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毛
一
当我再次路过L中时,已经是好几年以后,夕阳洒在校门口那家露天馄饨摊上,再往远处走就是大四桥。周五下午,是我年少时最喜欢的时光。
北方不像南方一样多雨潮湿,记忆里的周五下午都是有太阳的。通常情况下,我会排很长时间的队吃一碗馄饨,简直是美味。吃完再和小伙伴一起回家,看着太阳一点一点消失在街道上,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暗。
江盛年是他们班最调皮的学生,打架斗殴,常常顶撞老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而我,是个成绩很好、听话,却胆小的女生。那个时候,成绩把我们划分为三六九等,如果没有那天,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和他有交集。
那是一个大晴天,即便是下午四五点的太阳,也照得人脸颊发烫。我慢吞吞地走着,忽然,一个人从身后拍了我一下。
“一会儿要是有人问你有没有见到我,你就说我朝那边跑了!”我回头看见一个男生,不待我仔细辨认,他就拼命朝反方向跑去。
街上一切照旧,我还没搞清楚刚才是什么情况。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也许他刚才抢劫了校门口的商店吧,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冒出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只是,我一直没有等到那个追他的人。
可刚才的那个男孩充满了江湖气息,那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我以为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周一,当我抱着一摞作业本歪歪扭扭地冲进老师办公室时,我又遇见了他。
“你周五晚上去哪里了?”隔壁班的王老师是一个烫着泡面卷的中年女人,据说她虽是英语老师,但是她的口语却很可笑。这句话是邻居女孩告诉我的,她和我同级,在隔壁班。
他脱口而出,撒谎都不带眨眼睛:“我去同学家写作业了。”
王老师面不改色:“好呀,你说说是哪位同学。”她握着自己的超大号保温杯,仿佛要把整个脸埋到杯子里。
为了看这出好戏,我小心翼翼地把作业本放在老师的桌子上,又勤奋地整理起来。只听好一阵儿没有声音,气氛尴尬到极点,突然他开口了:“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所有人的目光落向了我,我抬起頭,看见他拼命地朝我挤眉弄眼。也许就是两三秒的事,我迅速反应过来:“是的,王老师,他是我妈妈同事的孩子。”
我“救”了他两次。
二
我们正式见面是在“爱家”。
爱家是一家奶茶店的名字,曾经的我发誓永远都不会踏进这里,因为这是坏学生才来的地方,而且它的名字又土又非主流。
这里有一面墙上贴满了便利贴,都是学生写的,字歪歪扭扭,便利贴的颜色也是花花绿绿的,毫无美感可言——但足足贴满了一整面墙,有很多贴纸甚至叠了好几层。
“你想喝什么?这里我熟!”他一副这里是我的地盘的样子。
第一次来这家店,不知道有没有带够钱,我紧紧地握着五块钱,能感受到它已经快被我的汗水浸湿了。
“呃……”我不知如何回答,转头去看墙壁上的字,装作见过世面的样子。
或许他看出了我的紧张:“那我来推荐吧。”他轻车熟路地报了几个名字,大都是我平时没喝过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立刻接话:“你连我都不知道?”
这种小男生的反问句让我感到很无聊,或许他也察觉到我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又开口说:“我叫江盛年。”
我依然记得那个下午,刮着大风,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被风吹到他的脸上。我忘不了那个画面,他努力拨开塑料袋,头发在空中飞舞着。
江盛年说,他已经被老王盯上了。
老王是他的班主任王老师,也就是那天在办公室询问他的女人。江盛年很喜欢在我面前学老王说话,鼻子一捏,尖着嗓子,然后说出老王上课时的标志性句子:“是吧,是吧?是吧。”他学得惟妙惟肖,每次都让我笑个不停。他是个很好玩的人,除了学习成绩不好。
L中有个传统,周二下午会利用课间休息时间大扫除。无论有没有领导来检查卫生,老师都会分配小组负责不同的部分。在走廊擦瓷砖时,我遇到了为逃避大扫除在走廊里假装忙来忙去的江盛年。
“嘿。”他突然在我耳边大吼一声。
大概有两三秒钟的停顿——我知道是他,但我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回应会合理地显示我的愤怒。“你干吗?”我假装不在意,甚至没有抬头。我知道这不是我,可我没法控制,或许是因为紧张。
“呃,你能帮我一个小忙吗?”他好像挠了挠头。
这时我才停下手中的活,周围人声嘈杂,走廊比大厅暗一点,地上的水还没有干,我能看到他在水中破碎的倒影。
江盛年所谓的“小忙”,就是让我周五放学后和他一同走到大四桥,然后他再折返回自己的家。
老王和江盛年家在同一个方向,大四桥和我家在一个方向。为了不让老王在放学的时候看见他,他假装和我同路,也就是他所谓的“每周五都会去我家写作业”。自然,这个谎,只要老王打个电话问下家长,无论如何都是瞒不住的。可是老王到毕业都没有怀疑过这件事,而他就这样一直陪我走到大四桥。
第一个周五。
我远远地看见他在校门外等我,我已经磨蹭了很久,和以前同行的小伙伴撒谎说自己周末要去亲戚家住。
“我觉得老王根本就不会盯着你。”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可厉害了,如果我放学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准会逮着我:‘这次怎么不去学习了,是吧?”他又学起老王。
“可是,只学习一次不行吗?没必要每周都学习。”
江盛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直到走到大四桥他才缓缓开口:“因为我不想回家。”
他说完这句话时我已经走远了,但是过了几秒我又转过身来。
江盛年在前面走着,大摇大摆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好学生,有光洒在他的头发上,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就剩那么一点。
我喜欢看朋友们的背影,看着他们走远。我突然觉得忘不了那个画面。
就这样,每周五,在朋友眼里,我都会去亲戚家,可她们谁也不知道,我,一个好学生,其实是在等一个男孩和我一起走。与此同时,每周五我都能在校门口看到正在等我的江盛年。也许是站久了,有时候他还会蹲下,而他每次见到我的第一句话都是:“你为什么这么慢?”
我以前是一个顾虑太多的人,如果有人看见我和他走会怎样呢?我了解女生,而我心里满是那些条条框框的东西,现在看来,那可能是属于好学生的“包袱”。年少的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的形象,否则,否则也不会怎么样,可我不想承受。
就这样,转眼间到了十月。那个时候每天早晨都是被闹钟叫醒的,挣扎着起床和被父母叫醒都让人极其烦躁和痛苦,但每天都是这样开头的日子居然过得那么快,快到你仿佛站在某个地方望着谁的背影,他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想,江盛年就是这样走出我的世界的。
我和他一起走的事情,还是被人发现了。
一起走没什么,学习也没什么,我用江盛年给王老师的借口向大家解释一定会有人相信,谁年轻的时候没一点“绯闻”呢。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想法,要知道,以前的话,我肯定会对这种事情嗤之以鼻。
也许人就是这样,时时可以被改变。
每周五江盛年还是和我一道回家,我们的事情在年级传得沸沸扬扬。“原来他每周都送你啊。”邻居女孩也跑过来问我,我只好否认。不管别人怎么说,只有我和江盛年心里清楚,我们只是好朋友。
三
江盛年生日的时候,我买了一本练习册送他。
那种绿色封皮的参考书曾经是每个学生开学的必备。明明只有几行的小诗,总能在那本参考书上被解释出十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
现在的我觉得自己当时真幼稚,居然送给他那样的生日礼物,但唯一能确定的是——对于当时无趣又循规蹈矩的我来说,这真的是我用心挑選的礼物。
江盛年收到礼物时的表情也极为丰富,他突然看着我说:“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的。”其实这句话他说过无数次了,但他这次的眼神让我相信是真的。
他对我说过很多话,有真话,有假话,说带我去网吧打英雄联盟是假的,因为他也打得不好,说他要好好学习是真的,至于为什么,因为我觉得是真的。
那天不是周五,但放学后我们还是一起走,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个下午,傍晚的光线还是那样美好,唯一不同的是光的热度越来越低,树下的荫凉越来越少。
“你以后想去哪里?”我问他。
他正看着对面,仿佛迎面走来的又是一个他认识的人。
我不耐烦地重复:“喂,我在问你问题呢。”
快十一月了,一说话就吐出一串水汽,水汽的影子不断出现和消失,我们一前一后,影子一高一矮。
“我也不知道。”他答道。
“那你想想。”我依旧不依不饶,“到时候我还可以去找你玩。”
“找我玩?我才不带你玩。”
他还是我心中那个充满江湖气息的少年,他敢顶撞老师,而我不敢,他敢不按时回家,而我不敢。因为他总是做到这些我做不到的事,所以我觉得他厉害。可能这根本称不上勇敢,但是我能感受到,他心里有一些东西是发着光的。
如我所料,这学期的期末考试,江盛年进步了很多名。
我比他还开心,但当他在我面前炫耀时我还是挖苦他:“你可真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也送你一本练习册,到时候你肯定比我厉害了。”他假装不理会我的嘲讽。
我很认真:“我不想要练习册,我家多的是。”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我。
“你请我去爱家喝巧克力蜜豆茶!”
巧克力蜜豆茶是爱家最贵的奶茶,不过十元钱,就是普通的巧克力奶茶里加了红豆而已。但那时喝得起这种奶茶的同学不多,我最常喝的是两块钱的西瓜水。
后来我喝到过很多种类的奶茶,甜甜腻腻,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爱家的巧克力蜜豆茶好喝——是的,我一直没有喝到它,也就是,我一直没等到江盛年的生日礼物。
他转学了。
之后我考到南方一所大学,再也没见过他。
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没有想过,所以我才没有心理准备接受他不在的日子。
我还是过着自己的生活,仿佛他周末真的去同学家学习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江盛年转学后开始安安稳稳地上学念书,也许是长大了,他的成绩很好,再也不是经常做客老师办公室的调皮学生,再后来,他考到北方一所很好的大学,开启他的新人生。
我依稀记得江盛年有一次对我说:“如果我们以后不能做朋友怎么办?”
我当时神经大条,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我说:“那就不做了。”
或许他说的那句话是真的。
“我学习不好,你为什么还愿意和我玩?”
我想了想:“因为我一直在帮你,我在等你报答我。”
我并没有想过他会报答我什么,因为我从来不觉得“学习不好”会是一个标签,至于和他做朋友——长大一点我才明白,陪伴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哪怕时间很短暂。
“在我们的一生中,很多人都是这样消失的吧,从来没有什么预告,离别总是猝不及防。”看到这句话时,我才突然想起他,想起那些放学的时光。
我假装认为,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和我道过别的。
那天我还是停下来看着他离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躲在大四桥的桥柱后面,街上有很多走动的人,但我十分确定,那天他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