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高 健
高健:祝贺您的诗集《九章》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我注意到在授奖词中,特意提到了《九章》的结构。在诗集《九章》中,您集中使用了以9首单诗为一组诗歌的独特体例,这一体例可以说是您在长期的诗学创作和思索之后的自觉选择,我们想知道您为什么决定用“九章”这样的体例进行创作?
陈先发:在写作上,我一直要求自己保持对形式感、结构意识方面的警觉。这跟汉字、汉语言的某种特质有关。汉字在形体、音韵、多义性等方面的微妙应用,对其在一首诗中的表现力有不可估量的影响。九章这种个人体例,应该说是这种自我要求的产物。最初的状态,其实是无心的。2010年前后,我写了《箜篌颂》《垮掉颂》等一批诗题中含有“颂”字的短诗,诗的内在气息相近,审美指向和语言质地上有共性,当时我想,何妨为这组诗来个二次命名呢?数一数,正巧九首,未经深思就直接冠名为“颂九章”了。后来在游历中,觉得许多地方历史的、现象的、社会的丰富性,不是单一维度的一首诗可以尽括,就着意以九章体去写它。比如到安徽宣城,因为有李白曾写过的敬亭山、有谢眺遗迹、有大量保存完善的明清古村落等众多的资源可以挖掘,就写了“敬亭假托兼怀谢眺九章”。在持续的写作中,九章作为个人体例的诗学特征不断得以强化,我也开始在整体建构上想得更多一些,以期达到我所谓的“九首诗作为一个共同呼吸的整体,同根而活、各自摇曳”的审美效果。表面上看,九章是一种自我设限,其实我一直觉得,个人写作应在一种严厉的自体约束中达到心灵的自由,就像在四壁封闭的斗室中去实现一颗心的无限漫游一样,以此完成对自我的深刻塑造。几年来,先后写了近三十组九章,在许多读者那里,这也渐渐成了某种识别的个性符号。这种体例的自觉性,就是在这持续的写作实践中一点点深化的。
高健:通过阅读,不难发现,每组“九章”的内部排序并不是遵循创作时间的简单处理,目前的排列顺序很显然是您有意安排的结果,您能具体谈谈您的安排依据吗?这一安排顺序是否不可更改,它对于诗歌的理解有影响吗?
陈先发:每组九章的内部,次一级章节的顺序当然是有意安置的。正如砌墙一样,不同形态的砖,该在什么位置上,必须服从整体受力的需要。一首诗的内部空间建设,要考虑的元素很多,情绪的、情感的、思想的、想象力的,等等。语言的光和影的部分,时而要交织,时而也要分离——当然阅读者有权力将这九节打乱了重新排列,那它在审美上体现的就不再是我的意志。诗和其他形态的艺术,妙处或许正在于此:即每个人在一首诗的语境中,有他自己体验的各自断面和不一样的触发点。这些断面如此不同,也正如每口池塘都能映出自己的月亮一样。而对作者来说,对我来说,九章在整体上既是一首诗,也是独立的九首诗,将二者贯通的,是说上去有点玄妙、时而难以向读者有效传递的“气息”二字。《文心雕龙》中说,“文者,气也”,气息的流转把这九节连接起来。有的连接是明显的,有的则是潜在的。我觉得阅读能感受到这一点。而影响这九个章节排列的,也有很多临时性的因素,写作时的心境和情绪的起伏等等。从诗艺的角度来看,每组九章都较长,每个章节要按时疏时密、时急时缓的力量布局去安排,“重的东西”会放在较后的位置。这顺序本身,就是一种审美力。这顺序也是写作本身,而不是外在的东西。
高健:每位诗人都希望自己的诗歌具有独特性,具有独树一帜的意义,您也提出了“写作即是区分”的创作观念,对于当代诗人来说,“影响的焦虑”更是无处不在,既要面对同时代的诗人,也要面对古今中外颇为丰富和厚重的诗歌传统,您认为诗人在创作中如何才能赋予自己的诗歌以独特的意义呢?
陈先发:写作即是区分,是将自己与无限的他者隔离开来的力量。写作者也只有有效地完成了这种区分,他的形象才能明晰起来。如何去完成呢?我觉得最根本的一条,是始终保持对个人生存体验的忠实。每个人的生存及其体验都是唯一性的,也都贮存着极大的丰富性,对它保持忠实,既是一种立场,也是一种基本的方法。当代的写作者有时很烦恼,因为他面对着庞杂的文学史和数不清的流派,面对时代或语言的命题要破解,你所做的努力,可能早有别人做过了,正如当年李白欲咏黄鹤楼时的苦恼一样:“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如何祛除这种影响的焦虑呢?其实唯有一条道,就是忘掉文学史、忘掉什么古典什么后现代这些僵硬的概念、忘掉乱花缭眼的各类流派而一心精研自我的存在。一己之生存既是卑微的,也是博大而滚烫的。一己之中,不可能有时代全部的现实,但却存有时代全部的真实。深入一己,把传统当作自己的一个资源库,才不会被所谓传统压垮。当然如何在写作实践中有力地去表现出一己之丰富之独特,那要靠永不止息地写作实践。写作是一种持续的行动,灵感与智慧会在不断加压的实践过程中到来——没有确定的时辰、没有确定的路径——那种“妙手偶得”的现象,如果不是在持续而紧张的语言实践的间隙中到来,那么它就是一种虚妄的期待,或说是一种投机意识。我以前的写作是懒散而随机的,到了这个年纪,我会趋向更规律而持续的行动。但有时候会觉得离内心的暗许遥远得很,现在更需要的是,持续行动,不问收成,不设目标。个体意义的人,需要诚实面对世界之浩瀚、一己之微茫,在此基础上自会形成对世界的洞见。一个诗人不是通儒大哲,无须以所谓精神的厚度来面对世界——当诗人看见并忠实、精准地书写一己的弱小时,这弱小也是通神的,是一种无限延续之力,就像在被无穷地践踏中再生的野草,当它被出神地表达,它就是生命的强大与厚度本身。这是诗性的厚度与格局,与俗世的强弱不是同一维度的东西。当然,所有的诗性书写,有强大的共同基础,我在早年一首小诗《北风起》中有这么两句:“谷物运往远方,养活一些人;谷物中的战栗,养活另一些人”,诗人,就是被战栗、颤栗养活着的同一类人。
高健:中国自古就有“诗言志”“诗缘情”的说法。新时期朦胧诗之后有很多诗人开始尝试一种“以诗歌为诗歌”也被称为“元诗结构”的创作方式,您对这一诗歌思维方式有什么看法?
陈先发:我从不为任何写作的教条所累,无论它是众人仰面的,还是众口唾之的,如果它限制了我、固化了我,那么它们就是同一种东西。比如你讲的“元诗”,或者当年布勒东倡导的所谓“纯诗”概念,它的影子在我身上肯定有,即是对语言本身的、对写作自由的一种极端性要求,我或多或少地也有这种写作冲动,但我觉得我从未被它所统摄。我也从不反感走在那条路上的写作者。当代汉诗一个良性的局面,就是形成了审美方向上充足的多样性,只有多样性的文学生态,才会蓬勃渊深。从根本上讲,我觉得写作的愉悦在于形成真正的“私人语境”。区分一种好的写作与坏的写作,并不在于你要走汉诗传统中一以贯之的文以载道,还是要走维特根斯坦所谓的语言游戏之途——世上的路其实皆无本质的新意可言——而在于你在此路上能否达成真正的“私人语境”。克制住复制的冲动,去创造,才可触碰到那愉悦的本质:真正个性化的语言风格和真正的思之洞见的形成。
高健:不知道我的这个观察是否正确,从您的诗论包括诗歌中,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您对于诗歌语言的重视,您似乎一直在追求和锻造独属于您自己的“词语”,您能具体谈谈您的诗学语言观吗?
陈先发:写作的本质要求,当然是去触碰世道人心、去洞悉人的生命本身,这个过程,既是在唤醒自己,也是在触及无穷的他者之心。语言既是写作的工具,也是写作要创新的对象之一。我们今天所使用的日常语言,许多美好的表达、许多习惯用语,大量来源于诗歌。这个例子不胜枚举。诗歌的语言学成果,是整个种族、整个文明史最重要的积累之一。一个好诗人的语言观,事实上包括的远不止他如何使用文字、如何处理修辞,更包含他对世界的根本认知。我更倾向于一种直接、朴素、但有况味、余响不绝的语言风格。好的诗人笔下,语言的弹性很大,诗句中有迂回和开阔的空间,它是多解的、多义的。如果一首诗的语言,被某种固定而明晰的意义固定住了,就意味着我们的心在此处有了僵硬的边界。
高健:从目前的读者反馈来说,包括很多专业的读者,在尝试解读您的诗歌时都难免遭遇挫败,您怎么看待诗歌写作与诗歌接受的问题,包括诗歌误读的问题?在未来的创作中是否会将诗歌与大众接受纳入自己的创作中?
陈先发:什么样的诗算是好诗?这句话的含义本质上是晦暗不明的。它的一半被隐藏了起来,其实是:它面临着怎么样的阅读?大概我们都会有一致的体会,过去的学校教育,要求学生们去求解“标准答案”“中心思想”,久而久之,给真正的阅读造成了莫大的障碍。一首诗,一个曲子,一幅抽象画,如果你去求它的标准答案,这种阅读就是一种没有灵性的、僵死的阅读。一首好诗,它要创造的,正是可以指向无尽的答案、更丰富的阐释空间,不能用“懂或不懂”去界定它。当代诗歌的阅读接受有限,病根大致在此。
我曾写了这么一段话:“诗是从观看到达凝视。好诗中往往都包含一种长久的凝视。观看中并没有与这个世界本质意义的相遇。只有凝视在将自己交出、又从对象物的掘取中完成了这种相遇。凝视,须将分散甚至是涣散状态的身心功能聚拢于一点,与其说是一种方法,不如说是一种能力。凝视是艰难的,也是神秘的。观看是散文的,凝视才是诗的。那些声称读不懂当代诗的人或许应该明白,至少有过一次凝视体验的人,才有可能是诗的读者”。许多读者的阅读,还停滞在“观看”的阶段,没有进入“凝视”的状态。当然我这不是在苛责阅读,我是在等待,等待整个社会平均审美能力的提升,为诗歌阅读创造新的空间。
一首诗、一首乐曲的丰富性,正是由创作和阅读两者在交互中共同创造。使一首诗内在的东西增加的,是阅读的介入。哪怕是误读,只要你用一颗心去感受,艺术就会产生效果,所以我曾说一首好诗有无数的入口,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一个读者,就是一个新的入口。任何一首诗都是一个敞开的容器,它诱使读者进入并不自觉地在其中创造出另一首诗。所以一首诗并不存在本来面目,也不存在完成状态。用这种方式去理解诗歌,诗歌就会去激活你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