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宝林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吉安,343009)
新时期以来,欧阳修的诗歌成就越来越得到学界的关注,但是绝大多数研究成果集中探讨其诗歌本身的艺术成就和诗坛地位,而鲜有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考察欧阳修的诗歌创作与其活动空间及人生际遇的关系。
事实上,任何文学作品的产生都是在一定的时间序列与空间范围内完成,而一般的研究包括当下的各种文学史书写都注重文学产生的时间序列性而忽视了文学生产的空间性。这里所谓的空间即作者生活的自然场所或地理区域。以欧阳修诗歌创作为例,在他66岁的生命历程中,留存诗歌936首(不含残句)[1],是宋诗作者队伍中的一位高产者。那么,这九百余首诗歌是在怎样的活动空间内产生的?诗歌与活动区域空间有何关系?回答这些问题有利于我们认知和掌握欧阳修诗歌创作的区域环境,从而探讨文学作品与作家活动空间的关系及其影响意义。
根据欧阳修一生行走的区域空间,不难发现他的诗歌创作存在三大核心区域,即河南两京创作圈、安徽创作圈和湖北创作圈。这三大创作圈不仅诗歌数量多,而且在欧阳修诗歌创作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和地位。
北宋有四个地域号称四京,分别为东京(汴梁)开封、西京洛阳(河南府属地)、北京(大名府属地)和南京(应天府属地)。通观欧阳修的人生履历,上述四京都曾任官或经行,其中西京洛阳和东京开封是欧阳修应官最久、留下文学作品最多的地域空间[2]。
(1)西京洛阳诗歌创作。洛阳是欧阳修仕途的起点,也是获得终生挚友的地方。天圣九年春三月,欧阳修判西京留守府推官,开始近四年的西京幕府生涯。初入幕府的欧阳修在幕主钱惟演的带动下,登山览水,悠游岁月,深感人生之快意。近四年的洛阳推官期间,欧阳修留下了109首诗,创作区域基本以洛阳为中心的河南各州县。比如明道元年春,前往河南登封游嵩山,有诗12首,等等。
这些诗作大致归纳为三类:一是交友赠答诗多,如《七交七首》《送左殿承入蜀》《智蝉上人游南岳》《送辛判官》等等。二是唱和诗多,包括群体宴集分韵唱和以及其他相互来往和诗,如《和游午桥庄》《游龙门分题十五首》等等。三是欧阳修游洛及有关感受之作多,诸如《普明院避暑》乃是天圣九年夏与同僚游白居易故居普明院作。类似的有《伊川独游》《葱翠亭》等等。
欧阳修洛阳诗歌的特点:第一,绝大部分诗歌的创作与人际交往有关。诸如上述的赠答诗、送行诗、唱和诗和交游诗等等,莫不与时在洛阳之文人同僚来往联系有关。第二,不少诗歌与洛阳及周边人物名胜有关。如香山、龙门、伊洛水、午桥庄,等等。既有自然风光,也有人文风俗。第三,诗歌艺术上残留唐人的遗迹。这些留洛之作都是欧阳修早年的作品,在诗艺上见出前代尤其是唐人的风格模式,比如《箕山》“诗法韩愈,语言简劲”[3]。
(2)东京开封诗歌创作。东京开封是欧阳修创作最久、成就最多的活动空间,前前后后生活近28年,留存诗作407首。欧阳修一生当中最重要的诗歌创作都在此基地。欧阳修前后共有6次入驻东京的经历。其一,天圣五年春夏之际,欧阳修于汴京参加省试,其间结识谢绛、王举正、黄鉴等诸人[4],创作的诗歌有《汉宫》《送张学士知郢州》等诗。其二,天圣七年三月,欧阳修中进士至天圣九年春奔赴洛阳为官前,共两年余京城时光,留下诗歌18首,诸如《公子》《夜意》《寄刘昉秀才》《月夕》等。其三,景祐元年五月,欧阳修西京秩满入京师,直至景祐三年五月贬官夷陵,共计两年,创作诗歌约有31首,诸如《和晏尚书夏日偶至郊亭》《和晏尚书自嘲》《送丁元珍峡州判官》等等。其四,康定元年六月,欧阳修召还京师,至庆历二年九月秋通判滑州,共计生活两年余,创作诗歌约有32首,诸如《送徐生秀州法曹》《宋宣献公挽词三首》等等。其五,庆历三年四月,欧阳修召还抵京,知谏院,至庆历四年八月中旬授龙图阁直学士、河北都转运按察使,计一年有余,留存诗歌10首许,诸如《送韩子华》《送杨辟秀才》《赋竹上甘露》等等。其六,至和元年九月颍州服除后的欧阳修被迁为翰林学士,与修《唐书》,直至治平四年春夏之际离京守亳州,共计13年,留下诗歌333首,几乎占其一生诗歌总数量的三分之一。
欧阳修东京开封创作圈,历经时间最久,创作数量最多。总而言之:一是友人朋辈交游诗作数量规模仍然庞大,尤其是欧梅唱和达到历史的顶点,是欧梅宋诗风形成和成熟的关键时期。评者云:“为了在唱和过程中求胜,双方都会在题材内容,形式技巧,结构立意上求异竞变,翻新出奇。宋调的最终形成,与此类唱酬密不可分。”[5]二是出现帖子词——一种“以文学的绝句诗的形式而具极强应用性的文体”[6]。作为翰林学士、词苑重臣,欧阳修写过三组帖子词共计60首,几近占其最后一段在京师为官期间所作诗歌的五分之一。帖子词本是一种皇家应制诗,但欧阳修的帖子词中已经出现了“规谏”的新质:“词意多寓讽切,当时以为得体。”[7]“写时景而美德意”的帖子词尚如此,其他普通诗歌更不乏见。因此本期欧阳诗歌议论化色彩依然显著,现实针对性也增强,这种风格特色继续引领欧诗走向成熟和辉煌。
安徽创作圈包括当时所属淮南东路的滁州和亳州以及京西北路的颍州。这三个州府从空间地图上看均处于东京府的东南向,其中亳州最北,靠近南京应天府商丘,离开封最近;而滁州最南也最东,同时也是离京城最远的地方;而颍州和亳州地处经度相差不近。欧阳修三次贬守安徽州府,创作了146首诗歌,是欧阳修活动的省籍地域中,数量仅次于河南两京创作圈的第二大地域。
(1)滁州诗歌创作。滁州是欧阳修守官安徽的第一站,尽管只待了两年余的时光,留下的人文风致至今泽惠后人。庆历五年八月,欧阳修因受“张甥案”牵连,被贬守滁州——远离京城的一个偏僻小州。地处偏僻之地,唯一的好处就是政事颇少生活安逸。欧阳修在《与韩忠献王稚圭》书云:“得此郡,地僻事简。饮食之物,奉亲颇便。终日尸禄,未知论报之方,用此不皇尔。”[8]守滁其间,欧阳修公事之余一边继续广交友朋,一边遍览滁州山水,除了留下脍炙人口的《醉翁亭记》和《丰乐亭记》经典散文之外,还有六十余首诗歌,承载他这一段非凡贬谪生活。
此期诗歌分为三类:一是交友诗,包括送行、赠别和寄答诗。如《走笔答原甫提刑学士》及《送京西提刑赵学士》等。二是游滁诗,这是欧阳修借山水以遣兴的作品。如庆历六年春至七年春夏之际所撰的《游琅琊山》《琅琊山六题》《题滁州醉翁亭》等等诸什。三是其他感兴之作,诸如《石篆诗》《百子坑赛龙》《憎蚊》《宝剑》《拒新霜二首》等,或将不平之气寓以悠闲之中,或借题发挥,发抒宦海沉浮的郁闷和愤恨,或借以表达自己的坚定信念,等等。
欧阳修虽然遭贬而来,然滁州的山水和人文渐渐地使他的郁闷情怀有所排遣,使他忘却了初来时滁州的偏僻与荒凉,而逐渐找到了乐趣和佳处。此正如与梅圣俞书中所云:“某居此久,日渐有趣。郡斋静如僧舍,读书如倦则饮射,酒味佳于淮南,而州僚亦雅。亲老一二年多病,今岁夏秋已来安乐,饮食充悦。省自洛阳别后,始有今日之乐。诗颇多,不能一一录去。”[9]贬居滁州时期,正是诗人创作旺盛之际,以两年余时光撰写诗歌62首,占整个庆历八年间的146首中之三分之一强,充分反映滁州在欧阳修诗歌创作空间中占有重要的不可忽略的地位。
(2)颍州诗歌创作。皇祐元年二月,时知扬州的欧阳修量移赴任至颍州。颍州是欧阳修时隔五年后再次任职安徽州府之地,而熙宁四年七月欧阳修三次入官安徽二次守职颍州,并将颍州作为致仕之后的归老地,可见颍州是除却西京洛阳、东京开封之外影响欧阳修一生最重要的一个地域空间。
欧阳修于皇祐元年二月到任,皇祐二年七月离任颍州,前后不到两年,创作诗歌51首。本期诗歌创作特点:一是送别、赠答诗多,足有16首,如《答吕公著见赠》与《送杨先辈登第还家》等等。二是出现一些议论时事关心民瘼的作品,如《食糟民》和《喜雨》等等。三是选题尤为生活化、细腻化,一些不常见的题材也纳入歌咏对象。如《眼有黑花戏书自遣》一诗,将眼睛患病、视物不清之状写入诗歌当中,恐惟欧阳修一人,反映求新求变的诗学思想。
熙宁四年六月,欧阳修以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致仕,七月归颍,至翌年闰七月谢世的一年中,留存诗歌26首,代表欧阳修衰朽残年之际的创作成就。本期诗歌特点有三:一是几乎所有诗歌与朋辈旧属来往有关。除了熙宁五年三月写就的《会老堂致语》《会老堂》,以及四月《初夏西湖》和最后一首诗歌《绝笔》外,其余二十几首都是寄友答朋之作。二是诗体普遍采用七律或七绝。三是诗歌心态平和,有看穿世事般的洞明达观。
(3)亳州诗歌创作。欧阳修自治平四年五月底抵达亳州任上至翌年九月赴青州任,守亳时间不及两年,创作诗歌17首。知亳州是欧阳修在安徽活动的第三个区域空间,当然从时间序列看,是接续颍州的第二站。花甲之年的欧阳修对于居守亳州似无兴趣,而一心牵挂颍州。他在与儿子欧阳发书信中云亳州之任“只为一岁计”,并希望买得材料亲自回颖造屋[10]。他与吴奎信中亦言:“亳虽名郡,而归思不可遏也。”[11]欧阳修据守亳州,而心实在颍州,反映暮年之际的欧阳修渴望早日致仕归隐的心绪。本期的诗歌创作表现在一方面与亳州、颍州士人有交往赠答,另一方面也有游历感怀亳州之作。前者如有四首(《郡斋书事寄子履》《奉答子履学士见赠之作》《答子履学士见寄》《寄枣人行,书赠子履学士》)和时守颍州的陆经的交往赠答之作。后者主要有游历亳地遣兴之作,如《涡河龙潭》《游太清宫出城马上口占》等等。屡遭进退的欧阳修对于改守亳州没有流露出浓郁的愤懑之情,或许暮年之际的他已经洞穿了宦海沉浮的世俗场景,习惯了南北流离的仕途生活,其心态失去了早先的激情与愤俗,而变得平和舒缓,致仕归隐情结突出。典型者如《书怀》诗末云:“况有西邻隐君子,轻蓑短笠伴春锄。”
纵观欧阳修安徽诗歌创作圈,以贬官滁州为其始,颍州为其盛,寄寓的情结最深,亳州充其量过渡而已。
湖北创作圈属于欧阳修诗歌创作的第三大空间,涉及黄州、随州、汉阳、夷陵、亁德五地,共计诗歌58首。相较前二者,数量少,除了夷陵留存诗歌三十余首,其余区域分布尤为零碎。
(1)随州诗歌创作。随州地处京西南路的东南部,为中原文化与楚文化交汇处。欧阳修4岁随母投靠叔父欧阳晔,至天圣四年冬赴汴京礼部试,整整生活了17年,此后又断断续续地往返随州。天圣五年春,欧阳修礼部进士试落第,本年冬南归于随州有《雪中寄友人》一诗,寄达汴京结识的旧友。第二年春又有《寄张至秘校》《寄徐巽秀才》二首,表达对友人的怀念之情。春末,另有两首七律伤春之作《送目》和《春晓》。此后有《刘秀才宅对弈》《早夏郑工部园池》等诗。明道二年春,时任洛阳推官的欧阳修由随州探亲完毕北上归洛阳途中有《江上弹琴》《花山寒食》《寒食值雨》《柴舍人金霞阁》诸什。此后欧阳修无涉足随州之历迹,亦无可考与随州有关之诗歌。随州不仅是欧阳修的成长地,也应该是其诗文创作的发祥地。上述寥寥数首,权作欧阳修早期诗歌概观。从诗体情态看,颇具西昆体痕迹,反映早期欧诗取向风貌。
(2)夷陵诗歌创作。夷陵即荆湖北路峡州(今宜昌)治所所在地,地距汴京开封直线距离800余公里,是一个地处偏僻的山区小县。景祐三年五月,时任馆阁校勘的欧阳修因范仲淹党争事牵,被贬为夷陵县令。夷陵是欧阳修宦海生涯中被贬的第一站,历代学者都认为贬官夷陵经历是欧阳修事业的起点,如清袁枚有云:“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随园诗话》卷一)现代学者也认同这一说法[12]。欧阳修在夷陵实际任职约为一年三个月(景祐三年十月至宝元元年三月),留存诗歌32首,大致可分三类:一是描绘夷陵自然风光和人文风俗类,如《初至虎牙滩见江山类龙门》《初晴独游东山寺五言六韵》《三游洞》《下牢溪》《虾蟆碚》《黄牛峡祠》等等[13]。二是与同僚朋辈交游之作,如《初至夷陵答苏子美见寄》,这是欧阳修入夷陵境后的第一首交游诗,回答时在长安居丧的苏舜钦此前赠与的慰藉诗歌。此后有《龙兴寺小饮呈表臣、元珍》《冬至后三日陪丁元珍游东山寺》等等诸篇。三是其他感事抒怀之作,如《金鸡五言十四韵》《新营小斋,凿地炉,辄成五言三十九韵》等。这类诗歌多以五古形式书写,便于叙事议论和抒情。
欧阳修夷陵诗歌总的特点有:一是交游诗多,但局限在丁元贞、朱表臣及苏、梅等少数对象。二是诗歌体式丰富,举凡古体、近体,其中五七律体为多,手法上,附有议论成分,反映欧阳修夷陵诗歌在体制上正处昆体向宋调转型阶段。三是诗歌情态上,以身处逆境越挫越勇的精神旨趣为核心,代表作《戏答元珍》。
(3)湖北其他地域诗歌创作。黄州、汉阳及乾德(今湖北老河口)三地,也留下欧阳修创作诗歌的足迹,除了乾德为职守地所撰,其余二地均为过境之作。天圣五年夏,欧阳修进士落第南归途经黄州,适逢叔父欧阳晔转官知永州(今湖南永州),辞别之际留有《奉送叔父都官知永州》一首。天圣六年秋,欧阳修由随州投拜汉阳知军胥偃,滞留汉阳一段时间,留存诗歌9首,如《楼头》《夕照》《晓咏》《送赵山人归旧山》等等。汉阳之作,均是五七律,揭示早年的欧阳修诗学昆体的风貌。宝元元年三月欧阳修由夷陵改知乾德令,至翌年任满,共计年余光阴,留存诗歌9首,除了《南獠》《题光化张氏园亭》及《留题安州朱氏草堂》3首,其余均是交游之作,如《秋日与诸君马头山登高》,反映欧阳修以与同僚朋辈交游之作为遣兴载体,发抒复杂的流放之情。
湖北创作圈中,黄州和汉阳具有特殊的地理位置(入鄂便捷的长江水路畔),而随州、夷陵及乾德则是出于特殊的对应关系(一为生长地,一为任官地),欧阳修均有诗歌留存,然以夷陵时期创作诗歌影响最大,成就最高。
通观欧阳修的人生履历,北宋四京都曾任官或经行,但只有西京、南京和东京留存诗歌,其中作于西京洛阳诗歌有109首,应天府南京23首,东京则达407首,是欧阳修所有活动区域中诗歌创作数量最多的地域空间,两京诗作总数超过欧阳修一生存诗的一半以上。而安徽创作圈主要分布于颍州和滁州两地,尤其是颍州,是欧阳修一生倾注心力较多的区域,并最后归老于此,所撰诗歌也较多,有77首。其次滁州,除了留下一座千年后让人吟咏凭吊不断的醉翁亭外,还创作了62首诗歌,在欧阳修27个主要活动区域中诗作量排名第四位,影响非同一般。湖北创作区主要分布于夷陵宜昌,有诗作32首。这是欧阳修平生第一次遭贬的地方,也是他诗歌和政治历练得以转进的地方。遭贬夷陵,对于欧阳修人生和文学创作都具有重要的影响意义。此外过境的汉口、黄冈以及任官的乾德均留下诗作墨迹。而长大成人地的随州则写有7首——数量不多,相较他的出生地四川绵阳和籍贯地江西吉州而言,已经足够珍贵了,因为在后二者没有留下一首诗歌,未免遗憾。
在跟踪分析欧阳修诗歌创作区域的基础上,不禁进一步追问:这些活动空间与欧阳修的诗歌创作究竟具有什么样的互动关系?回答这个问题有助于进一步提升研究欧阳修活动空间与诗歌创作的理论水平和探讨层次。
在欧阳修八百余首创作地基本可考的诗歌中,相当一部分诗歌的产生与区域间的人事流向和人际交往有关。换言之,欧阳修诗歌的创作动因与区域空间人事的交流密不可分。以活动州府(县)为别,这种地域空间人事交流又分为两种状况:区域内人事交往与区域间人事交流。
1.区域内人事流向与欧诗的产生
一定空间区域内部的人事布局与走向是促使或影响欧阳修创作诗歌的动因。这里所谓的“空间区域内部”特指在相同的时期内与欧阳修有着共同的生活区间,即满足“同时同地”两个条件。内部空间的人事布局主要包括应命赴任、应试科举(含中第、落榜)、因人求学、同僚为官、交游地方人士五大类。这种人事布局和流向促使欧阳修创作了诸多与之有关的诗歌。
(1)应命赴任、罢任与欧诗。欧阳修诗歌中相当部分因送行赴任为官者而作。如《送刘半千平阳簿》一诗,为天圣五年夏于离京南归途中送别特奏进士刘半千赴任平阳县主簿而作。再如《送王汲宰蓝田》则是景祐元年为时居洛阳欲宰蓝田县令的王汲而作,而欧阳修当时正出任洛阳推官。诸如此类的因送人赴任而作者不下20首。还有的是欧阳修替为官者罢任归京候缺者而作。如天圣八年秋,朱祠部罢任浔州(今广西桂平)职守归京,时在汴京的欧阳修知晓后有《闻朱祠部罢洵州归阙》一诗致以问候。
(2)应试科举与欧诗。不少欧诗的产生是因朋辈举进士试而作。如《别圣俞》写于明道二年,时欧阳修为洛阳推官,而梅圣俞刚刚卸任河阳主簿尚在洛阳,准备启程参加来年春闱;皇祐元年春三月,一杨姓前辈登第中举自汴京还家,经过颍州,时知颍州的欧阳修有诗《送杨先辈登第还家》送行,等等。
(3)因人求学与欧诗。这包括两种情况:一则他人上门求学后离别有送诗;一则送人外出求学。前者如至和元年秋,门弟子徐无党前往渑池奔赴晏殊幕府,欧有《送徐生之渑池》之作。后者如景祐年间,居汴京的朋友刘十三启程南行游学,欧作《送刘十三南游》诗叮咛勉励。
(4)同僚为官与欧诗。因同处一地为官,欧阳修与之交往方便,促使双方诗歌唱酬赠答者也居多。这种因素产生下的诗歌包括外出游历和宴集唱酬以及日常的诗艺切磋等内容。典型者如嘉祐二年春,欧阳修时在京师知贡举,礼部锁院试时与同僚梅圣俞、梅挚、王珪、范镇等诸人来往唱和者足有30首。
(5)交游地方人士与欧诗。欧阳修识富学高,好交地方友人,每到一地即有与地方人士或退居官僚交游的记录,不少诗歌即为此而写。如景祐四年二月,初贬夷陵的欧阳修结识当地士人田画,即有《代赠田文初》一诗,以女性口吻抒写朋友间的难得之乐。皇祐元年秋,时知颍州的欧阳修结识当地杨姓员外,后其外出东南之际,欧撰诗《送杨员外》别之。皇祐二年秋至翌年春,欧阳修知应天府,时前相杜衍退居应天,两人过往甚密。欧知应天府期间撰有诗歌23首,其中13首即是因杜衍交往唱酬之作。治平四年秋,欧阳修时知亳州,与州学黎教授熟,有《七言二首答黎教授》等3首。这些地方人士还包括时居当地的一些僧人、隐者。如熙宁元年春,欧阳修知亳州,与时云游亳州的嵩山道士许昌龄(号颍阳真人)有交,欧为之作《送龙茶与许道人》一诗。
2.区域间人事流向与欧诗的产生
这里特指交游者与欧阳修并不在同一个活动区域,但二者的跨空间交往却促使欧诗的产生。所谓“同时不同地”的交往促使欧诗产生。这种人事变迁状况与前者有所不同,主要体现为三种形态。
(1)跨区间应命与欧诗。有的士人在另一个空间应差,而闻悉消息的欧阳修也有撰写诗歌相寄者。如景祐元年秋,挚友梅尧臣时在德兴(今江西德兴)应县令差[14],而欧阳修时在京任馆阁校勘,闻悉后即有《闻梅二教授德兴戏书》一诗,以五古风格慰勉朋友安心为官。
(2)跨区间交往与追和诗。如康定元年冬,时欧阳修在京师与修《崇文总目》,挚友梅圣俞宰襄城(今湖北襄阳)令。欧阳修将与陆经联句唱和的《冬夕小斋联句寄梅圣俞》,梅即有依韵和诗,欧阳修知悉后再撰《依韵和圣俞见寄》追和,等等。
(3)跨区间交流与寄题友人诗。如明道二年春,欧阳修由汴京回随州途中,因关切身居洛阳的朋友,撰有《南征寄洛中诸友》一诗,寄以表之。再如同年秋,身处伊阳(今河南汝阳县)的辛判官赠送时在洛阳的欧阳修一桂树,欧随后撰有《谢人寄双桂树子》表达谢意。
活动空间对欧诗产生的另一个影响是区域内自然风光和人文胜迹常常被作为欧阳修诗中的歌咏描写对象,从而丰富了欧诗的书写意象和诗语内涵。
(1)区间自然风光与欧诗。欧阳修一生以中原大地为活动中心,几乎足迹触处每有诗文佳作问世。而在他的笔下,行走过的地域空间的自然风光往往也成了他诗歌的重要部分。典型者,如为官伊洛时期的《伊川独游》《柳》《行云》《嵩山十二首》等,都是直接采用当地自然风光入诗,表现初入伊洛为官时期的欧阳修对大自然风光的喜爱及初入仕途领略到的复杂情绪。即使被贬夷陵偏僻小地,其自然形胜亦成了欧阳修借以遣发遭贬情绪的歌咏对象,如《三游洞》《下牢溪》《虾蟆碚》诸篇,等等。
(2)地域人文胜迹与欧诗。几乎每一个地域都具有自己的历史文化资源,这种人文景观(有形的、无形的)包括当地的厅堂楼阁、道观寺庙和历史传说和遗迹,相比自然胜景更具有丰富的意味,而欧阳修作为一个人文学者型官僚,对于生活之地的这些人文景观和历史文化遗产尤感兴趣,从而常将其作为诗歌创作的素材,以丰富诗题和内容。诸如天圣五年春夏过境润州(今江苏镇江市)时游历当地寺庙,撰有《题金山寺》《甘露寺》两诗;明道二年秋时在洛阳,写有《逸老亭》《广爱寺》等;而景祐年间贬守夷陵有《劳停驿》《惠泉亭》《过张至秘校庄》《古瓦砚》等;宝元年间知乾德(今湖北老河口市)令时,有《题光华张氏园亭》《留题安州朱氏草堂》等,暂居襄城时有《听平戎操》等;庆历年间任滑州(今河北滑县)通判时,有《滑州归雁亭》《归雁亭》等,庆历五年出使河东时路过山西有《晋祠》《登绛州富公嵩巫亭》《绛守居园池》,等等。
活动区域还为欧阳修诗歌提供了传播与接受场域。活动区域是欧阳修诗歌的创作地,一般而言,也是欧诗的首发传播与接受区域。这种传承从时间的角度分为两类:生前共时传播与接受和身后历时传播与接受。前者主要通过题写、酬赠、寄送、品评等方式,促进欧诗的交流与传播,属于当时态共空间的传播接受。当时态的传播与接受对于创作者而言更具批评接受的意义,反过来又会推动促进诗歌艺术的发展。后者特指欧阳修殁后,其诗歌在一定区域内通过后世对之进行勒石、题咏、鉴赏、选辑评注方式,使欧诗仍然对后世文坛发挥影响效能,属于历时态空间传播。历时态的传承有助于欧阳修诗歌的经典化。
当然,诗歌与区域空间的关系也不是完全被动的,诗歌一经产生后,也能能动地对当地空间环境的文学和文化具有推动作用。
活动区域对于欧诗创作传承无疑意义重大,然而,反过来欧阳修诗歌又为推动地域文学发展,传播当地文化资源充当桥梁。
(1)欧阳修诗歌是推动地域文学发展的重要力量。欧阳修早期初为地方官时,除了积极参与政事,为国家和地方社会的发展献计献策之外,在诗歌创作上也是积极参与当地文坛,为构建推动地域文学发展贡献一己之力。如天圣九年始为洛阳推官时期,欧阳修积极参与当时钱惟演主导之下的西京幕府,广交士林,时常与谢绛、尹洙、梅尧臣等切磋诗艺,成为有名的洛阳文学集团中重要一员。王水照先生指出洛阳文人集团是以欧阳修等人为主将,并说道:“这一集团对宋诗宋词的时代特点的形成和发展,起着导夫先路的重要作用。”[15]前述欧阳修西京洛阳留存的一百余首诗歌大部分即是这种背景之下的产物,诸如洛阳诗歌中的《七交》《龙门分题十二首》《嵩山十二首》等则是推动洛阳诗坛发展的直接证明。欧阳修不仅以诗学实践参与地域文坛建构,而且还是不少士人请益学习的导师,时时指导后生学辈,为推动地域文学的发展不遗余力。如洛阳文学圈之王尚恭兄弟俩“从诸生学欧阳修”[16],而“尚恭尤谨饬,俨然有儒者法度”[17]。不只在洛阳为官如此,即使后来外放夷陵、滁州或者颍州,欧阳修也莫不如此,以自己的文学实践活动积极参与当地文学网络的构建,以文会友,以文交游,以诗文勉力后学,极大地推动了地域文学的发展。
(2)欧阳修诗歌是构建传承地域文化的重要渠道。欧诗不仅是推动活动区域文学发展的重要力量,也是承载发扬地域文化的重要渠道。这是因为某些欧诗本身就记载了当地自然风光和人文胜迹,寓含丰富的地方文化信息,这些地方特性随着欧诗的流行与影响,进而得到进一步宣扬与知晓,因此欧诗又成了传播当地文化的重要载体,有的诗作本身甚或成了地方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如景祐三年欧阳修贬谪夷陵其间,大量诗作歌咏了当地的自然风光和人物风情,诸如龙兴寺、东山寺、三游洞、下牢溪、虾蟆碚、黄牛峡祠、松门峡、下牢津、龙溪、劳停驿、至喜亭等等名胜风光和人文胜迹,使欧诗不仅仅是表现作者心态的载体,也是展现当地历史文化的镜子。而后来守滁州其间所作的《游琅琊山》《会峰亭》《沧浪亭》《题滁州醉翁亭》《丰乐亭小饮》等等诸诗,对滁州风光一一描写品评,为扩大和传播滁州自然遗产和人文风光作出了重大贡献,有的诗作如《题滁州醉翁亭》及《丰乐亭小饮》等还和题咏景观一道本身也成了滁州历史文化的一部分,供后人不尽题咏和欣赏,从而成为带动传承地方文明,发展地方文化产业的重要履带。
总之,欧阳修诗歌创作与其活动空间是双向互动的关系。活动区域是诗作产生的第一现场,而其间的人事活动和风景名胜既是题咏的原因也是题咏的对象。此外,诗作一经产生,地域空间还是诗作传播接受的首要地区,对于促进当地诗歌发展不无进步意义。但是,诗歌对活动区域而言不是被动存在的,它还具有能动的反作用,尤其是对于当地诗坛的构建、诗艺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另外诗歌本身还是构建传承地方文化,发扬和促进地方文化旅游事业的重要渠道,对于推动地方精神文明和地域经济建设具有一定的作用。
考察欧阳修的行走空间与其诗歌创作的关系和面貌,这种做法既具有个性色彩又含有普遍性意义,诸如关于欧阳修三大诗歌创作生态圈的诗学成就与特色便具个性特点,而关于诗歌创作与活动空间之关系则是以往文学研究者所忽略的而具有普遍性和规律性的探讨,是文学研究理应注重和弥补的一个重要方面,不独诗歌创作如此。
那么从作家活动空间的视野考察文学的发生与特性有何意义呢?我们认为至少在以下三大方面值得思索。
第一,可以切实跟踪分析文学创作的具体场所、分布区域,与人际交往和地域文化特色的关系,全景式地展现作家创作风貌。
第二,可以进一步打破传统个体文学研究偏重时间一维性和偏向诗歌艺术的研究状况,而将文学研究延伸至空间场域,使时空两方面得到更好的结合,增加考察文学作品的研究视角,从而尽可能探讨文学创作的某些规律。目前学界悄然兴起的文学地理学正是对此问题的关注,但有关理论成果和个案研究仍有发展空间。
第三,可以改变传统文学史的书写格局,启发对地方文学史的编写究竟是以人属地为标准还是以创作地为依据的思考。历史上真实的地方文学史应该是一场以文学作品产生场域为核心的活态文学发生史,而不是后人喜以籍贯属地构成的静态文学编成史。近年蒋寅先生有感此问题的缺陷,认为应将具有空间转移的流寓文学纳入地方文学史编写框架之内,指出流寓文学“是地域文学史不可或缺的内容”[18]即是对此问题的认识和思考,而刘跃进、王兆鹏、曽大兴以及刘京城等诸先生也有此或正在着手相关问题研究,尤其是王兆鹏先生借助大数据推出的文学地图更是影响卓著,前景喜人,相信这一兆头代表古代文学史研究与书写的新方向。
注释:
[1] 本文所有诗歌作品的创作地和时间及数据统计,均依据刘德清、顾宝林等编注的《欧阳修诗编年笺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
[2] 刘德清、顾宝林,等编注:《欧阳修诗编年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57页。
[3] 刘德清:《欧阳修纪年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9页。
[4] 刘德清:《欧阳修纪年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2、34~35页。
[5] 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之《序论》,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2年。
[6] (宋) 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1,《四库全书》本。
[7] 刘德清:《欧阳修纪年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86~189页。
[8] (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144,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332页。
[9] (宋)欧阳修:《与梅圣俞》,《欧阳修全集》卷149,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453页。
[10] (宋)欧阳修:《与大寺丞发》,《欧阳修全集》卷153,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531页。
[11] (宋)欧阳修:《与吴正肃公长文》,《欧阳修全集》卷145,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2377页。
[12] 文师华:《庐陵事业起夷陵——欧阳修贬官夷陵时期的思想状况和文学创作》,《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第120~125页;王水照、崔铭:《欧阳修传——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63~104页。
[13] 刘开美:《论欧阳修贬令夷陵的作为》,《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第9页。
[14] 梅尧臣实际上以德兴县令改知建德令(今安徽东至),神情有所抑郁。参见刘德清、顾宝林,等编注:《欧阳修诗编年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336页。
[15] 王水照:《北宋洛阳文人集团与地域环境的关系》,《文学遗产》1994年第3期,第74页。
[16] 刘馨珺:《北宋洛阳耆英会——从碑铭谈士大夫的交往》,台湾《政治大学历史学报》2008年第30期,第4页。
[17] (宋)欧阳修:《太子中舍人王君墓志铭》,《欧阳修全集》卷27,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412页。
[18] 蒋寅:《一种更真实的人地关系与文学生态———中国古代流寓文学刍论》,《中国文化研究》2012 年秋之卷,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