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展翅尧乡路

2020-01-15 04:23惠敏
阳光 2020年1期
关键词:尧帝治河

路一个漩一个漩蜿蜒到高处密林,身后绵延不断的落下用山色砌出的一堵堵墙。尧治河名气大,是上古尧帝家的事迹名扬处,得去。

深山里的夜朗星稀下,人的思想极为清澈,随时可以跃出几条欢快的小鱼,搅活布满懒惰淤泥的脑浆子。入住的培训中心东坡是龙门寺,落脚在两座山之夹角缝隙,依此凸起一个不到两百米的“尖”,在尧治河这个海拔平均一千六百米的底盘上显得很不起眼。寺周围的灯火被连天草木纠缠,放出绿阴阴的幽光,一条山径蜿蜒曲折伸向黑夜。

女人胆小,于是我喊上年轻蓬勃的小康,陪伴我一起爬上龙门寺。

小路旁悬挂的彩色灯带在风中哆哆嗦嗦,弄得我的心也颤颤的。寺真的太小,不过京城胡同里一个四合院般大。转完偏殿,最后的一站是正殿——大雄宝殿。我们一下子肃静下来,在“横三世佛”前屏气合掌,祈祷各自的心事。

回到房间,洗了热水澡,静静的斜靠在床头,回忆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思维越来越长,人就不怎么清醒了,渐渐的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山里的鸟鸣早已漫山遍野。

洗漱完毕,早早下了楼,立于空旷处,仰望四面苍翠,龙门寺的红顶素墙,一下子钓住了我的眼珠。微微的山风带着清气,吹开了大脑的阀门,便生出几分意气。不远处,铁质的红旗硬朗朗的,纹丝不动。我把思绪收回来,顺着旗角往历史里钻。

唐人元稹《连昌宫词》写到:

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门开暂相逐。

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兔骄痴缘树木。

晚唐的连昌宫杂草密密,形如丛木,早已把池塘都填满了,好生衰败。只有狐狸、兔子胆大,绕着树木乱跑,也不怕人。

元稹真是哀伤了。连昌宫原来是何等光鲜繁华、井然有序,简直是太平盛世的缩影。可如今大白天就有狐狸此等阴物哗闹,可见羸弱的时代连物种都叫嚣示威了。

而如今,我跳过唐、宋、元、明、清,与明媚的山岚、蓊郁的竹木对话时,狐只能躲在黑暗中偷窥一下人与自然的和谐。

作为一个新时代农村的典型,尧治河的说教早已超过了它本身的基本功能。上古的三皇五帝到底是何种形象,是神还是人?历史上的记载一直游移,但他们的精魂却被口口相传的希望延续了下来,那些善意的百姓为自己的君主画了一幅伟岸的图像,让现代的人顶礼膜拜又虔诚苦学。尧帝治水的传说发生在这里,当然只是一种文化现象,是这里的人发出的最动听最智慧的声音。先祖“四大发明”是物质的,精神的发明搁在奋斗、超越、坚守的回音壁里,以优美的姿态存于意识形态了。我们接受了这样的鼓舞和熏陶,一代一代才有了秉承的意愿。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个当地的教书匠被改革开放的号角吹醒,尽管这一切来得比沿海城市晚了几年,但毕竟来了。

放在经济大发展的宏伟坐标中,我们看得清这里的底细。在孙開林决定从公办教师的铁饭碗中跳出来,回到村里办磷矿时,中国的那一头——四川,刘永言四兄弟早几年已经相继辞去了公职到农村创业,从孵化鸡鸭、养鹌鹑开始,逐步完成了原始积累,并成立希望集团。等尧治河的磷矿石准备拉出大山走向市场时,江苏华西村屹立潮头的红旗早已经高高飘扬,上面写着“天下第一村”。

尧治河书记孙开林也许不能像华西村带头人吴仁宝和刘永言四兄弟那样精确地踏准新时代的步伐,但他却在“山大梁子多,出门就爬坡,穿着烂衣服,住着破草房”的尧治河,恰到好处的书写了和尧帝异曲同工的故事。

尧帝的主要政绩是治水,孙开林却把山收拾得服服帖帖,十二个纯人工开凿的隧道,在乌压压的荆山巨龙身上开肠破肚,继而缝成一个个结实的牛皮袋子,再给它们装满牛哄哄的磷矿石,换回金灿灿的元宝锭子。

现在看来尧帝反而稍逊风骚了,为什么这样说呢?据《竹书纪年》《山海经》等典籍记载,始祖尧帝到保康治水多少有点儿被动的意思,因为他的儿子朱丹从小娇生惯养,性格暴烈,没有帝王才德。尧作为老子为了锻炼和改造自己的儿子,只好把他下放到艰苦的山区磨练一下心性,此事件称“放于丹渊”(丹渊即丹水,十堰郧西一代,保康附近)。锻炼得怎么样?尧退休后,禅让帝位给禹后,自己彻底清闲了,想起了穷乡僻野山沟沟里的儿子,于是便前往探视考察。

作为一个读过《中国通史》的观众,难免发现一些规律,遇到这样的情节,说书的和写书的会具备一点儿抬此降彼的技巧,挖一个小坑,垒个土包,给观众使一出障眼法,只等那说书的人梨花醒木啪的一响,听众游散的心弦立刻被拉了回来,不由得警觉起接下来的机关,紧跟着高潮或反转了。话说这朱丹实际上并无多大改变,只是这山中有条马面河,偶尔淘气,肆虐百姓,影响心情,作为下派的父母官,这点儿事情处理不好,面子上总有些挂不住。治水是职责之事,可急弯险滩又绕不过去。至于治的结果如何?至少这个故事的上半节有点儿沮丧,没有以他的功绩收妥一个光辉的尾巴。反倒是等到他老子尧帝一来,台上的梨花醒木才啪然作响,几句带着劲的精彩念白之后,高潮迭起,斗转星移,父子齐上阵,撸起袖子加油干,这水就治成了。从此这里换了天日,人无袖手,田无荒蒿,一派欣欣向荣。不管以后叫“尧子河”还是“尧治河”,反正是他老尧家干的。中国故事是这样的,按照结果来布置从开始到经过的次序,一下子把这对父子都弄成了上古时代的一束高光。谁都不糊涂,儿子沾了老子的光,老子既不辱使命,又努力救赎出自己的血脉亲情,没让儿子在历史的星河里臭成一坨屎。

相比较起来,孙开林的“尧”味道,主动利索,简单不夹私,他安于一地,披荆斩棘,倾注一腔热血,引众志循循而成。至于若干年后,有谁来梨花醒木啪的一声,给世道抹一点儿神仙传奇。我确认,应该比尧家父子更货真价实。至少有我在村中腹地花鸟争喧中,听到了飘飘飒飒的的纯粹。

想起唐人孟郊的《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断章取义一用:“龌龊”好比过去式,“放荡”好比自由之思绪,“长安花”恰似脚下的尧治河与盛唐的都城一样安然有序,繁花肆意。

如今世道靖和,我以为能在古诗中遥想,并让心灵继承正统的华夏文明而欣喜。

苍翠的山底绵延着九曲回肠的省道、村道。盯住山的五腑之沟,每一次曲折之处,山的正身如庞大的锅盖扣压过来。有的山似是被斧头劈了,只留下一缕刮着腥草气味的风头,风的身子极软,托着人在温柔乡里坠着,舍不得爬上来。

到了梨花山,把风的缠绵驱散,登临其上,尧治河风光尽收眼底。村里的文化人袁部长给我介紹此处樊梨花的故事,而我却没有对这个女人产生多大兴趣。《说苑·君道》评价尧帝“存心于天下,加志于穷民”,这样的伟大首领形象,此刻正匍匐于心底,他倘出来,骑着白龙,俯瞰山水相依的原野,终归化为阻断蛮水的庞然山石。我像一个渺小的孩子立于山石的底部,怎么看也越不过其项背。

山下,六百多号村民创造的惊人体量与我孩子般的视野形不成对等。想到这里,不禁莞尔,我最得意、最策略的诗说表白,在此处只能省略,七言律诗、五言绝句的严谨怎么也撘不出一个天平,平衡一个中年人的觉悟和一个村庄三十多年的沧桑巨变。

我毕竟是个小女人,强硬的较量过不去的时候,我会荡起秋千,借着柔韧的丝绳,荡到高处,一瞥间得以窥伺大千。

我问吕主任,孙书记的家在哪里。吕主任指给我看:“就在山下,头上的楼房就是。”我的脚步开始往“头上的楼房”移去。期望偶遇一次机会。真人带给我的感官直觉一定会给天平加上一个巨大的砝码,让我举着灼灼的目光看清一些真相。

我们一行往孙开林的小院走,他的家和普通百姓的楼房并无区别,院子临着马路,不过百米,没有设立任何篱栏,开放式的,也许时刻有人就地起航,允许我们随时过来窥伺大千。

果然,我们在“头上的楼房”家门口重逢了。我终于明白神仙腹地的内核该有多么神灵。

一个中等身材干部模样的人独步院中,他着白短袖,黑色长裤,很正式的行头,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吕主任眼快,疾步上去,斯文文喊出:“孙书记。”随即介绍我们的情况来历。有了引荐,人才长出胆来,我把步子的直线加大一倍,与此同时,孙开林也迎了过来,双手交握,一场天意纵容我慢慢钻进真实,捞起了一点儿真相。

我们坐在小院的小凳上,背后的小楼倒出一大块荫凉,把午后的烈日挡在身后。风从我和孙书记两米的间隙翩然穿过,生出松软的“背景音乐”。我没有问他官方的话题,因为他已是名人,媒体报道中的精彩我是知道些的。他早已用自己的拳头把方圆百里有磷矿的山头一一敲醒,我若再无知,实在显得无趣了。

最近朋友写了一本书,是写宁波滕头村的,大脑的链接会在某一瞬间精确地配对出绝妙的索引,采访需要快速找到一个开头,何况孙书记马上要外出,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我立刻从脑肠里把它搜出来反馈给孙开林,告诉他,最近本书很火。他显然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眼睛上两株老树似的浓眉忽然翻出了绿蕊。他说,滕头村他去过,人口体量比尧治河稍大一点儿,是乡村振兴当之无愧的模板,只是人家交通太发达了,仅靠着宁波城区,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水里游的,到处是快捷的交通网,光说这点尧治河就无法比,我们这里太不方便了。说完这些,他把目光从我的眼睛里收走,射向几十米开外的水泥路上,眼睛上的两株老树斜出了四十五度角,能溜下来人。

他是在为未来盘算了,他在意的这山、这水、这村、这人该如何以最短的时空距离出现在客人、商贾的经济循环系统里,生生不息,蒸蒸日上。

仅此十多分钟短晤,我便窥到了一孔真意,自是要知足,感动半天了。

返程路上,年迈的轿车依旧动力强劲、精神抖擞。小康睁着眼睛不说话,估计在想那只“美狐仙”,而我临着一座座黑山压过来的刹那,一下子抡起了巨斧。一丛丛山峦向后倒去,一条天路在云上展翅千里。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大声背诵,且行且思,且盼且歌。

惠 敏:本名付惠敏。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有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中国文化报》《知音》《汉水》等媒体。多次获全国比赛奖项。著有文史散文集《送你一瓣月光》、赏析文集《汪国真诗选(惠敏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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