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菜扣肉的故事

2020-01-13 05:21程宜之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20年11期
关键词:扣肉馆子娘亲

程宜之

娘亲不是个精明的人,却十分能折腾,十几年间开过的店大大小小也有了七八家,但总是以关门收尾,持续时间最长的是一个广东馆子。在中原腹地开一个广东馆子,亲戚朋友都当她在发痴,她却是一鼓作气地开了起来。店面选址、装修的杂事她都有了经验,却在挑选厨师时犯了难,七八个厨师一字排开,面前端的是各式拿手菜肴,却没有一道入得她的法眼,全被涮掉。

不够地道,这些都是培训班里的手艺,没有正宗的广东味道。

说得像她吃过多正宗的广东味道似的,我缩在一旁撇撇嘴。他就是这时候走进店里的。

他是姥爷介绍来的,据说是个道地的广东人。看他缩成一团的嶙峋模样,腿脚似乎还不太利索,娘亲脸上的阴霾并未消散,嘴上却十分热乎。娘亲恁是个性,也不能驳了姥爷的面子,当即让广东师傅试菜。守在厨房几个小时,揭开锅的那一刻,梅菜的清香和着软糯的肉香逸进大堂,所有人鼻尖一动,馋虫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大大的圆盘中道道筋络分明的五花肉在红色酱汁中瘫软,型却不变,俨如一尊笑口迎客的弥勒佛。蒸了一小时的高温桑拿,肉质软糯烂熟,用筷子挑开,梅菜在下方泛着光,松仁蚕豆见缝插针。看着油光满面,捻一块入嘴,却是口齿噙香,丝毫不觉得油腻。

所有人一致称赞,廣东师傅却只是讪讪地站在门边,背依旧是佝着的。

行啊,有两把刷子。

我向来没大没小,朝他比了个大拇指。他却定定地看着我,开了话匣子。

“我女儿比你大不了几岁,不过没你这么活泼。她小时候也爱笑,我抱着她挠她痒痒,她憨憨地朝我笑。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让她过最好的日子。”

“那你们关系肯定很好。”

广东师傅摇了摇头。

年轻的时候,他是当地有名的浪子,成家后也没有任何改观。工作今天有明天没的,三日两头便在外面过夜,呼朋唤友地下馆子,整两盅白的喝到天光,口袋也像天色般光光的,折腾到家时,倒头便是呼呼睡。有了女儿后,经济更加发难,开始赌了起来。找几个同道牌友,经常能搓通宵的麻将,乌烟瘴气。屋子简陋,隔音效果糟糕得很,卧室内的母女俩睁着眼听牌声,铿锵铿锵佐着各色咒骂声,像是狼烟遍地的战场。女儿手心掐得满是月牙,看着窗外昏暗的天色,暗暗赌咒。

这些一开始他并不知道,也不在意,牌桌上的输赢才是他关心的天下。好容易得着手气好,赢钱的日子,他也是好说话得很,笑眯眯地像是拔了他所有胡茬都不会皱一下眉般。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去,女儿逐渐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就要谈婚论嫁了。妻子和他商量该给女儿筹备个房了,他攥着口袋里的钱,第一次有点忧愁。

他的腿就是那个时候摔坏的,摩托车在下过雨的鹅卵石路面打滑了,撞上路边的护栏,好在旁边是草地,保住了性命,不过腿却需要做手术植入钢板。女儿站在病床前,你这种人怎么没有被撞死,老天真是……话没说完,女儿便被妻子捂住嘴拖出了病房。病房内一片白色,像是太平间。他突然意识到,在女儿心中,他们已是在两个世界了。

做手术花费了家里所有的开支,原本的小房子也被卖掉了,一家三口租了个更简陋的房子。手术之后,他瘦了一大圈,整个人像是老了二十岁。原先的牌友们个个像是避瘟疫般再也没有登过他家的门。女儿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他的背也开始驼起来了。

知道女儿最爱吃梅菜扣肉,女儿生日前夜,他小心翼翼地蹲在厨房,一遍一遍地往肉上刷料汁,又守在灶边,片刻也不离开,像是生怕错过每个裂变的细节。梅菜扣肉,蒸两个小时已是极致了,他愣是守着蒸了四个小时,到半夜三点才装盘结束,只为的女儿喜欢吃软烂的肉。

女儿终究是没有吃他做的这道梅菜扣肉,而是向他们宣布了一个消息,她要结婚了,对方是哈尔滨人,之后她就要在哈尔滨定居了,再也不回惠州了。

惠州与哈尔滨,相距三千多公里,真正是天南与海北。他担心的却是,以后女儿怕是再也吃不到正宗的梅菜扣肉了。

娘亲的馆子只支撑了半年,广东师傅又失业了。从那之后,每每想吃梅菜扣肉时,总是想起他佝偻的样子。年节时去姥爷家谈起他来,听说去了哈尔滨和女儿一起住了。我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但总想着他们父女就像是一个圆,终究是要起点碰终点的。

那盘梅菜扣肉,也终究是要端上女儿的餐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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