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毛
张北斗是我来这里记住的第一个学生的名字。
那是我的第一堂课,为了尽快和学生熟悉起来,我不得不用了和自己的中学老师一样的套路——介绍名字。当然,不只是简单地介绍,而是为自己的名字想一个有趣的典故,以便让大家迅速记住。
“爷爷说,我要像北斗七星一样为人们指引方向,所以我就叫张北斗。”一个瘦小如豆芽菜般的男孩站起来发言,只是他太小了,校服就像道袍一样裹着他。
“你爷爷?哈哈哈哈哈哈。”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声音,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教室的另一个角落发出声音:“你爷爷知道那么多,他没告诉你北斗七星是什么?”声音的主人是个长得像小鼹鼠一样的胖孩子。
张北斗擦了擦鼻涕,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当然知道。”
“那你说呀。”不知是谁的声音。
“爷爷说,北斗七星就是——”他顿了顿,“就是天上最亮的七颗星星。”张北斗因为刚才擦鼻涕的动作幅度较大,衣服领子歪在了另一边,显得很滑稽。
“你胡说。”
“好像就是这样……”孩子们七嘴八舌,显然没有人知道北斗七星究竟是什么。
为了尽快让课程进行下去,我只好打断了他们的争论。
“好了,同学们,不管北斗七星是什么,总之,老师都记住了你们的名字。”
那节课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直到下课铃响,我才意识到,我来耿家庄小学的第一堂课结束了。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这里支教,本以为这里只是一个规模比较小的学校,可当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这里的确是一个小学校,如果它姑且可以被称为学校的话。教室是两间平房,另外还有一排房子是教师宿舍和办公室。这里雨水极少,每天都能看到阳光,刮大风的时候尘土好像弥漫在空气里,我甚至能感受到沙粒透过衣服打在身体上的痛感。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床铺上面有一方小小的窗户。我喜欢自然,尤其是晚上,北方空旷的夜空总让我觉得自己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之间,无牵无挂,只有未来。
我担任二年级(1)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整个年级只有两个班,学生少得可怜,老师自然也不例外。
这里的孩子和城市里的孩子不一样,大概是因为他们总能让你看见他们的眼睛,而不是低头看着屏幕回应,分外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张北斗,那个我第一个记住名字的小孩,总给我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
“在这堂课前,我们先复习一下小时候学过的内容。”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为了活跃课堂气氛,我让孩子们抢答,“谁来背诵一下《悯农》?”
我环顾着班级,有几个孩子的眼神告诉我他们想回答,但是我说得很明确:“同学们,想回答问题可以直接站起来。”我知道孩子们心里的胆怯,但我还是很坚定地等待着。
大约过了半分钟,有的孩子低下了头,有的开始默默翻着书本。
“老师,我会。”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安静,大家都回过头去,望着发出声音的那个人。
靠窗的倒数第二排,一个仿佛被裹在大床单里露出脑袋的小孩,是张北斗。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好!请坐。”我露出微笑。
“老师,他背错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句话一定是上次打破砂锅问到底,刁难张北斗“北斗七星是什么”的小孩说的。
我微微抬头:“你来说说为什么?”
那个像小鼹鼠一样的男孩站起来,背着手说着:“老师,应该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没有背错,我爷爷就是这样教我的。”张北斗反驳。
“你爷爷,什么都是你爷爷,你爷爷有多厉害?”另一个孩子也不甘示弱。
“我爷爷还见过解放军呢。”张北斗得意起来,见没有人说话,他的小脸红通通的,仿佛挂起胜利的旗帜。
我示意大家停下:“你们回答得都对,这首诗叫《悯农二首》,它就是由两首诗组成的。”
张北斗把头撇向一边,像是菜园里被风吹到一边的小狗尾巴草。
关于张北斗的家庭状况,我只知道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省城打工了,家里只有他和年迈的爷爷。但听村里人说,他爷爷是个很精神的老头,年轻的时候还是生产队的队长。
在批改张北斗的作文时,我也常能看见他对爷爷的描写:“爷爷虽然老了,但是他什么都懂,除了给我辅导功课外,还喜欢给我讲故事,讲解放军的故事,讲打仗的故事。我的名字是爷爷起的。他总说我要抬头,我不懂,爷爷说天上有星星,星星只有抬头才能看得到。但是爷爷不知道有一种更好的方法,躺在地上也看得到啊。”
看孩子们写的东西,我时常忍俊不禁,尤其是张北斗的。
“我家的苹果树上有好多的苹果,咬一口会有种葡萄的味道。”
西北的夜晚总给人一种荒凉的感觉,而农村的夜晚尤为明显。没有满街的霓虹,整个世界像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天空中流动的盛大的星河和那些目视天空的眼睛在泛着微光。
小时候父母不在的晚上,我最喜欢躺在床铺上看星空,月亮旁边总有一颗最亮的星星。这时,我突然想起张北斗爷爷说的七颗最亮的星星,天上这么多星星,哪里能找到七颗最亮的呢。
下午,我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一阵细碎的敲门声传来。
“請进。”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小孩的脑袋伸进来。
他走到我面前,仰起脸看着我,手里拿着试卷。
“老师,我有一道题批改错了。”张北斗把试卷放在我的桌子上,用手指着一道填空题。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红色的字典,字典的封皮用胶带缠着,里面的书页仿佛一折就碎。
我看到他手指着的题目,修正笔改动的痕迹清晰可见,我记得很清楚,张北斗把“形状”写成了“型状”。
“那一定是老师改错了。”我将计就计,将张北斗的90分改成了92分。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这次期中考试,最高分是91分,这样的话,他就成为第一名了。
张北斗一直盯着我的红笔,直到笔尖离开试卷,他的脸上也并未有第一名的开心。
“好了,北斗,你这次真棒。”我朝着他笑,他没有看我,鞠躬之后跑出教室,忘记了关门。
根据学校要求,班主任每学期都要进行一次家访。我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验,只是记得小时候,每当老师说要去家访时,我都极其痛苦。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老师,却也不好意思告诉他,我的父亲母亲都不在身边。不过于我而言,那只是一段短暂的时光,等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父母已经安顿好工作与我同住了。
我想了想,决定换一种方式决定去谁家。
“同学们,老师马上就要进行这学期的家访了,这节课我们做一个小测试,谁是第一名我就去谁家。”
我明显感受到孩子们放下了心中的负担,愿意家访的孩子必然会认真答卷,不愿意家访的孩子也少去了被老师点中的担忧。
那节课我坐在讲台上,孩子们还是很听话,没有提前交卷或者干脆不写的,但是他们的答卷上已经表明了他们的心意。
那天,张北斗是最后一个交卷的,他的作文多添了两页纸。我收好试卷,也知道了要家访的人选。
去家访的日子到了,那是一个大晴天,我想起“秋高气爽”这个成语。我很早就用它来写作文了,可是直到那天早上,我才真正体会到它的意思。
张北斗老早就等在了我的办公室门口,他把手插在衣兜里,像个小大人的样子。这孩子真的太小了,轻轻拍他能感受到凸出的骨头。他在门口踱来踱去,我叫住了他:“北斗,我们走吧。”
“老师快点!”张北斗跳了起来,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兴奋。
我们一起走着,他时而走在我前面,时而走在我后面。
突然,他问我:“老师,城里的孩子会做和我们一样的试卷吗?”
我思索了一下:“对,我们的卷子都是一样的。”
张北斗跳得更高了,把路上的石头踢得到处漂移。
我们七拐八拐,上了一个小坡,又下了一座小山,我没想过他上学的路途如此遥远。快到他家时,周围都是山,甚至再往远点走,就能看见黄河水。
终于,我们到了一个村庄前,张北斗家在第二个巷道。
院子外的铁门生锈了,一推动就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张北斗叫我先在门口等他一会儿,然后他便做出百米冲刺的样子一溜烟儿地跑进屋。
我独自走进张北斗家的院子,屋子是土房子,门框很矮,门上挂着厚厚的帘子,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想必就是那棵结出葡萄味儿果子的树。
我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大山怅然若失,这时我突然听见一阵哭声。
本是轻微的细小的,可不知怎么,变成了号啕大哭,树上为数不多的几只鸟儿都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我蹑手蹑脚地向前走,轻轻拉开门帘,瞬间,一股炉火和土炕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穿着旧迷彩服戴着帽子的矮小的老人在屋子中央站着,手里攥着一个鸡毛掸子,鸡毛掸子上的毛脱落了一半,露出小半截棍子。
张北斗正躺在地上,一边用手捂住脸哭号着,一边在地上打滚,丝毫不在意挥舞着鸡毛掸子的老人。
我心里一惊。
“老师,你快点坐,我去给你倒茶。”老人抬头看见我,慌忙把鸡毛掸子放在柜子上,去炉子旁寻找他的茶壶。
我坐在一把木椅子上,面前是张北斗。刚才一见我进来,他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站得挺直,只不过还在抹眼泪。
老人端来一个一次性杯子和一个茶壶,茶水是刚烧好的,还在壶里咕咚咕咚地翻滚。
“拿去。”张北斗爷爷递给张北斗一个红色壳子的手机,然后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张北斗接过手机后便噔噔噔地跑了出去。
张北斗爷爷望了望窗外,叹了口气:“本来今天娃娃父母说要回来,但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我心里大概知道了些什么:“您是说,刚好在今天他的父母要来?”
“是哟,”张北斗的爷爷接着说,“老师,真的太感谢你了,听说北斗这次考了第一名。”
我笑了笑:“爷爷,是你教得好。”我环顾四周,张北斗家有一个木头柜子,柜上贴着一面长镜子,上面摆着很多照片和书,书多半没有封皮,零零散散地堆着。
“对了!”张北斗爷爷仿佛忽然想到什么,拍了拍头,“老师,我去给你洗几个水果。”
说罢,张北斗的爷爷就走了出去。
我站起来,走到那个柜子前。
柜子上面摆满了照片,张北斗百天,张北斗一周岁,张北斗五岁……直到六岁。柜子后面的墙上还贴着一幅画,画上有四个小人站在小河边,柳树轻轻垂在地上,太阳挂在右上角。
画的侧面有一行小字,我探着身子,吃力地读了起来。
“张北斗七岁生日快乐。”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我突然想起自己的童年。
在那段短暂的没有父母陪伴的日子里,我也幻想着在自己生日那天,全家人可以一起去饭馆吃饭,乃至于整整一学期的美术课,我都在图画本上画着类似于这样的画作。那时我总喜欢坐在廚房的柜子上,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希望某辆停下来的车里会走出熟悉的身影……
“老师?”张北斗爷爷忽然出现,把我吓了一跳。
我迅速收回自己的情绪,不料张北斗的爷爷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是我画的,你不要见笑。”他抿了一口茶,“今年娃娃父母忙,来不及照相,我也没办法。”张北斗的爷爷抹了抹脸,脸上又现出了笑容。
临走时,张北斗爷爷送我出门,见我走远后他便独自回去。我转过头,老人的背影是那么的落寞,我想起在我独自待在那个屋子时听到的张北斗的电话。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他的语气很平静,和上一秒还在地上打滚的那个孩子判若两人。
“我这次考了第一名!”
“那就要一个蛋糕吧。”
“好,妈妈再见。”
在回去的路上,我记起家访前的小测验,张北斗在作文里这样写道:
“我的名字叫张北斗,爷爷说,我以后要像北斗七星一样指引人们方向,但是我爷爷根本就不知道北斗七星是什么。我问他,什么样的人像北斗七星一样指引人们方向?爷爷说,就像你的老师这样的人,我问爷爷他是不是这样的人,爷爷只是笑着摇头,可我觉得他也是。”
回到办公室后我休息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到晚上了。抬头望去,月光透过小窗户洒在我的脸上。
我躺在床上,我还是那个喜欢在晚上看星星的孩子,每个人都曾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