过对死亡命题的深刻思考,对苦难人生的别样书写,对人性力量的深情关注,向读者展示了众多小人物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也向读者展现出生活在社会底层众人物顽强的生命力。一个个卑微的小人物敢于直面社会的残酷现实,用人性的眼光去审视社会,去见证每一个小人物生命的尊严和人性的光辉。作者去塑造每一个小人物的苦难生活、坎坷经历与人性挣扎,无论生活是怎样的,无论生活给予了他们什么,他们都顽强而自尊的活着。正如史铁生所言:“神,乃有限此岸向着无限彼岸的眺望,乃相对价值向着绝对之善的投奔,乃孤苦的个人对广博之爱的渴望与祈祷。”[10]他们也在祈求更加广阔的明天与更美好的人生。让我们看到人的那种旺盛的生命活力和和生活态度,同时也激发了当今人们日渐消失的激情,是当今人重新张扬起生命的风帆,也为我们的生活提供某种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