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鞋垫

2020-01-15 04:23杜茂昌
阳光 2020年1期
关键词:鞋里矿灯罐笼

二刚一屁股坐在斜摊着的金属网片上,累得气喘吁吁。二刚摘下手套,将手套翻出芯儿来,露出雪白的布里儿,然后取下安全帽,拿手套在额头上擦了擦汗。

这时候,二刚忽然走了神,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小燕。

要是小燕在身边,那该有多好,哪怕小燕一声也不吭,只是静悄悄地看着他干活。可是,他也知道,这仅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四下里黑森森的,他的矿灯挂在帽子上,矿灯发出的微弱的黄光随着他的喘息四处摇曳,把周围的煤壁照得暗沉而幽亮,鬼都没有,哪里有小燕的身影?

“想什么呢?伙计!”大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来,一屁股挨着二刚坐了下来。

大奎和二刚是运料的搭档,两个人负责往窝头转运物料。一趟一趟跑得热汗淋漓,秋衣全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二刚懒得理会大奎的问话。

大奎低头忙活起了自己的事情。他将裹在小腿上的水鞋向下折了一圈儿,这样做是为了通风,要不然两只脚在水鞋里捂着,哪能透上气来。水鞋一下子变形了,矮了一截,下半部的水鞋露着面儿,成天在煤泥里奔走早磨得没了光泽,上半部的里儿原先也是白净如雪的,但在井下干活久了自然变得灰头土脸。

二刚不言语,学着大奎的样子,也把水鞋折了半截。

大奎站了起来,在附近物料码放区踅摸了一圈儿,从装着药卷的纸箱上撕扯下一面纸褙,摸了摸,那纸褙已经有些受潮变软,大奎嘟囔了一句:“娘的!”

可这总比没有强。大奎折返回来,从中间一分为二,把一半甩手扔给二刚,剩下的一半自己留着用。大奎又坐在网片上,把水鞋一只一只脱下来,一只手兜着鞋底,鞋口朝下抖了抖,一大块惨遭蹂躏的纸褙片和若干小块儿纷纷掉落。大奎再伸手探进鞋里,来回捞摸一阵,把鞋里的残渣打捞干净,接着,用手撕新得的纸褙,撕得差不多时,塞进鞋内重新垫了起来。

二刚看了看大奎垫纸鞋垫的过程,心里不觉好笑,这会有效果吗?受好奇心驱使,他也模仿着做起纸鞋垫来。二刚把大奎扔过来的纸褙比一下,还真够两只脚用,从中间对折,一撕为二,但二刚撕不出脚一般的状,只撕成豁豁牙牙的长方形。二刚把两个大小不等的长方形纸鞋垫塞进水鞋里,继而将穿着布袜的脚蹬进水鞋,水鞋里原本是冰冷而潮湿的,布袜子因劳作摩擦,已经破得跟败絮一样。现在塞进去纸褙做的鞋垫,踩上去便柔软许多,干爽许多。二刚心里不由暗暗一乐,果然舒服。

歇了一会儿,身上渐渐冷下来,后背冰冷冰冷的。大奎吆喝二刚,说:“走,干活去!”说毕,麻利地起身。

二刚只得咬咬牙站了起来。

许是两个人的动静大了一些,把一只灰毛老鼠吓了一跳,一下子蹿出去老远,三蹦两蹦沿着巷道边爬进了护着煤墙的网片里,又顺着煤墙哧溜哧溜跑了很远,找了条缝隙钻了进去。

大奎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并不去理会。二刚拿着矿灯晃着老鼠,用灯光一路追赶,嘴里还“嘘嘘”地叫着,老鼠夺路而逃,头也不回。

二刚嘴角轻轻挂起了一丝笑意,似乎忘记了身体的劳乏,冲着前面的大奎问了一句:“你这招数还挺灵的,垫个纸禙,你咋想出来的?

大奎扭转身子,微微一笑,对二刚说:“以后跟哥学着点儿,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二刚想着小燕,没想到下班的时候还真见到小燕了。

升井的时候,罐笼像一个巨大的磁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二刚与大奎还有班里的伙计们一个一个吸了进去。信号一响,罐笼如同火箭一般提速升腾起来,几盏矿灯随着罐笼的灯光颤抖着,打在罐笼生了锈的铁壁和井筒坚硬的水泥帮上。钢丝绳牵引罐笼的摩擦声、罐笼与轨道的撞击声、井筒四周呼呼的风声与零星的滴水声、还有人的说笑声或是叹息声,各种声响充斥满罐笼里。

短短几分钟的升井时间,二刚再一次恍惚,又想起小燕。此时此刻,小燕会在哪里呢,她在干什么呢?如果闭上眼睛,在心里一直默念小燕的名字,会不会出现奇迹,等他到达地面时,小燕会被他的呼喊感召而来,神奇地现身井口,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呢?

罐笼跃出井口时,天光大亮,一下子从井下几百米黑暗世界里提升上来,地面的强光像无数把刀子纷纷投射过来。二刚赶紧闭上了双眼,几秒钟后,方才重新睁开,如此反复几次,才算缓和过来。

二刚出了罐笼,随着众人来到井口通道处,远远地看见一群女工站在那里,二刚心里有些疑惑,这些女工分明不是灯房里面的,疑惑之余,心生些许窘迫,生怕这些女工看到他下井劳累了一个班的窘相。

可是,躲又躲不掉,要到灯房交灯那里是必经之地。将要靠近那群女工时,二刚下意识地向她们瞄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实实在在把他惊呆了,他朝思暮想的小燕竟然也在其中。

这是怎么回事?二刚揉揉眼睛,僵立在原地,盯着小燕看了好几眼,确认那就是小燕无疑。二刚难掩内心的惊喜,朝着小燕大步走了过去,什么也不说,只是呵呵地傻笑。

如果不是身上穿着这又黑又脏还有些汗馊味的工作服,二刚说不定要将小燕抱起来呢,一腔喜悦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勇气。

然而,二刚充满期待、满眼热盼地来到小燕面前,向小燕投去深情一瞥时,小燕却像个路人一样看着他。

二刚有些着急,不明白小燕这是咋了,他的笑容生硬起来,张着嘴巴,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

“小师傅,你需要什么服务,缀扣子吗?”小燕向二刚问了一句。

“我,是我啊!”二刚努力向小燕说明着自己。

小燕露出一脸的惊讶表情,瞪大了眼睛,愣了片刻,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

二刚看了看大奎,大奎满脸是黑,再看看班里的其他伙计,脸上除了眼眶里的眼白和嘴里的白牙之外,全是黑的。想来自己也是这个样子,难怪小燕认不出自己来。

“下井工人不都是这个模样嘛。”二刚说着讪讪地笑了起来。

小燕看着二刚一脸煤尘,像是刚刚刷过一层黑漆,头上扣着一顶显大的安全帽,把前额严实地遮住,黑漆漆的脸庞上眉毛汗毛根根堅挺地倒竖着,鼻翼两侧、嘴唇上方,因为呼吸的缘故黑漆颜色更重,更显油腻,干裂的嘴唇没了血色,白一块,黑一块,斑斑点点。

一下子勾起了二刚的兴趣,他问大奎:“什么情况啊?”

“这事吧,也怨我。当初,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见面认识后,人家小姑娘挺主动的,隔三差五就来井口慰问,送鞋垫什么的。我那时心理素质不好,老觉得下井很自卑,便刻意躲着人家,人家送过来的鞋垫爱要不要的,成天一副冷面孔,其实心里老想着用呢。”大奎说。

“那后来呢?”二刚追问一句。

“娘的!能有啥后来?”大奎接着说:“人家当然不会等我,早嫁人了。”

二刚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话音未落,屁股上就挨了一脚。大奎佯装怒道:“你小子就爱打听个稀罕事,这事和你有毛关系?你还是看好你那位吧,别到头来也飞了。”

二刚揉揉屁股,笑脸相迎,说:“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大奎板着脸,说:“关心个屁,干好你的活儿吧!”

升井之后,到了澡堂,二刚打开自己的更衣柜,从里面抽出一副小燕给他的纸鞋垫,交给了大奎。二刚尽管舍不得,可一想到大奎平日里对自己的照顾,还有自己在井下的承诺,只好忍痛相赠。大奎没说什么接住了。

第二天,工闲时分,大奎主动跟二刚套起了近乎。大奎说:“你小子还算有良心,知道孝敬你哥一双鞋垫,你还别说,你家那小姑娘做的鞋垫还真舒服。我可知道你还有好几双呢,你得再分我点儿。”

二刚一愣,没想到大奎惦记着他的鞋垫,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这些鞋垫,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鞋垫,而是小燕送给他的一份心意。再说了,大奎有小燕给他的,自己还给了他一双,咋还得寸进尺一直要呢?二刚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行,这是小燕给我的,我都已经给过你了,不能再给你了。”

大奎嘴一歪,说:“看你小气的,我就是要你一双鞋垫,又不是跟你要小燕。”

二刚说:“不行就是不行!”二刚自有他的算计,小燕一共给了他七双鞋垫,按照一天一双的消耗量,正好够用一个星期,到那时,便是小燕与他说好再次送鞋垫的时间。他已经给了大奎一双,也就是说,自己要少用一天,若再给大奎,自己则继续少用一天,自己少用倒在其次,关键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送人,岂不白白辜负了小燕的一番心意?

大奎跟二刚索要,二刚不给,大奎也没招儿,苦笑道:“你小子行,有出息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二刚把脸扭向一旁,不理大奎。

下班到了澡堂,大奎一路尾随二刚。二刚开了更衣柜,刚准备脱下上衣,就感觉背后袭来一只大手,朝他柜子里伸去,目标直指他存放的纸鞋垫,这还了得,二刚拼命护住,不叫那只大手夺了去。

那只大手慢了半拍,摁在二刚的手上,二刚死死地压住纸鞋垫,那只大手并未得逞,只好作罢,撤了回去。

二刚回身一看,竟是大奎。大奎还一脸的奸笑。二刚再一看纸鞋垫,上面被他划出几道黑指印,气就不打一处来,对大奎说:“你这人咋这样无聊,还有完没完?说不给就不给,咋还明目张胆地抢上了?”

大奎无视二刚的义正词严,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二刚无法,只有怒目相视,外加看管好自家更衣柜。

大奎麻利地脱光了衣服,也不看二刚,吹着口哨进了浴室,淋浴头“哗啦哗啦”响起了流水声。

一连几日,二刚提高警惕,对大奎严加提防,好在大奎并未再抢。第六天上,二刚更衣柜里一摞纸鞋垫,只剩最后一双,下井前,二刚不舍地拿起来,看了一眼,塞进了怀里。

一个班在井巷里来来回回跑了若干趟,脚底板上湿漉漉的、滑腻腻的,用惯了纸鞋垫的二刚才感到没垫鞋垫的苦恼。但是,二刚还真有点犯难,若今天用完,明天用什么?不如今天再坚持坚持,把这最后一双纸鞋垫留到明天用。想到这里,二刚下意识地把胸前的衣襟紧了紧,生怕纸鞋垫会不翼而飞。

大奎满头是汗,对二刚说:“歇歇吧,伙计。”说着,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二刚跟着坐在一边。

实在是太累了,太困了,少坐了片刻,二刚的上下眼皮就像恋人一般亲密私语起来。

忽然间,二刚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叫他,二刚循声而望,没想到竟是小燕。小燕穿着一身崭新的工作衣,头上戴着安全帽,安全帽上别着一盏亮闪闪的矿灯,小燕的脚上也蹬着水鞋,变成了飒爽英姿的女矿工。二刚起身跑了几步迎住小燕,说:“你咋来了,他们让你下井?”小燕笑盈盈地说:“我这不是来给你送鞋垫来了吗?”说着,小燕从身后拿出纸鞋垫,像变戏法似的一双接着一双,二刚都有点儿接不住了,二刚说:“好了,好了,够用了。”小燕说:“你用吧,我怕你不够,做了很多呢。”

俩人正缠绵时,巷道里冷不丁地起了风,把纸鞋垫一片一片吹了起来,飘向远处,二刚赶紧去追那些纸鞋垫,结果是一片也没追到,回头再看,小燕也不见了……

二刚惊慌失措地醒来,才晓得是做了一个梦。大奎已经站起来,看了看他,说:“走,干活去吧。”

二刚不情愿地爬了起来。干活前,伸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这一摸不打紧,怀里的纸鞋垫居然不见了,赶紧前胸后背来回摸,又跑到刚才休息的地方找,到处空空如也,哪里有纸鞋垫的踪影?二刚一下子蒙了。

二刚想了想,跑到大奎跟前,大聲质问道:“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鞋垫?”

大奎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你发什么神经,我拿你鞋垫?你什么时候见了?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二刚说:“这里就咱们两个人,除了我就是你,你要不拿,难道它会自己长腿跑啊?”

大奎诡秘地一笑,说:“那也有可能啊。”说完,径直离去。

二刚暴怒得像一头小兽,猛地扑向大奎。大奎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大奎也急了,甩开二刚的纠缠,厉声说:“你疯了?”

二刚不服,爬起来又向大奎冲来。大奎力气大,正面交锋二刚更不是对手,三下两下便被放在地上。

二刚坐在巷道底板上,埋着头哭了起来,“呜呜”的像个孩子。

大奎看着二刚,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纸鞋垫扔过去,嘴里“哼哼”两声,笑着说:“你小子真熊,我服你了!跟你开个玩笑都不行,鞋垫给你!”

二刚不哭了,捡起纸鞋垫,一边努力抚平鞋垫上的折皱,一边瞪着大奎,狠狠地说了一句:“你浑蛋!”

大奎看着二刚的滑稽样,哈哈大笑,笑得腰都弯了下来。

杜茂昌:山西省长子县人。现在山西潞安集团漳村矿安监处供职。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在《阳光》《山西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出版小说集《苗子》《对峙》,散文集《走进夜晚》。曾获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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