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鸿
穹顶之下,如落单蚂蚁般踽踽前行的勇士越野车,离巴颜喀拉山脚下的军马群越来越近了。
这是海拔四千一百米的巴塘草原,四周拱卫着连绵的雪山,天空深邃而辽阔,冥冥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眸在俯瞰着爬行的我们。面对眼前景象,一个无关乎忧喜的冲动之念逼将出来:天地之间,人的挣扎奋斗,是如此执著与顽强,却又是那么渺小和可笑。
“以前,这儿是部队的一个小型机场!”藏族朋友吉美才让望着窗外,突然打破沉寂,大声说道。我望向车窗外,一马平川的草原看不到尽头,天地空旷,一方不起眼的石头营门立着。穿过数米高的营门,就是一条长长的笔直的飞机跑道。跑道两边,唯有一排低低的土黄色营房匍匐在荒原砂土间,有些清寂,有些孤兀。
眺望草原深处,隐约可以看到那些马群。是的,那远远的几簇,与天空相接,缓慢有序地游戈在大地上的褐色“云团”,应该就是吉美才让要带我们去看的巴塘骑兵连外训营地的军马群了。
“不用去营地!直接去军马放牧地!”车身一个急转,握着方向盘的藏族同伴对吉美才让说。
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能认识一名骑兵,更别说接触有一定规模的军马群了。于我而言,战马、骑兵,其名词本身就赋予了浓郁的神秘色彩,只可能出现在过去的电影、传说或者历史书里。
在我浅薄的认知里,历史上最著名的骑兵,或许应该是曾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骑兵,而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雪域高原,马背征战最为传奇的,又非英雄格萨尔王莫属了。史诗巨著《格萨尔王传》中,记录了善于骑术的藏族少年觉如在赛马会上夺魁,后来成为闻名天下的岭国国王格萨尔。格萨尔王一生纵马驰骋、征战四方,打败了强悍的敌人,取得了一个个奇迹般的胜利……
听吉美才让说,古代岭国正是今天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一带的高山草场。如今,巴塘草原上生活着的牧民,大多是格萨尔王的后裔。古代藏族人民的大英雄格萨尔王降魔驱害、造福藏族人民的故事,在青藏高原及紧邻的四川盆地广为流传。因为家父在四川阿坝州工作过数年时间,我小时候也偶有听到过一些格萨尔王的传奇故事。
而在上世纪80年代,随着我军精简整编,骑兵作为一个兵种已然消失,全军仅保留了几个骑兵营连,担负驻地执勤巡逻、抢险救灾等任务。我们来到的就是一支“最后的騎兵”连。
半开的车窗冲进来一股大风,猛力地袭扯我系在脑后的马尾长发。天空碧蓝如海,白云低垂,似乎伸手可及;骏马如神迹一般,在草原上或漫步,或狂奔,个个毛色油亮、身形矫健。马群中更多的状态,则是站着伸长了颈脖,安静优雅地埋头吃草。
我发现距离期待的军马群近了,看山巅圣洁的雪峰却越发巍峨了些。
窗边,突然有个高大的黑影一闪而过,我和车上另一个女孩儿不约而同一齐欢呼:“马!一匹马!”相较于我们夸张的尖叫,吉美才让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儿的激动。如果仔细端详一下,恐怕还能读出两个字来:幼稚。
诚然,对于就在巴塘草原上土生土长的他来说,骏马难道不是跟天空和雪山一样自然的存在吗?
来不及多想,“勇士”已经停在了一道长长的沟壑前。草滩上,两名身披宽大迷彩雨衣的战士各牵着一匹马,踩着深浅不一的泥泞地,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战马,真正的战马!可是想象中彪悍的骑兵呢?我有些发呆、有些疑惑,喃喃自语着,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得益于军民融合的良好基础,在吉美才让的张罗下,我们幸运地得到特许,经骑兵班长的指教,骑上了配鞍的军马。
一切来得有些突然。我恍惚着,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在一匹黑色战马结实的背上抓住了缰绳。
黑马甩了甩浓密的马尾,平和地凝视着远方,那棕黑、晶莹的眸子映衬出圣洁的雪山之巅。我眼底一热,眼角竟然滚下一行泪水。
“走,走啊,大黑马!”为掩饰突如其来的感伤,我故作熟稔地喊起马来。嘴巴里呼出的声音一瞬间即被空旷的草原风吹散开去,我意识到,在高原,牧马是需要足够的意志来与自然环境作抗争的。
踩稳马镫、握紧马缰,我挺了挺腰杆,急于想要体验一下“绝尘跨沟壑”般的自由驰骋。可大黑马一点儿不领情,斜着眼睛屹然不动。我扬手抬腿一番折腾后仍是没有动静,只得尴尬地四处张望,想向班长求助。等我转头一看,刚才牵着大黑马的战士一直就在我和马旁边站着呢。
“用力!拉动缰绳,双脚夹拍马腹肚!”战士的声音轻微而坚定。
嗒,嗒嗒……大黑马听到骑兵的指令,开始昂头迈步,在草地上走起来。马鬃像黑色的麦浪,一波连着一波,在风中优雅地飘动。
在马背上展目远望,山脉与草原连接的坡脚下,隐约可见一些错落的木屋。想必,那就是巴塘牧民们居住的村庄吧,吉美才让和他同伴的家,是否也在那里呢?
牧村和营地之间,是肥美辽阔的巴塘滩。随着气温转暖,迷人而短暂的夏季到来,雪山融化下来的雪水哗哗地流进草滩,和频繁而来的雨水汇成了无数条隐秘的小溪四散而走。巴塘草原经过雨雪水日积月累的冲击,形成了数不清纵横交错的溪涧沟壑。这些沟壑仿佛雪山之神伸出的一只巨形手掌,有力地指向远方的巴塘河。
我们到来的这个时节,草原上的各种植物渐次醒来,正比着劲儿地生长。先冒出来的绿色小草装扮着荒芜的大地;裸露的砂土上,一簇簇、一团团地盛开着白色的蒲公英。
从小生长的城市,很少见到马,更别说骑马的我,今天能够上马坐稳,并在草原上优哉游哉地走几步,已经感到人生得意、谢天谢地了。至于怎么让军马转向、掉头这些动作,完全一窍不通,只好信马由缰地由它去了。
不觉间,大黑马走到了一道深长的沟坎前,我担心它在前蹄踩下沟坎时把我颠进沟里,于是上身往前俯贴着马背,两手紧张地抓死缰绳。大黑马依然骄傲地踏着方步,奇怪的是并没有继续朝正面前进了,而是沿着沟边草地端庄地踏行。
大黑马转变前进方向的那一刻,我真的对它产生了一种温情与信赖。我情不自禁地俯身去贴近它的后背脖颈,轻轻抚摸那两侧梳理得整齐光亮的鬃发,说了一声:“好马。”
这时候,我注意到那位满身尘土的战士仍然在马的侧面两米开外徒步跟着,于是回头对他感激地说:“谢谢你!”
他应该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骑兵。
“它,有没有名字?”我虽然不善言辞,此刻还是觉得应该和这位真正的骑兵说点儿什么。
“它是53号,”战士回答,“每一匹军马都有编号,我们都叫它们的号码。”
“53号?”听到大黑马并没有名字,只是以一个数字相称,我不免有些怅然。“它多大了?”我不甘心地问。
“二十三岁。算是老马了,高原上的马一般寿命在二十六到二十八岁,如果活到三十岁,就相当于人类活到百岁了。”骑兵耐心解释道。
一匹老马?!难怪,这么温顺。我恍然明白他们刚才牵马走来,而不是骑马过来。铁衣霜露重,战马年岁深,想必唐朝诗人戎昱在塞上面对的情形,也同样令人唏嘘。
去年秋天,我看过一出中文版的英国舞台剧《战马》,那匹名叫乔伊的老马从硝烟弥漫的战场归来时已是奄奄一息,主人为寻找乔伊参战负伤,双眼失明;硝烟未尽,咫尺天涯,主人在绝望的思念中吹响了伴随他们成长的哨音,乔伊奇迹般挣扎着重新站起来,循声走向主人……剧中主题曲一直萦绕在心底,保持着一种新鲜而锐利的力量:昨夜的星注定今晨被遗忘,太阳一出不知去向何处,再怎么劳碌也将归入尘土,唯一能留住的是走过的路……
53号马在一块青草旺盛的地方,步子停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拉紧缰绳想要它往前走。年轻的骑兵上前来说:“我来牵它走吧。”
“嗯,要不就在这儿……让它吃会儿吧。”我意识到他是心疼马,又或许是我们这群不速之客耽误马吃草了。而且,年轻骑兵在草地上一直跟着马走了这么久,我也于心不忍。
“这草原上的草,叫什么草?”我们从马上下来,骑兵脸上也舒展开来。
“小青草,我们叫它小青草。”骑兵说。
我记得有一部反映青藏高原生物群种的纪录片,介绍高原上的植物为适应极寒的恶劣环境,生命节律会加快,甚至有的植物一夜间冒出来,天一亮就繁花似锦了。
夏日的高原植被中,不仅有朴素的小青草和蒲公英,更有一个争奇斗艳的斑斓世界:白色的点地梅、黄色的虎耳草、粉红色的棘豆,还有蓝色的多刺绿绒蒿,它们从发芽、开花到结果只有两个月,甚至在二十天内走完一生。而骑兵说的小青草,应该就是这里最普遍的青藏苔草,它的粗蛋白质含量较高,是巴塘草原上牛、羊、马最喜爱的夏季抓膘草。
“这些小洞是……”我看到草地上有一些小土洞,不禁好奇地问。
“土拨鼠的洞。”战士平静地说,“我们骑马最怕的就是这个。”
“为什么?”我有些惊讶。
“奔跑中马蹄要是陷入土拔鼠洞,受伤会很重。”骑兵严肃地说。这时候,53号马衔着几株青草,伸长脖颈抬头望了一下雪山上的天空,又迈出前蹄,向马群走去。
“放马不枯燥吗?”我有些发呆地问。
“不!其实很有趣的……马也有感情的。”
“马有感情?怎么会?”对陌生新鲜的事情,我习惯打破砂锅问到底。
年轻骑兵一说起自己的马,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我遇到过这样一匹马,平时训练的时候,过障碍它总是过不去。可我一点儿都没嫌弃它,也没有因为我们训练不过关就责骂它一句,还是一直对它好,精心护理它。在最后考核的时候,不知怎么地,那一天它突然就能过去了,给我一个很大的惊喜。”
他讲得意犹未尽:“我来不久,就发现了战马会哭,也会笑。以前63号马就很爱笑,可是最近却不怎么笑了。”
“马会笑?”我听得饶有兴趣,问,“马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啊?”
“就是朝你咧开嘴的样子……完全看得出来,它很开心。”骑兵说着,不由得自己也咧开了嘴。“我们连还有一匹马,平时訓练百米赛跑时每次都拿第一名,突然有次比赛落到了第二。它回到平日陪它训练的战士身边后,眼泪就从两边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惊奇地望着这名年轻的骑兵。他头顶是辽阔的天空,岩石般的云层在大风的推动下翻涌变幻;他身后是上百匹威武的战马,正在生机勃勃的草原上无比惬意地啃着青草。骑兵黝黑皲裂的脸上,有了几道绽放的笑纹。
对话越来越多,骑兵像说一个秘密似的告诉我:“草原上还有小狐狸,春天的夜里,红尾巴的小狐狸会偷偷钻进营地来叼小羊。”我的确看到骑兵放牧的军马群中,还混着几头牦牛和一些羊。
他说,这个季节,全连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放马。因为军马经历了冬春的负荷训练,也必须在夏天新草出来的时候休整养膘。营地里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军号吹响,出操、吃早饭;早饭后,放马的战士就赶着一百多匹军马出来吃草,一直到晚上八点才回到营房。
“那……你们怎么吃饭?”我即刻问道。“呵呵,在草原上,马可比我们人重要!我们吃不吃都没什么,马一定得吃饱。”他又严肃起来,认真地说,“马吃不饱很快就会瘦。马瘦了就容易生病,抵抗不了草原上漫长的冬天。”
是啊,我怎么脑子又糊涂了呢?战马,是骑兵连的灵魂,是战士们最忠诚的战友,一位好骑兵总会把战马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这里冬天很冷吗?”被他的情绪感染,我有些担心地问。“这里的冬天又冷又长,六月里还下大雪。身体瘦弱的马如果受冻,一晚上,就可能死掉。”说到这里,骑兵战士声音里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情感。
“喜欢放马吗?你放马的时候,会不会放音乐听?”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名骑兵对于战马生老病死的感伤,就故意转移一下话题。
“有时候会,天气好的时候……”停顿了一会儿,战士重新答着,又露出了质朴与率真,“不过,草原上天气变化很快。一会儿就乌云滚滚,很快下起瓢泼大雨。一会儿,又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彩虹横挂天边。”他说着,低头抖了抖迷彩雨衣上还残余的水滴。
“现在我们骑兵连的条件好多了,营房都是水泥砖房,吃喝用保障都挺到位的。”他接着说。我也听说过,以前高原骑兵的条件特别简陋,放马时战士们住的是单薄的帐篷,或者在距草坯、马圈不远的地方挖个地窖、做个地窝棚就住进去。可以想象,要完成放牧任务,是很不容易的。
“你二十几了?”我随意一问。“明年二十了。”骑兵说。我下意识地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真不像不到二十岁,高原上的战士常常风餐露宿,加之长期强烈的紫外线照射,确实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不少。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李深浩。”云层翻滚着高原上独有的忧伤,空旷与寂静揉捻在一起,静静陪伴着骑兵与马群。不知什么时候,我眼里不可抑止地滚动着热泪。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回到家中做木工活时,推着刨子,常常吹起的口哨《骑兵进行曲》。
我相信,每一名寂寞的骑兵都在等待一种新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