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迪伦诗歌《暴雨将至》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2020-01-17 23:34姚本标才卓男
河池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苏西迪伦暴雨

姚本标, 才卓男

(南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南宁 530299)

鲍勃·迪伦(Bob Dylan)是美国传奇民谣歌手、诗人,在流行音乐和文化界有着超过50年的影响力。从 20 世纪 60 年代开始,他先后发行了《埃米特·蒂尔之死》(TheDeathofEmmettTill)、《在风中飘荡》(Blowin’intheWind)、《战争大师》(MastersofWar)、《暴雨将至》(AHardRain’sA-GonnaFall)等话题性歌曲(topical song),或称为反抗性歌曲(protest song)。迪伦也因此成为民权运动和反文化运动的“民意代表”和精神领袖,成为一代人心中的信念偶像,更成为有史以来最畅销的音乐艺术家之一。2016年瑞典皇家学院决定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这位传奇的音乐诗人,更是打破了传统意义上文学的界限。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秘书萨拉·达尼乌斯(Sara Danius)称赞迪伦:“英语传统文学中的伟大诗人,为美国文学带来全新的诗性表达。”[1]作为“跨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音乐诗人,迪伦却被业内冠以回归传统的游吟诗人称号。理查德·富兰克林·托马斯(Richard F.Thomas)在书中高度称赞迪伦:“在我的心中迪伦早已和那些旧时的伟大诗人并驾齐驱,他是来自古希腊、古罗马经典流派的分支,延续至今并将绵延无绝,无论何时何地。”[2]12

《暴雨将至》是鲍勃·迪伦的一首传世名作,然而学界对这首诗歌却鲜有研究。国外学者的研究中,托马斯·奥利弗·毕比(Thomas Oliver Beebee)研究了《暴雨将至》的末日主题,并在诗歌中找寻宗教相关的意象,试图将诗歌的内容与圣经中的种种场景相关联[3];贝奇·波登 (Betsy Bowden)则是通过对比迪伦1963年与布莱恩·菲力(Bryan Ferry)1973年的两个不同版本的《暴雨将至》,重点研究迪伦这首诗歌的现场表演性以及通过表演而传递给观众听众诗歌文本之外的信息[4]。国内针对《暴雨将至》的研究则只有杨建兵发表的《目的论视角下A Hard Rain’s A-Gonna Fall歌词的翻译研究》[5]一文。尽管近年来因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至对其研究水涨船高,这首诗却像是浩瀚沙海中的一颗遗珠,等待着世人去发掘它的光彩。

迪伦的众多诗歌文本受到时代特定历史背景的影响,《暴雨将至》是其中之一。诗人将发生的历史事件加以改造,写进他的诗歌之中,赋予历史事件以崭新的色彩。阅读迪伦的诗歌,读者可以洞悉那个时代美国社会的各个方面。因迪伦强大的影响力,诗歌广远地流传开来,并影响着一代人的思想。这似乎反映了新历史主义“历史与文本的互动性关系”的观点,《暴雨将至》自然地带有阶级对立、权利对抗因素,反映了民众对精英阶层,甚至对主流文化的颠覆意识,也从反面体现出主流文化、精英权利者对这股反文化势力的遏制。这正契合了新历史主义学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所提出的文化权利的颠覆与遏制。虽然目前尚无学者运用新历史主义观点来解读此诗,但不可否认这会是一个全新的角度来领会和感悟这位传奇诗人经典之作的方式。

一、《暴雨将至》中体现的历史维度

传统史学家认为,历史是文学创作过程中的背景,而新历史主义学家试图“打破历史与文学的界限,解构两者之间的传统对立。”[6]286新历史主义者反对将历史仅仅作为文学的背景和反映对象,认为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影响与作用都是相对的,二者共同塑造对方,产生一种共同涌现的动态。路易斯·蒙特罗斯(Louis Montrose)对此提出了一个简明扼要的观点,即“文本的历史性”与“历史的文本性”。“文本的历史性”是指:首先,一切文本都具有社会历史性,是特定的历史、文化、政治、经济、社会的产物;其次,任何一种对文本的解读都不是单纯客观的,而是会不可避免地带有社会历史性;最后,文本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能够能动地塑造历史。

鲍勃·迪伦一生虽然经历过多次转型,本人也常常试图将自己与政治分隔开,但因时代背景(他主要参与了美国的反战运动和民权运动)、诗歌旨意等多种因素不可避免地被冠以“政治诗人”的称号。而他的一些经典诗作也被大众理解为政治抒情诗,《暴雨将至》便是其中之一。古往今来,政治抒情诗凭借其独树一帜的艺术魅力,在诗歌历史上书写了浓厚的一笔。政治抒情诗的艺术特点在于能抒发个人之情,并且在吟诵歌唱的同时往往注入了时代的意识,表达着时代的声音。这便使这类诗歌具有了历史厚重感与人文探索价值。历史重大主题与政治抒情诗本就有着不解之缘,因而这类诗歌也就成为记录历史、见证历史的重要载体。《暴雨将至》作为20世纪60年代民众耳熟能详的政治抒情诗,自然蕴含着自身时代的精神,折射着社会历史背景的方方面面。

1962年,冷战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柏林墙也立起1年有余;同年9月,苏联决定无视美国,增加对古巴的军事和技术援助。10月14日,美国震惊地发现苏联人已经在古巴安装了带有核弹头的导弹,这些弹头都针对美国的战略地点。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与苏联总理尼基塔·赫鲁晓夫之间的对峙开始,导致了冷战中最可怕的一幕——著名的古巴导弹危机。10月22日,肯尼迪总统发表了全国电视讲话,世界正处在核灾难的边缘,直到10月28日此次事件才得以找到外交解决方案。《暴雨将至》便是在此期间创作而成。核战争对迪伦一代人来说从来没有这么接近过。他情不自禁地投入到创作这首伟大的歌曲中。因此, 这首歌一发行就很快走红。迪伦在面对记者的采访时说:

“我是在古巴危机期间写的。里面每一行其实都是一首全新歌曲的开头。但当我写时,我觉得来不及在有生之年写下那些歌曲,所以我尽可能都放在这首里面。”[7]129

全诗充满了形形色色的意象和出色的比喻,使听众真切地感到二战后超级大国统治阶层的非理性政策几乎将世界推至核战争的边缘。全诗带有强烈预言性质,连续的意象排列气势宏大,感情奔涌,振聋发聩。标题“暴雨”暗喻发人深省,既暗指因核武器威胁世界而可能带来的导弹雨,又寓指圣经中大雨降下、人间遭受洪水灭绝的神话原型,喻指世间的混乱与罪恶与消除罪恶的决心。

“我看见成群的野狼包围了一个新生的婴儿/我看见一条人迹罕至铺满宝石的公路/我看见一根黑色的树干鲜血淋漓/我看见满屋拥挤的人群,他们个个手拿流血的斧子/我看见一架白色的梯子上面被水覆盖/……一场暴雨,暴雨,暴雨/暴雨一场暴雨将至。”[8]164

“成群的野狼”暗讽美苏等军事大国的强权政治,而“新生的婴儿”正像卡斯特罗带领之下取得新政权的古巴,控诉超级大国穷兵黩武;“人迹罕至”却“铺满宝石的公路”,暗指“美国梦”的虚无缥缈与不切实际,在以公路交通为主的美国,高速公路四通八达,条条公路网似乎可以编织美国梦。但在曾以淘金热自诩的宝藏国家,这样“一条人迹罕至”却宝石遍布的公路不得不令人感到现实的残酷与可悲;“黑色的树干鲜血淋漓”很直接地喻指社会上饱受歧视和压迫的黑人群体,早已经遍体鳞伤;而拥挤的房间,拿着沾满鲜血斧子的人,或许正是压迫黑人的白人群体以及司法系统中不能秉公对待黑人案件的官员们。仅存的“白色梯子”拯救痛苦的人民,因为暴雨将至,因为洪水泛滥,因为像美苏这样的大国的所作所为是在撕毁人类与上帝的契约,这暴雨就是对人类的惩罚!全诗运用大量排比与重复,每一句都直击社会的弊病根源,每一句虽然隐晦但都发出铿锵的声音,这种对社会不公的反抗嚎叫,像极了迪伦同时代的垮掉派代表人物,同时也是迪伦的良师益友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当金斯堡本人在谈及《暴雨将至》的时候,也是情绪激动,他擦了擦快乐的眼泪说,他感觉到了垮掉派的火炬正在传递给下一代。”[9]156

《暴雨将至》被公众认为是一首预言性的诗歌佳作,也被认为是鲍勃·迪伦诗歌创作的巅峰之一。艾登·戴伊(Aidan Day)曾对这首诗歌做出高度评价:“鲍勃·迪伦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的歌词即富含诗性的意义和高密度的文字意味,又可以用来表演演唱,振聋发聩。”[10]89这首在特定历史背景下应运而生的诗歌也在随后被反主流文化运动的青年群众奉为战歌,广泛传唱,间接地影响了反文化运动与民权运动的走向,作为历史的文本反作用于历史的进程,发挥了能动的作用,体现了文本的历史性。

二、《暴雨将至》体现了历史的文本性

“历史的文本性”是指撰写历史的作者不可能接触到一个完全真实的历史。新历史主义者认为,他们只是根据历史事实和材料进行话语阐释和观念建构,由此经过阐释的历史便具备了叙述话语结构的文本特征。正如历史的文本性所指出,历史是由文本来记录的。自从被人类发明创造之后,文字就成为记录历史的工具。但是新历史主义者反对全然相信史书,格林布拉特等新历史主义学家更是推崇在历史的夹缝中寻找奇闻轶事,从不同的侧面佐证历史。由于历史记录者个人的教育程度、认知水平各不相同,他们在史书中记载的历史事件的真实性有待商榷。新历史主义学者认为来自民间的轶事、原始的材料如书信、创作手稿等等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这些材料虽然很少出现在正史文献中,但却会被用在文学创作的背景和内容中。

文学作家眼中的历史并非完全真实的历史,而当我们剖析20世纪60年代鲍勃·迪伦眼中的历史与社会,就会发现其中有一层难以被忽视的“滤镜”——苏西·罗托洛(Suze Rotolo)。苏西是迪伦的缪斯,也是他的初恋和挚爱,她被国际媒体无一例外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缪斯之一”“迪伦的缪斯兼导师”“启发迪伦写出了他的一些最伟大诗歌的缪斯”。苏西的父母是美国共产党员,苏西长大后,也成了一名立场坚定的美国新左派政治青年。因为古巴社会主义革命的爆发,苏西加入到第一批公开到古巴访问的美国队伍中去。冒着被美国政府吊销护照的风险,苏西还是毅然决然打破层层阻力,前往古巴与当时的革命领导人切·格瓦拉和菲德尔·卡斯特罗见面。苏西从小在左翼思想教育下长大,到达古巴后自然激动万分,她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国家在社会主义制度下的正常运转。一切就像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古巴充满了勃勃生机,这让她对美国的民主运动有了更加强烈的追求。

而鲍勃·迪伦正是在与苏西热恋的两年中,创作了大部分经典的抗议歌曲,例如他的第一首抗议歌曲《埃米特·蒂尔之死》就深受苏西的影响。当时苏西正在种族平等同盟会(Congress of Racial Equality)担任志愿者,她的一封信件告知迪伦有关三K党对于黑人青年埃米特的残害,当然这信件所描述的历史事件带有叙述者苏西的独特主观思想。《暴雨将至》也不例外,甚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苏西与迪伦分手,以及苏西移居意大利促使迪伦创作此诗。迪伦的抗议歌曲大多为隐喻性,不直抒胸臆,也不鼓动年轻人投身到民权运动中去,但诗人受到女友激进思想的影响,自然潜移默化地关注着民权运动与反文化运动的一举一动。1963年,苏西与迪伦分开,他难以忍受相思之苦,终日在一个叫“煤油灯”的酒吧独自创作。忧心于世界格局的同时,心中牵挂远在意大利的苏西,这促使他一改往日风格,创作出色调极其阴暗、情绪极为忧郁的末世般的《暴雨将至》。在他的自传《编年史》中,迪伦回忆创作《暴雨将至》时谈到:“那时满脑子都是对苏西的回忆,想到了苏西曾经给我推荐的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兰波。我便重拾起兰波的诗集,也很大程度有了《暴雨将至》的灵感。”[7]288苏西和迪伦分手后,却发现自己怀了迪伦的孩子,心中纠结的同时却实在不能忍受迪伦成名之后给自己带来的压力,最终还是没有回到他的身边,而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也不得不流产。

“哦,我蓝眼睛的儿子,你上哪去了?/ 哦,我钟爱的少年郎,你上哪去了?”[8]164这首似乎来不及写完的诗歌,很少被人分析是对谁而写,那蓝眼睛的孩子是谁?这可能是诗人对着自己从未出世的孩子娓娓道来,讲述这个世界的残酷,讲述自己心情的压抑与愁苦。“我遇见一个年轻女孩,她给我一道彩虹”[8]166虽一笔带过,但很明显这一句是写给苏西——迪伦的缪斯与初恋。男孩遇见女孩,得到了爱情;女孩离开男孩,送给男孩一道彩虹。这美丽而虚无缥缈且转瞬而逝的事物,横在天空却无法像一座桥,把男孩送到女孩身旁。

除了非真实的历史会以文本形式被作者所利用之外,历史的文本性还在于文本会被作者所演绎。与历史书籍中简单地罗列一成不变的历史事件不同,文学文本能更多角度地阐释历史事件。《暴雨将至》中,诗人以第一人称转述了一段似乎虚构的历史,诗歌中主人公所看见的、听见的、经历的似乎真实地出现在读者眼前,并让人联想到当时的社会。诚然,诗歌对于历史的记载与演绎不如小说更直观,但是《暴雨将至》中,迪伦作为第一人称的叙述者,在这个时候有了极大的自主权。迪伦用自己主观的、甚至带有“苏西滤镜”效果的文本来演绎60年代的那段历史,倒也提供了另一角度的佐证,体现了历史的文本性特征。

三、《暴雨将至》中的颠覆与遏制

“颠覆与遏制”的概念最早出自新历史主义学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研究莎士比亚戏剧的著作《隐形的子弹》,在书中他提出了文艺复兴时期权利的颠覆与遏制的三种模式:检验(testing)、记录(recording)和解释(explaining)。而后期受到福柯权利学说的影响,将文化权利中的颠覆与遏制精简为:“颠覆”——代表统治阶级对社会意识形态的颠覆;“遏制”——是对这种颠覆力量的压制。统治者允许和鼓励颠覆和遏制同时存在。也就是说,如果颠覆不损害统治阶级的真正利益,在基础上改变执政关系,就可以正确发泄公众的不满情绪,达到压制颠覆的目的。“这声音来自秩序的保证,由后者强烈表达。这种颠覆性的声音不会侵蚀秩序的基础。”[11]39-52

新历史主义学家认为的颠覆与遏制是二元对立的,他们都暗示着冲突在操纵着社会政治和文化实践。虽然大部分时候,冲突倒向遏制者、主流、精英、父权一边,但冲突也是多样的,而不总是注定要失败的。颠覆与遏制之间的冲突与协商是有权势的少数人群和被统治的多数人群之间不平衡但是共同努力的结果。尽管知道在反抗主流、精英、父权、统治的路上不免被遏制,但少数民众所兴起的颠覆仍然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即使不带有热血革命色彩,但也是非主流文化对于主流文化的震撼和打击。

1959年,著名历史学家小阿瑟·施莱辛格(Arthur Schlesinger)在《政治新动向》中有这样一段话,它预示着60年代将在美国兴起的政治风暴:“正在兴起的政治新纪元犹如崩溃的大坝。在过去麻木不仁的年代里遗留至今的各种问题,被忽视的价值观,以及被闲置的能力,所有这一切就像咆哮的洪水,顷刻间淹没了干枯的土地……。”[12]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处于一个有史以来最为复杂的历史时期:黑人民权运动、反战运动、妇女运动、学生运动等等此起彼伏;对外冷战、深陷越南战争,试图干预拉丁美洲而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此时却是二战后最为繁荣的时期,婴儿潮诞生的新一代比他们的父母更早为自己的生活做主,殷实的家庭给了他们对一切都不在乎的本钱。他们与父母之间的代沟日益拉大,终日追求刺激,对于传统的价值观念不屑一顾,把放纵享乐、乱性、甚至吸毒都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个群体被称为“嬉皮士”,而正是他们引领了这一场浩浩荡荡的青年反主流文化运动。作为一名诗人,迪伦无所畏惧,因为他敢于在作品中触及社会的黑暗现实。《时代》杂志称他为“诗歌大师、敏锐的社会批评家和反文化无畏的精神领袖”。他在社会层面进行干预,奋笔书写,高声吟唱关于社会不公平、种族歧视和反战思想的战歌。《暴雨将至》也体现了这种非主流文化与主流文化、民众与精英、黑人与白人之间的颠覆与遏制。

“我曾跋涉过十二座雾蒙蒙的高山/我曾连走带爬行经六条蜿蜒的公路/我曾踏进七座阴郁森林的中央/我曾站在十二座死亡之海的面前/我曾深入离墓穴入口一万英里深的地底/一场暴雨,暴雨,暴雨,暴雨/一场暴雨将至。”[8]164

诗人采用连续不断的阴郁的意象堆叠,营造出绝望的末日气息。十二座雾蒙蒙的高山,似乎暗指前路坎坷,乌云弥漫,主流文化权力如同高山难以撼动;诗人如同众多反文化青年一样,更像一名意见领袖,任凭前方道路崎岖,仍然在寻求平等与真理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哪怕是在距离墓穴深处的地底,也要全力探索这个社会根源的弊病。

“我听见隆隆雷鸣吼出一个警告/听见足以溺毙整个世界的海浪在怒号/听见一百个双手发火的鼓手/听见一万声低语却无人聆听/听见一个人饿死,听见许多人大笑/听见一个死于贫民窟的诗人的歌声/听见一个小丑在小巷里的哭声。”[8]165

这一诗节,诗人描述了他所“听到”的一切,隆隆雷声发出的警告正像统治阶级对反主流群体的遏制;足以淹没世界的海浪象征着反文化运动的浪潮铺天盖地,青年整装待发;一百个发火的鼓手将反文化的战鼓敲得砰砰作响;听见众多青年民众的呼声却不能被主流精英们所重视;被剥削的底层民众深受苦难,高高在上的资本家们却开怀大笑;而贫民窟的诗人与小巷中的小丑似乎是迪伦对自己的自嘲,在昏暗酒吧演唱民谣的诗人,虽然声音微弱但仍要用力发声。

“我遇见一个白人遛着一条黑狗/我遇见一个年轻妇人,身体被火焚烧/我遇见一个男子,因爱而受伤/我遇见另一个男子,因恨而受伤。”[8]165

“黑狗”的意象似乎直白地指向美国黑人,但这里并不单纯将“狗”作为贬义,而是暗喻黑人试图挣脱白人统治阶级的锁链而寻求真正的自由;“年轻的妇人”“身体被焚烧”,如此意象可以联想到众多神话或宗教原型,违背教义的妇女被绑在十字架上受到烈火焚烧,表达了女权运动者对男权社会的反抗与挑战;两个男子,分别因爱和恨而受伤,使人们联想起在民权运动之中声势并不浩大却决心反抗主流的同性恋群体,他们因爱而受伤,他们因爱而被憎恨,他们是被压抑的亚文化群体,他们要为自己的平等权益呼号,为了自己的爱向主流发出挑战。

“哦,我蓝眼睛的儿子,你现在打算做什么?/哦,我钟爱的少年郎,你现在打算做什么?/我打算在开始下雨之前走人/我将走进最深的黑森林深处/那儿有很多人,他们两手空空/那儿他们的河水里满是毒丸/那儿山谷中的家园与潮湿肮脏的监狱为邻/那儿刽子手的脸总是深藏不露/那儿饥饿是丑陋的,那儿灵魂遭人遗忘/那儿黑是唯一的颜色,那儿无是唯一的数字/我将诉说它,思索它,谈论它,呼吸它/自山岭映照出它的影像,让所有的灵魂都能看见/然后我将站在海上,直到我开始下沉/但在我开口歌唱之前,我很清楚自己要唱的歌曲/一场暴雨,暴雨,暴雨,暴雨/一场暴雨将至。”[8]166

全诗的最后一节,预言性地描绘了以诗人为首的反文化运动青年的最终走向与下一站的宿命目的地;在未来的反文化运动主战场,势必会受到来自主流权力者的遏制,即使是最深的黑森林深处,即使生活的家园毗邻监狱;即使那里饥饿、丑陋、肮脏,黑为本色,黯淡无光;诗人也要在下沉之前高声歌唱,让平等、权力、自由、和平的光芒被全世界所有灵魂看见;而诗人似乎已经看到了反抗的结局,明晰这样的反抗无法真正撼动文化权力,却仍想在冲突倒向遏制者之前,把颠覆进行到底。

正如格林布拉特的观点所言:

“颠覆与遏制的冲突持续不下,则势必产生协商。而颠覆与遏制之间的协商,是有权势的少数与被统治的多数之间不平衡但共同的努力。与颠覆不同,商讨的基础是对现状不完全满意的双方或更多方的能动性。也就是说,在留有商讨空间的模式中,仍然会存在强制性的规训,但同时不仅那些反抗力量,就是规训本身也可能被侵蚀或被遏制。这一过程不具有革命色彩,但也没有宿命论的无望。它既不预示权力的终结,也不想象权力关系的随意转换,而是且行且看且变。”[13]201

虽然1969年在纽约的伍德斯克音乐节嬉皮士们用行动宣示爱、和平主义的主题,并用行动证明即使在窘迫的环境下数万嬉皮士仍能亲密无间,这不得不令人对他们心生好感。但是此后不久发生在嬉皮士群体中的杀人案不但使好感顿失,也使许多嬉皮士猛醒,随即反文化运动在70年代走向衰落。

由此观之,鲍勃·迪伦的《暴雨将至》被称为预言式的诗歌是不是别有意味呢?这首传世之作所反映出来的不正是权力之间不断颠覆与遏制的动态平衡吗?

四、结语

《暴雨将至》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被广泛传唱,每当被提及都会与古巴导弹危机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传播的过程中,又在不同程度上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如2009年的哥本哈根联合国气候变化峰会便使用这首《暴雨将至》作为会议的主题歌,旨在用迪伦歌中描绘的阴暗场景警告人类如果不注意气候变化,那恐怖的暴雨就会降临,世界的末日便会来临。鲍勃·迪伦在接受《洛杉矶时报》采访时说:“人们在谈到《暴雨将至》的时候,总是在争论这首歌是在古巴导弹危机之前,之中,或者是之后创作,谈论有关人类末日,基督教末日等等的因素,但其实真正重要的不是这个作品来自哪里,而是它会引领你去哪里。”[14]迪伦的这一观点刚好例证了新历史主义的一个前提:“任何作者都不是他或她的意义的来源或拥有者;相反,所有的陈述都是由事先已经存在的文本写就的,这些文本相互交叉传播开去。”[15]而这些传播开去的文本,成为作品,在格林布拉特看来是具有文化特质的文学文本,“文学文本是文化的,不仅因为它们指向外在的世界,还因为它们成功地吸收了社会的价值和语境在其中。”[16]历史文化语境不是外在于文本,而是被吸收进了文本,而正是这个吸收过程,体现了文学艺术作品的持久性。

总之,《暴雨将至》既是对美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历史事实的一段隐喻式书写,也反映了作者对历史事件的明确态度;与此同时,诗歌本身也体现了矛盾与冲突表征的颠覆与遏制的动态平衡,彰显了浓郁的新历史主义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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