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泰戈尔
我和榕树倾心交谈的春天,他的新叶是嫩黄的,从高天遁来的阳光通过他的无数叶缝与大地的阴影偷偷地拥抱。
六月阴雨绵绵,他的叶子变得和云霓一样沉郁。
如今他的叶丛像老人成熟的思维那样稠密,阳光再也找不到渗透的通道。以往他像贫苦的少女,如今则似富贵的少妇,心满意足。
今天上午,榕树脖子上绕着二十圈绿宝石项链对我说:“你为什么头顶砖石坐在那里?像我一样走进充实的空间吧。”
我说:“人自古拥有内外两部分。”
“我不明白你的意见。”榕树摇摇身子。
我进一步解释:“我们有两个世界——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
榕树惊叫一声:“天哪,内在世界在哪儿呢?”
“在我的模具里。”
“在里面做什么?”
“创造。”
“在模具里进行创造,这话太玄奥了。”
“如同江河被两岸夹持,”我耐心地阐述,“创造受模具的制约,一种素材注入不同的模具,或成为金刚石,或成为榕树。”
榕树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你的模具是什么形状?请描述一番。”
“我的模具是心灵,落入其间的,变成丰繁的创造。”
“在我们的日月之侧能够稍稍显示你那封闭的创造吗?”榕树来了兴致。
“日月不是衡量创造的尺度。”我说得十分肯定,“日月是外在物。”
“那么用什么测量它呢?”
“用快乐,尤其是用痛苦。”
榕树说:“东风在我耳畔的微语,在我心里激起共鸣。而你这番高论我实在无法理解。”
“怎么使你明白呢?”我沉吟片刻,“如同你那东风被我们捕获,带入我们的领域,系在弦索上,它就从一种创造抵达另一种创造。这创造在蓝天,或在哪一个博大心灵的记忆的天空获得席位,我不得而知,好像有一个情感的不可测量的天空。”
“请问它年寿几何?”
“它的年寿不是事件的时间,而是情感的时间,所以不能用数字计算。”
“你是两种天空、两种时间的生灵?你太怪诞了,你内在的语言我听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無可奈何。
“我外在的语言,你能正确地领会吗?”
“你外在的语言,衍变为我内在的语言,要说懂的话,它意味着称之为歌便是歌,称之为想象便是想象。”
摘自《泰戈尔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