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义
在我的身体上,看得见的最丑陋的部件无疑是牙齿。家乡的水质含氟量高,我从不在意乡人的满口黄牙,对自己参差不齐的牙齿也漠不关心,仿佛丘陵有沟壑、岩石有罅隙、镰刀有豁口,牙齿有瑕疵天经地义。当然,这都是年少时的想法,进城之后,我自觉或不自觉便恪守了笑不露齿的古训,并非有教养,而是满口不自信;尤其照相的时候,我会嘴唇紧闭,就像人有意无意把心底的恶念隐藏。我有时想,如果把我的牙齿放大,会是峡谷里林立的怪石吗?牙齿似乎是我的暗疾,关于牙齿的记忆便沉淀下去,这沉淀也是一种暗疾,一种遮蔽。在潜意识深处,我相信牙齿好坏是先天遗传,无法改变,也无须改变,补牙或是补救方法之一,但在牙齿未松动之前,我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至于冷光美白之类的现代工艺,我连想都没想过。我不愿暴露自己的丑陋,不屑于作假,但这并不妨碍我羡慕牙齿整洁的人,尤其牙齿光洁如玉的女子。我觉得齿白如玉的人都是漂亮的,想一想她们被白玉衬托出来的笑容,都是一种享受。
在我的儿时经验里,牙齿是寻常之物,又是神秘之物。上牙掉了,便把它埋在土里;下牙掉了,便把它扔到房顶上——这是乡人的待牙之道。乡人虽不护理牙齿,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乡人对牙齿的身后事还是不敢怠慢的。进城以后我才开始刷牙,每天在镜子前与牙齿照面,儿时的神圣感消失,牙齿回归寻常之列,直到牙疼反复发作,才发现自己长了龋齿。是的,牙齿虽是日常咀嚼必需之器官,我却很少正视它,更没想过满口坏牙也会长成龋齿,甚至以为坏牙便是龋齿,龋齿便是坏牙。知道自己也长有龋齿时,左下第三颗牙齿已被蛀成空壳,除了不断牵动疼痛的神经,它不再有任何作用。坐在牙科诊所,大夫很惊讶,这是颗龋齿,早烂掉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治?我半张开嘴微笑着含混不清地说,是吗?我以为黄牙就是龋齿。大夫也笑了,黄牙是黄牙,龋齿是龋齿,怎么能是一回事?大夫用金属镊子敲打着大小不一、高低不齐的牙齿,或许在牙齿间发现不少异物吧,她狐疑地问道,你不刷牙吗?我说,刷呀。大夫摇摇头,你抽烟很厉害吧?我却说,我的牙是天生的。大夫大概觉得我有些古怪,便直截了当问道,拔掉?我说,拔掉。
大夫把拔下来的牙齿放到托盘里,端到我的面前,表情復杂,我却像在欣赏战利品。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龋齿,觉得它是一枚掏空的玉米壳,我想用手指搓一下,犹豫一下还是作罢。我不知道别人的龋齿长什么样子,反正我的龋齿就是一枚玉米壳,像极了祖母当年粮仓里储藏的玉米。祖父去世以后,农村不再缺粮,祖母便把储藏多年的玉米当作饲料粜给大队。那些玉米颜色暗淡,用手指轻轻一搓便碎了。
上网查阅资料,我才明白所谓的龋齿,“系指龈肿腐臭,齿牙蛀蚀宣露,疼痛时作时止的病证”,也叫虫齿。如此专业的表述出自《内经·寒热病篇》,我对医学知识知之甚少,在故乡,我只知道乡人把坏了的牙统统叫作虫牙。
如果不是连续三次牙疼,我是不会去医院的。我肝火旺盛,火气总在鼻子或口腔处找出口,后来居然跑到牙龈上。春夏之交,牙疼不断骚扰,我不得不去看大夫。镜子里看到自己肿胀的腮帮子,我想起母亲。母亲经常牙疼,看到母亲躺在炕上疼痛难挨,比炕高半头的我不知所措。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母亲几乎眼泪汪汪了,祖母却很淡定:“是树义他老奶奶又嘴馋了,去给她弄点好吃的,到村东头烧两炷香,磕两个头,就好了。”祖母话音刚落,母亲的牙疼便减轻许多,母亲本来一手捂着右腮,一脸痛苦状,这时却从炕上一骨碌坐起来,破涕为笑。我对这副场景印象深刻,觉得牙齿或许便是家族传承,就像托梦一样,祖先可以通过这骨质的根系向后人传话。事实上,乡村的确存在很多古怪的事,不管你信与不信,它就是灵验。父亲身为教师竟也相信魂灵,父亲告诉我他成年后还被多次“叫魂”。“叫魂”是故乡古老的习俗,孩子受到惊吓哭个不停,家长便去“叫魂”,仪式因陋就简,心却极诚恳。孩子丢魂可以理解,成人丢魂也不难理解,可成人也被“叫魂”就有些不可思议了。我弄不明白乡村的很多事,每次看到母亲用祖母传授的“偏方”治牙疼,且屡试不爽,只得半信半疑,不过,我是不可能采用祖母的“偏方”治牙疼的。进城之后,乡下的很多事渐渐淡忘了,现在回想,乡人的朴实与其说是一种本性,不如说是一种敬畏。乡人不在庙宇打诳语,不在祖宗面前打诳语,即使路经坟地,也是谨言慎语。乡人不敢自以为是,只好把希望寄托给神灵,寄托给古老的物事,村东头那棵老槐树倒下三十多年了,树桩至今依然突兀地站在村口,仿佛村庄的守护神。
一年之后,我的两颗上门牙也出现问题。这一次没有牙疼,但有碍观瞻。吃饭时总有东西塞在牙缝里,我未在意。不久,门牙中间仿佛被锥子刺穿一般,留下米粒大小的洞,洞的边缘呈褐色,我也未予理会。某一天,我觉得门牙上落着一只苍蝇,仔细端详才发现黑豆大小的洞已足以穿过一支筷子。我不敢开口说话,不敢张嘴大笑。第二次走进牙科诊所,我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还未等大夫问诊,便毫不犹豫告诉她把我的两颗门牙拔掉。
有两颗光洁的瓷牙装点门面,照相时我也可以咧嘴一笑了。瓷牙颗粒硕大,光洁度惹眼,与其他牙齿相比,似乎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可它毕竟是假的,也是我身体里第一样、唯一一样假的东西。牙齿无疑是人体中最结实的部件,细菌竟能把它销蚀为空壳,我对细菌甚至有些敬仰了。当然,细菌摧毁骨头的过程并非一朝一夕,即便如此,这骨头毕竟一直在接受舌头柔软的舔舐,这骨头毕竟是人体在黑暗中唯一发出光泽的东西,我对它的陨落还是有些伤感的。
电影《七宗罪》是解密谋杀动机的。
在一座灰暗、潮湿、肮脏、混乱的城市里,除了连环杀人案,还有美女、性和心理分析等涂抹了荷尔蒙的调味品。当然,宗教、忏悔和尖叫同样不可或缺。西方人讲故事也很程式化,只不过,西方的程式是暴力、性、美女、英雄以及宗教,更贴近个体生命的日常饥渴或需求,东方的程式则是脸谱化,个性被淹没了,集体主义便以统计学的方式机械而黑白分明地呈现出来。《七宗罪》既然为好莱坞经典,显然不会简单重复一个连环杀人故事,如此便老套了;也不会只撒一点性的味精,如此不仅老套,还不可救药。性最接近舌头的本性,或者说性仅是剧烈的消食运动,并非实证主义的心电图。或许发明了测谎仪的缘故吧,许多西方故事都以探测人性的名义贴上精神分析的标签,罪与非罪摸爬滚打一起,缠绵悱恻,在汗腺或迷雾中窥视或潜行的艺术便显得前卫或后现代了。其实,所谓谜团仿佛乡村古老的习俗,仅是肉眼无法看清也不可能看清而已,谜团产生的动机与迷信或宗教诞生的心理却如出一辙。看不见便恐惧,与生俱来的影像便会投射出某种威慑力,你会像接受阳光一样心安理得,又会像接受黑暗一样无所适从。迷信或宗教让人敬畏,敬畏便如潺湲的流水;无法窥透的心理会营造出恐惧气息来,这气息便空气般无处不在。于是,人一边把天地或上帝敬若神明,一边在自己心里藏起一个神来,让心中的神与罪同在。
生活中杀人不常有,有罪的行为却司空见惯,我不能说这是人先天携带的病菌,不过,带病或带毒运行的行为确实是生活常态。有罪的行为呈现出的状态便是破坏,破坏冠冕堂皇的理由却是创建,拔牙与镶牙,仿佛毁灭与再造。我生活的城市1000多年前叫晋阳,曾缔造过近1500年的辉煌,出产过大大小小一箩筐的皇帝,北宋的二官家赵光义看不顺眼,便一把火、一场水让它灰飞烟灭。赵二官家当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叫参商不两立。宋之封野为商星,晋之封野为参星,“天上参商不相见,地上宋晋不两立”,老赵家想在汴梁坐稳龙庭,晋阳自然便不得活了。晋阳没了,太原还得在,赵二官家命潘美在汾河对岸新修了一座太原城,此举当然也是创建。不过,宋太原城不但规模小,城墙也薄而矮,除了钉死龙脉的丁字街显得气量狭窄,几乎没给后人留下什么印象。明太原城历经数百年叠床架屋倒是像模像样了,可惜苟延残喘到现在,古城墙仅存小北门一处,不声不响地完成如此工程的不是火,不是水,而是时光,时光的创建向来是以湮没为终极目标的。小北门旧时有一个极文化的名字,叫拱极门,很容易让人想到太极。拱极门始建的年代史称洪武,距今已600多年,如此漫长的时光无疑是一次大的轮回,拱极门能够拒绝时光的销蚀,阅尽战火、硝烟、风雨、冷暖、生死而不倒,也算得上城门奇观了。我在太原生活了30多年,地道的老城墙仅亲眼见过这一段,我觉得它是历史留下的一条弧线,有它在,一座古城,至少一座不光彩的宋城便可以从太原的记忆中隐身了。宋太原城仿佛一枚拔掉的虫齿,没留下任何遗迹,因为它在太原人的眼中是有罪的;明太原城厚重的拱极门在城市东北拔地而起,好像从旧时光中突然冒出来的巍峨,又似一枚瓷牙,反倒让我觉得怪怪的。每次经过这座沧桑的城门,我都有些恍惚:现代城市为何不再建城墙呢?城市以后难道真的不需要城墙了吗?在旧时光里,城都是围起来的,城既然是围起来的,自然就该有城墙的,可眼下的城墙却在一次次的创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之后才被惦记显得有些虚情假意,实际上,这一过程是藏着大秘密的,就像赵二官家火烧晋阳,他其实最想烧的仅是晋阳龙脉,并非“挂羊头卖狗肉”的参星。大地在,星空便在,他怎么能把天上的星宿烧掉呢?山河在,龙脉便在,晋阳的土地是无法毁掉的,毁掉的只不过是北宋的北屏障罢了。赵二官家看似一叶障目,其实他是无法跨越心里的那道坎,心底一旦长了草,便会春风吹又生,还有什么力量能挡得住?该发生的必定会发生,不论悲剧还是喜剧,都只不过是需要一个机会或一个理由而已。就像现代的城市,它非但没有拆掉城墙,反而修建了更多的城墙,那些密布的城墙便是纵横的道路,它们分割和贯通了城市的每寸土地和每个方向,让城市变得像一群蜂房。生活在更有秩序的鸟笼里,这是当下城市千篇一律的选择,当地球亲密为一座村庄的时候,城市便是一只鸟窝。消除或拉近距离的唯一方法便是把曲线捋成直线,再用直线分割出各式各样的格子。试想一下,如果城市没有四通八达的道路,何来四四方方的社区?如果城市未被道路菜畦一样切割,社区会孤岛一样散落各处吗?毫无疑问,社区便是一座座孤立的方城,道路便是一道道最矮的城墙,喜欢隐身的现代人一边把自己安放在一座座看似开放的建筑空间里,又一边在不自觉中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貌似开放的封闭便是今人制造的精神盲区,今人喜欢借助仪器抹平过去,规划未来,又常常把当下囚禁在失去自然的盲区里与世隔绝,自鸣得意。如此结局是自以为是的思维习惯造成的,自以为是便是人的第八宗罪。几年前,我与李杜一起迎着寒风在双塔西街上行走,走着走着,李杜突然说道:“人类的罪其实不是七宗,而是八宗,这第八宗罪便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是还是八宗罪之首,是人类所有原罪的根,是万恶之源。”那天中午我们喝了酒,我不知道这个话题是怎么引出来的,却分明记得李杜严肃的样子。我知道李杜思考这个问题很久了,那些日子我正为这座城市到处可见的工地纠结,在破旧立新和尘土飞扬里,我常常早晨穿过高高的吊车出门,晚上便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迷失在日新月异的尘埃里,李杜这番话仿佛为封闭的黑屋子打开一扇天窗,我从这扇骤然开启的天窗里看到了城市上空飘荡的一切事物,这些事物说到底都是原罪变幻出来的蘑菇。提到蘑菇,我不由联想到一类昆虫,它们绝大多数生活在野外树上、岩石间、土壤表层和地表枯叶层当中,也有一部分生活在仓贮、图书档案和动植物标本当中,它们也叫虫齿,却非龋齿。虫齿蘑菇一样繁殖,仿佛无处不在的原罪,不管这原罪有益或无益,于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突然找到了隐蔽在事物背后的真相:创建。是的,人就是自以为是的创建者,是自以为是让人变得傲慢且不可一世,是自以为是让人学会妒忌且尾大不掉,是自以为是让人动辄暴怒且振振有词,是自以为是让人变得懒惰且不时耍些小聪明……当然,贪婪、贪食和色欲也是自以为是的心理魔障在作祟,人只有彻底放弃自以为是的贪念,“不可拿,不可尝,不可摸”,才会怀念家园昨日的流痕。
七宗罪的概念是西方人提出来的,自然与宗教有关。在13世纪,道明会神父圣多玛斯·阿奎纳列举了人类的七宗罪:贪婪,失控的欲望;色欲,肉体的欲望;饕餮,贪食的欲望;妒忌,财产的欲望;懒惰,逃避的欲望;傲慢,卓越的欲望;暴怒,复仇的欲望。这七宗罪仿佛人的满口龋齿,神父大人以为它们囊括了人的所有恶行,却忽略了万恶的渊薮:自以为是。西方人善于实证和罗列,似乎很理性,很实用,直指被遮蔽的人性;东方人则爱说废话,爱神游,爱天马行空,貌似一副引而不发的逍遥姿势,却总在关键时刻一针见血。这或许便是东西方的文化差异吧,我只能以我的东方思维去理解西方的七宗罪。如果说神父所指的七宗罪都是人的原罪,都源自人的本性,那么,自以为是便是原罪中的原罪,本性中的本性。人的本性牙齿一样结实,却比牙齿神经复杂,本性被虫蛀是难免的,依此做出对错判断是简单粗暴的,纯粹的善恶也是不存在的。凡是人都会在不同场合或多或少地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恶来,所谓善恶,只不过是本性中的原罪在现实中的表现程度而已。李杜从人性深处挖出第八宗罪来,就好比把一把利刃刺向罪的本质或源起:凡罪皆是自以为是的心理和蠢蠢欲动的欲望混合而成的产物,它弥散着精子或卵子的味道。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总归要活着的,人要活下去就需保持一种生命姿态,就需消耗一部分生存资源,人便本能地生出拥有或占有的欲望。资源是有限的,欲望是无穷尽的,拥有或占有资源的人便对同样渴望拥有或占有的人造成伤害,烦恼、郁闷、伤感、失望、绝望、报复等等不健康的情绪便因人的自以为是而荡漾开来。在人天真的愿望中,谦逊、宽容、温和、热心、慷慨、节制、贞洁是美好的,善良地活着是荣耀的,但在自以为是的心理唆使下,隐身的恶又时常牙疼般发作,生活被蒙上阴影,活着便充满各种艰辛和磨难,美好和荣耀有时竟沦为虚伪,唯赤裸裸的掠夺和占有才显得真实。活得越真实,伤害便越大,好比一句真实的话,本是扎根在善良的土壤里的,有时竟然说出来是伤害,不说出来还是伤害。真实的事物常常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于是,西方的祖宗发明了上帝让上帝的子民忏悔,东方的祖宗发明了佛和禅让有慧根的人顿悟。其实,上帝是不存在的,佛性或禅意却是更本质的存在,只不过,自以为是的人们为了解脱,便声称人人可以成佛或悟禅,这也是不切实际的。佛或禅貌似安慰,其实也是更深的伤害,三毛说:“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我在大四第一次读到这段话,便喜欢上三毛,却直到不惑之年才懂得三毛。毫无疑问,三毛是个有佛性的人,是个参透禅意的人,三毛正是从博大无边的佛性和冷冷的禅意里看到了伤害,看到了伤害无处不在的、无法避免的、生动柔软的触须,才把自己的文字经营得如此美好。三毛最终是被伤害感动的,是被伤害诱惑的,三毛最后不得不自己解脱自己,不得不用最残酷的方式实现自戕式的一跳——死亡雖极端,却是化解伤害最有效的终极方式。人活着多数时候是无奈、无助、孤独且悲哀的,人所谓的解脱其实就是想从七宗罪,不,是想从八宗罪中逃离出来,学会忘却,学会麻木,学会隐忍——不管是选择皈依佛门,还是选择归隐山水,或者直接进入天堂。
那么,自以为非就是对的吗?
如果说自以为是是一种病,那么,自以为非便是一道伤疤。伤疤无疑是丑陋的,但丑陋不只有伤疤一种,就像牙疼并非唯一的牙病。面对丑陋人是抵触的,拒绝的,丑陋却不会因为人的不喜欢便不存在。无人天生迷恋丑陋,可生活中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就一定会变得美好吗?
行走在人世间,除了病与伤疤之外,人最不愿触碰的事物大概便是死亡,可不管愿意或不愿意,每个人一生中至少必须直面一次死亡。在死亡真正来临之前,人或会遥望死亡,或会与死亡擦肩,在这一刻,惆怅或惊悸便在悄无声息中衔枚而来,令人猝不及防。人不愿面对死亡,是因为人不愿面对结束,尤其不愿面对生命的结束;更何况,死亡的世界从来没有人能够准确地描述出来。死亡是一种惯性,就像自以为是;死亡还是一种空白,就像自以为非;惯性和空白是最具诱惑力的,也是最想当然的。我曾经问自己,死亡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死神到底该长成什么样子的?这样的问题是无解的,因为人从未找到有力的证据。或许,我可以虚构一个死神出来,为死神设计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胡子、手、腿、脚,或者火红的头发,也可以把死神想象成一个惊艳的女子,妖冶动人,慑人心魄,但我无法为死亡准确画像。死亡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谁也抓不住摸不着说不清的符号,我们可以临摹这个符号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却无法捕获它一丝一毫有动感的呼吸。死亡也是一缕神秘的气息,时常在我们的四周飘荡,我们却无法触碰它摇曳的裙裾。死亡更是一个伟大的黑洞,我们最终都会被这个黑洞吸附进去,再也逃不出来,我们自然无法告诉后来者这个黑洞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死亡是最隐私的,也是最自私的,任何人都不能把自己唯一真实的死亡讲给别人听,却会反复向别人描摹路经死亡时的恐惧和心跳。是的,我们会常常去叩打死亡的门环,却不知道死亡的样子,或许这个原因,我们呈现在死亡面前的姿态才五花八门,高低迥异。只有在死亡面前,每个生命个体才是真实的、独立的,高尚或卑劣,智慧或愚笨,高雅或媚俗,一切都一目了然。死亡仅是文人骚客笔下的一行朦胧文字,一幅水墨图画,令人遐想又总不得要领,因之,死亡常常显现出不可捉摸和绝望的两面来。其实,死亡不过是一枚结实的牙齿,不过是一枚坠地的果实,人却喜欢在死亡的不可捉摸中不断想象,在死亡的绝望中反复感受。此刻,假如你正独坐在窗前的帘幕之下,正独坐在光线暗淡的边缘,假如你的目光一直默默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你会感到绝望吗?此刻,假如你正站在悬崖边,假如悬崖边没有树、没有草、没有可依托的岩石,假如你的一条腿正迈过悬崖,你会感到绝望吗?此刻,假如无边无际的水已没过你的膝盖,漫过你的前胸,假如无边无际的水已浸上你的颈项,甚至额头,你会感到绝望吗?
或许你已绝望。
或许你不曾绝望。
当你还有机会选择绝望的时候,你其实并非真的绝望。
真的绝望是你面前横着无数条路,却不知怎样走,每每抬腿的时候,发现都是错误;真的绝望是你面前即使没有路,也可以走出一条路,当你毅然前行的时候,前面根本没有路;真的绝望并非无路可走,而是所有的路都是你自己,你被无数条路缠绕,路为你画地为牢。写到这里,我突然发现我的手臂正微微弯曲,不停发抖。我试图伸展它,让它安静下来,却不能够。我凝视着手臂问自己:某一天,它会变成一条树根呢,还是会变成一条路?它会一直向下生长呢,还是会平行延伸?那个时候,它还会敲击键盘吗?或者,它已变成一个键盘,听任时光慢慢凋落在躯体上?最让我感兴趣而又百思不得其解的,便是一条喜欢文字的手臂再也敲不动键盘的时候,绝望的到底是手臂,还是文字?
从绝望中解脱就像坦然面对死亡一样,是需要大智慧的。人每每无解的时候便会想到超越,我对超越一词却一直心存狐疑。想起一个冷笑话:火车趴在地上跑都那么快,如果站着跑该有多快啊!超越就是让爬行动物飞起来,我觉得这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是彻头彻尾的自以为是。爬行的动物就是爬行的动物,是不能够插上翅膀的,如果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插上翅膀,你就是鸟了。人是离不开大地的,蛰伏、规避、逃离和面对都是现实的选项,超越则很美好,很欺骗,也很伤害。超越是不可能的,解脱是存在的,人可以选择人迹罕至的地方慢慢修炼身心、疗伤理想。不过,这样的大彻大悟只适合天性聪颖的人,于芸芸众生而言,现实的选择便是活着。活着便是为了体验伤害,便是为了实践伤害,因之,我们需要不断叮嘱自己,告诫自己,苦难才是人生的真谛,我们是为了尝尽苦难才来到这个世上的,是为了品味伤害才坚韧地活着的。唯有抱持这样的心态,我们才可以坦然面对岁月这个伤痕累累的老妪,且悠然地摆出爱情的姿势。
一座苦难的城市会是一张满嘴坏牙的口腔吗?
站在镜子前刷牙的时候,凝望着牙齿光滑的缺口或坚硬的齿尖,我时常会问自己:谁的心中没有伤?谁的伤口上没有血、没有盐、没有紫黑色的疤痕?万事万物都活在时光里,这些伤痕其实便是连接时光的节点,谁也无法逃避。很多时候,我们只喜欢看到时光的延续,只喜欢欣赏时光延续留下的痕迹,只喜欢感觉时光水一样的绵延不断,却恰恰忘记了,把时光一段一段连接起来的节点便是岁月的伤痕,把时光一节一节断开的节点还是岁月的伤痕。这节点仿佛虫齿,某一天,当时光丑陋的节点虫齿一样彻底裸露出来的时候,有的人会从伤痕中看到树木的芽,有的人会从伤痕中看到泪水的根,有的人则日复一日地抚摸这些节点,直至它发光发亮,松脂一样点燃忧伤的灯盏。我是个孤独的人,喜欢在夜晚安静地把过往的时光打开,喜欢在时光柔软的身体上寻找伤痕的节点。我把时光当作女子,我在时光曲折的节点处挖掘词汇,我把词汇放置在时光的手心,让它生长为手掌上的纹路和手指间的关节。我沉迷在弯曲的纹路中倾听鼓凸的关节在夜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不是我的音乐,我也不懂音乐,我喜欢在这样的脆响中陶醉或入眠,却不知道这磨牙般的声音于他人或是噩梦。
想起与朋友的对话。他早年也是诗歌爱好者,不过很早便退出诗坛。我俩虽久不联系,心性却是相投的,何况我俩拥有太多共同的经历,譬如都喜欢诗歌,都是媒体人,都喜欢酒和股票,最重要的,都是通过高考的独木桥逃离故土的。那天黄昏,我俩坐在一起喝茶,我们喝茶的地方,便是宋太原城的边缘位置,或许我们所在的地方曾是城墙,也未可知。在宋时,站在这个地方是最适合眺望晋阳废墟的,可那段历史毕竟早被埋在地下,我们的话题不觉回到乡村。朋友抬眼望着窗外——那是他故乡的方向,突然说:“现在回老家,最让我感慨的是老母亲,她太知足了,开口闭口都是幸福。”朋友的话让我想起祖母,想起她一生知足常乐的样子。朋友说到“幸福”二字时是欣慰的,他流露出来的真情仿佛石头上流过的泉水,是清澈可见、伸手可触、沁凉入心的。我明白他的心境,这些年在这座城市里打拼,他饱经磨难之后才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情赢得今天的地位,可当所谓的成功降临的时候,他却一切释然了。朋友视功名如粪土,我感同身受。我说,想想看,你的老母亲为什么如此满足?并非她看淡人生,而是她真的生活在幸福之中,或者说,生活在满足之中,这种满足只有在乡村才能找到。乡村以家庭为组织细胞,城市以单位为组织细胞。在家庭,人与人的關系是亲情;在单位,人与人的关系是利益。任何关系一旦掺杂了利益,便如一枚蛀牙,不再光洁纯粹。城市人活动在单位与单位之间,活动在利益与名誉之间,活动在蜂房与蜂房之间,在城市,蜜与针无处不在,这样的属性决定了城市人的关系是隔膜的。
我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么一大段话,自己都感到惊讶。朋友却微微一笑,如果我们在一个单位,还会这么坐着聊天吗?
我也微微一笑,会,只是言不由衷。
朋友哈哈大笑,是啊,所以想到老母亲幸福的样子,我便什么都放下了。
我说,现在让你回老家过“隐居”生活,你愿意吗?
朋友说,还真想回去。如果不是老婆、孩子拖后腿,我恐怕早回村里住了。不过,我在老家盖了一座房子,退休以后会回去的。
叶落归根并非牵挂,而是放下,只有放下外面世界的一切,才会想起老家。想想当年离开故土的时候,我们个个多么自以为是啊,可在外面的世界走了一遭,才发现自己除了乡音,什么也改变不了。
夕阳暖暖地照进办公室,朋友表情轻松,一副享受的样子,这显然是岁月的风霜留下的烙印。可在这个世界上,有完全意义上的享受吗?这个问题看似很好回答,其实也不尽然。如果你只选择事物的一面,答案无非是是或者不是,站的立场和角度不同,结果也不相同。如果你把这个问题的两面都剖析开来,你便会发现,这样的问题其实根本没有答案,或者说,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完全意义上的享受,反而遍地是无法摆脱的负累。比如肉体。自出生之日起,人都须终生背负着这副臭皮囊,即使你习惯了它的重量,即使在你的心里这个重量轻如鸿毛,地心引力还是客观存在着的。比如情感。爱与恨,究竟哪个更善?哪个更恶?有人说,假如你恨一个人,便去爱他,让他一辈子离不开你,一辈子抱着你、背着你、扛着你,对你负责。这无疑是个悖论,如此去恨一个人,是不是也是负累呢?或者说,爱与恨本就无法分离呢?还比如思想。几乎每个有思想的人都觉得思想者的人生是一次羁旅,都羡慕没有思想的人,觉得一个人思考的少一些,痛苦便会少一些,活得便可以轻松一些。可没有思想的人就真的活得轻松吗?或许他正被另一种生存负累所折磨,又或者他正为他人制造更大的负累呢!静下心来想一想,人生的确是一种负累。这种负累仿佛一团紧张的空氣,如果你有勇气捏破它,它可能什么都不是;如果你不敢刺穿这个空洞,你便会被这个虚张声势的空洞压得喘不过气来;遗憾的是,有些人一生都在为自己制造紧张空气,这样的自我紧张最终会使自己窒息的。
生存是世上最悲悯的字眼,生存的另一种民间表述方式便是活着。活着是个动态的词语,是个连续的词语,世上但凡连续的东西,都是辛苦的,都是考验人的神经和意志力的。活着到底该是什么样子呢?余华试图在《活着》中给出答案,其实他给出的只是个案样本。于个体而言,思考这样的问题便是在思考个案样本,所谓个体差异,便是有的人可以轻易把一个样本想得明明白白,有的人穷其一生还是没能品出人生的滋味,多数人则在明白与糊涂之间摇摆,生命之于他们只是半瓶子饮料。真的明白也罢,真的糊涂也罢,时而明白时而糊涂也罢,活着的过程其实是充满悲悯的。活着的悲悯是一种气息,一种和生命气流息息相关的物质,可悲的是,有的人一生置身于这样的气流中却浑然不觉,甚至根本不会感受到悲悯的重量。生命一直俯身在大地之上喘息,有的人却自以为能够活在生命的气流之上,或高蹈,或堂皇。这些人只不过是风筝在天空划出的弧线,你会为他们感到难过吗?
活着其实是一座空城,是一个牢笼里的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恶与罪无处不在,每个人活着其实都是一只沉默的羔羊。
一次饭局,听朋友讲到一件奇怪的事。她说,父亲去世已经十多年,每年清明扫墓回来,我都会牙疼一星期,几乎患上扫墓恐惧症。旁边的朋友劝道,那就不要去墓地,在家里祭奠也行嘛,你父亲会理解的。她说,这不可能,每年清明我都要雷打不动地去看父亲,不看父亲,我会心疼。去看会牙疼,不去看会心疼,她陷于两难境地,眼里闪过泪光。亲情也如此纠结,我不禁心有戚戚,脑海莫名闪过我写过的几行诗:
你穿过城市中央,侧影像一只贫血的风筝
你双手握在心口,感觉心脏开始生长牙齿
——牙疼的感觉真好!
剔透的牙齿一点一点深入心脏的感觉真好!
这首诗的名字叫《喧嚣》,本是写城市人的孤独和寂寞的,听到这个故事,感觉就是写给她的。我很想从手机里找出这首诗让她看,又觉得有些残忍,只好作罢。她却转脸问我,听说你懂心理学,能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吗?我笑一笑说,我懂什么心理学啊,不过,我也有个牙疼的故事,与你的经历恰好相反,是用祭奠来治牙疼的。我把母亲的故事讲给她听,她很好奇,又问道,牙疼为什么会与去世的人有关联呢?我摇摇头,她有些迷茫,又有些失望,最后幽幽地说,这些年我一去墓地就牙疼,都不敢参加葬礼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旁边的朋友却唐突道,你是不是有虫牙?她微微一笑道,我的牙齿很好。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牙齿晶莹剔透,宛如美玉。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孤独与牙疼联系起来,把牙疼写得如此美好。那时我正牙疼吗?不可能;那时我正在拔牙吗?也不可能;不过,我可以肯定,写这首诗的时候我一定浸泡在孤独当中。孤独无疑是心底长出来的龋齿,寂寞却仿佛藏在墓碑之下的另一种生命——它们以真菌的孢子、苔藓或食蚜、蚧为食,喜欢在温暖、多湿、植被好的地方活动,它们有时是益虫,有时是害虫,它们与龋齿共有同一个名字,叫虫齿。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