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
师范毕业的第一年,一身的青涩尚未褪去,我就被学校抓壮丁,当上了五年级一个班的班主任。新学期开始前,拿着班级名单跟原班主任刘老师挨个交流学生信息,说到“陈翔宇”这个名字时,刘老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孩子不好管啊,班里的大刺头。”
陈翔宇果然没有让人“ 失望”,开学第一天就因为屡次扰乱课堂纪律而被各科老师投诉到我这里。不过陈翔宇的“出格”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过了没两天,午休时间,我正在办公室忙着写教案,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小林老师,您赶紧来食堂这边,你们班学生闯祸了。”
我的心一沉,拔腿就往食堂跑去。食堂的免费汤区乌泱泱围了一圈人,在食堂打扫卫生的阿姨,正拿着毛巾手忙脚乱地给一个男生擦衣服,陈翔宇站在旁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原来,大家排队打汤时,陈翔宇强行插队,上手抢勺子,被抢的男生气愤地瞥了他一眼,陈翔宇二话不说,直接把盛好的一碗热汤泼到了人家身上。我把这个男生送到医务室,紧接着要求陈翔宇去道歉,但他坚持不认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还在为“泼汤”事件一个头两个大时,当天下午又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班里同学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一个女生发现自己水杯里的水被换成了小便……
根据了解到的情况,陈翔宇在体育课临下课前,打报告说自己肚子疼,早退了这堂课,只有他有时间搞这出恶作剧。我找到他,问是不是他做的,他并没有否认,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没有为什么。”
看着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我简直气到发抖。在职业生涯的起点,就被一个学生逼到了几近崩溃的边缘,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于是事情按部就班地走到了下一步:叫家长。
陈翔宇妈妈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还没等我开口,就满脸愧疚地说:“给您添麻烦了,小林老师。”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老师约谈。看着这张认命一般布满愁绪的脸,我心里的委屈和怒气顿时消减了大半,开始和她复盘陈翔宇的所作所为。陈翔宇的妈妈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应声,用平静而略带痛苦的表情,接纳着我的低声“控诉”,并保证回家以后会好好管教他。
但这种保证是徒劳的,陈翔宇并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改变,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妈妈叫到学校后,我们都没有了一开始谈话时的淡定,我尽力克制情绪,她却突然间崩溃了:“小林老师,我有时候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了。”
我听着她的倾诉,了解到这是一个绝望的妻子和母亲。丈夫脾气暴躁,常年酗酒,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孩子要么不理不睬,要么骂骂咧咧。在并不温馨的家庭氛围下长大的孩子,也似乎遗传了丈夫的顽劣,从小就没让人省过心。这个家庭仿佛一艘四处漏风的破船,全靠她一个人在苦苦死撑。
我不忍苛责这位母亲什么,也不好开口劝退学,这对她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但如果我管束不了陈翔宇又不忍心劝他退学,对受他影响而不能安心上课的其他学生而言,也是不公平的。
和隔壁的李老师谈到这个令我束手无策的学生,李老师话锋一转,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学生可能不是单纯的没有纪律、喜欢捣乱,而是生病了?比如得了多动症之类的病?”
李老师的话给了我启发,但我不敢贸然给一个学生贴上“多动症”的标签。我开始了解多动症的一些表现症状,观察并记录了一段时间陈翔宇在学校的表现。比如,他很难安静地上完一整节课,会频繁打断老师的讲话;作业经常完不成,写起来拖拖拉拉;在阅览室会不停地摆弄东西,大声说话;和同学的关系很糟糕,经常起冲突……
以上种种和多动症的症状都比较符合,我委婉地向陈翔宇妈妈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并建议她带孩子去医院做专业的检查。尽管不是很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有可能生病了”这個判断,但抱着“万一是,万一能解决问题”的心态,她依旧带着陈翔宇去了医院。
再一次见到陈翔宇妈妈,是她主动来学校找我。她略带难堪地告诉我,孩子确实是生病了——多动症合并品行障碍,因为症状比较严重,陈翔宇已经开始按照医嘱吃药治疗了。她还拜托我保守这个秘密,不希望孩子因为患病而遭到其他同学的排挤。
“那是自然的。”在痛快地接受了嘱托之后,我也开始正视这个疾病,理解了每次闯祸后陈翔宇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不单单是在推卸责任,也意识到把他简单归类为“道德败坏的问题学生”而妄加指责的行为是草率的。他只是生病了,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一味地进行道德批判,对他而言是不公平的。
开始进行专业的治疗后,陈翔宇身上发生的改变可谓让人惊喜。仅仅过了半个月,他就明显比以往安静了很多,和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改善了很多。之前一直催交不上来的作业,他竟然开始主动上交了。
看到他的转变,我由衷地感到欣喜,也给予了他更多的耐心和鼓励。作为一个精力旺盛的学生,陈翔宇被我选为班里的体育委员,并表现得非常积极。看着他每天神采飞扬地整队、喊口号的模样,我常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做出劝退他的决定。
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五一假期过后,我工作的学校才开始复课。问及近况,陈翔宇妈妈告诉我,疫情期间,因为不方便就医,孩子有段时间临时停药了,在家里上网课时脾气比较暴躁,难以沟通。后来医院想办法寄送了药品,陈翔宇继续服药后症状又变得稳定了,现在的状态很不错,老师们大可放心。
她还告诉我,陈翔宇确诊后没多久,孩子的爸爸也在医院的成瘾专科开始了戒酒治疗,现在酒喝得少了,在家人面前能够很好地控制情绪,很少训斥和打骂孩子了。
“真好啊,一切都在步入正轨。”我高兴地说。
“是啊,我现在也有勇气去面对将来的生活了。”这个曾经认定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如是回答。
(本刊原创稿,感谢厦门市仙岳医院儿童青少年心理科病区主任吴为阁医生对本文的支持,摄图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