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的爱情树

余新国

一

青山村仅有几十户人家，每家的宅基地都比较宽敞，为了不让宅基地闲置，村民们都在房前屋后栽了杨树。杨树树形高大，成活率高，夏天更可以遮阳蔽日，降低地表温度，因此村民们十分喜欢这一树种。更重要的是，杨树生长速度快，没几年过去，就可以长成参天大树，带来经济收入。

赵茂才就是青山村的村民。这天，赵茂才背着双手在村子里闲转，忽然听说儿子柱子回来了，他走到村口一看，果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摩托车，儿子正在车边跟村民们打招呼呢。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摩托车后边还停着一辆大卡车，卡车上坐着三四个人，从穿着打扮上看，像是工人。儿子带这些工人回来干啥？

柱子带着工人很快进了屋，几句闲聊后，柱子说：“爹，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原来，柱子此次回家是想砍伐老家的杨树。柱子在县城开饭店，生意一直不景气，这些天资金周转又遇上了问题，在贷款无望、借钱无门的情况下，才决定回老家拿树“开刀”。

听完柱子的讲述，赵茂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就是不说话。柱子急了，催促道：“爹，到底中不中，您得给个准话呀。”

赵茂才这才掐灭烟头大声说：“想砍你就砍吧，但那棵树你必须给老子留着。”

赵茂才所说的“那棵树”，是指院门外的一棵大杨树，这棵树枝繁叶茂，高大挺拔，估计已有几十年的树龄了。说来让人费解，多年来房前屋后先后栽了二百多棵杨树，这些树栽了砍，砍了栽，为赵家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入，可院门外这棵大杨树，赵茂才始终不让动。而柱子最想砍的正是这棵树，因为它长势最旺，也最值钱。

“爹，不就是一棵树嘛，您为啥要护着它？难道您要留着它做……做……”柱子心里不痛快，梗着脖子，说出了这么一句“狠话”。

赵茂才当然能猜出柱子话中的意思，是说留下这棵树做棺材。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竟说出如此不孝的话来，赵茂才的心凉了，他劈手给了柱子一巴掌：“咒老子死呀，你这个没良心的，给我滚！”

见父亲发脾气，柱子也不敢顶嘴，他绕着院落转了一圈又一圈，边转边看父亲的脸色。他多么希望父亲能看在父子情分上转变态度，然后挥挥手说：柱儿啊，你想砍哪棵树就砍哪棵吧，爹知道你在外挣钱养家也不容易。

然而现实跟柱子的期望相差太远，眼看太阳都快偏西了，赵茂才也没松口的迹象。

柱子这下彻底失望了，他指挥雇来的人，气冲冲地把屋子周围能砍的树几乎砍完了，只留下父亲护着的那棵杨树。临走时，柱子故意在赵茂才身边“哼”了一声，那意思分明是：老家伙，你就跟那棵树同生共死吧。

赵茂才当然感受到了儿子的不满，他上前质问道：“咋，你心里还有气？”柱子不搭理赵茂才，骑上摩托就走，赵茂才真想追上去给他一巴掌，但儿子摩托骑得很快，跟飞一样，赵茂才根本撵不上。

晚上，村主任孙老伯听说父子俩闹别扭的事后，匆匆来到赵茂才家。孙老伯说：“赵老弟，听说为一棵树你跟儿子干上了，能不能给老哥说说，你为啥要护着那棵树，难道它有啥金贵之处？”

二

听了孙老伯的话，赵茂才起初不说话，只低头抽着闷烟，后来，在孙老伯反复追问下，他才叹了一口气，讲出了这棵树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赵茂才跟邻村姑娘桂花喜结良缘，领结婚证的当天，两人恰巧碰上一个卖树苗的商贩。农村的年轻人不晓得咋浪漫，不会送花呀什么的，见到有人卖树苗，两人便买了一棵杨树苗带回家，想种下来遮遮阳避避雨。他俩小心翼翼地将这棵树栽到院门外，边栽边学着电影上的台词说：“小树呀，快快成长，愿我们的爱情也像你一样枝繁叶茂，永远长青！”

然而厄运却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有一天，桂花在卖完猪回家的路上被人偷了钱，因数目很大，她一时间接受不了，竟精神失常了。后来虽然抓到了小偷找回了钱，可病根就算种下了。这时候，赵茂才既要种庄稼，又要照顾生病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有些力不从心。

一天晚上，当赵茂才干完农活，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家门，忽然发现桂花不见了。他发动所有亲友帮忙寻找，可找遍山村的旮旮旯旯，却连桂花的影子也没见到……

“孙主任，这棵树是我和桂花合栽的，如今桂花下落不明，留着它，是想留个念想。”赵茂才红着脸说，“可我已是几十岁的人啦，这话咋好意思对孩子说呢？”

孙老伯这下明白了，原来这是一棵爱情树、相思树啊，怪不得赵茂才要竭力保护它。

第二天，孙老伯上街赶集时，特意来到柱子的饭店，把赵茂才护树的理由声情并茂地讲给了柱子。

柱子也动了情，万分惭愧地对孙老伯说：“没想到……是我錯怪了父亲，以后一定找机会向他老人家道歉！”

“你父母的感情深啊。年轻时经常见到他俩出双入对，并肩牵手，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不管农活再忙，都要抽出时间在山上走走，在田野转转，赏花看景，让人好羡慕啊。”

说完，孙老伯突然一转话题，不无关切地问：“柱儿啊，这些年你咋不再找找你母亲，她已经失踪十几年了，也不知道……”

柱子的眼圈瞬间红了：“孙主任，其实……”

柱子告诉孙老伯，其实他母亲早就去世了。就在桂花失踪后的第二年，柱子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寻尸启事，说是百里之外的一条公路上发生一起车祸，一名中年妇女被撞身亡，肇事车辆已抓获。柱子一看照片，眼泪立马“哗哗”地流了出来，那脸型、那眼睛、那眉毛……不是母亲还能是谁？柱子含着泪前去领了尸体，并按相关规定对尸体进行了火化。

柱子本想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父亲，但当时赵茂才正在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他担心父亲承受不了这一沉重打击，于是将噩耗隐瞒下来。柱子将母亲的骨灰盒寄存在县殡仪馆，他打算等到父亲去世那一天，再将父母合葬……

听完柱子的叙述，孙老伯忍不住赞叹道：“柱儿啊，你做得对，你老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实在经不起打击。”

三

一晃又过了几年，赵茂才病入膏肓，眼看快不行了，他托人给柱子捎话，说有重要话要对柱子说。柱子得到消息，赶紧赶了回来。

他来到父亲床前，当看到父亲面色蜡黄、瘦骨嶙峋的样子时，不由泪流满面，说：“几次让您到县城住院，就是不去……”

赵茂才喘着气说：“爹这病，很重，住院没用的。人总是要死的，干……干吗花那冤枉钱。”

缓了口气，赵茂才指着窗外那棵杨树说：“爹走后，就把那棵树砍了做两口棺材，一口给爹，一口给你妈。记住，一定要把俺俩合葬在老坟。”

柱子一愣：“爹您说啥呢？我妈只是失踪了，兴许还活着。”

赵茂才使劲摇了摇头，说：“别骗我了，你妈早就去世了……”

原来，赵茂才知道桂花去世的消息。那次住院，有几天没见到柱子，都是儿媳妇床前床后照顾他，他觉得不对劲，就问儿媳妇家里出了啥事。儿媳妇当然不肯道出实情，但从儿媳妇红红的眼睛里，赵茂才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出院后，赵茂才托人打探柱子的行踪，终于从殡仪馆一个熟人口中，得到妻子遭遇车祸的消息，他顿时伤心不已，本也想一死了之，可想到儿子孙子又舍不得死了。

既然赵茂才知道桂花去世的消息，那他为什么不向柱子摊牌呢？

说来话长，还得从桂花的家庭说起。

桂花姐弟两人，她长相漂亮，能说会道，而弟弟却天生憨傻，生活不能自理。赵茂才托人到桂花家提亲时，桂花的父母就提出一个条件：不管桂花嫁给谁，也不管桂花嫁到哪里，她和她的丈夫必须终生照顾憨傻的弟弟。

这个条件确实有点苛刻，一般男人很难接受，但赵茂才是个心地善良且有担当的汉子，当听到这个条件后，他没有退缩，反而安慰媒人：“桂花嫁过来就是我的老婆，她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终身照顾弟弟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赵茂才迎娶桂花时，岳父岳母考虑到赵家的家庭状况，就没让儿子随桂花进入赵家。不过，岳父岳母让赵茂才立下保证，承诺桂花弟弟的大部分生活费、医疗费都由他们承担。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婚后桂花厄运连连，先是被偷钱，接着精神失常，继而失踪，后来又遭遇车祸而亡。

按当地风俗，出嫁的女儿去世后，婆家是要到娘家烧“断路纸”的，这断路纸一烧，婆家和娘家的来往就少了，关系也渐渐变淡，而女婿则可以顺理成章地对岳父岳母少尽或不尽义务。

赵茂才是个讲信用的男人，已经答应的事，不管多难，他都要坚持做下去。正是这个缘故，当桂花失踪时，赵茂才依然信守承诺，按时足额付给桂花弟弟相关费用。

后来，经多方打听，他得知桂花已经去世，本想向儿子摊牌，也好领了桂花的骨灰盒及时安葬，使其入土为安，又一想，若承认桂花已经去世，自己当然可以继续兑现诺言，可儿子儿媳有可能以母亲已离开人世为借口，而拒绝或减少跟外公外婆和舅舅的来往。

更重要的是，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收入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差，一旦哪天有个三长两短，岳父岳母和小舅子只能靠儿子，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赵茂才就故意装作不知道妻子去世的消息，还将夫妻俩合栽杨树的事说出来，就是要让儿子知道，树在，爱情就在，婚姻就在，与爱情和婚姻相关联的责任和义务就在……

听了父亲的话，柱子的眼眶再次湿润了，他握住父亲的手说：“爹，您放心吧。儿子做生意虽然没赚多少钱，但每年都会按时去探望外公、外婆和舅舅，去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舅舅被您安置在一家养老院，我和爱人几乎每周都去养老院探望。舅舅想吃啥，我们给他买；舅舅想看戲，我们把他带到县剧院；舅舅想聊天，我和爱人轮换着陪他聊。虽然妈妈去世了，但血缘关系依然在，亲情依然在。爹，您放心，诚信和孝心这两个接力棒我们会永远传递下去……”

“好孩子，有你这句话，爹就可以瞑目了，到了那边，爹也有脸面见你的外公外婆还有你母亲了。”说这话时，赵茂才的眼角渐渐渗出两颗浑浊的泪珠。

第二天，赵茂才去世了。柱子看到，父亲死得很平静，也很安详。

赵茂才去世后，柱子按照承诺，承担了舅舅养老的所有费用，并且经常带着妻儿到养老院看望舅舅。但那棵杨树柱子并没有砍，他响应当地政府的号召，对父亲的尸体进行了火化。火化后，柱子将父母的骨灰合葬于乡政府统一建造的公墓中。

每次回老家，柱子都要在那棵“爱情树”下站一站。那一刻，他的眼前经常闪现出一对新婚夫妇合栽白杨树的情景，眼一眨，面前的情景又变为一位老人静坐树下的孤独身影。柱子禁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