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雪
形式多样的社交媒体提供了广阔的交往空间,活跃的年轻知识分子参与其中。多元化的网络平台已成为民族国家精英活动的新场域。在折射真实世界的同时,虚拟世界的新连接,也改变着真实世界的观念、联系与实践。2017年教育部的数据显示,中国留学人数首次突破60万人,同比增加11.64%,海外中国留学总人数达到145.41万人。(1)搜狐网:《〈2019中国留学生白皮书〉发布》,2019年1月31日,https://www.sohu.com/a/292552045_99943346,2019年11月23日。同时,2016-2017学年,中国就读于美国高等教育机构的学生人数超过35万人,中国赴美留学人数在所有留美生源中连续第八年位列第一。(2)搜狐网:《2017中国赴美留学生人数超35万,连续八年位居榜首》,2017年11月14日,https://www.sohu.com/a/204268419_484992,2019年11月23日。
学者王爱华(Aihwa Ong)认为:技术对精英移民而言,是一种新的赋权形式,使其能够在世界范围内,透过共同的经历重新定义同源族性,唤醒或重塑文化记忆,寻求在虚拟空间中的公共归属感。(3)Aihwa Ong, Neoliberalism as Exception: Mutations in Citizenship and Sovereignty,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134.伴随中国在国际社会政治经济影响力的提升,国内信息技术发展带来的各类社交媒体平台的兴起,作为“数字原生代”(digital native)的新一代留学者依托这些国内社交平台,跨越真实世界的地理空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他们根据不同的社交平台的特性,建立起一个个或植根于身处之地,或基于共同爱好,承载着不同功能的虚拟社区。国家成为这些“聚落”拔地而起的根基与纽带,在无限的虚拟空间中纵横交织。观察留学者在虚拟社区日常交往的图景,为探讨这一新兴的国际移民群体,在数字时代的身份认同、社会资本、文化凝聚和观念再造提供了研究契机。
2015年11月,笔者获得国家留学基金委资助,前往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访学。戴维斯是一个大学小镇,本地居民仅为六万多人。然而,笔者从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全球事务中心获得的数据却显示,截至2016年秋季,戴维斯分校中国大陆籍留学生已多达3513名,中国香港籍留学生191名,中国澳门籍留学生16名,另有来自中国大陆的访问学者(学生)700名。(4)Global Affairs of UC Davis, UC Davis-China Summary, June 26, 2017, pp. 1-8.加之久居当地华人群体,以及留学者的家属,放眼望去,戴维斯小镇充满了说汉语的华人面孔。
前往戴维斯之前,笔者除了导师之外,不认识居于当地的任何人。抵达戴维斯当天,就发现租住的居室隔壁也是一名访学者。他拿出手机,热情地将笔者引入本地最大的访学者QQ群“Visiting at UC Davis”中。此时笔者才知道,已经很少有人这样,没有提前通过虚拟社区安顿好接机、住宿等事宜就只身前往。大部分前往戴维斯分校的留学者已在来之前进入此群,并借助这个平台获取有关迁徙的各种信息,可说是“身虽未至,心已通达”,从而更快地适应移民生活。此后,笔者又通过同专业的学友、本地华人这些线上和线下的关系,进入到了更多微信、QQ虚拟社群中,甚至自己也建了十来人的“戴村后苑”微信群。这些虚拟聚落是笔者在美期间日常生活中重要的社区。在不断地从社区获取信息资源、帮助以及情感支持之余,笔者决定对留学者建构和参与的虚拟网络社区进行观察分析。
汤姆斯·埃里克森(Thomas Eriksen)认为:“假使我们关注新媒体,关注各种技术实施之下的互联网社交媒体家庭成员,我们应该从微观到中观再到宏观的全方位视角来关注包括聊天室、电子邮件清单、博客、网站,以及论坛。”(5)Thomas Hylland Eriksen, “Nationalism and Internet,”Nations and Nationalism, vol. 13, no. 1,1995, pp. 1-17.笔者在开展“线上田野”之时正是有意识地顺着这条路径展开。本研究的虚拟社群既基于微小的、中等规模的社交媒介,也包括资本支持下的网络互动平台。观察中有更具“半熟人特征”,或更具专业性的小规模微信群,也有具有本地化服务特征的中等规模QQ群,还关注了在微博上旨在为国外(以北美为主)留学者提供倾诉平台的“北美吐槽君”(2016年7月的粉丝数量为280万,到2018年8月则超过560万)。
这些大大小小的线上社区由漂泊的留学者个体构成,他们都从同一个国度出发,身处世界各地,在跨国虚拟世界重聚。未来,他们或许回归故里,也有可能继续新的游弋,充满了流动的不确定性。较之身体的离场,悬浮在智能手机App和电脑中的社区因“国”而成,成为了连接留学者与祖国的真实纽带。因此,笔者将这些虚拟社区称为数字“中国聚落”,因为它们生长于中国本土的社交平台。小的聚落似全球化之下的微小村落,共享特征显著;中等的聚落如乡镇,在人群累积效应之后,市场化特征逐渐凸显;大的聚落恰如国际化都市,难以逃离资本的控制,但也由此吸引更多的青年留学者卷入,成为价值观念和文化交汇的主要阵地。
安德森在指出:“即使是在最小的国家里,人们也不可能认识所有的人,因此同一个民族国家的人们,是生活在彼此间的想象性交流中。(6)Benedict Anderson, 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1991, p. 79.在安德森那里,想象共同体影响的边界,不仅仅包括那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土国民,还包括那些飘散在世界各地的移民。后来,安德森又提出“电子邮件民族主义”和“远程民族主义”(long-distance nationalism)的概念,并指出:“全球化背景下,大规模移民和不断更新的交通与传播技术使得远程民族主义成为可能;居住在其他国家的移民仍然保持着原有的身份认同,并在母国和居住国的政治生活中发挥着重要作用。”(7)Benedict Anderson, “New World Disorder,” New Left Review, no. 193, 1993, pp. 3-13.互联网革命不仅使离散的群体与原籍国再团聚,也将全球联结带到了一个新的层次,由此催生了全球化意识的交融。
国际移民的持续流动,信息与交流技术的全球推广,以及经济的全球化为跨国侨民活动的规模、范围和尺度都提供了有利的条件。2007年汤姆斯·埃里克森提出“互联网民族主义”(internet nationalism),认为互联网在改变离散群体的认同和促进其跨国活动上成为了重要的工具。(8)Thomas Hylland Eriksen, “Nationalism and Internet,”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vol. 13, no. 1, 1995, pp. 1-17.紧随其后的是布林克霍夫(Jennifer M. Brinkerhoff)创造了“电子离散社群”这一概念,用于指代居住在家国之外,熟练使用互联网交流技术的国际移民。(9)Jennifer M. Brinkerhoff,Digital Diasporas: Identity and Transnational Engagement,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69.海外移民呈现出的主要特征之一是离根性(deterritorialization)与分散性(diasporic),新媒体技术的发展却正在逐渐磨平这些特征。(10)Victoria Bernal, Nation as Network: Diaspora, Cyberspace and Citizenship,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2014, p. 58.
国家经济实力的增强,使越来越多的家庭有能力将孩子送出国外学习,同时每年获得国家公派资助的访学者也越来越多。中国互联网技术的大发展,使他们与祖国的联系拥有前所未有的紧密感。和早期华人华侨离散群体“离而不归”的状态不同,海外留学者虽然游弋在世界各个角落,但他们的命运因为留守家庭、原有社会网络的牵绊,以及持续增加的中国影响力,早已与祖国命运不可分割。但同时,身处异国他乡,他们与多元文化的亲密接触,也促使他们不断重构着新的生活和观念。而这一切,也都在互联网的“中国聚落”中再现。
数字世界的“中国聚落”为移民创造了游历或者游离于原籍国和所在国之间的跨国场域。移民在其中面临着一种“三元关系”(triadic relationship),即如何维持原籍国、当下国,以及移民小群体三者之间的关系,进行持续的三方对话与叙事。(11)Kok Saskia and Rogers Richard, “Rethinking Migration in the Digital Age: Transglocalization and the Somali Diaspora,” Global Networks, vol. 17, no. 1, 2016, pp. 23-46.他们置身于多重聚落中,既与当下的生活紧密相关,也与遥远的家国无缝相连。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当下这个时代一样,游子与故国的相互倾述,喃喃细语不曾间断,“故乡的云”不在天边,就在眼前的电脑或者手机的屏幕上。互联网社区怎样塑造着游子与国家的新型关系,未来的发展趋势又将通向何方。这值得我们深入探寻。
现代国家不只是一个由地理边界分割构成的行政共同体,还依托互联网空间的联系,成为一种工具性的、承载共通意义的、充满弹性的社会网络结构。互联网平台是移民之间的一个桥梁性工具,依托其形成的数字“中国聚落”,为留学者提供了舒适和熟悉的文化社区。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包含想象的、真实的“国家”概念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日本学者藤田通过对日裔年轻一代新移民的网络生活进行研究认为,日本留学者通过建构“虚拟居所”来建构其共通的“离散社群意识”(diasporic consciousness)。(12)R. Tynes, “Nation-building and the Diaspora on Leonenet: A Case of Sierra Leone in Cyberspace,” New Media Society, vol. 9, no. 3, 2007, pp. 497-518.对于中国留学者而言,数字聚落的凝聚力量更为强大,原因是由于很多跨国社交媒体难以在国内使用,迫使留学者要在迁徙国与祖国之间保持一种跨国联系,就必须选择国内的网络平台,并在其监管体制内运行。但即便如此,不同的网络平台因其运行特性,对“中国聚落”的生产、规模、功能以及影响力产生了不同的效果。
QQ群是由到达留学地较早的留学者组建的“交流群”,随着加入人数的不断增加,逐渐成为一个兼具本地性、区域性和跨国性的虚拟社区,参与成员除了所在国的留学者、身在国内即将前往国外留学者、学成归国者以外,还包括一些与留学者共同出国的亲朋,以及其他一些当地的华人。在这里,汉语沟通与中文输入成为了进入QQ群“中国村”的基本门槛。虽然每一个“村落”都有若干“把关人”(即群管理员)对申请加入的“外来者”进行身份核实,但这种核实只是简单地要求新成员更改自己的群名片,标注真实姓名、籍贯、学校或者专业等与身份相关的信息即可。由于申请加入QQ群必须要知道群号,这相当于寻找某个现实中的小区,需要具体准确的地址,因此“把关人”总是默认群号只会在留学者或者相关人士中流传,故而对成员准入采取较为松散的管理模式。而一旦入群,就相当于拥有了正式的成员身份,可以广泛参与群内的各种互动。
如果把依托QQ组建的“中国聚落”比作一个个“乡镇”,那么以微信为载体建构的“中国聚落”的规模往往会小很多,更接近于“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自然村落”。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微信的圈子就其本质而言是现实人际关系网在虚拟世界的复制”,是一个介于熟人与半熟人关系网络之间的虚拟体验。(13)赵战花、李永凤:《利器还是钝器:“圈子”视域下的微信营销》,《科学·经济·社会》2014年第2期。与QQ群不同,新的成员要进入一个微信群,必须由其已在群中的微信好友“邀请”,也就是经介绍才能入群。因此,与QQ群的中型社区相比,微信“中国村”的人数往往会少很多,一般较为封闭,更具本地化,或者“专业化”特征。以笔者在戴维斯组建的“戴村后苑”和参与的“人类学”微信群为例,“戴村后苑”是一群互为友邻,通过日常人际交往了解并熟知的留学者通过QQ大群认识,转至线下互动,再转移至微信线上活动的集合,这个“村落”仅有十多个人,且与真实的人际互动紧密相连,是留学者虚拟网络关系与日常人际关系的互动与重新整合。而“人类学”这个微信群虽然是由来自世界各地的青年华人人类学者组成的180人的大群,不同于“戴村后苑”的本地特征,但其成员高度专业化也使其同样呈现出封闭特性。
微博因其自身的平台属性,更具有公共空间感,它像一个交通发达、连接各个村落的虚拟都市,吸引着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留学者涌入。以微博博主“北美吐槽君”为例,作为一个日常发布北美出国人员留学轶事的平台,吸引了身处澳洲、日韩、英国等身处世界各国华人留学群体的积极关注,就连许多身在国内的青年群体也积极关注并参与热点话题的激烈讨论。关注和参与人数从2016年7月至2018年7月,增长了整整一倍。这种无限延展的空间感和包容性,使其在人数和空间上都远远超越了“村落”的限制,成为了一个具有明显全球性和跨文化特征的留学者交流平台。
尽管三种形式的虚拟社区各具特色,但他们的基本功能都在于帮助留学者与国内的社交圈子维持关系,同时,建立、维系和扩展所在国的新联系,在虚拟社区中获得相互尊重,加强信息和观点的交换,最终实现融汇。
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身处的戴维斯小镇,占地为25.7平方公里,是全美著名的自行车小镇。到戴维斯分校学习交流的中国留学者在寻找房源时,都希望能够找到距离校区较近,方便骑自行车往返的住所。镇上有一条东八街(East Eighth Street),谷歌地图显示它与加州戴维斯分校的直线距离为1.5英里,骑车到校园约在10~15分钟,距离镇公共图书馆、超市等生活场所也十分便利,是一个较为理想的住所选择之地。这条散布着四五个对外招租公寓的街道上,曾经居住着来自不同国家的留学者。但是近年来,居住在这条街上的中国留学者却越来越多,除了本地居民外,很难再见到其他国家居住者的身影,东八街也因此被称为“中国村”。
与美国那些通过移民迁移,缓慢聚集并逐渐形成的传统“中国城”不同,戴维斯“中国村”的出现从一开始就烙上了深深的互联网印记。东八街上居住的留学者绝大多数并不是长期移民或者侨民,他们是在此地留学的短期移民。通常情况下,族群性社区的建构是相对固定的群体,通过时间累积形成。但戴维斯镇“中国村”的构建却没有遵循这条传统定律,互联网是促成“中国村”形成的最重要推手。
近年来,前往戴维斯分校留访学的中国学者越来越多,当地可外租的公寓越来越紧俏,而公寓管理公司对外招租时间段仅限于每年8月,且以一年为合约周期,想要在其他时间段寻觅房源十分困难。由此,虚拟社区成为了寻找和转租房源的最主要平台,在戴维斯留学者创建的几个QQ群里,每天都有大量关于租房的信息。这些网络社区的交流语言都是中文,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将中国以外的留学群体、也是潜在的他国租房者排斥在外。虚拟聚落中的封闭活动,使得这一区域的房屋租赁活动逐渐成为中国留学圈中的内部接力活动,最终催生出当地现实空间中的“中国村”。虽然互联网上的中国虚拟聚落,并不是中国留学者获得租房信息的唯一渠道,但对于英语交流不够流畅,初来乍到,在当地没有太多甚至根本没有任何人际关系的留学者来说,它具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很多留学者通过虚拟社区,提前租好房子,在还未到达戴维斯之前,已经提前一脚迈进了“中国村”的门槛。
当麦克卢汉提出地球村概念时,人们认为世界上所有的藩篱都会消失,世界因此变得更为开放。互联网技术的推广,却使得各个层级群体的紧密结社成为可能,更多封闭的聚落由此形成,且围墙越垒越高。如果把中国的留学者比喻成无数个被吹散的蒲公英种子,那么在国家和互联网的共同作用下,这些原本离散的蒲公英种子再次被一张无形的网络吸纳进去。在戴维斯小镇上这个“流水的中国人,铁打的中国村”中,国家不再只是一种想象,而成为了一种强有力的社会网络,一种媒介。它不仅建立、维系和扩张着线上虚拟社区,更与线下空间充分融合,逐渐发展为一个具有实体地域景观的族群性社区。来来往往的留学者通过互联网建立联系,并在这里完成对房屋转租的交接程序。一方面促使了中国留学群体对东八街公寓的连续性使用;另一方面,先到留学者为后来者提供关于自己居住区域内的租房信息,帮助和促使越来越多的中国留学者到此居住,由此逐渐形成“中国村”的雏形。随着中国留学群体总体人数的增加,“中国村”的规模逐渐扩大,并不断向周边延伸。这些“中国村”是线上聚落的线下实现,呈现出强大的跨本地化(trans-local)特征,(14)Janroj Keles, “Diaspora, the Internet and Social Capital,” in L. Ryan, U. Erel and A. D′Angelo, eds., Migrant Capital: Networks, Identities and Strategie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p. 106.一个个跨越国界,又植根本地的数字村落是新的留学移民社区得以形成的前提。共同的国家背景成为了这一个个电子“中国村”运转的社会网络和社会资本,在留学新移民的日常人际交往和资源交换共享中占据主导的作用。
在移民社会网络研究者看来,移民基于民族同源基础所建立的社会网络,是一个承载多种资源的中心,是一种能够加快社会流动性,帮助处于边缘附属地位的移民个体及群体改变弱势境遇的有效工具,对移民的迁徙适应起到了关键作用。(15)A. Portes, “Economic Sociology and the Sociology of Immigration: A Conceptual Overview,” in Portes,ed., The Economic Sociology of Immigration, New York: Russell Sage Foundation,1995, pp. 12-41.留学者在虚拟世界中建立的各种聚落,就是移民网络在互联网时代的数字延伸。
互联网技术通过压缩时空,或者可以说直接将此地与彼地间的距离抹去,已经改变了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关系”。(16)C. Nagel and L. Staehel, “ICT and Geographies of British Arab and Arab American Activism,” Global Networks, vol. 10, no. 2, 2010, pp. 262-281.线上社交活动与信息分享对虚拟社区和网络资本的建构和运转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使得个体之间能够维持稳固的社交联系,并从中获得来自情感的、资金的,以及其他实际的收益。(17)J. Larsen and J. Urry, Networking in Mobile Societies, in Jorgen Ole Berenholdt, Brynhild Granas,eds., Mobility and Place Enacting Northern European Peripheries, London: Routledge, 2008, p. 156.数字“中国聚落”的建成,是移民互惠精神的体现,留学者充分利用虚拟社区的共享功能,对其而言,互联网不只是一种工具,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每一个聚落都是充满碎片化信息和资源的共享基地。在微信群“戴村爸妈”里,一位带孩子来访学的老师M发消息说自己的孩子在游泳时得了中耳炎,向大家求助。信息发出来不足一分钟,就得到了多位留学者的回应。从症状判断到就医经验分享,再到药品奉送,群里的网友从多个方面给予她帮助。一位回国两年多的学者L在QQ群里请大家帮忙下载几篇研究文献,很快就得到热心参与者帮忙下载并发送至他邮箱。一个新来不久的留学生需要考驾照在群里问一声,马上就会获得从报名流程到考试资料整套的信息。
每年5月是戴维斯的自行车月,警察会蹲点对违规骑车人进行严厉处罚。例如,在标记有STOP(停止)字样的路牌前不停车的骑车者会被处以50美元的罚款。遭遇罚款的留学者会第一时间到各个留学者聚集的群里告知其他成员自己的经历,提醒其他人避免再遭到处罚。
各种信息的快速、有效和准确共享是网民建构和维系虚拟社区的主要原因。除此之外,虚拟社区还在网民之间桥接了一种持久的情感联系。数字“中国聚落”极大地缓解了留学者的思乡之情。在戴维斯分校就读博士的G说:“微博、微信就像我的一杯下午餐,每天工作累了就翻出来看个几十分钟,看看国内和美国的朋友们都在做什么,就觉得时间很快混过去,也没有那么想家了。”
另一个在加州戴维斯分校读博士的Z,已来美国六年。因为她的丈夫是美国人,所以结交的朋友多为美国人,一直没有加入“数字中国聚落”。反倒是她的父母来美国探亲后,先加入了当地留学者组建的虚拟社群,才把她也拉了进来。住在戴维斯枫叶巷(Sycamore LN)的来自国内各地的十多位访学者通过QQ群首先认识,又因为居住在附近而互相更加熟悉起来,逐渐形成一个更为亲密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自建了微信群,由此展开更为亲近的交流和对线下活动的策划和组织。费孝通先生提出的“熟人社会”在海外电子“中国聚落”中再次得到体现,连接这个熟人社会的网络是来自祖国的天然亲近感,互联网技术则加速和巩固了这种熟人关系的形成和维持。
随着规模的扩张,移民社会网络的发展会带动移民产业的兴起。(18)F. Krissman, “ Sin Coyote Ni patron: Why the ‘Migrant Network’ Fails to Explain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 2006, vol. 39, no. 1, pp. 4-44.使留学者们相遇联结的数字“中国聚落”,除了信息资源共享以及情感支持外,伴随加入人数的不断增多和规模扩大,开始具有了“市场”特性。
C是从国内某高校到加州戴维斯分校访学的老师, 计划乘坐2016年5月的航班从上海直飞旧金山。由于旧金山到戴维斯还有约两小时的车程,她在戴维斯访学者QQ群里留言,希望能够找到司机到时去机场接她。发布消息后的几分钟她就收到了群里几个人单独给她的回复,都同意提供有偿接机服务,价格在100美元左右。她觉得价格比较贵,又在群里寻找可以一同拼车的人。在出发前一周,找到了另一位老师的妈妈作为拼车人,后者于当日从戴维斯到旧金山机场乘机回国内,刚巧司机可以顺路载她去戴维斯。通过拼车,她们每人只需支付60美元,而司机也比只载一人多赚了20美元。类似的交易活动每天从早到晚都会出现在QQ群或者微信群中。留学者们在群里寻求或者转让房屋、二手家具、自行车、汽车,或者邮寄、代购、拼单、租赁等其他经济性活动。
2016年12月,在戴维斯访学群里,有几位参与者对群里三位活跃的商业活动者X、L和Z提出抗议,认为该群是一个由访学者建立的,旨在分享信息、互帮互助的社群,却正成为一些并不是访学者、且身份不明的华人参与者的敛财来源,这与该群成立的初衷不符。这次抗议引发很多成员的共鸣。一些“元老级别”的参与者开始追忆访学群刚成立(2012年)时的景象。一位学者写到:“(那时)大伙如家人般相处,接机都是免费帮忙,不像现在什么都是钱钱钱,还有人仗着初来者情况不熟悉,坐地要价。”然而,这些“讨伐声”很快被新的广告信息淹没。“共享”的意义在于社区中的每一个成员都在参与中有所收获,只要参与者的诉求获得了满足,这种互动模式就有存在的必要。来来往往的留学群体及其差异化的需求使得虚拟社区中的“市场”继续蓬勃发展。
一些大型“聚落”甚至是在资本的介入之下,通过成熟的商业推广,产生更大的认知度,吸引更多“电子离散群体”加入,由此进一步扩大“聚落”的市场功能。看似与商业毫不沾边的微博“北美吐槽君”就是由北美一家网络商业公司资助,通过话题吸引漂泊在外的留学群体成为粉丝,并将其作为商业广告投放的目标群体。
移民经济交往是维持、促进移民社会资本和网络运行的动力。数字“中国聚落”的商业性正是移民网络经济的直观体现。人们总喜欢和自己圈子里(包括同一族群、性别、经历,教育背景等)的人交往,即使在网络中也不例外。“北美吐槽君”的后台公司在2016年底先后上线了“土澳吐槽君”“日韩吐槽君”“大欧洲吐槽君”“东南亚吐槽君”,以及关注国内青年人生活的“神奇的吐槽君”等一系列微博账号。一种跨国的互动+交易模式得以形成。数字“中国聚落”将本地的、跨国的、甚至全球的留学移民资源有效整合在一起,在文化互动中实现着商业互动。
虽然,当前海外学子参与的数字“中国聚落”已具有资本烙印和市场化特征,但作为一个维系和桥接社会资本的中心,它得以存在和维系的根本还是来自国家文化网络,来自同源族群之下的互惠精神。国家人社部的数据显示:从改革开放到2017年底,中国累计有超过519万人出国留学,约313万人最终选择归国发展,约占整个留学群体的60%。(19)央广网:《人社部:2017年留学回国人数达48.09万人 再创历史新高》,2018年4月17日,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597964820265189236&wfr=spider&for=pc,2019年11月23日。数字“中国聚落”也因此得以透过集体记忆、对领土身份的共识、相似经历、空间忠诚感和文化归属感,使留学者产生精神共鸣,增强他们在虚拟世界的凝聚力。
但关键的问题是留学者身处的海外空间,使他们除了生活在虚拟的“中国聚落”之外,还被拽入到另一套政治话语体系中。离散的身份使他们在建构有关国家民族的观念时产生了摇摆的可能。有学者认为,海外移民和互联网的互动正在将整个世界文化带入到一个充满复杂性的场景中,在这里异质性成为了一种规范,单一文化主义则成为一种例外。(20)Thomas HyllandEriksen, “Nationalism and Internet,”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vol. 13, no. 1, 1995, pp. 1-17.透过对微观、中观和宏观数字 “中国聚落”的观察,笔者认为探讨互联网在移民与国家之间带来的张力时,既要发现国家在跨国虚拟社区建构和运转中的支撑作用,又要重视移民在国家之外的全球化或者说西方化力量下所做出的各种选择,以及对国内虚拟社区传递的反作用力。
近年来有关海外留学者在国外的言行,被上传互联网传播后,引发国内外网民讨论、批判的事件屡屡发生。如2017年5月,一个来自中国某省的留学生Y,在马里兰大学的毕业典礼上演讲时,发表了诸如(只有在美国才能呼吸)“又甜又香的空气”“一出机场就感到自由”等说法,在海内外互联网空间引发热议。微博“北美吐槽君”也通过专门的讨论帖征集海内外网友的探讨,一共产生了8475条评论,对当事女生形成了压倒性的批评浪潮。海外留学者成为了这场讨论的主力军,评论中当然充斥了一定数量对事件当事人的言语侮辱,甚至有人尝试人肉搜索当事人的真实信息。但绝大部分留言是从同为留学者的身份出发,对女孩在别国公共场所恶意对比和中伤自己的国家的言论感到丢脸,且认为她的讲述并不客观,容易增加外国人对中国负面的刻板印象;有的甚至给马里兰大学写抗议信,或者在该校官网中留言抗议。在事件引发的线上爱国情绪高涨的同时,也有少数留学者从言论自由的角度,呼吁理性看待这一演讲,并希望网友不要将怒火波及马里兰大学的其他中国留学者。当事女生很快在微博上道歉,但并没有得到网民的谅解。直至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在随后一次的例行记者会上对事件做出“尊重言论自由,看到道歉,对发自内心的爱国依然表示欢迎”的官方回应后,网上的喧嚣才逐渐退去。
类似的案例在各个层级的“中国聚落”中被广泛讨论,并伴随事件热度的消弭,最终留下更为理性的共识。这种共识帮助留学者开始重视在线上线下公共空间言论表达的尺度。出于便捷性和交流可及性,留学者必须使用“中国制造”的社交软件来进行跨国交流。加之越来越严格的互联网管理制度,他们在这些“中国聚落”中的一言一行,以及整个聚落本身也被置于监管之中。从这个角度出发,中国正将传播信息技术,以及本土互联网监管作为一种再嵌入的技术,使海外留学者对来自本土的数字平台产生依赖,同时对数字“中国聚落”中的集体化身份进行有效管理,从而使去辖域化的网络世界进入到再辖域化进程之中。
中国经济的持续发展,是连接散落在世界各地华人华侨的根本力量。与此同时,富有竞争力且广泛普及的中国本土互联网社交平台为移民与母国之间建立长久稳固的跨国联系提供了技术支持,并不断夯实、加深着彼此之间的联系。以中国大陆为中心,国内互联网平台作为基站的数字“中国聚落”,因其连接线上线下的实用功能,及其所提供的意见交换、促成共识之契机,正不断推动海外中国移民对中国树立新的想象和新的亲近感。菲律宾华人学者卡洛琳·豪(Caroline Hau)就认为中国经济和文化的向外输出,对远离故土久远的华人及其后裔正在产生可称为“再华化”(re-sinicization)的凝聚力。(21)Caroline S. Hau, “Becoming ‘Chinese’-But What ‘Chinese’? in South Asia,” The Asia-Pacific Journal, vol. 156, no.3, 2012, pp. 1-37.在笔者看来,这种“再华化”力量不仅促使老一代海外华人华侨凝聚共识,重构其在居住社会的政治参与和文化价值;更促使那些刚迈出国门、前往海外求学的新移民树立新的自我—国家观念,并更紧密地将自己的异国日常生活与祖国相连,将自身未来的发展与祖国命运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在赛博空间,以文字为主的网络表达时时刻刻都在传递、重塑着移民想象的共同体。学者妮娜·施勒(NinaSchiller)指出,那些背负远程民族主义的海外移民往往不会和母国政府亦步亦趋,他们对待祖国政治的诉求主要有四种取向,分别是反殖民主义、分裂主义、制度改革,以及政治参与。(22)Nina Glick Schiller & Georges Eugene Fouron, Georges Woke up Laughing Long-Distance Nationalism and the Search for Home,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Durham, 2001, p. 574.深入理解跨国互联网社区与海外传统离散群体、新知识移民的关系,也因此显得更为迫切。
由于对舆情风险的担忧,国家对数字“中国聚落”的网络监管早已严阵以待。2018年9月,“北美吐槽君”的微博账号因涉及网络违规行为,已被强制封号。连接海内外的“中国聚落”尽管具有强大连接功能,也时时处于国家互联网管理机构的严格管控之中,存在与发展充满不确定性。只是在面对一个又一个层出不穷的跨国虚拟社区时,除了将其视为洪水猛兽,使用干预力量进行清理之外,更应该正视它所承载的快速凝聚、互助以及共享功能。如何运用虚拟平台,将海内外青年知识群体团聚在一起,传递家国情怀,发挥其正向功能,使之成为中华民族复兴的一股强大力量,是我们在认识数字“中国聚落”之后,需要开启的极为重要的研究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