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星星一样的人

苏亦念

1

我见过浩渺的星空，也在人群中见过最闪亮的星星。

十几岁的年纪，已经开始懂得美丑，女生开始蓄上长长的头发，精心修剪齐眉的刘海，男生们则热衷于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锻炼出结实有力的肌肉。学校里开始传出某某男生某某女生的流言，还有关于校花校草的评选。而那时的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没有精致的面容，也没有傲人的成绩，藏在人群里，瞬间就会被淹没。

平凡如我，忽然一夜之间路过的每个同学都对我行注目礼，窃窃私语，神色之中有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即使再迟钝，我也明白，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2

事情的真相在某天猝不及防地揭开。

那是个周五，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间书包的拉链被从后面跟上来的同学拉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滚进了我的书包里。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我一个踉跄，我转身去看，带头的是班上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她身穿淡绿色长裙，精致的眉眼里全是跋扈，嘴里还咬着一个棒棒糖。

她伸手将嘴里的糖拿出来，瞥了我一眼，对那几个明显是跟班的女生说：“今天就这样吧，这张脸看多了怪难受的，全校最丑女生这个名头给她不亏。”

然后她们笑着闹着，绕过我，进了街角的奶茶店。我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重新打开书包，把那块石头拿出来丢了，抖了抖书包里的泥土，眼泪争先恐后地奔流而出。

我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漂亮，所以我一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但是被人当面说出那种话依旧觉得难过。在大家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也曾在老师面前极力表现，在同学之中力求出类拔萃，直到某天我发现老师看我的眼神带了怜惜，也开始有同学若有若无地疏远我。我重新审视镜子里的自己，右边脸上那块大拇指粗的黑斑成了最碍眼的存在。

那块黑斑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很小，但是随着我长大，它也越来越大，十六岁的时候，它已经有成人的拇指粗细。青春期的敏感和自卑将我包围，我将头埋了又埋，冬天几乎把整张脸裹进围巾里，夏天几乎不出教室，总是趴在桌上，等人少的时候再行动。

其实那些时候，没有人对我有恶意，大家都按部就班地学习、吃饭，没有人关注因为一块胎记而自卑到尘埃里的我，但是那个周五，来自班上最漂亮的女孩的恶意直接向我刺来。

3

高中枯燥而繁重的学习生活中，作为调剂的校花校草评选在贴吧里获得了空前的关注，随之而来获得更高热度的是另一个帖子：全校最丑女生评选。

那个帖子下面，被高高顶上去的是我的照片，脸上的黑斑清晰可见，第一次看到甚至会觉得有些骇人。我往下一页一页地翻着评论，恶毒的话层出不穷，那些躲在ID后的人不用露脸，只管顶着面具发表一些可怕的言论，每个人的评论都如出一辙，就像我和他们有深仇大恨，他们要来讨伐我。

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有块胎记而已。

那天晚上我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黑暗而温暖的环境让我觉得安全，我伸手摸着那块胎记，有轻微的凸起，滚烫的泪水顺着它滑下。我不满，愤怒，为什么是我？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长了这个可怕的东西？如果没有它，我应该能和其他同学一样，在最美好的年紀，穿好看的裙子，和好朋友一起去奶茶店、书店，不用担心别人异样的眼光。我在梦境中沉沉睡去，梦里的我脸蛋光洁，有别人都羡慕的美好笑容。

再去到学校，我是抗拒的，但是没办法，我还要高考。

回到教室，我发现我的桌子被放在了后面的角落，桌上的书凌乱地堆在那里，凳子不知道去了哪。我咬住嘴唇，强忍着眼泪，拿出纸巾慢慢擦着桌子。那瞬间，仿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带着刺，带着不怀好意，如同一把大刀，一刀一刀将我凌迟。

直到那节课结束，我都没有找到凳子，于是站了一节课。老师在讲台上问起时，底下有男生回答是我怕自己打瞌睡主动站起来的，我低着头默认。下课时，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双腿，正低着头按小腿，眼前突然出现了他。那个我心心念念很久，在我最黑暗的岁月里，愿意分一束光照亮我的人。

他叫何岸，是班上的劳动委员。他走到我面前，手里拿着我被藏起来的凳子，对我说：“你的凳子在垃圾桶后面，我刚刚检查卫生看到了，快坐下吧。”

我很擅长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不理会就好，但是面对何岸的善意，我却一时慌了手脚。我快速地点了点头，不再看他。

4

高二下学期，我们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开始实行封闭式管理，手机不准带到学校，热度持续了很久的“全校最丑女生评选”的帖子终于沉了下去，大家的重心都转移到了成绩上面，恶作剧少了很多。我不用再担心从桌肚拿出的书里夹着可怕的图片，不用再站着听课，也不用再担心回家路上被人拦住然后往我书包里放石头。

仿佛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如果我没有意识到我喜欢上何岸的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的目光总是会追随何岸的身影。比如他站起来回答老师的提问的时候，比如他和几个好朋友在校园里走走停停的时候，比如他朝我走来，安排值日的时候。

何岸长得白净，身高腿长，爱笑爱闹。家长会时我见过他妈妈，穿着优雅的长裙，有着温雅的谈吐，这样的母亲一定会培养出很温暖的孩子。

何岸符合我对王子的一切想象。我想象着自己是落难的公主，何岸是远道而来的王子，他披荆斩棘奔向我，最后，王子亲吻公主，公主恢复成原来美丽的样子，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那些不能拿到阳光下看的小心思被我封存起来，在夜晚打开，一遍一遍在心里描摹何岸的眉眼。

高三的时候，我在桌肚里发现了一株四叶草。它被我拿出来的时候，叶面上还有未干的水珠，触手湿润清新。我不知道是谁送的，但是对于那份善意我抱着感激的心态，将四叶草夹进笔记本里，长久保存。

几乎从那以后的每周，我都会收到一株四叶草，有时是沾着露水的，更多的时候是在阳光下暴露太久而略显干燥的。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珍藏在笔记本里，趁着月假回家还用手机查了四叶草的花语，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有不同的含义，分别代表着希望、信心、爱和幸运。我无比珍爱它们，仿佛偌大的世界我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有人在我身后默默希望我幸运，那我便不能辜负这份希望。

于是我拼了命努力学习，将所有的自卑怯懦藏起来，迫使自己追着光奔跑。

我私心里希望那些四叶草是何岸送的，可我也明白，我与他的距离太遥远，他是发光的星星，我是人海中愿为他点灯的人。我曾经鼓起勇气问过何岸是否喜欢四叶草，那时刚好是我值日，何岸从我座位旁路过时，我叫住他，问了他这个问题。何岸笑得很好看，他说，谁不喜欢四叶草呢？它代表着幸运，希望你也一样幸运哦。

后来我回想起那个画面，当时的我一定涨红了脸，语无伦次，只敢快速看何岸一眼又低下头，欲盖弥彰的样子落在他眼里不知有多难堪。

5

四叶草一如既往地出现在我桌肚里，我也一如既往地将它们收好珍藏，我似乎真的变得幸运起来了。成绩提高很快，老师在班上表扬了我，我用手撑住一边脸，力图遮住那块胎记，在同学们善意的掌声中红了脸，甚至热泪盈眶。我偷偷看向何岸，少年挺拔的背影落在我眼里，根越扎越深。

年龄渐长，似乎恶意也没有那么多了，大家变得成熟知礼，玩笑之间多了克制冷静，成长似乎是一夕之间的事情。他们懂得了尊重，也开始对我友好，我表面迎合，内心却极为唾弃。阴暗的角落里，全是潮湿的青苔，只有一小块地一直晴空万里。我一直认为，只有切身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选择是否要原谅，那些劝我原谅的人，本身就不能体会我的痛苦。

直到何岸作为高三代表，在升旗仪式后的演讲中说道，原谅过去的痛苦才能迎来美好的新生。我知道他的意思，原谅高三的痛苦，才会迎来大学的美好。但我却固执地相信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他希望我幸运，也希望我能走出那些桎梏，重新生活。

后来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宁静，我解开心结，一直朝着何岸所在的名次努力，心无旁骛。高考结束那天，我将长发放了下来，堪堪遮住一些胎记，怀里抱着那个笔记本走向何岸，将那些四叶草拿给他看，忐忑地问是否是他送的。

何岸笑了笑，将笔记本还给我，说：“肯定是一个很希望你幸运的人送的吧！既然都已经收藏这么多了，肯定不介意再多一株。”说话间，他从兜里拿出一株压得有些扁的四叶草，郑重地将它放进笔记本里，“以后可能很难再见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做自己就好，不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等你成为自己的星星，发光发热，所有的流言都會不攻自破。”

得到答案的那天晚上我哭得像个傻子，原来那个人真的是何岸，他一直在我身后希望我过得好，能拥有幸运。

青春年华里很幸运能够遇到他，那个像星星一样的人，他用他不灭的光，温暖了我很久很久，慢慢将我带出黑暗，让我也能做自己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