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士强
“湘云醉卧”是《红楼梦》极为唯美的一幕,出现在《红楼梦》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原文如下: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美人卧于石凳上,香梦沉睡,落英缤纷,引蜂招蝶,芍药花枕上还嘟哝着酒令,一副天真烂漫、如诗如画的美人醉卧图便展现在我们面前了。这段描写历来被人称道,究其原因,大率有以下数端。其一,选取人物独到,史湘云身上一直有一种烂漫不羁、活泼豪爽的气质,这不同于林黛玉的娇柔和自持,也不同于薛宝钗的谨慎和娴雅。因此在人物安排上,史湘云的角色定位使得她的“醉卧芍药丛”显得自然而易于让人接受。同时,这也进一步使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具有立体感。其二,作者独特的环境营造使得这幅画面充满了想象余地与动态生命感。以美人醉卧这一极娇憨的形象为主体,配之以蜂蝶和芍药这些充满了青春气息的物象,令人浮想联翩。文中多处使用动词性词语,如“飞了一身”“被落花埋了”“闹穰穰的围着”“包了一包”“枕着”,使得本就充满生机的画面又以动态活动的模样呈现。最后一点是具有点睛之笔的行酒令。这里湘云的行酒令是在梦中发出的,表现更为真实,可见湘云在梦中依然和众人一起热闹,憨态可掬,让人忍俊不禁,更显湘云之可爱。
行酒令云:“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泉香而酒冽”,出自北宋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出自唐代李白的《客中作》:“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用琥珀来形容酒的光泽。“梅梢月上”,是骨牌名,由“长五”“幺五”“长五”组成,“上”,升起之意。“醉扶归”,取意于唐代张演的《社日村居》诗:“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为曲牌名,黄钟宫调之一。“却为宜会亲友”,是历书上的吉利话,说明日子的合适。这支酒令连起来所作的就是一幅生动的红楼梦宴会图。喝着由泉水酿造的清洌美酒,玉质的酒碗显出皎洁的琥珀色的光,一直畅饮到月亮爬到梅花树梢,众人相扶相搀徐徐而归,这正是适合与亲朋好友欢聚的日子。这体现了湘云乐于自然、潇洒豁達、悠游自在的性格。其次,也体现了湘云才识丰富。一支行酒令,成了对此次欢饮的高度的诗意概括,令人印象深刻。
“湘云醉卧芍药丛”,这一美人醉卧花丛的诗意形象也早已有其历史根据。大致有如下几种说法。其一,据宋代乐史《杨太真外传》云:“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太真妃子即杨贵妃。其二,据《太平御览》卷九七〇引《宋书》云:“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之华,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后有梅花妆,后人多效之。”这同样也是梅花印成名的故事。其三,据今人李能知考证此来源于唐代诗人卢纶的《春词》:“北苑罗裙带,尘衢锦绣鞋。醉眠芳树下,半被落花埋。”此外还有人认为这来源于北宋诗人饶节《眠石》:“静中与世不相关,草木无情亦自闲。挽石枕头眠落叶,更无魂梦到人间。”或是明代唐寅的《海棠春睡图》。笔者比较倾向于第一种说法。《红楼梦》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就有关于海棠的描写。原文如下: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二字改‘石凉两个字倒好。”众人知他打趣白日间湘云醉眠的事,都笑了。
杨贵妃“海棠醉卧”的故事流传甚广,后世也多有演绎与诗文,《红楼梦》此处湘云掣签签上有海棠花一事,而签上题诗“只恐夜深花睡去”又是出自苏轼有感杨贵妃“海棠醉卧”之事所写的《海棠》。苏轼怜惜春花短暂,夜晚烧烛赏花,与红楼儿女最后青春消逝的结局也有相称。又说“众人知他打趣白日间湘云醉眠的事”,更加印证这种猜想。总之,作者在描绘湘云醉卧于芍药丛中时,必定受了相关影响,这种影响可能并不是单一的,正是作者的巧用妙借,才成就了这样一幅唯美画面。
至于为何不用梅花或海棠而使用芍药,众说纷纭。今人任红敏有解,她认为芍药意象演绎“情”之缺憾。芍药又叫将离、离草,是离散的代表。这种解释虽有一定的道理,但还不够全面。其一,《本草纲目》记载芍药可入药,且功用极多,至今仍带“药”字。史湘云心直口快,乐观豪爽,甚至带有一种男儿的俊朗之气。但同时又善良心细,相较之大观园里的其他人充满了健康气息。这也与芍药的药用价值相称。其二,考察当时时节,为初夏始转热天之际,梅花此时并不开放,芍药无疑也是相称的。其三,众人欢饮在芍药栏中红香圃三间小敞厅内,使用芍药是很自然的。其四,从花瓣的形状来看,海棠花远不如芍药花花瓣肥大,可以花团锦簇,营造红香散乱的景象。其五,宋代词人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中有“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芍药往往带有家破人亡之悲,物是人非之叹。与史湘云判词中的“转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正好映衬。
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时常常使用“痴”“呆”“狂”“傻”等词来形容大观园里的男男女女,在第62回的题目里史湘云就被冠以“憨湘云”。这些明贬暗褒的词反映了曹雪芹对于儒家传统价值观的一种反叛。这一反叛和魏晋时期以荒诞不羁样式示人的名士是有相通之处的。在第49回中史湘云面对林黛玉芦雪庵遭劫的说法直言不讳地回道,“是真名士自风流”并且要“吃了酒才有诗”。这和南朝时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清代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评价史湘云为“史湘云纯是晋人风味”。芍药这一意象中也暗含有魏晋风度。唐代韩愈所作《芍药歌》中便有“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抒发自己心中狷狂之气。宋代邵雍在《芍药四首(其三)》中对此评价道:“对花未免须酣舞,到底昌黎是楚狂。”也认可了韩愈对着芍药花狂舞醉倒的姿态,认为这是韩愈风流狷狂的自然之姿。芍药也就染上一丝狷狂之气,用在史湘云身上恰到好处。最后笔者认为这或许只是一种简单的文学创作原则,是巧用典故的结果,使其带有自己的特色,而不是照搬典故,不然就落入窠臼,毫无新意了。
另外针对“湘云醉卧花丛”时所卧睡的那块青板石凳,以及醒后所含的醒酒石。有论者提出石头即为贾宝玉,芍药即为史湘云,此为“梦中交合”。所做之梦即为楚王与神女巫山云雨故事之变体。笔者对此不敢苟同。原因有三。其一,石凳本是一般官宦之家花园常置之物,并非有意安排。醒酒石在《唐馀录》中也有记载,并非作者杜撰。其二,古人醉卧石上已属常事,并引以为雅。如明代严瑞《游福德庵》中便有“何如今日城西寺,半醉花茵卧石头”之句。这都不涉及男女之情。其三,梦中所说“却为宜会亲友”,更无半点男女私情。曹雪芹此处重点应是表现史湘云活泼洒脱的性格,梦中犹与众人相乐。如将《红楼梦》中有关石头的情节都解读为玉石,不免陷入过度解读的困境。
在历代文人诗词中,“醉卧花丛”的情态含义也层出不穷。这些诗词篇章大致可以分为如下几类。其一,赞美春色宜人,山水秀丽,表现诗人平淡恬静的闲适之情。如“陶然醉卧花间酒,细纳余香满袖还”(宋·单锷《题张公洞》),“主人醉卧松间石,自绕梨花认月痕”(宋·郭远《春夜宿山家》),“东风吹散梨花雨,醉卧青山看白云”(元·王懋德《寄户部杨友直》),“醉卧花间石,吟看鸟外山”(明·柯潜《题陈主事崇谦山水图三首》其一)。其二,以“醉卧花丛”来表现对美好的不舍与依恋,借此寄托自身困境和迷惑,显示出淡淡的哀情。如“醉卧花边篱畔。满空干叶作秋声。惜花心为惊”(明·高濂《鹤冲天·白菊》),“惟愿饮酒读君诗,花前醉卧梦君去”(清·纳兰性德《又赠马云翎》)。其三,抒发作者狂放不羁,潇洒自然的名士风态。如“此时野客因花醉,醉卧花间应不知”(唐·方干《春日》),“当时渔子渔得钱,买酒醉卧桃花边”(宋·胡宏《桃源行》),“溪堂醉卧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风颠”(宋·苏轼《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由此可见《红楼梦》中“醉卧花丛”这一情态也早已成为文人雅士的一种风尚,并在诗词中体现,流传长久。
“湘云醉卧”因其强烈的浪漫色彩和独特的艺术氣息,成为《红楼梦》中极为光彩夺目的一页。正如涂瀛在《红楼梦论赞》中所说:“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决裂,豪睡可人,至烧鹿大嚼,裀药酣眠,尤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概,更觉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与!”。“湘云醉卧”也就成了与“黛玉葬花”“宝钗扑蝶”一般反映红楼儿女独特个性与真情切意的典型画面,受到无数读者的追捧。
〔本文受安徽师范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资助(编号:201910370200),系2019年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项目阶段性成果。〕
[作者通联:安徽师范大学花津校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