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活着的士兵》的道德创伤书写

2020-01-17 19:12:56靳成周敏
河西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平尾近藤军人

靳成 周敏

(江苏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一、引言:道德创伤与文学

近年来,战争导致的道德创伤问题日益受到各方关注。战争状态下,军人常会面临各类道德挑战,例如做出违背道德准则的行为,或者目睹他人的此类行为。当军人无法诠释或证明自身或他人行为的正当性、合理性,从而与他们的固有道德认知相调适时,就有可能引发道德创伤。加拿大军方的调查表明,部署在阿富汗的30513名加国军人中,约有14%出现道德创伤。[1]16-172004年伊拉克费卢杰战役后,美军精神科医生威廉·纳什指出:“幸存者内疚,道德创伤,觉得被长官背叛,这就是我每天所见的一切。”[2]

战争引发的道德创伤亦被许多文学作品所触及。例如,《荷马史诗》记述的特洛伊战争,主人公奥德修斯归途中的屠杀行径正是道德创伤所致;英国女作家伍尔芙的《达洛维夫人》中,主人公赛普蒂默斯·史密斯因目睹战友阵亡而产生心理罪责,战后一直郁郁寡欢,最终选择自杀。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些作品大多仅描写了受创者表象的情感体验,缺乏触及本质的理论诠释。20世纪80年代,创伤理论渗透到文学研究领域。创伤批评为解读文学作品提供了更加内观的视角,能够帮助我们理解文本以外的弦外之音,与作者、人物建立潜意识层面的对话。9·11事件后,西方文坛出现新一波创伤叙事高潮,创伤理论在解读文学作品方面的价值进一步凸显,将文学与创伤相结合的思路成为文学研究的重要趋势。

二、《活着的士兵》的非虚构特色

石川达三是日本著名作家,一生共创作长短篇小说一百四十余部,被誉为“真实地记录了一个时代”。[3]1938年1月8日,石川作为《中央公论》杂志特派记者抵达南京,对驻守此地的日军第16师团进行了约一周的采访。第16师团1937年11月从华北战场抵达上海,担任追击中国军队并进攻南京的任务,臭名昭著的“百人斩”杀人竞赛就发生在该部队。石川在采访期间,深入基层了解该部队从华北转战南京的过程,包括进攻南京紫金山、中山门战斗的种种细节,并实地走访了南京城内外的重要战场和屠杀现场。由于石川达三认为“军官对外人总是说谎话,装点门面”,因此“除了例行公事般地跟中级军官打过两次招呼外,其余时间都与下级士官以及士兵们同吃同住,跟他们一起喝酒聊天,专心听他们聊自上海以来的战争经历。”[4]34

回国后,石川根据采访见闻,创作了中篇纪实小说《活着的士兵》。作品以高岛部队(原型为第16师团)基层官兵为主角,描述了他们转战南京期间对中国军民实施的种种暴行,探究他们在战场压力下的人性畸变。石川达三在回忆创作意图时曾指出,当时“来自中国内地的新闻报道是虚假的。说什么‘日本发动的战争是圣战,占领地充满了祥和气氛’等等,我认为战争并不是那么难得而值得庆贺的事情,战争应该是充满凄惨、悲壮而狼藉一片的世界。”[5]由于不满当时美化战争的报道,石川达三决心通过自己的作品,让日本民众了解“没有谎言,没有隐瞒,充满了不道德、残虐、凶暴和恐怖的战争的本来面目”。[4]34

由于披露了侵华日军的暴行,《活着的士兵》发表次日即遭查禁。1938年8月,石川本人亦遭起诉,同年9月被判刑4个月,缓刑3年。判决书称《活着的士兵》“记述皇军士兵对非战斗人员的杀戮、掠夺以及军规废弛的状况,紊乱安宁秩序”。[6]37这便是日本侵华期间轰动一时的“笔祸事件”,《活着的士兵》成为日本战时出版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直接、详尽披露日军侵华真实情况的作品。

由于上述非虚构特色与传奇经历,《活着的士兵》一直是日本近现代文学、尤其是战争文学研究关注的重点。国内外相关研究成果主要聚焦作品的思想性与创作特点。思想性方面,程通指出,《活着的士兵》虽一定程度上揭露了日军的暴行,但将该作品定义为“反战”则有欠准确;[7]白石喜彦认为,石川虽对日军的暴行有所批评和反思,但他并未真正认清战争的侵略性质。[6]120创作特点方面,刘振生指出,在主题意识和表现手法上,《活着的士兵》深受左拉自然主义的影响;[8]黑古一夫认为,在全景式刻画日军官兵的心理活动和行为方面,还没有哪部日本近现代文学作品能够超越《活着的士兵》。[9]

然而,国内外现有研究中,从创伤视角对《活着的士兵》进行解读的尚不多见。笔者认为,该作品在披露侵华日军暴行的同时,亦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日本军人所遭受的道德创伤。因此,本文拟运用道德创伤相关理论,结合文本细读,考察作品中不同人物对于侵略暴行的道德认知,分析日本军人道德创伤形成的诱因、机制、影响因素和症状,指出知识分子出身、临时征召入伍的非典型军人,较易出现道德创伤,部分日本军人本身亦是这场非正义战争的受害者。

三、道德创伤的概念与诱因

道德创伤是自我道德矩阵的倾斜或颠覆,是战争中反道德行为对个人道德良知造成的创伤。[10]近年来,许多曾在阿富汗、伊拉克作战的美军官兵回国之后,长期陷入内疚、羞愧、自责和自我孤立之中,那些曾经杀害过非武装人员的军人,负罪感尤为深重,而传统的心理创伤理论与疗法则无力诠释和化解他们的痛苦。针对这一情况,美国学者夏恩(Shay)等人提出道德创伤(moral inju⁃ry)这一全新概念,为人类认识战争创伤开拓了新的范式。美国退伍军人事务部(Department of Vet⁃erans Affairs,VA)将道德创伤定义为“参与、未能阻止、残忍目睹和闻听违反根深蒂固的道德信仰和期望的行为造成的伤害”。[11]道德创伤根源于战争中具有道德意涵的事件,例如实施、受命实施或目睹他人实施暴行、无力保护弱者和遇难者等。此类行为因违背个体固有的道德准则、价值观念或宗教信仰,而令受创者长期处于精神痛苦之中,进而诱发明显的心理、生理和行为症状。

战争状态下,可能导致军人道德创伤的事件主要包括:(1)背叛个人道德伦理信念的行为(背叛者包括领导、战友、平民或自我);(2)施加给他人的过度暴力行为;(3)致平民死亡或伤害的行为;(4)群体暴力行为。其中,参与暴力性杀戮,是诱发道德创伤最直接、最首要的因素。[12]当然,并非所有的杀戮行为都会引发道德创伤。对于军人来说,出于自卫或在作战中杀死敌军,具有一定的正当性、合理性;而杀害平民或战俘,则明显违背人类道德底线,因而可能引发道德创伤。

《活着的士兵》聚焦日军基层官兵,特别是那些知识分子出身、临时征召入伍的非典型军人。仓田少尉之前是小学教师,平时对待部下和蔼可亲;近藤一等兵则从事医务工作,以救死扶伤为职志;平尾一等兵入伍前担任报社校对员,是个罗曼蒂克式的青年。他们在中国战场,亦制造或参与制造各类暴行,一步步由人变成魔鬼。例如,近藤在企图强暴一名中国妇女时,遭到对方抵抗,于是他便在一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情欲”的冲动下,[13]27将其残忍杀害。又如,某个夜晚,日军战壕不远处的农舍中传出姑娘的哭声。平尾听到哭声,倍感焦躁,竟然闯入房中,“象疯子一样,一边高声喊叫,一边对准姑娘胸膛连捅三刺刀”。[11]50上述暴行成为引发近藤、平尾二人道德创伤的源事件。

四、道德直觉与日军士兵的暴行

道德创伤的形成,需要经历复杂的过程:首先,当个体处于特定道德情境时,道德直觉会先行做出道德判断,指引个体行动,形成源事件;源事件告一段落后,个体会运用道德推理,对道德直觉的判断进行论证,以确定是否将源事件归结为道德事件;道德事件成立之后,该事件所具有的道德强度与个体所具有的道德韧性会进行博弈,当道德强度超出道德韧性的承受范围时,便会引发道德创伤。

道德直觉是个体基于原有道德经验而形成的后天直觉。[14]152当面对具体道德情境时,个体依据原有经验,直觉性地做出道德判断,指引自身行动。道德直觉在社会因素(例如文化背景、宗教信仰、社会制度等)与个人因素(例如职业经验、个人经历等)共同作用下形成。不同军人个体的道德直觉,既有共通的部分,又或多或少有所差异。面对相同或相似的道德情境,不同军人个体的道德直觉及其指引下的行动,亦不完全相同。

残酷而持久的战事,以及对于中国人的极端蔑视,是影响侵华日军士兵道德直觉形成的重要因素。作品中的西泽联队来华参战后,兵力损失了十分之一。许多士兵“对于自己竟然还活着感到不可思议”。[13]60他们不仅因作战而焦虑,对中国百姓也极为警惕,尤其越靠近南京,便越抱持着这样一种心态,即“凡是支那人统统杀掉!讲客气自己就要吃亏,杀!”。[13]67另一方面,日本明治维新崛起之后,统治当局极力灌输种族优越意识,使得日军士兵对中国人极端蔑视。例如,参与过南京大屠杀的日本老兵朝仓正男在战后接受采访时称:“那时候支那人不是人,是东西。”[15]东史郎在战时日记中,也曾用“肮脏”、“愚昧”等词汇描述中国人,并宣称:“支那人,什么东西!难道我们还需要把他们当人对待吗?”[16]日军潜意识中,中国人不是人,因而杀死他们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甚至许多日军士兵还以杀人为乐。

在上述道德直觉的指引下,许多日军士兵都曾制造过杀人、强奸、抢劫、纵火等暴行,但不同个体制造暴行时的心态与诱因却不完全相同。职业军人笠原是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日军士兵形象。他出身农民,没有什么文化,也从来不思考什么,因而“杀人对他来说,并非什么稀罕事”。[13]3在砍杀无辜中国村民时,尽管村民又磕头又作揖地求饶,然而“笠原下士对这些早已司空见惯,因而毫不动情”;[13]3当日军准备屠杀中国战俘时,“笠原下士当然是勇敢的执行者,他要把已经绑成一串的十三个俘虏全部一个一个地杀掉”。[13]68

与此相对,知识分子出身,开战后才征召入伍的近藤和平尾在屠戮中国军民时,就远不如笠原那么“心安理得”,甚至还带有某种激情犯罪的色彩。有论者指出,近藤杀害中国妇女的行径,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STD)所致,[17]并不完全是道德直觉指引下的行动。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由异乎寻常的威胁性、灾难性心理创伤所导致的,具有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等特点的心理障碍。[18]“过度警觉”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主要症状之一。战争的残酷性,往往会使身在其中的军人对威胁性信息保持高度易感性,易对外部刺激做出过度反应,引发暴怒或突发性攻击行为。如前所述,近藤在企图强暴中国妇女时,遭到了对方出于本能的抵抗。这一抵抗行为激发了近藤的过度警觉心理,使他内心升腾起一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情欲”[13]27的冲动,进而不分由说地将其残忍杀害。平尾的杀戮行径也是类似情况。某个夜晚,日军战壕不远处的农舍中,传出姑娘的哭声。平尾听到哭声,倍感焦躁。出于“企图摆脱痛苦的一种本能的挣扎”,[13]51他竟闯入农舍,“像疯子一样,一边高声喊叫,一边对准姑娘胸膛连捅三刺刀”。[13]50

五、创痛的开端:道德推理与道德事件的确立

当源事件告一段落后,个体会运用道德推理,对道德直觉的判断进行论证,以确定是否将该事件归结为道德事件。道德推理是指在道德直觉做出判断后,个体再次寻找理由以证明最初判断的正当性、合理性。[14]153一般来说,大多数个体都倾向于相信自己的判断与行为,符合个人与社会的道德准则,害怕得出与此相悖的结论。道德推理发生在源事件告一段落之后,此时军人通常已脱离战斗状态,恢复正常理智,原有的道德认知也会随之回归。他们会重新意识到,某些暴行(例如屠杀平民或战俘)已超越一般道德底线,当这些暴行发生时,甚至仅仅充当旁观者无所作为也是一种犯罪。当他们通过道德推理,判定自身行径违背自身原有道德准则时,源事件就会转化为道德事件。这便是军人为何大多是在事后,甚至战后才会遭遇道德创伤的原因。

近藤入伍之前从事医务工作,尊重生命是他一直以来的信念。他杀死无辜中国妇女之后,战争、生命、医学之间的纠葛关系令他思绪混乱——“所谓医学,本来是对人体的一切现象进行研究的学问。他们那些医学工作者拼命地从事研究,并准备为医学奉献一生。然而人这个研究对象竟是如此地脆弱,如此地不堪一击”。最为痛苦的是,近藤意识到:“无论敌人还是我们自己,轻视生命,就是轻视医学这门科学。自己身为医学工作者,却玷污了这门科学。”[13]28

六、道德创伤的形成:非典型军人的道德博弈

由源事件转化而来的道德事件,本身会具有一定的道德强度。道德强度指道德事件所造成的道德压力大小。[14]154道德强度越大,引发道德创伤的可能性就越大。道德强度的大小,受主客观两方面因素的影响。

主观因素主要是指道德事件对不同个体的影响程度。如果个体在事件结束后,仍不时会被类似的情境或事物勾起痛苦体验,或者这种痛苦体验长期持续,则事件的道德强度就会变大。平尾在杀害哭泣的中国姑娘许久之后的某天,从日本领事馆官员处听得一则日本人强占中国人商店的逸闻。其他听者对此一笑了之,而平尾竟不由得“心头发热”,“以往在战场上所见到的怀抱婴儿倒在河堤下的妇女,依偎着母亲尸体哭泣的少女,这些凄惨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栩栩如生”。[13]104近藤也有杀戮记忆屡次被唤起的痛苦经历。当他听闻平尾杀死那个哭泣的姑娘后,竟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杀戮行径,进而陷入痛苦、无解的思考之中:“人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完结了?……我们这些人的生命又将如何呢?生命,在这个战场上,不过轻若草芥,而医学就犹如密集在叶子上的苍蝇……”。[13]52即便在艺伎馆饮酒作乐时,包厢天花板上的烛影也会令近藤产生幻觉——“在幻觉中,他莫名其妙地看到了那个女特务的雪白的肉体,那个两手抓住刺入胸膛的匕首而痛苦挣扎着的剧烈抖动的雪白的肉体。”[13]114

客观因素主要包括结果的严重程度、社会共识程度、结果发生的可能性、时间的急迫性、接近性、结果的集中程度等。对于战争中发生的道德事件,结果的严重程度、社会共识程度、时间的急迫性具有特别重要的指标意义。[14]154结果的严重程度是指反道德行为所导致恶果的严重程度,例如屠杀比抢劫、纵火的后果更为严重;社会共识是指就相关行为的反道德性,社会大众达成共识的程度,例如杀害战俘或平民,不仅是反道德的,亦为国际法所禁止;时间急迫性是指反道德行为造成的恶果何时出现,是立即出现还是经过一段时间才会显现,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事件的道德冲击力。

道德强度确定之后,会与道德韧性产生博弈关系。当道德强度超过某一阈值,个体就会出现道德创伤,而这个阈值便是个体本身的道德韧性。如果以弹簧打比方,那么道德韧性相当于弹簧的最大拉伸强度,而道德强度相当于施加在弹簧上的拉伸力。如果道德强度超出道德韧性的承受范围,那么就会引发道德创伤。

道德韧性会受到个体原有道德准则和性格特质的影响。一旦源事件,突破了个体的道德底线,便会转化为道德事件,引发道德冲突。不同性格特质的人,对于相同道德事件的承受能力大不相同,乐观开朗的人往往比内向敏感的人具有更强的道德韧性。

《活着的士兵》中,笠原、近藤、平尾均曾杀害过中国平民或战俘,所造成的后果严重且立即可见,明显违背人类道德底线。但由于出身背景和个性不同,并非每个人都出现了道德创伤。首先,普遍存在的对中国人的极端歧视,对于日军士兵而言,明显减轻了杀戮行为的道德强度。其次,就个体而言,职业军人笠原“既没有对作战毫无裨益的敏锐感觉,也缺乏进行自我批判的文化素养”;作战时“无论多么残酷的杀戮,都毫不心慈手软”;[13]39休整时首先想到的是找个女人,“痛痛快快玩一场”。[13]4因此,对笠原来说,制造任何暴行都不存在心理障碍,更不会构成道德创伤。在作者石川达三眼中,笠原是“生下来就适合打仗的材料”。[13]39知识分子出身,开战后才征召入伍的近藤、平尾则属于非典型军人。近藤原本从事治病救人的医学职业,自己实施以及目睹他人实施的杀戮,时常令他痛苦万分,“人的生命,就这样轻易地完结了?果真如此,那么,我们执着追求研究这短暂生命的医学又有什么用处呢?”[13]51平尾则神经十分脆弱,作战时全身被“一种自暴自弃的逞强好斗”所支配,然而“一到战斗间隙,原来的脆弱感情又会复苏,把他撕得粉碎”。[13]15他杀害哭泣的中国姑娘之后,非但没有减轻痛苦,反而更加痛苦,“连一点声响也没有的寒冷的夜,对于平尾来说,又开始变得难熬起来。”[13]51

七、道德创伤的症状

相关研究表明,道德创伤的症状主要包括:(1)内疚与羞愧,内疚与羞愧来源于受创者的自我谴责,这些情感往往与某一道德事件(例如屠杀平民或战俘)有关;(2)社会问题,如自我孤立、易怒、具有攻击性;(3)信任问题,如受创者对于组织和领导的不信任,患者对于照护人员的不信任;(4)精神问题,如精神颓废、信仰迷失、酗酒或吸毒;(5)生存问题,如寻求自杀,相信宿命论或悲观厌世。[14]155-156上述症状也都或多或少地出现在平尾、近藤等人身上。

平尾杀害哭泣的中国姑娘后,心情并未轻松多少,唯一让他高兴的竟然是有四五个尾随而来的士兵也跟着他乱捅一气,“他感谢那些士兵,感动得几乎要留下眼泪”。[13]51这看似莫名其妙的感激之情,反映出平尾希望借助战友评价,来减轻自身负罪感的潜意识。如前所述,道德创伤会使受创者出现信任问题。他们往往会对组织或权威产生不信任感,认为世界是“虚伪”的,只信任身边的亲近之人。对身在战场的军人而言,长期患难与共的战友最值得信任,唯有他们才能给予自己真实的评判。对于背负杀人印记的平尾来说,他尤其需要确认自己的行为是合理的还是罪恶的、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滥杀无辜。而其他士兵和他一起杀死那个姑娘,则代表了最亲近之人对自身行为的认可和支持。

酒精和毒品是军人摆脱创痛的重要工具。全美越战退伍军人复原研究发现,75%的受创者,有酒精滥用或酒精成瘾问题。[1]40相比越战美军,西泽部队官兵排解痛苦的手段更为“多元”,如酗酒、放火、强奸、杀人等。平尾的排解方式则非常独特——除了每天逛妓院之外,他还会通过发表“豪言壮语”来克服痛苦。在日军阵亡官兵遗体火化仪式上,平尾大声讲述福山的死亡经过;在杀害哭泣的中国姑娘后,战场死一般的寂静使平尾感到煎熬,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豪言壮语;在从上海返回南京的路上,望着窗外尸横遍野的景象,平尾甚至唱起歌来。

在道德创伤的所有症状和临床表现中,由战场杀戮引发的自杀是最突出和典型的症状。就自杀来说,全美平均每80分钟1位,每年6000位老兵自杀。尽管所有参加过作战的老兵人数仅占美国人口7%,但老兵自杀人数却占到全美自杀总人数的20%。2005~2007年,全美30岁以下老兵的自杀率增加26%。[14]156西泽部队的官兵也普遍处于“等死”的精神状态中,“每当战斗结束后,他们对于自己竟然还活着感到不可思议”,[13]60战斗白热化时,更是“感到自己和尸体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差别”。[13]80不仅如此,求死者亦不乏其人。仓田少尉在作战时,“与其说是准备去牺牲,不如说是想早点死去,不管怎么死都行”。[13]17战斗结束后,他也仍然无法摆脱求死的念头,“竟至萌发出不管怎么死都成,只求能早早结束自己的生命”。[13]18平尾也不例外,残酷的战争使平尾失去“珍惜自己生命和躯体的能力”,甚至连他的勇敢也“多少带有自暴自弃或自我折磨的色彩”。[13]39

八、结语

近藤、平尾等日军基层官兵的道德创伤,揭示出非正义战争的受害者,绝不止于被侵略的、弱势的一方。日本法西斯发动的侵华战争是日军官兵道德创伤的总根源。另一方面,由于长期受到军国主义、极端民族主义毒害,绝大部分日军官兵对自身暴行缺乏正确的道德认知,出现道德创伤者更属于少数,且主要集中在知识分子出身或性格细腻、敏感的非典型军人身上。“历史如同创伤一样,并不仅是个人的体验;历史,更准确地说应是我们在彼此创伤中结合的历程。”[19]创伤批评的优势在于能挖掘那些隐含的或难以言说的创伤体验,重新解读那些往往被人忽略或难以理喻的细节,直抵受创者的精神深层。对个体抑或集体创伤的解读与反思,能够使我们直面人类历史发展中的累累伤痕,帮助我们在追问历史与反思现实之中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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