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江户川乱步
每天早上十点,目送丈夫去官署上班。之后,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于是佳子便把自己关进与丈夫共用的书斋。她目前正着手为K杂志的夏季特别号创作一部长篇。
佳子是个美丽的女性作家,这阵子声名鹊起,锋芒甚至盖过她外务省书记官的夫君。她几乎每天都收到好几封陌生仰慕者的来信。
今早亦然,她在书桌前坐下,开始工作前,得先浏览一遍那些陌生人士的信件。
尽管内容一成不变、乏善可陈,但出于女人的温柔体恤,无论什么样的信件,只要是寄给自己的,她都一定会读上一遍。
她从简单的处理起,看过两封信和一张明信片后,仅剩一个疑似稿件的厚重信封。这种不经照会便突然寄来稿子的情形,过去也时常发生,大部分都是冗长沉闷的,可是她想瞄一下标题,便拆了封,取出一沓纸。
不出所料,那是一沓装订成册的稿纸。然而不知何故,上面既无标题亦无署名,直接以“夫人”的称呼起首。怪了,那么这还是一封信喽?她心生纳闷,视线却已往下扫了两三行,这一看不打紧,内心隐约升起一股异常恐怖的预感。之后,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她不由自主地往下读。
夫人。
我与夫人素昧平生,此次冒昧去信,望乞海涵。
突然看到这样的内容,夫人肯定会吃惊不已,但我必须向您坦承至今犯下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罪行。
几个月来,我完全从人间销声匿迹,过着真正形同恶魔的生活。当然,世界再广,也没有人知晓我的所作所为。若没有意外,或许我将不再重返人世。
我连忙拆毁四把椅子中自己觉得最为完美的一把,重新修整,以实践那超乎常理的计划。
那扶手椅相当大,坐垫以下部分做成箱体支撑,替代四条椅腿外部用皮革包覆,此外,靠背和扶手亦十分厚重,内部各个部件的空间是连通的,即使藏进一个人,外面也绝对看不出来。当然,支撑椅内的是结实的木框,并搭配多枚弹簧以达到舒适的目的。但我适当改造一番,腾出空间,使坐垫部分容得下腿部、靠背部分容得下头部和身躯,只要仿照椅子的形状坐进去,便能潜伏其中。
这种加工是我的拿手绝活,我熟练地将椅子调整得便利十足。例如,为了呼吸和听见外面的声响,在皮革一角弄出不易察觉的空隙;靠背里侧、头部所在位置的旁边,则搭上一个储物的小架子,并塞进水壶和干粮,还装进一个大橡皮袋,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还耗费了许多工夫,张罗得只要有粮食,就算在里头待上两三天,也绝不会给生命造成任何威胁。说起来,这张椅子等同于一间单人房。
我脱得只剩一件衬衫,然后打开底部出入口的盖子,钻进椅内。那感觉真是诡异非常,眼前一片漆黑,闷得几乎窒息,心情仿佛踏入坟墓。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座坟墓,爬进椅子的同时,犹如披上隐身衣,从这人世间消失。
没多久,老板派伙計拉着大板车来搬运这四张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和他住在这里)毫不知情地与小伙计寒暄。将椅子搬上车时,一名苦力埋怨道:“这家伙重得离谱。”我不禁吓一大跳,不过扶手椅原本就十分沉重,他们并没有特别怀疑。不一会儿,大板车喀啦啦的震动化成一种奇妙的触感,浸入我的身体。
我一路忧心忡忡,岂料装着我的扶手椅,当天下午便平安无事地落脚于饭店的某房间。后来我才知道,那并非私人房,而是个类似休息室的大厅,供顾客等候、看报、抽烟时使用,有许多人频繁出入。
夫人可能已经发现,我这古怪行动的首要目的,是趁四下无人的时候,溜出椅子,在饭店里徘徊行窃。有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椅子里竟藏着一个人?我能像影子般自由出入每个房间,引起骚动后,只需逃回椅中那个秘密基地,屏气凝神地观赏大伙愚蠢的搜索行动。夫人知道海边有种寄居蟹吗?外表极似大蜘蛛,没人时就神气地横行霸道,可是一听到脚步声,便以快得惊人的速度躲回壳内,露出恶心的毛茸茸的前脚,窥视敌方的动静。我就好比寄居蟹,虽无外壳,但有椅子这隐蔽的巢穴,我不是在海边,而是在饭店里昂首阔步。
我这计划因异想天开的神来之笔,出乎意料地十分成功。抵达饭店第三天,我便狠狠大捞了一笔。下手偷窃时紧张又享受的心情,顺利得手时难以言喻的喜悦,观看众人在我眼前嚷嚷着“他逃到那边”“他跑去哪里”的滑稽好笑。啊,凡此种种都充满不寻常的魅力,令我深深着迷。
遗憾的是我无暇细细陈述,之后我发现了比盗窃愉快十几二十倍的新奇娱乐。而坦白这件事,才是我写这封信的真正用意。
一切要回到当初,从我的椅子摆在饭店休息室时讲起。
椅子送到后,饭店的老板都来试坐,接下来却一片静悄悄,没半点声响。房里应该没人,但刚到就离开椅子实在太冒险,我鼓不起勇气。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或许那只是我的感觉),我全部神经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任何动静,专注地聆听周围的情况。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隐约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来到距椅子前两三间远的地方,脚步声就消失了,只剩下低沉的摩擦声,大概是房间里铺着地毯的缘故吧!很快,一阵男性粗重的鼻息靠近,我正在吃惊,一个似乎是西洋人的庞大身躯已一屁股落在我膝上,还轻轻弹了两三下。隔着一层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结实壮硕的臀部几乎鱼水交融地紧紧贴在一起。他宽阔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双掌透过皮革扶手与我的手重叠。然后他抽起雪茄,一股丰盈的男性体香飘进皮革间隙。
夫人,请站在我的立场想象一下,那情景是多么荒诞离奇。由于过度恐惧,我在黑暗中僵着身子,腋下不停冒冷汗,脑袋里一片空白。
从那男子一屁股坐下开始,之后一整天不断有形形色色的顾客轮流坐在我膝上,却没人发现我在椅子里。谁都没察觉他们深信是柔软坐垫的东西,其实是人类有血有肉的大腿。
暗无天日,甚至举步维艰的皮革天地,构成一个妖异魅惑的世界!在这里,人类与平日肉眼所见完全不同,是一种奇妙的生物。他们不过是声音、鼻息、脚步声、衣物摩擦声及几个浑圆富于弹力的肉块罢了。我能够以肌肤触感取代视觉识别每个人。有些人又肥又胖,犹如碰触腐烂的鱼肉;相反的,有的人骨瘦如柴,简直像具骸骨。此外,综合背脊弯度、肩胛骨间距、手臂长度、大腿粗细或尾椎骨长短来看,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所差异。除了容貌和指纹,人类绝对可以凭触摸全身逐一区别。
关于异性也是一样。一般而言,大众总会关注容貌的美丑,但在椅中世界,美丑根本构不成话题。这里只有赤裸的肉体、声音和气味,夫人,请不要为我这过分露骨的讲述感到冒犯。身处椅子中,我强烈爱上一名女子的肉体(她是第一个坐上人椅的女性)。
凭着嗓音,我想象她是个豆蔻年华的异国少女。当时房里正好没人,她似乎碰上什么高兴的事儿,小声地哼着奇妙的歌曲,踩着雀跃的步伐进来。她走到我潜伏的扶手椅前,突然将丰满柔软的躯体投向我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啊哈哈哈”大笑出声,手舞足蹈,网中鱼似的不住弹跳。
接着,足有半小时之久,她在我膝上时而歌唱,时而配合歌曲的旋律,微微扭动沉重的身躯。
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对我来说,女人是神圣的,不,简直可以说是恐怖的,我甚至不敢直视她们。如今我却和一个陌生的异国少女,共处一房、同坐一椅,隔着薄薄的皮革,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融合在一起。尽管如此,她毫无不安,将全身重量托付给我,表现出在四下无人时才有的放松而自由奔放的模样。我甚至能紧紧拥抱她,或亲吻那丰腴的后颈,随心所欲地做出任何举动。
自从有了这个惊人的发现,偷窃成为次要目的,我完全沉溺于这神秘的触感世界。我心想,这个椅中世界才是上天赐予我的真正归宿。像我这般丑陋又懦弱的家伙,在阳光灿烂的国度里,只能永远怀着自卑,羞耻而悲惨地活下去。可是,只要换个居住的时空,稍微忍耐一下椅子里的拘束,便能亲近在光辉世界里无法交谈,连靠近都不被允许的美丽佳人,还能聆听她们的话语、触摸她们的肌肤。
椅中恋情的魅力有多么独特、多么令人陶醉,不亲身经历是无从体会的。那是只有触觉、听觉及嗅觉的恋情,是黑暗中的恋情,绝不属于人世。这是否就是恶魔之国的爱欲?仔细想来,这世界在人眼不及的各个角落进行着何种异常、惊悚的事情,真是无从想象。
当然,按原先的计划,达到行窃目的后便应该逃离饭店,但这举世无双的快乐让我不能自拔,我不想逃离,我打算永远定居在椅内,继续这样的生活。
且说,潜进饭店几个月后,我的命运出现了变化。经营者由于一些原因决定回国,饭店原封不动地转让给某日本公司。接手的老板调整了其奢华的营业方针,打算改造成平民化的旅馆,以追求更大的利润。一些不用的摆设便委托某大型家具行拍卖,我的椅子也名列目录中。
得知这件事,一时之间我好不失望,甚至考虑趁机重返花花世界,展开新生活。当时我偷窃存下不少钱,即使回到现实,也不必再過从前的穷酸日子了。可是回头一想,尽管离开异国饭店令人沮丧,却不失为一个新希望。几个月来,虽然恋上无数异性,但全是外国人,因此不管多喜爱、多惊艳于她们的肉体,精神上始终不觉得满足。日本人只能对日本人萌生真正的爱情吧,我渐渐有了这样的感觉。恰好我的椅子送去拍卖,或许这次会是日本人买下,然后放在家里,这就是我的新希望。总之,我决心在椅中继续生活一段时间。
我在旧货商的店面度过了几天极为难熬的日子。不过幸运的是,拍卖开始后,我的椅子马上被标走。大概因为虽然老旧,却仍是张十分引人注目的豪华椅子吧。
买家是个官员,住在离Y市不远的另一个城市里。在从旧货商的店面前往宅邸的好几里路上,卡车剧烈震动,我在椅子里真是饱尝痛苦,难受得要命,但与如愿卖给日本人的喜悦相比,这点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那是栋气派的小洋楼,我的椅子被摆在宽敞的书斋里。最让我满意的是,比起男主人,年轻貌美的女主人更常使用。其后的一个月间,我无时无刻不与女主人在一起。除用餐和就寝外,女主人柔软的身体总是坐在我上方。因为这段时日,女主人总是关在书房里埋头写作。
我有多深爱她,用不着在信里逐一细述,她是第一个和我的肌肤接触的日本人,且身躯完美无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爱情,与此相比,饭店里的诸多经验简直不值一提。证据就是,唯独对这个女主人,我心生前所未有的念头。我不甘心限于只是偷偷爱抚,还千方百计地想让她察觉我的存在。
如果可能,我希望女主人意识到椅子里的我,甚至一厢情愿地期盼能得到她的爱。可是,我该怎么暗示她才好?直接说出椅内藏着一个人,她肯定会大惊失色地告诉主人和仆佣吧。这样不仅一切都会毁于一旦,我也将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惩治。
所以我尽最大的努力,至少让女主人觉得舒适无比,可能的话,进而爱上这张椅子。身为艺术家的她,想必较常人更为纤细敏感。如果她从中感觉到生命,不把椅子当成一件物品,而视为一个生命喜爱有加,这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她将身子投向我时,我总是尽量轻柔地接住。她疲倦的时候,我会悄悄挪动膝盖,调整她的姿势。碰上她昏昏沉沉地打盹儿时,我便极其轻微地晃动双膝,担负摇篮的任务。
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报,抑或只是错觉,最近女主人似乎深爱着我的椅子。她会像婴儿处在母亲怀中,或少女回应情郎的拥抱般,带着一股柔情蜜意窝进椅子。我几乎能看见她在我腿上挪动身体的娇怜模样。
于是,我的热情一天比一天炽烈。终于,啊,夫人,我产生了一个自不量力、无法无天的愿望。只要能见心上人一眼,与她说说话,我死而无憾。唉!我竟苦恼到这种地步。
夫人,想必您已明白,我所说的心上人(请原谅这不可饶恕的冒犯)其实就是您。自您先生从Y市的旧货店买下我的椅子后,可悲的我便一直对您仰慕不已,奉献出无尽的爱。
夫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请求,能否见我一面?就算一句也好,请施舍可怜的丑汉一声安慰吧。我绝不敢期望更多,因为我这丑恶肮脏的家伙实在不配再多奢求。请允许这不幸男子最后的恳求吧!
昨晚为了写信,我溜出府上。因为当面向夫人开口请求太过危险,何况我实在鼓不起勇气。
当您读这封信时,我正担忧得脸色苍白,在府上周围徘徊着。
若您肯答应这冒昧至极的请求,请将手帕盖在书斋窗户的石竹盆栽上。看到后,我会装成平凡的访客,到贵府玄关。
这封诡异的信以一句热烈的祈愿作结。
读到一半,佳子已被心中骇人的预感吓得惊慌失色。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摆着那张恶心扶手椅的书斋,跑进日式卧房。她真想不再往下读那封信,直接撕掉,却又挂着心,便姑且再往下看几行。
她的预感果然成真。
啊,这是多么惊悚的事实!她每天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里,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
“哦,太可怕了!”
她背后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直打哆嗦。这没来由的颤抖怎么都无法停息。
她惊吓过度,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检查椅子?那么恐怖的事,她怎么做得了。纵然里面已空无一人,也必定残留着食品和他的秽物。
“太太,有您的信。”
佳子赫然一惊,回头一看,女佣拿来一封似乎刚刚才送达的信。
佳子无意识地接下,就要拆开时,不经意地望向上头的字,吓得忍不住松了手。写着她的姓名、住址的笔迹,与那封怪诞信件的一模一样。
良久,佳子犹豫着究竟该不该开封。最后她仍撕开封口,战战兢兢地读起来。来信很短,但内容奇妙得令她不禁再次一惊。
唐突去信,还望海涵。我平素即十分喜爱老师的作品,之前附寄的稿件是我生涩的创作,若老师能够一读,予以指教批评,实是不胜荣幸之至。出于某些原因,稿件在此信提笔前先行投函,老师或已阅览完毕,不知感觉如何?假使拙作能感动老师一二,我将无限欣喜。
稿件上故意略去未写,但标题预定命名为《人间椅子》。
那么,不揣冒昧,伏乞赐教。草草。
(节选,有删减)
赏析
最早知道江户川乱步的名字,还是从《名侦探柯南》的第一集中,当时就记住了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后来才知道,乱步并不是作者的本名,而是为了纪念著名的侦探小说作家爱伦·坡(两者名字的日语发音相同)。江户川乱步也的确成为如爱伦·坡一般极具影响力的作家,推动了日本推理小说的发展,并开创了“本格派”推理小说,强调逻辑推理,让读者与文中侦探拥有同样数量的线索。
《人间椅子》一文算不上推理小说,风格上更接近爱伦·坡的一些怪异奇谈,内容极其不可思议,结局却能惊出读者一身冷汗。惊人的转折往往隐藏在看似絮絮叨叨的文风之后,作者并未特意隐瞒某些细节,只是在等着读者自己慢慢体会,而那个让人“细思恐极”的瞬间也是读者对推理小说爱不释手的原因。
文章以平凡无奇的一天为起始,美丽的太太如同往常一般来到书房,开始浏览书迷的来信,但一封奇特的信件成了打破平衡的因子。来信的内容太过猎奇,却带有一丝真实感,让人控制不住继续往下阅读,直到谜底揭晓,太太倒抽一口冷气。文章的大部分内容是“犯罪者”的自述,但信件這种特殊形式让读者时不时得到第三视角的提醒,于是读者同读信的太太一道,慢慢发现“犯罪者”如何入侵自己的生活。英文中有个表达叫“keep you on the edge of your seat”,意为某件事物让人非常激动、紧张、充满期待,与本文的“椅子”不期而合,相信读者在放下这篇小说之后也难免觉得坐立难安。
对于小说来讲,好的故事始终是其核心,而《人间椅子》除了故事之外同时有独特、超越其时代的视角。对于当今的读者来说仍能夺人眼球的视角切换,放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前,必定带给读者更大的冲击。江户川乱步并不以文笔优美著名,但他详尽的写作风格和奇思妙想足以吸引读者的目光和心神。好的故事也像金子一样,总会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