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雪 王相怡
近年,受全球工业互联网发展趋势、国内政策与商业前景的环境影响,中国呈现出工业互联网热。
从全球视角来看,德国、美国、日本等制造业强国纷纷将工业互联网作为抢占未来制造业制高点的重要路径,各国纷纷加强在战略层面的指引和对新技术新应用推广的力度,众多国际企业巨头均进行布局。
在2017年和2018年,国务院和工信部连续发文,为中国工业互联网的发展方向作出政策规划,各地方政府相继作出各具特色的落地措施。同时,过去十年中国消费互联网取得的成功也带来了非常大的想象空间,ICT企业纷纷将工业互联网作为互联网的下半场,抢占赛道。然而从中国政府2017年正式提及工业互联网至今,一方面有企业蜂拥而至过热之嫌,另一方面工业互联网的实际使用者,尤其是千千万万的中小企业,对其内涵和进益仍感模糊。
应该如何了解并认知工业互联网?工业互联网究竟应该如何解决企业的实际问题?中国的工业互联网又发展到何种水平?带着这些问题,《财经》记者对中国信通院副院长、中国工业互联网产业联盟秘书长余晓晖进行了深度专访。
余晓晖。图/中新
2016年,中国信通院联合制造业、互联网领域百余家企业共同发起了工业互联网产业联盟,深度参与工业互联网顶层设计、技术研发、标准研制、产业实践等多项工作,对我国工业互联网发展状况的理解兼具政策高度与观察实践。
中国的优势目前主要体现在上层的应用、模式创新以及对多元化市场需求的把握上,底层的基础技术、产品和工程化能力与国际领军企业还有明显差距
《财经》:工业互联网在全球范围内从提出到现在,也不过七年时间,目前形成了怎样的发展格局?美国、德国、日本的发展情况如何?
余晓晖:国际上先从美国说起。工业互联网这个名词最早由GE提出,但并非是仅此一家的思想,而是反映了产业界的共识。除了GE,通用汽车、波音等工业企业以及信息通信企业,都做过比较多的讨论。我个人的认识,金融危机后美国经过反思逐步形成了共识,认为美国需要重振制造业,但由于竞争优势的转化,已不太可能将转移出去的产业完全回流,因此应该追求高端产业发展,将美国强大的基础科技、创新体系和制造业融合。而其中一个核心是应该把信息技术和工业体系深度融合,尤其是将其互联网技术与工业体系结合,把物理空间和数字空间结合,以重构产业价值链和竞争新优势。2012年前后,这个共识已经很强了,工业互联网的概念呼之欲出,而奥巴马政府的“制造业创新网络计划”也是那个阶段推出,其重点则相对聚焦,旨在解决制造业相关基础科技的产业化问题。
除了GE,美国国家标准与技术研究院(NIST)那时也对工业互联网做了一个定义,把全球工业系统和先进计算、分析、传感、互联网能力融合在一起形成的新体系称之为工业互联网。在美国工业互联网概念形成的过程中,其学界、产业界都参与其中,后来因此也形成了美国工业互联网联盟(IIC),创始成员包括GE、思科、英特尔、AT&T、IBM五家企业,不过IIC目前已演变为一个国际化的产业联盟,欧洲、日本、韩国以及中国、印度、巴西等的企业和机构都参加了此联盟。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GE的确是全球第一个系统阐述工业互联网概念并将其首先商业化的企业,特别是GE工业互联网平台Predix的推出,对全球产生了很大影响。目前看,美国除了GE,还有一大批跨国企业如思科、PTC、罗克韦尔、霍尼韦尔、IBM、Intel等,以及一大批初创企业如C3IoT、Uptake等在推动工业互联网的发展。
德国的工业4.0,其理念和工业互联网并无本质差异,4.0中的技术基础就是信息物理系統(CPS),也是考虑数字空间与物理系统集成后实现智能制造和整个制造体系的优化提升。德国工业4.0一开始非常重视生产制造体系的智能化,打造智能工厂,并将生产和工程技术的全球领先作为其目标。最近几年,德国的领军企业如西门子、SAP、博世等也在大力推动其工业互联网平台的发展,更加关注产业价值链,这方面德国有一个重要的优势,即工业控制系统、工业网络和工业软件的能力,这些能力与新一代信息技术结合后能够覆盖广泛的工业领域。
日本于2017年提出了“互联工业”,思路与美国、德国相差不多,同时又融入了精益生产基因。日本的领军企业,如三菱、日立、富士、NEC等在大力开展实践。日本有一个重要的探索是打通工厂底层和云端,在工厂现场侧引入计算和人工智能能力,通过工业互联网实现数字化转型,因此也形成了一些联盟,例如日本价值链促进会(IVI)、边缘计算的Edgecross等等。
《财经》:与美国、德国、日本相比,中国的工业互联网发展情况如何,有何优劣势?
余晓晖:中国工业互联网发展的起步稍晚,目前的发展势头很好。从应用上来说,中国最重要的特点是场景多,需求旺盛,差异性大,多元化强,所以中国工业互联网的应用创新非常活跃,很多模式在国际上都看不到。
中国的大企业与中小企业在这方面的发展存在较大差异。大企业具备较好的信息化基础,重点是在其原有信息化基础上发展数据驱动的智能化,布局工业互联网平台,应用既包括对工业生产制造的重点环节进行深度数据分析挖掘,优化设备或设计、生产、经营体系;也包括聚焦产业链条,打通各个要素体系,提升上下游协同与资源整合能力等。总体而言,大企业的工业互联网实践与发达国家的跨国企业有高度的一致性,但应用模式上更具多元化,更加关注产业价值链的资源配置优化,实践中有不少亮点。
我国中小企业由于信息化和自动化基础较差,其工业互联网应用主要聚焦“补能力、抓资源”,一方面借助工业互联网云化的服务软件、APP和广泛连接的简单生产管理系统,获取经营与生产的信息化管理能力,加快补齐信息化能力短板;另一方面是通过工业互联网平台融入到社会化生产体系,获取企业生存和发展的核心资源,如通过平台扩大订单来源,实现产能的优化配置和共享;通过基于工业互联网数据的金融创新服务,解决制约发展的贷款难等问题。
国际上,尤其是领先的跨国企业是在一个自动化信息化程度很高的基础上利用工业互联网实现数字化转型,通过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技术实现更高的生产率、更敏捷的市场响应能力、规模化定制能力、绿色生产以及商业模式创新等,如何优化效率、产出、能耗、商业模式、产业生态组织,是它们重视的地方。
中国企业尤其是大型企业在很大程度上与跨国企业的实践方向很类似,但还有一个特殊之处是跨国企业大多没有涉足的,即帮助中小企业的信息化和数字化转型。受限于能力或资金,中国相当数量的中小企业自动化信息化都没完成,而工业互联网发挥了一个很重要的作用——通过低成本、轻量级的应用帮助中小企业完成补课。
中国还有一个特点,是工业要素体系的资源配置不够优化,如金融对工业的支持是比较差的,因此中国的工业互联网在工业和金融服务创新的结合方面也做了有益尝试。
总体来说,相比于发达国家,中国企业对工业互联网、智能制造、数字技术的接受程度普遍较高,一方面是因为中国的工业发展相对晚,愿意尝试新的技术;另一方面,过去十年中国消费互联网的成功也带来了很多启发。尤其是一些年轻企业家,有非常强的尝试意愿,敢于创新,非常希望利用新一代信息技术能走出一条工业转型升级的发展新路。
整体而言,中国的优势目前还主要体现在上层的应用、模式创新以及对多元化市场需求的把握上,底层的技术、产品和工程化能力与国际领军企业相比则还有明显差距。
《财经》:中国经济近年已经出现一些结构性问题,例如人口红利消失、成本上升、产业外迁等,工业互联网对我国解决这些问题有何意义?
余晓晖:产业外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成本上升问题,如用工成本、土地成本、能源成本等等,工业互联网通过推动工业从生产制造到运营管理的数字化智能化,能够减少人力资源投入,提升生产效率,总的来说在解决劳动力不足、节约成本、提高效率、压缩中间环节可以起到明显作用。另一方面,目前看如东南亚、印度等国家在承接产业转移时也在利用工业互联网提升其产业的效率和水平,不再仅仅是依靠单纯的成本优势,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灯塔工厂”名单,就有印尼等利用工业互联网实现产业升级的案例。
工业互联网的更大意义,在于得以重新优化配置资源,让生产制造体系、产业链、价值链和整个供应链体系的资源配置得到优化,提升全要素生产率和中国的整体竞争力,消化成本上升带来的各种问题。
《财经》:你经常提一个观点,“发展工业互联网是一个长期性问题,需要长期不懈的努力”。为什么这么说?
余晓晖:工业是全球生产体系最复杂、设备设施最密集、知识门类最齐全、创新活动最活跃的产业,面向工业和实体经济的工业互联网,其发展要比面向人的消费型互联网复杂得多,需要的各种知识和能力也复杂得多,因此其发展必然有一个由浅入深、由单环节到全链条的过程,从理论到技术、产品、应用、商业等各个方面都需要长期的探索,不断的迭代,不会是一蹴而就的过程。
实际上,我们以前一直讲两化融合,党的十五届五中全会时提出信息化带动工业化,这都是讲信息技术与工业的结合。现在新的特点,讲工业互联网、智能制造、数字化转型,是把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传感等技术结合在一起。以前通过信息技术实现流程自动化、设计自动化、生产自动化,现在是通过数据驱动、工业模型与知识的结合,实现动态感知能力的全面提升,做实时敏捷的决策,做全局的智能化决策,做最优的决策,实现资源的最优配置和供给对需求的智能化适配,当然这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状态,也会是个长期的过程。
从产业条件上来说,网络化部署、网络化改造,人工智能技术,数据如何进行分析,AR技术如何部署,边缘计算究竟如何应用,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工業互联网跟消费互联网存在显著差异。工业本身的knowhow、设备设施和基因是很“重”的,本质上是重资产、门槛高且碎片化,不应该希望工业互联网平台像消费互联网平台那样爆发式增长
《财经》:近两年工业互联网平台作为一个概念非常火热,具体来说它到底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余晓晖:工业互联网平台是面向制造业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需求构建的且基于海量数据采集、汇聚、分析的服务体系,可以支撑制造资源的泛在连接、弹性供给和高效配置。我认为平台包括三个方面的作用:
首先是数据驱动的智能化决策。传统的工业软件主要有基于生产流程的MES、ERP等,基于数学或物理模型的CAD、CAE。而当前制造业智能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数据驱动,大量现场数据、设备数据和IT系统甚至互联网的数据收集起来,需要一个载体进行分析,MES、ERP虽有一定分析功能,但无法支持海量数据,无法实现基于数据的实时感知和智能决策。基于工业互联网平台上的数据模型和工业机理模型,可以实现动态、实时和全局化的智能决策,而且平台上沉淀的数据及数据模型可以与传统的MES、ERP及各类信息化与自动化系统相结合,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局性优化和智能化决策。
第二,制造资源的整合与优化配置。当所有企业的IT系统、大量设备数据和互联网感知的用户需求数据都上平台后,企业到底连接什么设备,有什么生产能力和资源,是否有闲置产能等,平台已经实现了实时感知。感知的下一步,就是平台有能力配置资源,实现对订单需求的自动化适配。比如企业通过平台掌握了大量消费者信息,准确了解用户需要,就可以去定义产品。CAD、CAE上平台后,结合新的数据分析技术,就很容易去做基于AI的产品设计和性能仿真,以及可制造性的预测。生产端,平台基于对各生产者的了解,可以作出最有效的生产分配指令,并有可能打通需求、物流、金融,支持从消费侧到生产侧全生命周期的优化,最终实现产能自动感知和适配生产需求的智能化敏捷生产制造体系。
最后,工业互联网可以让企业的IT系统变得更加敏捷。以前无论是MES还是ERP,都是很“重”的,实施周期长、成本高。工业互联网平台的云架构可以推动整个软件的解耦,一方面传统的IT软件云化、解构和轻量化,另一方面可形成许多数据驱动的云原生应用,传统软件的一些通用应用例如数据管理,可能会下沉到平台作为一个基本的功能。这样实际的软件或者应用,就变成平台的轻量级应用。这样的架构下,企业能够更加灵活:一是如果现有软件系统无法满足市场的新需求,可以快速开发相适应的应用;二是可以快速集成,在PaaS这一层帮助企业更好地进行不同应用之间的集成,快速形成业务流。相应的,企业IT管理系统的运行维护成本大幅降低,使用系统的门槛大幅下降。
2019年6月15日,在成都举行的2019世界工业互联网大会上,中央企业工业互联网融通平台正式启动。图/ 新华
《财经》:那么经过这几年国家政策的大力扶植,中国工业互联网平台的发展状况如何?
余晓晖:总体而言,我国平台发展取得了显著进展。
一方面,初步形成了多层次系统化平台体系。据统计,全国各类型平台数量总计已有数百家之多,具有一定区域、行业影响力的平台数量也超过了70多家。
不同企业依托自身优势,形成多元化的平台体系,为制造业转型发展赋能、赋值、赋智。其中:一是传统工业技术解决方案企业面向转型发展需求构建的平台,如航天云网、海尔、宝信、石化盈科、东方国信、浙大中控、索为等;二是大型制造企业孵化的独立运营公司专注平台运营,如树根互联、徐工、TCL、中联重科、富士康等;三是ICT龙头企业利用自身信息技术优势构建的水平化平台,如华为、阿里、用友、浪潮等;四是涌现出一批创新企业依托自身优势打造的特色平台,如优也、昆仑数据、黑湖科技、寄云、雪浪等。
另一方面,平台应用水平明显提升,在研发设计、生产制造、企业管理、产业价值链优化等方面形成一批创新解决方案和应用模式。
整体上,我国工业互联网平台仍然处于发展初期。在技术上,平台技术研发投入高、周期长、见效慢,现有技术水平尚不足以满足全部工业应用需求,例如平台数据分析能力还不能满足多样化的应用需求,平台中比较核心的工业机理、工业knowhow、工业软件的差距比信息技术的差距还要大,这也反映了我们工业化的历史不够长,缺乏足够的积累和沉淀。
工业互联网平台需要非常复合的技术与产业能力,即使在全球也很难有一家企业可以完全有能力打造成功。因此,目前的一个重要趋势,是国际巨头间的强强联合,尤其体现在自动化、软件和云服务能力的垂直整合上,例如西门子和SAP、PTC与罗克韦尔、达索与 ABB等,通过合作将车间到云端、工业能力和IT能力全部打通。相比而言,中国目前还缺乏实力足够强的平台,头部的几家平台企业与国际巨头相比在体量、技术能力、产业生态能力等方面都有不小差距。
在商业上,全球范围内都没有成熟和可复制的成功经验,工业互联网的应用路径还在积极探索之中。如平台企业如何将以往做信息化项目的方式转变为产品和服务的模式还需要探索。目前平台企业可能是30%的通用功能+70%的个性化交付,未来应该通过积累和沉淀实现70%的通用+30%的个性化。
《财经》:工业互联网平台发展还在初期,未来经过一轮洗牌,会呈现出怎样一种竞争格局?
余晓晖:未来发展应该既鼓励跨行业跨区域的大型水平化平台,也要鼓励大多数的平台企业“做专”,如做石化就专注石化,把石化领域的模型都沉淀到平台中。此外,工业互联网平台未来还需要生态整合。一类像华为、阿里这样的IT巨头做数字底座,把云、大数据、人工智能的基础技术做强,给上面的行业平台构建底层技术支持;而在这些平台上面生长的就是行业具有比较优势的平台,形成大底座+领域平台/行业平台的產业形态。
整体而言,工业互联网跟消费互联网存在显著差异。工业本身的knowhow、设备设施和基因是很“重”的,本质上是重资产的、门槛高且碎片化,不应该希望工业互联网平台像消费互联网平台那样快速地爆发式增长。
对于众多中小企业来说,不是需求不足,而是需求旺盛且行业特色鲜明、碎片化、供给不足。服务中小企业,更应该考虑的是模式,而不是技术
《财经》:工业互联网作为一种基础设施,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对制造业有提升,特别是在中国要对中小企业有提升。对于中小企业来说,工业互联网究竟能为它们带来哪些益处?您如何评价目前中国中小企业和工业互联网发展的关系?
余晓晖:目前看,中小企业有两个基本需求:第一,获得生产和发展的核心资源(如订单或者贷款);第二,获得基础信息化服务和能力,实现补课。
工业互联网的出现给中小企业提供了一个机会。一方面,相当一部分中小企业自动化、信息化还没有完成,处在一个比较粗放的阶段。如果通过以往的手段,信息化系统可能需要投入的级别是百万级,对中小企业而言负担很重。工业互联网和工业互联网平台则可以帮助中小企业进行轻量级改造,通过云化和轻量级APP的方式帮助它们获得信息化能力,解决基本的企业生产和管理中的问题,让企业能够实时感知工厂和车间。用相对少的成本,帮助中小企业补没有完成的信息化的课。
另一方面,中小企业在获取生存和发展的核心资源方面还面临较大困难,如难以获得充足的订单,或者难以获得扩大再生产的资金。工业互联网可以帮助中小企业融入到社会化生产体系,获取其发展的核心资源,如消除信息不对称的环节,获取和扩大订单来源,实现产能的优化配置和社会化共享,并降低供应链成本;通过工业互联网建立基于企业运行数据的信用体系,解决制约发展的贷款难等问题。
面向中小企业的大量应用,也使中国工业互联网的实践体现了一些独有的特色。与美国、德国、日本等国以工业资产优化和生产优化为重心相比,中国企业对产业价值链的资源优化配置很重视,除了工厂内部各个环节的优化,还有和产业链、价值链各个环节的优化,包括供应链、需求、金融资源等,这些实践非常有意义,也一定程度上解决了中小企业的难题,通过不断的探索和创新,将有力推动中小企业的数字化转型和竞争力的提升。
《财经》:中小企业应用起来有什么难题?
余晓晖:目前看对于很多中小企业来说,不是需求不足,而是需求旺盛且行业特色鲜明、碎片化、供给不足。如上面所说,工业互联网平台目前70%是个性化的功能,30%是通用的功能,带来的问题就是一方面中小企业认为无法快速满足其多种需求;另一方面意味着交付时间长、成本高。
服务中小企业,我觉得更应该考虑的是模式,主要不是技术问题,是怎么解决供需关系,怎么让个性化的问题变成通用化的解决方案,大幅降低交付和实施的成本。
工业互联网也存在一个从价值高地向价值低谷扩张的过程,工业互联网初级成本肯定高,一定是那些相对有钱的行业和企业先用起来,在此过程中,不断积累,不断释放技术红利,摊薄前期开发成本,才能把整个架构的门槛降下来。
受技术和产品成熟的限制,5G还处于发展早期,但“5G+工业互联网”已显现出巨大的潜力,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中国在5G产业中的优势,将潜力释放出来
《财经》:您经常谈到,发展工业互联网有三个关键要素,或者说三个抓手,网络是基础、平台是核心、安全是保障。我国工业互联网的网络体系包括哪些,挑战和下一步的关键是什么?
余晓晖:具体讲,包括网络和标识。网络现在分了两个层面:网络的互联,包括工厂内网和工厂外网,如目前大家很关注的5G技术。還有一个是数据的互通,讲的是工业应用层面数据的互通互操作问题,特别是物和物之间的通信语法、语义和信息模型。
企业内网络主要指采用工业以太网、时间敏感网络、边缘计算、工业PON、工业无线、5G等技术,实现生产装备、仪表仪器、传感器、控制系统、管理系统等生产要素的互联互通,并可与企业数据中心及应用服务器互联,支撑工厂内的生产过程管控、设备监控等智能化生产应用。企业外网络主要指采用宽带网络、移动蜂窝网络、专线网络等技术连接智能工厂、分支机构、上下游协作企业、工业云数据中心、智能产品与用户等主体。
目前的挑战,企业内网络方面,一是工业企业生产层面(OT)网络设备联网率和网络覆盖率偏低,存量生产设备网络规模联网存在困难,现有产线采用的主要工业网络技术有数十种标准且相对封闭,难以实现大规模设备联网互通。二是企业内网络化水平不均衡、不平衡现象普遍存在。地区层面,工业发达地区的企业网络化水平普遍高于中西部和边远省份。行业层面,工厂内部设备联网状况与行业类型相关性大,传统工业领域设备相对陈旧,联网率普遍较低。企业外网络方面,现有企业外网络还无法完全满足工业互联网新模式新业态发展。目前的企业外网络服务,在面向网络化协同、个性化定制、服务化转型等业务时,面临着移动性不足、专线部署困难、网络性能(低时延、高可靠、确定性)不够、难以低成本定制化等问题。但从发展看,企业外网可以成为中国的优势,包括5G、虚拟化的网络切片技术,还有工业的软件定义网络等,中国有很强的产业支撑能力和网络建设运营能力。
此外,一些新的技术,如5G、时间敏感网络(TSN)技术等为中国工厂的网络化改造提供了新的技术方案和机遇,有可能通过开放和标准化的技术与产业体系,形成我国工厂网络化改造的新模式和新路径。
比如,目前全球工业体系中无线网络技术应用的比例仅在5%-6%之间,非常低,因为没有很好的无线技术可以满足工业的需求。虽然受技术和产品成熟的限制,5G还处于发展早期,但“5G+工业互联网”已显现出巨大的潜力,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如何利用中国在5G产业中的优势,将这个潜力释放出来。
网络层面通达以后,就是解决数据互通的问题了,工业设备设施和流程的信息模型、语法和语义等还需要做大量的工作。
《财经》:具体来讲,5G被广泛认为将在工业领域大有可为,那么现在5G在工业互联网发展方面的应用如何?
余晓晖:从移动通信的角度,5G对4G并没有达到所谓的“颠覆性变革”,但由于5G的新设计,使其对生产生活尤其是工业和实体经济具有重大的变革意义。除了对4G场景的性能提升(至少10倍以上),还有两大场景是过去4G里没有的,超高可靠低时延(URLLC)和海量机器连接(mMTC),再加上5G切片技术、边缘计算技术,这样的技术组合对于传统产业来说,就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变革潜力。所以目前全球各国都将5G视为工业和实体经济数字化转型的关键赋能技术和关键基础设施,均从国家层面进行了战略布局。
我国已有上百家企业开展5G工业互联网的应用探索,应用场景多达50余个,案例数百个,在全球都有示范意义。目前应用比较多的主要包括信息采集、远程控制、视频监控、产品质量检测、AGV(自动引导运输车)、大规模人员信息采集、环境数据监控、工厂设备全连接、VR/AR的结合,包括无人机做园区巡检、远程控制、远程辅助指导等等。
从发展趋势和成熟度来看,目前成熟度最高的是基于超高清视频的融合,比如监控、产品质量监测等等。5G+AI的远程运维、移动巡检等,价值逐渐在显现。5G的智能物流、设备状态检测、预测性维护等的发展,受限于针对工业的5G模组、芯片还没有完成,还需要一定的过渡期。
“5G+工业互联网”发展下一步要解决的,首先是要加快面向工业领域的5G标准化,其次要推出低成本成熟的5G工业模组和芯片,同时还要解决5G应用中的安全、网络建设与部署运营、5G与工业核心业务流程及系统的融合等问题,在实践中解决好标准、技术、产品、工程化及商业模式问题,最终实现5G对工业体系的大规模赋能。
《财经》:除了5G,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边缘计算等一批新技术的涌现和快速发展,会把工业互联网朝哪个方向推动?
余晓晖:工业互联网基本的机理是从感知物理世界,通过数字空间一系列建模分析,优化决策,再回到物理世界去。在这样一个复杂的过程中,基本上我们看到的信息技术,无论是传输、计算、处理、感知、交互,全部都起作用。这个领域是一个专业技术的组合,现在的各种技术,包括5G、人工智能、区块链、物联网,都会在其中起到作用,并与工业体系本身的模型、机理和知识相融合。
十九大提出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和实体经济深度融合,融合需要路径和载体,那么工业互联网就是载体和路径。例如人工智能如何与生产结合?以产品检测为例,大飞机、显示面板、电子产品、关键零部件等,传统上是靠人力来检验是否存在裂痕,耗时久且精度不够。
现在的方法是用4K或8K高清摄像头,将数据利用5G回傳到工厂的边缘计算节点或云计算节点,然后用人工智能进行训练,再把训练好的模型推在边缘层,用这个方法进行检验,速度、效率、精度都得到提高。这就是一种技术组合,组合了5G、人工智能、大数据、边缘计算,还可以进一步结合增强现实、虚拟现实等。
当然,5G、人工智能等新一代信息技术已初步展现了变革工业的技术能力,但真正融入工业体系实现生产力的变革还需要解决很多问题。以人工智能为例,还存在可靠性、可解释性、实时性等问题,需要进一步的探索和创新。
《财经》:我们在调研过程中发现,很多企业对工业互联网应用的一大顾虑是对安全的担忧,中国在工业互联网的安全方面有哪些挑战?
余晓晖:相比于传统互联网安全,工业互联网安全有三个特征。一是防护对象扩大,安全场景更丰富。传统互联网安全更多关注网络设施、信息系统软硬件以及应用数据安全,工业互联网安全扩展延伸至工厂内部。二是连接范围更广,威胁延伸至物理世界。传统互联网安全中,攻击对象为用户终端、信息服务系统、网站等。工业互联网联通了工业现场与互联网,使网络攻击可直达生产一线。三是网络安全和生产安全交织,安全事件危害更严重。传统互联网安全事件大多表现为利用病毒、木马、拒绝服务等攻击手段,会造成信息泄露或篡改、服务中断等,影响工作生活和社会活动。而工业互联网一旦遭受攻击,不仅影响工业生产运行,甚至会引发安全生产事故,若攻击发生在能源、航空航天等重要领域,还将危害国家安全。
目前遇到的安全挑战主要有几个方面:一是安全管理和标准体系不健全,针对工业互联网安全的管理体系仍未建立。二是网络安全防护能力不足。我国工业互联网网络安全威胁发现、全局性动态感知、预警防护、应急处置等能力与发达国家相比还有一定差距。三是核心产品安全可控能力较弱。突出表现在工控核心产品安全可控能力不足,加大了网络信息风险的掌控难度。四是安全产业基础薄弱。我国企业围绕工业互联网安全的工程实践较少,产业能力不足。五是熟悉网络安全又熟悉工业领域的复合型人才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