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鹤醒
教学楼第四层的北边,除了几间教室和厕所外,原本是没有办公区域的。前年学校扩招,学生激增的同时师资也得跟上,办公室突然不够用了,于是,走廊的尽头被石膏板分隔出了一片小空间,推开最里面的玻璃门,豁然开朗—那里连接着侧楼的楼顶,是一片近千平方米的宽敞天台,我们戏称为“新办公室附赠的屋顶花园”。
包括我在内原本“流离失所”的几位老师,“喜迁新居”后逐渐解锁了天台的n种打开方式。康老师和米老师爱养花,隔三岔五端着多肉植物去天台吹风、晒太阳,下雨时又一盆盆挪回来;赵老师和李老师爱锻炼,天台一角堆放着他俩的各种运动器械,课余时间总要上去练两把;年纪最长的刘老师若来天台,大概是烟瘾犯了,他需要避开学生和领导,独享课后的5分钟悠闲时光。
整间办公室唯有我极少上天台。忙碌之余,当同事们到天台上看看花草、跳跳绳、做做运动打发工作中的细碎时光,我总是独坐办公室一隅,沉默地感受着自己与现实的格格不入—他们都是有编制的教师,只有我是合同制身份。同工不同酬的现状让我一度抬不起头来,尤其是每当大家凑在一起讨论奖金、取暖费、降温费等与切身利益相关的问题时,每月只有工资的我总是尴尬地装作忙于手头的事情;每学年结束时还要担心下一学年有没有自己的岗位、会不会遭遇“失业”的风险……
虽然全校和我有同样身份的同事还有十几个,大家平时工作和交往都很正常,我却一直难掩内心的压抑与卑怯,或者还有些许怀才不遇的“迷之自信”……久而久之,我习惯了不合群。
起初,同坐一间办公室、同享一片大天台的同事们并不了解我终日沉默的缘由,他们只当我性格内敛、不善言谈,或许还因为年龄差距大,有代沟。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大家相处起来总是疏离而客气的。没有谁排挤我,是我偏要活成自缚的模样。
直到因为工作关系,“被迫”加了几位同事的微信并被他们拉进办公室的微信群,我才与大家逐渐走近。微信群的名字就叫“天台”,日常最大的用途是在模拟考试中救急—监考的同事偶尔在群里呼唤“谁来帮忙替几分钟,内急”时,其他几位同事总是第一时间前去帮忙。
借助微信“朋友圈”这个绝佳途径,我发现平日工作严谨认真的同事们,私下都有各自丰富多彩的小世界:康老师不仅爱养花,还爱拍花、画花、绣花,是名副其实的“被教书耽误的艺术家”;赵老师常年用一张写有“不瘦三十斤不换头像”字样的图片做头像,他发的微信“朋友圈”也多是在健身房“打卡”;李老师平时最像工作狂,谁知业余爱好竟是周末到全国各地跑马拉松,暑假则骑着单车去西藏……曾经,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会被“中年危机”压得透不过气的那群人,但我从未见过他们焦虑不安,相反,最年轻、最有无限可能的我却承包了整间办公室的愁容。
有一次,赵老师问我:“之前跟你关系好的两位老师离职后,你咋不给自己再找个伴儿呢?咱学校年轻人挺多的,可我看你中午老是一个人吃饭。”
我挤出一个微笑:“可能我不太善于主動吧。没事儿,习惯了……”
我想,没有人能懂我的沉默和沉重。
印象最深的是去年冬天,临放寒假前下了3场大雪,整座城市银装素裹。有一天中午,我刚进办公室,赵老师就神秘兮兮地招呼我上天台:“小谢,走,给你看个好东西!”
我满腹狐疑地跟上去,只见白茫茫的天台中央,卧着一辆巨大的雪坦克,一旁还有个憨态可掬的雪人。
“咋样?我和李老师堆了一中午!”赵老师一边骄傲地展示着自己的作品,一边还不忘拿着康老师种花的铲子精益求精地修修补补。
“太牛了!给我拍一张!”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在“雪雕”前举起了“剪刀手”。赵老师帮我拍完,邀请我帮他继续完善作品,并提议等办公室的人来齐了,大家合影留念。
那是我记忆中,在W中学最愉快的一个午后。空中飞舞着零星的雪花,整个天台好像屏蔽了校园的喧嚣般静谧而澄澈……我和赵老师对着雪坦克和雪人又忙活了好一阵,待同事们陆续到齐,每个人都在“雪雕”旁摆出或整齐划一,或各具风格的pose,大家嘻嘻哈哈、没心没肺地笑着闹着……在那片学生看不到、领导听不见的天台上,我第一次用心感受着来自同事们的友善和温暖,也第一次发觉自己没必要刻意不合群,而敞开心扉似乎没那么难。
自那以后,我学着留意并珍惜身边的一切,渐渐能够像他们一样,主动交流工作,加入日常聊天,分享零食,互相帮助,甚至吐槽领导……我内心对“身份”的在意日渐消融,开始真正享受上班时光。
也是在更用心的相处中发现,他们既是并肩前行的同事,也是可敬的长辈,更是可交的朋友—康老师比我妈妈小几岁,她总会在捕捉到我情绪低落、和父母闹别扭后温柔地宽慰我,在我犹豫要不要辞职去尝试更喜欢的工作时,给出中肯的建议和鼓励;赵老师是学生们崇拜的“涛哥”,我俩搭班两年,看似大大咧咧的他经常和我讨论工作,我生病需要请假,因调不开课而苦恼时,他主动提出帮我上课……
还有教研组组长刘老师,每次都把创优争先的机会留给我,问我要不要尝试,虽然多数情况下我都因为不自信婉拒了,但内心还是很感激他的信任。记得刘老师在我的同行评议表上这样写道:“谢老师业务能力强,工作态度认真,有自己独特的思想和追求。如果能将眼光放长远,未来定会有更好的发展。”
原来,这些我曾因“我们不一样”而拒之千里之外的同事们,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我,也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
后来,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终于考上了另一所学校的编制,猝不及防地,就要和W中学说再见了。
确定要离开后,有一天碰到了不算很熟的同事,对方由衷地表示:“咱们W中学太小了,装不下你的才华和梦想,你该去更大、更远的地方。”我受宠若惊。交谈中,对方说早已耳闻我有写作、摄影的爱好与特长:“你们办公室的人都说小谢是才女,可优秀了!”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其实一直被爱着。
暑假临近结束时,我回学校办理离职手续。回办公室收拾东西时,我最后一次上了天台。当我俯瞰着空荡荡的校园,眼前闪现出3年来每天穿梭其中的那个敏感、怯懦却也身披周遭温暖的自己。W中学对我而言确实太小了,小到似乎只有这片安放我的脆弱、见证我成长的天台;W中学也很大,装得下花花草草、杠铃球拍、阳光风雪……还有那些可爱的同事们留给我的回忆与祝愿。
站在旧时光与新征程的交汇处,我想,更好的自己可以去往更广阔的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