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子很酷，你也是啊

姜薇

我记得那是春末了。在路边的樱花啊桃花啊都差不多谢了的春末，在忽冷忽热的春末，我中途转了学，来到这个烟火气很足的小镇。粉墙黛瓦，曲水深巷，护城河边的青石码头，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景。

新学校不是很大，但总有很多阳光赤着脚撒欢，尤其是东边的篮球场。在这样放肆的年纪里，恣意挥洒汗水总是能让人心潮澎湃。像大多数南方校园一样，环绕着的香樟树很多，倒是衬出旁边一棵小巧的橘子树格外醒目，点点白花隐匿在招展的墨绿色叶子里，静好得只闻风声。

“欢迎新同学。”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我倏忽意识到，这是个陌生的教室，我已经离家一千多里了。

老师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左边偏后唯一的空座位。靠窗坐着一个戴着黑帽子的女生，蓝白校服有些泛黄了，帽檐边露出有些凌乱的发丝。她只是静默地望着我，没有什么情绪。

我下意识地抿嘴，轻微点了点头，靠近那个女孩。真是奇怪，在教室戴什么帽子？不过她身边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浅香，也许是花香？我冲她咧了咧嘴，她只抬了下眼，没说话。

我发现这个同桌确实古怪，独来独往的，从不主动说话，我搭了几次讪都以我干笑收场。她总是把脑袋搁在窗边，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似乎还只盯着一个地方。我好奇巴巴的，顺着她的视线瞥一眼，篮球场吗？

数学课在下午，大概其他班这个点有体育课吧，篮球场这会儿喧嚣得很，时不时的欢呼沸腾惹得人总忍不出往外瞧。我不留心晃了神，再聚焦时已经被老师喊了起来。

“我刚刚讲的哪道题？”数学老师问道。

我慌里慌张地来回翻书页，脑子空白得很。

这时，她无声地把书本摊在我们俩桌子中间，指了指那道题。嘿，原来是个外冷内热的女生啊。我坐下的时候只堪堪瞥到了她的冷酷黑帽，心下这么嘀咕着。

于是我开始不分场合地黏着她，时不时凑到她面前刷存在感。借笔，借书，借作业，虽然她一向以沉默示人，但并不是不好说话。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啊。日子长了，她终于开始和我一起去食堂，放学后一起回家。别说，她家和我家还挺近，都在一条巷子呢。

但总有几天她会有事儿，问她也不答，我心痒痒得很，按捺不住一时兴起，耍了点小聪明，终于被我逮着了。原来，她放学后总会坐在那棵橘树下看男孩们打篮球。隔得远了，戴着帽子的她很是显眼，坐在树下的背影莫名孤寂，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

“看谁呢？”我猫着腰绕到她身后，猛地拍她的肩，嗤笑着打趣。

“沒谁……你、你怎么来了。”她果真被惊到了，说话都有些磕磕巴巴的。

“值日呗，在窗边看见你了，弄完就下来了。”也不管她信不信，我先笑嘻嘻地打诨一通再说。

直到某天我发现她书里夹着几张NBA的明信片，才恍然意识到她总这么眼巴巴地看着篮球场，或许并不是冲着谁，根本就是……自己喜欢篮球吧。我试探性地旁敲侧击，没打听出什么，这件事就这么白开水般地揭过去了。

“她呀……是个好孩子，可惜几年前出了车祸，腿伤着了。不是说以前是打什么球的？刚出事儿那会站都站不起来，挺严重的。那孩子一直戴着帽子好像是因为留了疤……这孩子命苦啊……”

从林婆婆的小院里出来时，我还恍惚着。我知道她乱蓬蓬的脑袋上总有一顶不合时宜的黑帽子，知道她总喜欢望着篮球场出神，知道她很慢热，可没想到是经了这么一遭而艰难地跋山涉水过来的。

橘树还在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不动声色。我们照常在树下坐着。我若无其事地盘腿坐在她身侧？：“这几天橘子花开了好多，坐在这，我们俩跟丢进了花堆里一样。”

“嗯，是挺香的。”

“何止啊……香到腻好吗？”我小心翼翼地瞄她一眼，“不然进场去？”

她明显愣住了，错愕地望着我，脊背不自在地挺直，有些迟钝的僵硬，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我猛地站起来冲那边的男生“嘿”了一声，大弧度晃着手臂，男生们也举着篮球晃了下，向我们吹口哨。我作势嘿嘿地推了她一把，笑得很肆意，明显是要让她融入那她总想克制住向往的喧闹。

“我不……”她双脚钉在原地，尴尬地冲我呢喃。

“喂，姐妹，我过几天要走了哦。瞒了这么久，也该给我看看你没向我展示过的样子吧。”

我戏谑着继续使劲，企图掩饰我浓浓笑意下的不舍。本来想着临走前一天再说，毕竟我们都还没学会如何落落大方地分别。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让她送我离别前最值得的一份礼物，更是送给她自己的礼物，告别过去那个怯弱不堪的自己。

“没什么是不行的，走过了这一站，总有下一站在等着你，就像是家里总留着一盏灯一样，推着你朝那个有光的地方去。快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呢。”

什么时候她也有了我这样喜欢抿嘴的小动作，我看见她僵着身子，朝那边走去，一步一步，踩碎了脚下的影子，像是朝着远处的迷茫走，胆怯但毅然。

原来女生打篮球也可以这么酷啊。看着她在球场上一点一点放开，移步间染上我不曾见过的张扬。她带球时的英姿飒爽，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真是酷毙了！

我坐在橘树下，近处阳光泼洒下来，悄无声息地碎成了玻璃，而远处，阳光丢弃了她一直很畏惧的那个如影随形的自己，把最值得的她暴露在青空之下。真好啊，这才是青春的应该有的模样吧。

接近散场前的十几分钟，她突然摘下了帽子，亮出她短短的秀发，明显是向我这边抬了抬下巴。我惊得起了身，肩上一朵橘子花轻飘飘地滑落。一块浅浅的疤痕印在她的后脑勺，隔得远了点，好像化在一片炙热里。

我像个二傻子一样猛地冲过去，在场边不顾形象地放肆挥舞双臂，像是要宣泄这段来之不易的年少青春：“帽子很酷，你也是啊！”（指导老师：甘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