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学视阈下徐渭的性格特征及其书画艺术审美风格

2020-01-17 12:33雷绍湖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徐渭弗洛伊德理想

雷绍湖

(1.桂林理工大学 艺术学院,广西 桂林541004;2.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610066)

徐渭是我国明代杰出的艺术家,以其独特的个性和在艺术上的杰出成就闻名于世,被誉为东方的梵高。纵观徐渭的人生轨迹,他的一生经历常人所未经历之坎坷挫折,不断在得到与失去中反复,有着异乎寻常的激情和痛苦,在不停的奔波中,灵魂承受着烈焰的煎熬,但却在艺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如凤凰涅槃般在艺术的世界里得到了心灵的超脱与灵魂的重生。徐渭的诗文书画俱佳,尤其是书画成就历来为后人所推崇。其书法狂放恣肆、奇宕奔放,其绘画奇纵超逸、开一代大写意绘画之先河。徐渭书画中所体现出来的审美风格与其心理性格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徐渭的狂狷性格其实是“本我”的体现,而书画艺术是其“超我”的体现,这当中所体现出来的审美追求与风格特征与其心理性格是相契合的。

一、徐渭人格心理结构中的“自我”“本我”“超我”

经典精神分析学奠基人弗洛伊德将人格结构分为三个层次:本我(id)、自我(ego) 和超我(superego),并不厌其烦地详尽地解剖过这个人格心理结构。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们每个人的人格结构都存在这样三个层次,徐渭当然也不例外。通常情况下,人的“自我”“本我”和“超我”是处于协调平衡状态的,从而保证了人格的正常发展。当这三者失去平衡发生冲突时,则导致精神病症和人格异常。对于徐渭来讲,其人格发展是不正常的:“自我”既要千方百计满足“本我”的欲望,又要受到“超我”的监督和承受来自现实的打击,在三者的同时压迫下,“自我”变得软弱而出现焦虑甚至是精神问题,这跟徐渭的人生现实轨迹是一致的。

(一)强大的“本我”

“本我”是与生俱来的,是人格结构的最深层部分,由本能冲动及欲望构成,它以追求快乐和满足为目的,遵循快乐原则行事。婴儿初生一段时间内只有“本我”,在其成长的过程中,“自我”从“本我”中分化出来,然后一个人的“自我”和“超我”才逐渐发展起来。从徐渭的整个成长过程来看,其成长环境、父亲早逝、生母被卖、养母宠溺、所受教育,甚至跟随大哥徐淮游历四方之经历,都对徐渭的“本我”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由于其“本我”与生俱来存在,且发展顺畅,而对于其人格心理平衡起到关键作用的“超我”却得不到顺利发展,造成了徐渭人格结构中的“本我”过于强大。这个“本我”以顺畅发泄自己的“本能欲望”为目标,一心追求快乐与自我满足,崇尚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弗洛伊德说,“自我代表理性和审慎,至于本我则代表不驯服的激情”[1]60。徐渭的“本我”就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因此,对徐渭来说,其人格结构中的“本我”过于强大,以致于“本我”始终占据其心理结构之主导地位,正是这样的心理结构影响了徐渭的一生,也造就了徐渭狂傲不羁、崇尚自由、不喜约束的性格特征。

(二)困顿的“自我”

“自我”是“本我”的一部分,是因接近现实的危险而有意改造的部分,它遵循唯实原则行事。对于徐渭人格中的“自我”来讲,其处境是异常艰苦的。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可怜的自我,其所处的情境更苦:它需侍候三个残酷的主人,且须尽力调和此三人的主张和要求。这些要求常互相分歧,有时更互相冲突。无怪自我在工作中常常不能自持了。”[1]61弗洛伊德将这主人喻为三个暴君,分别为外界、“超我”及“本我”。在这里,“自我”同时受到外界、“超我”及“本我”的“三重压迫”,然其自我调节能力是有限的,一旦调节失败,便会出现精神病征,这也印证了最终徐渭出现精神问题。

从外界情况来看,徐渭生活的现实世界是十分不顺的,其奇特坎坷的挫折人生经历世所罕见①,接二连三的打击不断折磨着徐渭的心灵;从其人格结构的“本我”来看,其“本我”异常强大,总想掌控“自我”而追求快乐、自由与欲望的满足,自然无视道德良心的存在。而“超我”正是这种道德良心的存在和自我理想的追求。弗洛伊德说:“自我的一举一动复为严厉的超我所监视,超我规定了行为的常模,不管本我和外界带来了何种困难,假使不照着这些常模做,它便惩罚自我,使他产生紧张的情绪,表现为自卑及罪恶感。”[1]61现实的残酷、强大的“本我”与严格的“超我”始终处于斗争之中,使得徐渭的“自我”常常被三者所压抑、包围,当“自我”抵挡不住压迫,“自我被迫自认软弱时,便将发生了焦虑”[1]61。当这种受压抑的焦虑无处顺利释放,就会导致“自我”因无法调和这三者而出现精神问题,所以徐渭最终在四十五岁时精神崩溃,并直接导致了后面的九次自杀行为和失手杀妻事件。

(三)受阻的“超我”

在一个人的人格发展中,父母形象对儿童的理想人格的形成十分关键,因为幼时父母角色塑造的是其人格中的“超我”部分。弗洛伊德指出,“在漫长的童年时期,正在逐渐成长的人依赖自己的父母生活。这段时期在他的‘自我’中留下一种‘沉淀物’,形成一个特殊的媒介,父母的影响便通过这一媒介而得到延伸。我们称它为‘超我’。”[1]46对徐渭来说,其出生百日而丧父,父亲的早逝造成徐渭父亲角色的缺位,缺乏父亲的管教加之母亲的宠爱造成徐渭人格中“超我”的发展缓慢,而“本我”却发展迅速。据载,徐渭幼时常跟随大哥徐淮出游,其大哥比徐渭大将近三十岁,在古人“长兄如父”观念中,大哥徐淮其实相当于代替了父亲的角色。徐淮是一个不以功名为念,喜欢四处游历和炼丹交友之人,这种性格特征潜移默化中对幼年的徐渭造成了深刻的影响,这也就不难想象徐渭在日后所表现出崇尚自由、尚慕清静淡泊、放任不羁的性格特征。随着阅历的增加及知识的增长,徐渭人格中的“超我”部分才逐渐发展起来。

徐渭对于父亲的形象记忆几乎没有,对于母亲的记忆也是一个悲伤的、混乱的印象。在徐渭十岁时发现自己的生母被养母所卖之后,母亲形象在其心中更是受到严重损害,同时给他的心灵造成很大创伤——徐渭因此哭昏了三天三夜,粒食未进,并从此以后时常夜里做恶梦惊叫,还伴有头晕脑胀的毛病。在《畸谱》中,他写道:“苗宜人,渭嫡也。教爱渭世所未有也,渭百其身莫报也。然是年似夺生我者,乃记忆耳,不知是是年否。”[2]1326对于幼年徐渭的成长来说,这件事对他的性格发展之影响是十分关键的。弗洛伊德指出:“它(超我)是自我理想的代表,自我用它来衡量自己,努力实现它,而力图满足理想的日益完善的严格要求。”[1]50并说这个自我的理想无疑就是早年的父母的形象,是儿童赞美父母十全十美的表示。对徐渭而言,其父母形象不仅不是十全十美,还是很缺陷和令人痛苦的印象记忆,其理想自我自然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十全十美的父母形象,而是徐渭在长期的生活阅历中接受各种思想后内化形成的一种期待中的理想“自我”——这便是徐渭的“超我”。

二、徐渭的狂狷性格与“本我”的体现

弗洛伊德将“本我”比喻为“一大锅沸腾的兴奋”,其唯一的内容就是力求发泄的本能冲动。不论是历史的界定还是性格表现,徐渭给人最直观明显的性格特征便是他的“狂”,而徐渭的这种狂狷性格正是其“本我”的体现。这种狂放不羁已经深深渗透在其生活、思想与艺术的方方面面。在现实生活中,其狂放不羁的个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才华卓绝、目空千古

徐渭的狂源于对自己才华的自信。徐渭自幼天资过人,四岁便“能迎送弔客”。陶望龄谓徐渭“性绝警敏,九岁能属文”[2]1339,而徐渭也对这一点颇为得意。在其二十岁时,参加科举考试再次“以不合规寸摈斥于时”,徐渭“是故每至终夜,淡为寂寥,起舞而为歌曰:‘鸿鹄兮高飞,昔时渡江兮何时能归?亡绝四海兮羽翼未舒,中路险阻兮当复依谁?’慷慨三四,不觉泪下,悲哉悲哉,事未易为俗人言也!”[2]1108虽然这次失败让他备受打击,但他仍对自己的才华很自信,在给提学副使张大人的信中写道“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九岁成文章,便能发衍章句,君子缙绅至有宝树灵之称,刘晏杨修之比,此有识共闻,非敢指之为诳。”[2]1107后来,徐渭又在其自著《畸谱》中写道:

六岁。入小学。书一授数百字,不再目,立诵师所。

八岁。稍解经义。师陆先生……塾中群弟子试朔望,渭文满二三并而后入早饭。师奇之,批文云:“昔人称十岁善属文,子方八岁,校之不尤难乎?……”府诸学官三先生陶曾蔚闻之,令兄潞引见,各有赠。

十岁。考未亡时……小子能识文义,且能措词,可喜可贺……[2]1325

又说十四岁时师从王庐山先生学琴,“止教一曲颜回,便自会打谱,一月得廿二曲,即自谱前赤壁赋一曲。”[2]1335这些都表明了徐渭幼年的聪慧及其对自己才华的自信得意。在书法上,徐渭曾自云:“高书不入俗眼,入俗眼者非高书。然此言亦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2]702这也体现了徐渭目空千古的狂气,他把自己的书法视作“高书”,是难以与俗人道得明的。

(二)蔑视权贵、特立独行

徐渭曾做《自为墓志铭》说自己“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疏纵不为儒缚”[2]638,表明了他的疏懒个性和对权贵的态度。封建制度发展到明朝末年已经走过了一千八百多年,社会的等级制度何其森严,受儒家千年来纲常伦理及封建统治的影响,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是很显然的。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徐渭依然固我,对待权贵不屈服。因此,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徐渭蔑视权贵的行为便是其狂的一种体现,他通过狂放不羁的行为来展示其对“自我核心”的追求和对自由独立的渴望。

徐渭认为:“自上古以至今,圣人者不少矣,必多矣,自君四海,主亿兆。琐至治一曲之艺,凡利人者,皆圣人也。固所谓道在瓦砾,在屎溺、意岂引直融于斯邦,故马医、凿师、治尺锤、洒寸铁而初之者,皆圣人也。”[2]489在徐渭眼里,等级的藩篱已不存,凡利人者皆圣人,无论马医、凿师或君王皆是平等的。徐渭三十七岁时,“赴胡幕作四六启京贵人,作罢便辞归。”[2]490当时胡宗宪“督数边兵,威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2]1342,天下才俊莫不趋之而欲建功名,而徐渭初去却作罢便归,胡宗宪遣使者折节以招,徐渭却假装卧病不起,人们都说他太愚并为他的安危担忧,徐渭却安之若素。直到后来“公愈折节,等布衣”[2]1340,徐渭才不得己而入。在胡宗宪幕府,徐渭依然保持独特个性,特立独行。作为一介书生,“长揖就座,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2]1342陶望龄在《徐文长传》也写道:“渭性通脱,多与群少年昵饮市肆,幕中有急需,召渭不得,夜深,开戟门以待之。侦者得状,报曰:‘徐秀才大醉嚎嚣,不可致也。’公闻,凡称甚善。”[2]1339又“督府势严重,文武将吏庭见,惧诛责,无敢仰者,而渭戴敝乌巾,衣白布浣衣,直闯门入,示无忌讳。公常优容之,而渭亦矫节自好,无所愿请。”[2]1339可见,即使在面对胡宗宪这样的权贵,徐渭也始终保持一种傲然的高姿态,充分体现着徐渭那颗高高在上的不屈的心灵和个体独立意识。晚年的徐渭对权贵的态度更加鲜明,其“深恶诸富贵人,自郡守丞以下,求与见者,皆不得也”[2]1340。晚年徐渭孤独一人居住,贫病交加,全靠卖字画换取酒钱,期间十余年未尝有谷食,如此贫苦的生活,对于有钱人来求字画者却再多钱也不卖。“及老甚贫,鬻手自给。然人操金请诗文书绘者,值其稍裕,即百方不得,遇窘时乃肯为之。”[2]1340

(三)不拘礼法、反叛传统

徐渭的狂放不羁还体现在对传统礼教的反叛上。封建社会等级森严、礼教繁缛,在千年儒家思想的浸染下,那些封建礼教早已深入人心。它要求每个人都循规蹈矩,不得超越规范,否则将受到道德宗法的惩罚。徐渭却敢公开反抗这些,一如其蔑视权贵一样,这是徐渭狂放不羁之性格的另一体现。对徐渭来讲,让其遵守那些礼教如碎砾其肉。陶望龄《徐文长传》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狱事之解,张宫谕元忭力为多,渭心德之,馆其舍旁,甚驭好。然性纵诞,而所与处者颇引礼法,久之,心不乐,时大言曰:‘吾杀人当死,颈一茹刃耳,今乃碎磔吾肉。’”[2]1340这里,徐渭把要他遵守礼法视为如同“碎磔吾肉”一样痛苦,足见其对封建礼法的厌恶。

由于徐渭在胡幕期间写的文章奏表,深受世宗的宠幸,其文之名蜚声朝野,引起了时任礼部尚书李春芳的重视。嘉靖四十二年,徐渭“四十三岁。移居酬字堂。冬,赴李氏招入京。”[2]1329然而,这次在李幕的工作和待遇可不能跟胡幕之时相比,不光因为在这里所做的都是一些很形式化的琐事,更因为礼部是一个制度严格、作息刻板、礼节繁缛的部门,对于“贱而懒且直”的徐渭来讲,是难以想象其内心之痛苦的。于是,一年后,徐渭“四十四岁。仲春,辞李氏归”[2]1329。后来,“秋,李声怖我复入。尽归其聘,不以内苦之。”[2]1329最后几经周折,退还聘金,并归里后又复招入京,加上张元忭从中斡旋,才得以辞归。关于在李幕入职这件事,如果说在礼部能受到像在胡幕一样的待遇,能遂了自己的性情,即使“与群少年昵饮市肆”也无妨其发展,那么徐渭应当能继续为李幕做事,因为在其患“易病”之前徐渭的内心对成就功名、报家为国还是十分迫切的。也正因为其骨子里的不拘礼法及对传统的反叛,使得其在为李幕做事与追求心灵自由的选择中,他选择了后者。

弗洛伊德说:“我们整个心理活动似乎都是在下决心去追求快乐而避免痛苦,而且自动地受唯乐原则的调节。”[3]由于徐渭在幼时“本我”发展超常,而“超我”的发展受阻,使得其成年后“本我”一直过于强大,加之各种常人难以遇到的重大创伤打击不停地击打着他的心灵,徐渭比任何一个人都渴望快乐、追求幸福、避免痛苦,因而,追求自由、蔑视权威、狂放不羁、鄙视道德礼教便成为其人格中“本我”的体现,但其最大的性格特征还在于一个“狂”字。正如袁宏道所说,“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2]1343,谓之心中“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2]1343。这“不可磨灭之气”便是其“狂狷”本性,而这种“英雄之悲”便是其“狂狷”性格与世俗抗争的必然结果。

三、书画艺术作为徐渭“超我”的体现

弗洛伊德指出,“‘超我’是一切道德限制的代表,是追求完美的冲动或人类生活的较高尚行动的主体。”[1]52也就是说,“超我”由自我理想和良心两部分组成。自我理想也就是理想的自我,它是自我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由社会规范、道德观念等内化而成。良心则意味着对违反道德标准行为的惩罚,它要求“自我”按社会可接受的方式去满足“本我”。“超我”是人格的理想部分,它以自我理想为行为目标,为达到理想自我的实现,以道德规范来监督行为过程,从而指导“自我”限制“本我”,使之符合社会道德规范的要求。徐渭一生“超我”与“本我”不断斗争,但始终“本我”占优,所以他在现实世界中便体现出狂放不羁的个性。怎奈在现实世界,理想自我无法实现,于是转而投向艺术这个虚幻的世界,也只有在这里,徐渭才能符合“超我”的期待,调和“自我”与“本我”的矛盾,进而实现理想的自我。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欲望的实现即“白日梦”,他认为“艺术是‘白日梦’的作品”。这种欲望的实现过程就是一种人的被压抑的本能冲动升华的过程。升华的结果便是获得这种替代性满足,并在这种替代性满足中缓解心理能量蓄积所造成的人的精神紧张、失衡和痛苦。正如弗洛伊德在其晚年著作《文明及其缺憾》里所指出的那样,本能的升华中极为重要的是审美升华,它是美和艺术的根源,同时,作为本能的升华的审美体验,对人的精神具有补偿作用。他认为,“生活中的幸福主要地是在美的享受中寻求的”,并指出“对美的享受会产生一种特殊的、轻微的‘中毒’的感觉”[4],所以,徐渭在书画艺术的世界里不仅间接实现了理想自我,也获得了审美体验,实现本能的审美升华,得到了本能欲望的满足。正如童庆炳教授所指出的,“审美升华的那一瞬间,尽管他不能得到本我渴望得到的那种直接的本能的满足,但美和艺术毕竟把它引进到了令人陶醉的另一个幻想世界,使他获得了一种替代性的满足,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紧张与痛苦,恢复了他的精神平衡。”[5]

中国古代一直就有“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之说,说明一个人的书法或文学作品跟其性格特征有着一致性,从其作品中可看出书家或文人的个性特征。刘熙载《艺概·书概》云:“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贤哲之书温醇,骏雄之书沈毅,畸士之书历落,才子之书秀颖。”[6]715周星莲在《临池管见》中对书法中画字与写字之区分的基础上提出了“字为心画”的见解,他说:“若仅能置物之形,而不能输我之心,则画字、写字之义两失矣。无怪书道不成也。”[6]718说明书道之成败关键在于书法能“输我之心”,也即能体现出书家的情感意绪、个性特征。在审美追求上,徐渭狂放不羁的个性强烈要求心灵的自由和解放,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总是处处受压抑、诸多束缚,虽然他在行为处世上也不遵礼法、蔑视权威,但总不如在艺术的世界中表达的彻底、痛快。因而他在艺术上的追求便倾向于那种能更好的表达自己的情感诉求、发泄自己的狂的艺术形式。

对一生命运多舛、饱尝尘世辛酸的徐渭而言,书法是其激越、反叛情感的表现与扩张,是其积聚的内心情感在瞬间喷涌而出的创作。在书法诸书体中,楷隶篆书体主“静”,更容易表现法度和功力,而行草书则主“动”,变化大,更容易体现个性,表现情感,抒发胸臆。对徐渭来说,其书法作品主要以行草书为主,楷书作品很少,且多为早年和中年之作,传世极少,晚年徐渭更喜欢以行草书来抒发胸臆,便是因为行草书线条飞速流动,约束最少又潇洒风流之故。徐渭在书法创作上对书体的选择,也从侧面反映了他由入世到出世的心迹变化,体现了其对理想自我的追求,其意“似乎不在于书法,而更在于书法中表现他那激越狂奔的思绪、无可抑制的情感、郁愤难平的心态。”[7]而这种重表现自我的书法创作正是中国古代文人在隐迹江湖之时的普遍选择。比如徐渭的书法作品七律草书轴《幕府秋风入夜情》,整幅书法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密密麻麻,幅面的空间遮碍得全无盘桓呼吸的余地,但又错落有致,气势充沛,节奏鲜明,没有一点受拘束的感觉,行笔时也没有舒展流畅的回腕运肘,线条盘曲扭结,踉跄跌顿,是十分鲜明的徐渭书法作品,亦是徐渭个性特征在书法中的鲜明体现。对徐渭来讲,只有那个性自我才是“本真”的我,才是其所追求的理想自我。

徐渭的书法如此,绘画创作及其风格特征亦是如此。“腻粉轻黄不用匀,淡烟笼墨弄青春。从来国色无妆点,空染胭脂媚俗人。”[2]852徐渭这首《水墨牡丹》的题画诗很好地说明了其绘画时的心态:不师古人,不守成法,不愿媚俗,而只是奋笔挥洒,抒发他狂恣郁抑的情感。在绘画创作中,徐渭也有力地释放了沉积于内心的情感。从徐渭的绘画题材来看,其选材虽为习常之物,但都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这便是徐渭将“超我”与书画艺术完美融合的结果。徐渭将自我融入其绘画之中,观之仿佛能看到另一个徐渭。纵观徐渭画作,其有画必有诗,辅之以狂乱书法,整个画作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特别是画作上的题诗成为了后人理解徐渭作画心理动机的重要依据。比如徐渭的画作《人物山水花卉册》中有一幅画牡丹,纯用水墨,生动精彩,右上部题有绝句一首:“四十九年贫贱身,何尝妄忆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九年后,徐渭又画《花卉杂画卷》,其中有一段画水墨牡丹,老练生动,并题诗云:“五十八年贫贱身,何曾妄念洛阳春?不然岂少胭脂在,富贵花将墨写神。”两幅画作,前后两首题诗仅改动了四个字,就很鲜明生动地表达了徐渭自己才华出群却一生贫贱,对富贵从不苛求,保持了一种高尚的人格,也表现了自己始终如一的孤高自洁和倔强不驯的个性。徐渭的另一画作《墨牡丹》则更鲜明地表明了徐渭的人生观:“牡丹为富贵花王,光彩夺目,故昔人多以钩染烘托见长。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终不是此花真面目。盖余本窭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富贵,风若马牛,宜弗相似也。”(《虚斋名画录》卷一二《墨牡丹》)这里的“窭人”即贫穷之人,徐渭在这里借助墨牡丹的形象表明了自己对富贵的态度及似梅竹一样的高洁品性。

徐渭的一生,在现实中是被压抑、被扭曲的,但是他通过书画创作,达到理想自我的实现,在书画艺术的世界里得以尽情地伸展、复苏;徐渭的一生,是不幸的,是缺失的,但是他成功地选择了艺术作为自己缺失人生的补偿,并取得了卓越的艺术成就。生活的不幸固然是徐渭艺术成功的内驱力,但并不是所有遭遇不幸的人都能获得艺术上的成功。除去个人学识、修养因素外,更重要的是要选择一个可以寄托平生的支点,一个起到平衡作用的支点。对于徐渭而言,这个支点就是他的艺术创作。现实世界的沉重苦闷与艺术世界的自由旷达通过这个支点达到了平衡。通过艺术创作,徐渭达到了现实自我与理想自我的平衡。在艺术世界尤其是书画中,徐渭澎湃的激情得以喷发、在现实中遭遇的创伤压抑得以宣泄表达、多余的力比多得到转移,他用审美的眼光在书画艺术世界中使生命的意义获得超越。

注释:

①徐渭的一生饱经沧桑和折磨。徐渭为庶出,出生百日而丧父,十岁时生母被卖,随后的日子里又相继失去了养母和两个兄长,对科举寄予厚望的他曾八次参加科举考试而不中,后九次自杀未死,又因杀妻入狱七年,最后一个人孤独凄惨地在一间“东倒西歪屋”里结束了自己动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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