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谍(长篇小说连载)

2020-01-13 09:48舒中民
啄木鸟 2020年1期
关键词:兰兰

舒中民

第一章

市委宣传部网管办技术顾问江心洲大步走出会议室,看到副部长夹着包走来,他立即迎上去接过包,目光快速扫视室内,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立刻停了下来。会议是网管办召开的,梅阳公安分局局长黎政和市公安局网安支队支队长季亚明都在座。江心洲轻咳一声,脸上露出自己主导一切的表情,下面一片纸张的窸窣声,圆珠笔的按压声。

“昨天下午,题为‘网络魔女肆意掠夺孤寡老人,十多亿棺材本灰飞烟灭的消息横空出世,幕后黑手肆意炒作,跟帖几十万条,并强行推上雁南官网、汉讯新闻。据初步查证,消息纯属谣言,是对我市王牌企业康馨集团的恶意攻击。目前,该消息已被屏蔽,但未斩草除根,恶劣影响仍在继续。”江心洲的视线在一张张脸上移动,最后停留在季亚明背后的小苏脸上。“因为未能及时封杀,还不知道接着会造成什么后果。”

“这种事情,交给季亚明不就万事大吉了?”政府办副主任说。

江心洲耸了耸肩,没有接话。过去十几个小时的努力被证明是无用的,失败就写在小苏涨红的脸上。

副部长开口了:“刚才江顾问已经说明了事件的复杂性。市委主要领导下了死命令,彻查此事,严肃处理,这就涉及在座各位的责任范围。黎局长,公安方面摸到什么情况了吗?”

“我们已经安排专人调查谣言里提到的被骗老人……”黎政向身后一个女警察点点头。

这个女警察就是黎政所谓的“专人”——肖可语。在这样的场合,肖可语有意让自己隐形。但江心洲只要一看到她,目光就立刻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满脑子想入非非,尽管他自己早就有女朋友,而且他最近听说肖可语也有男友了。

黎政的汇报打断了他的思绪:“从目前的调查看,老人受骗购物,跟志愿服务者没有关系,康馨集团也仅限于宣传高科技器械与养生保健的关系,没有高价推销的意思。”

小苏犹豫着举起了手:“网上那条消息里提到了推销电话……”

江心洲打断小苏的话:“今天的主题是非法平台和负面舆情,只要确定一切跟康馨集团没有关系,推销电话可以先缓缓,季支队长,你看呢?”

季亚明点了点头:“呃,那条消息里提到的推销电话,目前还没有人报案。”

“在打击方面,公安有什么计划?”副部长问。

“我们正在对那个散布谣言的非法平台进行追踪,一旦找到服务器,立即关停。”季亚明说,“小苏就是专门配合这项工作的。”

“得有一个专班。”副部长语气郑重,“散布谣言的人是什么目的,会不会向康馨集团敲诈勒索?这是网络黑恶势力,必须严厉打击!”他又转头看着政府办副主任,“打击只是一方面,与康馨集团的协调沟通也很重要,政府办要派专人负责,以免节外生枝。”最后,他的目光又转向季亚明,“你手下有个人名气很大,前些日子在黎局那里破了个大案,哦,他叫什么来着……”

“部长,”江心洲插嘴,“那个人不熟悉这一块业务。”

季亚明本想给“那个人”解释一句,但品着江心洲的话,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丁杨的工作室在配楼的顶层,与主楼隔着一道架空天桥,有一整面玻璃墙,被同事们戏称为“鸟笼”。周末,季亚明穿过天桥,来到了丁杨的“鸟笼”。“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儿……”

老季的情绪仿佛不太好,丁杨问:“又出麻烦了?”

“都是水军闹的。有个网站又就康馨集团一事纠缠不休。”

丁杨耸了耸肩。康馨集团全称是康馨医疗保健器械制造有限公司,专门生产中老年医疗保健器械,拥有多项高科技智能专利产品,号称能帮助老年人延年益寿,大大提升老人的获得感、幸福感,免除老年病痛和生命危机。康馨集团的高频宣传,引发了老年养生热,也引起很多人反感,一些自媒体平台不断曝光它的负面消息。对付负面舆情本是宣传部网管办的事情,网管办管网却不懂网,很多事都要公安网侦处理。

“不是有小苏吗?”丁杨说。支队的各项工作职责明确,分工很细,彼此很少插手对方的业务。“您老亲自登门,就是为了这事?”

老季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机:“封杀一个非法网站,清除所有垃圾信息,最长多少时间?”

这话不应该出自支队长之口。丁杨沉吟片刻:“前些日子侦破梅阳网络诈骗杀人案时,锁定‘硅谷虚拟外汇交易平台后,我用了大约两个小时进行清剿,但那个平台设置了‘绞肉机防火墙,注册端口有几千个。”

“要是遇上取得某服务器信任的平台,得用多长时间?”

“如果包括追踪锁定程序在内的话,那就更费事一点儿。需要先植入木马进行精准分析,借助智能数据分析模型锁定,然后用清剿软件进行拦截……”

“用了多长时间?”

“小半天吧。”丁杨不知道老季为什么对时间这么纠结。

老季點点头:“也就是说,再难缠的黑客网站,无论设置怎样的密码和隐身手段,利用我们新颁布的两个软件,加上辅助工具,只需要小半天而已?”

“应该是。不熟练的话,一整天也有可能。”

老季明显犹豫了一下:“你说的那几个软件,我都用上了……”

丁杨的眉毛挑了挑:“你是说,你用它们对付非法网站,却没封杀?”

“昨天上午宣传部副部长召开会议交代任务,小苏十点钟开始工作,十二个小时劳而无功。晚上十点半左右,我接手处理,到现在足足二十四小时了……”老季欠起身,坐到丁杨的电脑前,快速输入指令,进入自己的专用账号界面,一个黄色的对话框跳了出来,显示出季亚明的追踪时间:12小时19分33秒。

支队长的网侦水平不容置疑,丁杨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查杀过木马和病毒吗?也许是你的终端遭到攻击,防火墙出了问题……”

“安全程序运行正常。”

“数据分析模型呢?”丁杨盯着屏幕,支队长的专用界面是他调试并维护的,如果存在故障或遭到破坏,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老季摇着头说:“一切正常。而且,这个平台看上去也十分普通,它的防火墙是一个锁扣。”

“锁扣解不开?”丁杨还是不明白。所谓锁扣不就是密码吗?哪道防火墙不设置密码呢?理论上说,破解密码就是一个运算过程,对于运算能力超级强大的计算机来说,无论多么复杂的密码都能破解,只是时间问题。

但老季丧气地说:“这个锁扣……解开了,但是不起作用。这个锁扣可以一层层地解,解开一层又一层,循环反复……也许我们的追踪软件已经破解了密码,但它还是无休无止地继续破解下去——因为它不知道自己已经破解了密码。”

丁杨目瞪口呆:“这东西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非法网站?”

“货真价实,是网管办的江心洲移交过来的。”老季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尽管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个网站非比寻常,发布负面消息,想搞垮我市的王牌企业,市委市政府都给惊动了。”

丁杨明白老季来找他是什么意思了:“网站这方面不是我的专业,对此我有常识性断层,何况……”他的目光停留在支队长的脸上,“你不会是让我去跟江心洲打交道吧?”

他们是情敌,这是公开的秘密。

“爷爷,我来了,开门呀!”

肖继中从沙发上撑起身子,拄着高科技手杖往门口走。他戴着骨传导技术助听器,耳尖得很,而且,他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个女孩儿。

门口站着个漂漂亮亮的姑娘,二十岁出头,穿着粉红的连衣裙,脸盘尖尖的,白里透红,一双又大又亮的黑眼睛仿佛会说话。她伸手扶着老人往屋里走:“爷爷,风凉着呢,别感冒了。”

盈盈是个志愿者,并非亲人,刚开始,他有些不放心,电视上经常有这样的报道呢。他说:“姑娘,谢谢你的好心,我没有钱,付不起工资。”

“爷爷,我不要您的钱!只要照顾好您,我在志愿者协会就能有个好成绩。如果我哪儿做得不好您就说,我立马改正!”

盈盈几次上门之后,老人打消了疑虑。儿子肖谦在国外工作,家里就他一个孤老头儿,国家给安排一个姑娘义务照顾他,是社会的进步呢。

盈盈每周来三四回,一进门,脸上就笑开了花,帮老人洗衣、烧开水、搞卫生,帮他做饭、炒菜,帮他掏耳朵、泡脚。老人身体不适,带他上社区诊所,天气好时,逛公园散步赏花。偶尔,盈盈也跟老人聊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他知道盈盈刚职院毕业,在一家叫康馨集团的公司上班,参加了康馨志愿服务协会,协会组织了一项“给孤寡老人送亲情”的活动。

邻居们都夸他有福气,儿子不在家,来了个比亲孙女还亲还孝顺的志愿者,肖继中安然地接受了她的照顾。他原来是设计院的工程师,是个电脑迷,只要儿子有空,两人就在网上视频通话。肖谦在国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亲。他曾以帮忙办理出国手续为条件,嘱托表兄弟达一路照看父亲。达一路虽然不时去看望,还在他家住过小半年,但跟父亲处得并不好。现在家里有了盈盈,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几个月下来,姑娘啥也不图,没花过他一分钱,反倒时不时地给他带菜带水果,为他花费。时间一长,肖继中老人有些离不开盈盈了。一两天不来,他就心里忐忑。

盈盈不来时,有个姑娘时不时地给肖继中打电话。姑娘声音柔婉,讨人喜欢,像盈盈,也像盈盈一样对他嘘寒问暖,但没两次便露出了狐狸尾巴——她开了家网店,专卖医疗保健器械。她在电话里暗示,如果不买她的产品,志愿服务很难继续下去。

每当接到姑娘的电话,肖继中的脑海里就自然地将它与盈盈的声音进行对比。他辨识出电话里的姑娘并不是盈盈,但他有些怀疑是盈盈指使的,是盈盈的意思,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盈盈,发现她近日有点儿心事重重的樣子,问她原因,她却不说。老人上网看了看电话里的姑娘提供的商品,都是些高科技的医疗保健器材,比如骨传导助听器、全能拐杖、调温水床……他跟盈盈聊这些产品,谁知盈盈对产品的性能十分熟悉,说对老人的身体有益。

老人试着买了一副骨传导助听器,效果不错,又买了一根全能拐杖,很称手。虽然价格比市面上的同类产品翻了好几倍,但看着得知他买了产品后盈盈如花的笑靥,觉得值了。老人自以为心知肚明,始终没有点破:盈盈除了搞志愿服务,还有一份推销工作,如果她无法完成公司的销售任务,怎么能来陪伴他呢?

为了让盈盈高兴,肖继中狠狠心,花十多万买了一张高科技水床,接着,又买了一个睡得香枕头,一副嚼得动假牙,一台舒服按摩器……老人用着这些东西舒心,看着盈盈的笑脸更欢喜。不知不觉之中,银行卡上的数额越来越少。

丁杨的手指凝雕般悬浮在电脑键盘上,两眼盯着显示器,发际线上都爬满了惊讶——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否则,光标不会像皮球似的弹来弹去。诊断分析,“麻烦”网站的设计者一定不是个普通的黑客。此人从未设置身份验证,唯一的武器就是密码,设置得机智而大胆,几乎把密码当成艺术。

这个网站的加密法甚至让丁杨着迷。他的工作就是对付网上的非法活动,决不相信有破解不了的密码,不论是论坛还是自媒体,都源于某个IP,这才是克劳德·香农的大数据理论。而这个黑客的加密风格,丁杨觉得似曾相识。

“麻烦”网站还有一个迷惑人的名称——“法治进行时”,设置了留言栏,可以转载新闻,发布评论。

“该网站没有注册,属于非法平台。近日,它针对康馨集团的慈善活动和志愿服务制造谣言,颠倒黑白,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严重败坏了我市王牌企业的声誉。”丁杨的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支队长季亚明交代的话。

对网页中的评论里提及的来自“魔法鹦鹉”的曼妙女声,丁杨也感到莫名其妙。肖可语在电话里告诉他:“‘魔法鹦鹉是一种电子玩具,可以记录下父母或者保姆的声音,再智能生成类似的声音,安抚婴儿的情绪。”

“这种智能应用倒是不足为奇。”丁杨说,“问题是,它跟‘诱惑高价销售有什么关系呢?”

“它不是发出曼妙女声吗?”肖可语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有个美女劝你买东西,你买不买?”

丁杨觉得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可能掉进坑里。这时候,屏幕上有了反应,他自主编写的软件追踪到一个邮件地址,丁杨将其输入相应的搜索框。支队长的电话紧跟着来了:“情况怎么样?有突破吗?”

丁杨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意。支队长居然也犯了低级错误,在追踪非法网站时,使用新旧两个追踪软件,结果两次误入连环锁扣的陷阱——他大概是把两个程序的数据字段弄混了。但马上,他又为自己对支队长心生轻视感到内疚。这个世界上,如果有谁能包容自己的各种毛病,那一定是支队长季亚明。老季总能不可思议地从他的小过失里找到闪光点,比如去年,他私自参与侦查梅阳分局的网络诈骗案,是老季力挺,他才没有被追究责任,而且还获得了嘉奖,被派到省厅参加了半年的集训。

“追踪程序已发出。”丁杨回答。

“尽快抓住它,谣言就不攻自破了。”老季说,“一旦找到真相,你可以直接发布到网上。”

丁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至少不用再跟网管办的江心洲联系了。也许他真的心胸狭隘吧,自从跟江心洲结冤,他便不再参与处理负面舆情,这类事情就一直由同事小苏分管。这次如果不是支队长让他参与,他才懒得跟江心洲打交道。

“‘志愿服务者引诱老人高价购买产品的假新闻已经被封杀。”丁杨一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内容,一边向季亚明汇报,“清剿软件起作用了。”

“好,五分钟后我要参加一个会议,有什么情况,随时发到我手机上。”季亚明挂断了电话。

丁杨查看U盘上的指示灯,中间一点绿色,软件运行正常。他决定待会儿去找肖可语,一起去悦荟商厦度过晚上的时光。屏幕上的变化再次吸引了他的目光,追踪软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丁杨点开自动存储文档,不禁皱眉自语:“‘魔法鹦鹉的同声翻译和录音资料?这是搞什么……难道真有一个这样的后台程序?”

电脑主机发出轻微的嗡鸣,呼吸灯不停闪烁。没错,是“魔法鹦鹉”的录音资料,发送时间、时长都一清二楚。点击播放键,曼妙的女声流淌出来,娇柔、甜腻。丁杨又打开另一个文件,“志愿服务培训指南”、“语音档案”、“服务指导方案”……他一目十行地读下去,刚才语音播放的内容跟文件里的“服务指导方案”如出一辙。

一定是平台伪造的内容,应该把这个情况向老季汇报。他知道季亚明在开会,于是给他发信息请示,但一直没有回复。他还记得老季之前的交代,许可自己可以直接把查明的非法网站情况发布到网上,但他还是想从支队长那里得到再次确认——及时汇报总是没错的,而自己以前在这方面吃了太多的亏。

任何一个领导都不会喜欢凡事自做主张的下属。但是,任何一个领导也都不会喜欢凡事反复汇报的下属。总之,两难。

丁杨暗暗叹了口气,开始执行程序。转瞬间,锁扣成功破除,网站崩溃。丁杨移动鼠标,双击桌面上的图标,将非法平台被封杀的情况发布到网上。

“小丁,你的信。”经过秘书科的时候,丁杨被里面的人叫住。

这年头居然还能接到信?丁杨納闷儿:“哪儿的?是广告吧?”

“不知道。”秘书科长大概也觉得新鲜,“居然是手写的信封,不过没有落款,没有邮戳。”

接过那封信,丁杨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封首“内详”两个熟悉的纤秀字迹勾起了他所有的回忆。信封里是两张文化娱乐中心的门票,后附一张便笺:“这是我在本地的首场演唱会,如果你还记得我,还愿意见我,到后台找我……”

末尾的署名是“蒙兰兰”。

丁杨匆匆离开办公区,一路低着头,生怕别人看出他的激动。他本来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但现在这个情形,已经没心思了,只能任凭自己的思绪在回忆中沉浮。

他们的相遇十分平凡——大学时他参加了她组织的康馨志愿服务协会。她是热心的组织者,他是最醉心活动的成员。那时,他们都走在拼命奋斗、不甘平凡的路上:他们在散发着文人不羁气息的魏源广场义卖;他们在繁华的路口宣讲交通法规和文明礼仪;在养老院,他们陪伴孤独的老人,像孩子一样手拉着手唱歌跳舞;在重大节庆活动上,他们像交警、像环卫工一样做好服务,尽一份力……

空闲时相约,他弹奏吉他,她即兴唱歌。他发现她歌唱得很好,却不知道她本来就是一名歌手。他工作很忙,她应酬很多,但只要两人在一起,他们就是天地间的唯一,周围的世界只是舞台上的布景。

可惜好景不长,有人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情,或明里警告,或暗地干预。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她是康馨集团总裁的独女。她忙,她天南地北地飞,排练、演出,是为一炮打响做准备。她的身份和她背后的势力,有理由让他感到自卑,甚至恐惧。他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更害怕置身其中的无力感……

他选择了退却……

第二章

一直以来,丁杨都捉摸不透肖可语对江心洲的态度。听说两人自幼青梅竹马,江心洲从未停止过对肖可语的追求,但她大学一毕业便与同学结婚生子。在获知她丈夫牺牲后,江心洲又开始对她下功夫,她的态度是既不接受又不拒绝。

丁杨不希望自己爱的人身边蜂来蝶往,更不喜欢她跟人玩暧昧。偏生江心洲是个多事的家伙,不论丁杨是不是跟肖可语泡在一起,他随时会出现在肖可语身边,照旧献殷勤。终于有一次,丁杨忍无可忍。

那是3月份一个晴朗的周末,丁杨和肖可语跟几位同事去城郊踏青。刚刚到达景区,后面追上一台小车,车上的人居然是江心洲。熟悉的同事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有人相邀呗。”江心洲笑呵呵看了一眼正和丁杨手牵手的肖可语,突然伸手揽过肖可语的右臂。

丁杨不备,肖可语的左手从他的右手掌里脱出,身子也自然地靠在了江心洲身上。江心洲完全不在意丁杨的感受,就势搂住肖可语的腰。肖可语正要挣脱出来,丁杨的动作更快,右掌化拳,直接砸到江心洲笑得花一样的脸上。

事后,肖可语没有责备丁杨,也没有做什么辩解,似乎那起冲突根本没发生过。他们照旧相约一起散步、吃饭,谈论工作、探讨虚拟世界……

丁杨绕过车尾,坐进肖可语的“小猎犬”里。“小猎犬”是一台沃尔沃S60,那是前夫留给肖可语的念想之一。每次坐这台车,丁杨都有些别扭,但他不能阻止肖可语对前夫的回忆。

今天,这份别扭似乎获得了平衡,因为丁杨心里也装着一个人。四年来,丁杨一直在刻意忘记她。他做到了。不关注乐坛,回避有关她的新闻,在工作里寻求自己的宁静。但在破解“法治进行时”非法网站时,她反复出现在网站发布的信息里。

蒙兰兰是过去四年来汉洲音乐界出现的最激动人心的女歌手。她的父亲是一名医生、慈善家和成功的医疗保健器械行业的企业家。幼年起,蒙兰兰就显示出不凡的音乐天赋。从音乐学院毕业后,二十二岁时因夺得“我是歌手”大奖赛第一名崭露头角。一年后,她在“星光大道”首次演出,获得巨大成功。最近一次新闻发布会上,人们将她和邓紫棋相提并论。

蒙兰兰的父亲就是“法治进行时”攻击的主角,康馨集团总裁蒙礼勤。这对父女的成功,毫无疑问是相辅相成的。蒙礼勤的财富让他们跻身上流社会,而蒙兰兰的成就则是他们进入精英圈子的入场券。

让丁杨感到意外的是,非法网站公布的那些照片里,有一张他与蒙兰兰的合影,两人都穿着志愿服务的马甲,背景是一个广场。照片里的他们都很放松,很愉快,说不清是他们在一起很愉快,还是一起参加这样一次活动很愉快。他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照的。他想找活动情况的记载,但是没有。他很少质疑自己的记忆力,如果自己曾与她合过影,那就应该记得。

非法网站对蒙兰兰近年来的公开活动都有詳尽记录。去年一年中,蒙兰兰在全国各地演出四十余场,还在汉洲等地组织志愿服务三十余次。丁杨惊讶于蒙兰兰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仔细研究了一下网站上那些资料,他笑了——同一个时间,怎么可能既在北京演出,又在汉洲组织志愿服务呢?

不过,平台主人对蒙兰兰仿佛并没多少恶意,至少和对康馨集团或蒙礼勤的态度明显不同。这个家伙为什么会对蒙兰兰手下留情呢?或者说,他也是蒙兰兰的歌迷?网站上有关蒙兰兰资料的详尽程度以及各种照片的丰富程度倒是能够印证这一点。甚至,已经超出了歌迷的范畴,简直可以说是痴迷。

有关蒙兰兰的最近一条记录就在今天:4月12日,汉洲慈善演唱会。

丁杨看了看肖可语,她专心地驾驶着“小猎犬”,看上去情绪不错,也许,正想象着带儿子在悦荟玩乐的情景。临时改变约定对她真的很不公平,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下了决心:“可语,我们去看一场演唱会吧?”

蒙兰兰给的票座离舞台很近,几乎连歌声引起的空气振动都能感觉到。这是丁杨第一次打量舞台上的她。至少此时,她看上去与过去大不相同。她化着很浓的妆,头发朝后梳着,一袭靛紫飘红的长裙,在舞台的灯光下,红唇轻启,歌声像幽谷春流飘入耳中,似真似幻,似乎正在向他倾诉衷肠。

整场演唱会两个小时,经过导演精巧的构思,完美演绎了人的一生:童年的欢乐,青年的奋斗,中年的抗争,老年的孤独和病弱……唯有爱不能辜负,唯有希望能破解那侵蚀一切的孤独。爱和希望自然是演唱会的重心,又出色地混合了悲情的元素。蒙兰兰不仅是歌星,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演员,她的精彩演绎,让许多观众控制不住感情,泪流满面。

其中也包括肖可语。演唱会结束,她依旧痴痴地坐着,两颊都是泪。这时,两个人来到他们的座位前,一个是江心洲,另一个丁杨似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丁杨有些不爽,这个江心洲真是不知高低,难道还想在这里搞事?

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彬彬有礼:“对不起,打扰一下。有人想请两位到后台一聚,不知两位有没有时间?”

不待丁杨回答,江心洲抢着解释:“是兰兰,她想当面对丁专家表示感谢。”

丁杨挽起肖可语。在江心洲面前,他必须表现出对她的体贴和尊重。他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地征询她的意见,直到她点头,才示意青年带路。

他们穿过后台和化妆室,进入一个大型宴会厅。这里是各式晚礼服的海洋。江心洲大概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很快就失去踪影。带路的青年一边领着他们在冷餐桌旁绕圈,一边自我介绍叫封翎,是康馨集团的副总,蒙兰兰的表哥。

桌上的食物很丰盛,西式甜品、中式点心、进口水果,还有各种酒水。封翎给他们一人拿了一杯香槟。丁杨注意到,几个气质优雅的女士在肖可语周围绕圈,显然,她们在设法接近她,跟她搭话。肖可语也意识到,这几位女士是专门照顾她的。她不能总跟着丁杨转悠,妨碍丁杨跟蒙兰兰会面。于是,她拍拍他的肩,转身跟女人们八卦。

封翎首先代表公司感谢丁杨在关键时刻挽救了公司的声誉,封杀了非法网站,制止了谣言的扩散。接着他暗示,如果丁杨感兴趣,可以以原始股价买到康馨集团首次公开发行的股票,日后一定能得到丰厚的回报。毫无疑问,这是蒙兰兰的意思。随后,封翎又聊起了蒙兰兰,说她虽在汉洲出生,却一直在北京成长,在音乐学院就读期间就开始了演艺生涯,成功踏上“星光大道”的舞台……他有意跳过了蒙兰兰在汉洲待业的半年。

丁杨假装没听出来,他看穿了封翎的居心。这时,大厅里的气氛突然变了,他察觉到背后发生着什么事,于是转过身。

“是兰兰。”封翎说。

人们热烈鼓掌,然后像海水一样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蒙兰兰挽着父亲蒙礼勤的胳膊,像婚礼上挽着父亲的新娘。她仍是舞台上的装束,举止自若,一颦一笑充满自信。蒙礼勤也完全配得上这个出色的女儿,他一米八的个头,运动员一样壮实挺拔的身材,唯一暴露年龄的是鬓角的白发。

两人一出现,蒙礼勤立即被一群男人围住,蒙兰兰则走向丁杨。丁杨没有动,看着蒙兰兰向自己走来,一路上不时礼貌地回应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尽管她的胳膊仍然瘦瘦的,深黑色的眼睛依旧摄人心魄,但在丁杨眼里,她早就不是四年前的那个志愿服务者了。如果联系到非法网站里暴露出的信息,她甚至可能是有污点的。想到这儿,丁杨再次审视眼前的一切,觉得不过是一场闹剧。

转眼间,蒙兰兰已来到他身边。封翎在几米外跟别人闲聊,所以眼下他们算是单独在一起。她向他伸出白皙纤细的右手,这只手,丁杨曾紧紧地握在掌心,暖在怀里,现如今,感觉熟悉又陌生。尽管室温很高,这只手却凉凉的,滑腻有余,粘性不足,浅浅一握就收了回去,和她说的话一样有分寸:“您好,丁专家,谢谢您能来。”

他耸耸肩:“音乐是人类共同的财富。”

“但财富不是人类共同的音乐。”

丁杨有点儿意外,自己多年前的戏谑之语,她居然还记得。蒙兰兰朝丁杨凑近了一点儿:“我记得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滳。”

“我已经忘记了。”

“你不会的。”蒙兰兰笑了。

丁杨想虎起脸,可是做不到,这让丁杨更加恼火。但马上他就意识到,他是在生自己的气,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主动放弃的。

“聊什么这么开心?”封翎出现了,十分自然地挽起蒙兰兰的手臂。

蒙兰兰没有挣脱,依然保持微笑。丁杨突然想起来看演唱会的本意,如果这时提起,有些恶作剧的意味,但现在不提的话,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于是他说:“我们在聊那个恶作剧的非法网站。对此,不知封总有什么看法?”

蒙兰兰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丁杨假装没看见。封翎问:“你不是全处理好了吗?”

“关于幕后操纵这个网站的人,你们有没有什么嫌疑对象?”

蒙兰兰更加吃惊:“你指的是谁?”

关键时刻到了,如果丁杨说出那两个名字而她或者他没有反应,那他今晚就算白来了——他委屈肖可语作陪,不过换来了一杯香槟,两小时的演唱会,还看了一眼旧情人而已。“你们认不认识‘达摩或者‘雷神?”

“网名吗?”蒙兰兰一脸茫然看看他,又看看封翎,“这名字这么奇怪……”

“您也不认识吗,封总?”

封翎微笑着摇摇头:“没听说过。”

不过,丁杨觉察到他微笑的面孔有一瞬间的僵硬——如果你成天与撒谎的人打交道,你的观察力就会变得十分敏锐。

市公安局党委会议室的桌面上摊着几张报纸,阳光照亮了头版上蒙礼勤的笑脸和几个醒目的标题:“网探为康馨正名”、“谣言不攻自破”;也有最简短同时也最有力的:“真相”。

老季一大早就觉得头痛欲裂,这时他小心翼翼地按着太阳穴,心里抱怨江心洲昨晚大半夜给他打电话,啰啰嗦嗦说了半个小时,害得他失眠。他想闭上眼睛,但副市长兼公安局长唐学军的视线朝他直射而来。他看见唐局长的嘴巴不断开阖,老季却像是频道没调准,对领导的话接收不良,听得断断续续的,诸如:“在这次事件的处置中……作为一名公安民警……有功有过,甚至功不掩过……”

他的脑子里依旧嗡嗡乱响,但心里明镜似的:丁杨没错,但有人认为丁杨错了。本来是网管办处理不了的棘手局面,才请网安支队出手。自己和小苏没能封杀掉非法平台,不得已,找到了本不愿掺和进来的丁杨。丁杨干净利索地遏制了流言的扩散,现在却要挨批评,甚至可能受处分。而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逆转,就是因为丁杨昨晚应邀出席了蒙兰兰的演唱会,演唱会结束不久,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就接到了康馨集团的投诉。投诉包括两方面,第一,丁杨清剿非法平台后,不加辨识,擅自将清剿信息发布到网上;第二,丁杨用他掌握的那些负面信息威胁康馨集团高层,恐吓蒙兰兰,给蒙兰兰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因此,今天召开这个会议,是讨论应该怎么处理丁杨。

“结论是……”唐局长说到这儿,大概是为了强调讲话的分量,有意停顿了一下。

季亚明的心往下沉,“恐吓”、“威胁”这类字眼儿都用上了,丁杨恐怕凶多吉少。

“等等……”分管网管办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突然插话,“我想,唐局长在下结论之前,是不是容我先做个汇报?”

唐局长是副市长,职务比副部长高,讲话被打断,不禁微微蹙眉。不过,副部长的所谓“汇报”代表的是谁,他心里是清楚的。“那就烦请部长再介绍介绍。”

副部长说:“这次事件,因为没有敲诈勒索,没有找到始作俑者,只是一起普通的负面舆情……”他的目光转向季亚明,“那个丁专家现在怎么样?”

“哦,他的认识态度很好。他很清楚这次事件的敏感性,跟封翎和蒙兰兰说起,也只是出于关心,没别的意思,我觉得这恐怕是个误会……”老季想为丁杨辩解几句,但被副部长抬手制止。

“希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副部长说,“那么我就向各位简短汇报一下最新情况。康馨集团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对于那位丁专家的不当行为虽然感到失望,但他们表示,只要不再发生类似事件,他们可以不追究,毕竟他制止了流言的扩散,帮了康馨集团的大忙……”

老季知道,这只是场面话,重要的是后面的“但是”。在对方的“但是”说出来之前,他试图为丁杨挽回一点儿局面,尽管可能是无用功。于是他又不识时务地插了一句:“那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丁杨应该没关系吧?就说著名歌星蒙兰兰原谅了他,这样,他也可以放轻松点儿。”

副部长白了老季一眼,大概是恼火他的装傻充愣,连唐局长也皱起了眉头。谁都清楚,副部长的话真假参半,如果真的传到丁杨那里,很可能经不起跟蒙兰兰对质。副部长干咳一声:“我想,这事就到此为止吧。蒙兰兰跟丁杨毕竟不是一路人,如果丁杨问起来,怕她脸上挂不住。”

“除此之外,康馨集团还有什么想法?”问话的是唐学军。

“这正是我接下来汇报的重点。”副部长说,“蒙总高度贊扬了季支队长对非法平台的快速封杀。”

“是丁杨使用他自编的软件清剿的。”老季纠正。

副部长不接这个话茬儿:“另外,康馨集团董事会专门召开会议讨论过,对封杀非法平台过程中查出来的内部问题,由他们自己展开调查,并承担所有责任。”说到这儿,副部长看了看唐学军,唐学军并未表示反对。他接着说,“按说,封杀非法平台的网警对于清剿出来的信息进行辨识是必要的,尤其是那些可能有损集团形象,可能造成负面影响的信息。不过,我听说丁专家接到的命令就是将所有清剿的信息发布到网上,以证明公司的清白,因此他不做辩识,也说得过去。回过头来看,其实应该由康馨集团承担没有及时辩识的责任。幸运的是,康馨集团的领导层经过讨论,也对此达成了一致。”

“这是不是说,”政治部主任安饮冰听出了一点儿苗头,“康馨集团也认为公安方面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副部长说:“在企业可能因谣言遭受巨大损失的紧急情况下,网安支队,尤其是那位丁专家,突破技术壁垒,攻破非法平台,挽救了企业。尽管后来他的行为有些失当,但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老季隐隐听出了这位副部长的言外之意——不仅不处理丁杨,而且还要树个典型!他简直难以置信:“我是听错了,还是我没抓住重点?”

唐局长和政治部主任对视一眼,谁都不言语,其实他们心里也是山呼海啸。他们终于领会了副部长的意思,毫无疑问,康馨集团对丁杨是非常不满的,但是,如果处理了丁杨,就等于承认他封杀平台的工作做错了,连带的也就表示宣传部和公安局做错了,甚至有可能让局外人产生不当的联想,是不是康馨集团真的有问题。

对丁杨来说,这是遇难呈祥。但老季觉得丁杨不会高兴的,因为领导们最终决定,把丁杨调到治安支队去——不在网侦,说不定能少惹点儿麻烦。

电脑发出“滴滴”的声响,靠在沙发上打盹儿的肖继中被惊醒了。“滴滴”声在继续,是QQ语音的连接提示。应该是儿子吧,这里是晚上,但儿子所在国是白天。点开QQ,却不是儿子,而是一个陌生号码要求通话。

“是肖继中老先生吗?”一个女声,标准的普通话,语速很快,听上去有些失真。“你不认识我,我知道跟你通话有些冒昧,但请你好好听我说。”

肖继中一下子完全清醒了:“你是哪位?”

“一个主持正义的人,看不惯那些诈骗老年人钱财的事。”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受害者,而且你搜集整理了他们诈骗你三十多万元的线索,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你懂电脑,懂网络,你破解了他们实施网络诈骗的软件密码。你跟踪了他们实施网络诈骗的全过程,保存了的证据。现在,骗子知道您掌握了他们的情况,您的处境很危险……”

“什么?!”老人听到了自己问这句话的声音,空洞、嘶哑,声带由于畏惧而颤抖。

这人是谁?他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对方只有一点没说对,肖继中不是破解了密码,而是编写软件的人胆大妄为,借助他的网络向外发送源代码时被他捕获。

对方继续说:“请您按我说的做,也许还来得及……”

肖继中迅速出了家门,穿过走廊溜进电梯。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轻率的、由恐惧引起的行为,可是他无法自控。这个家已经不安全了,家里的网络也不安全了,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儿子的新房。儿子人在国外,但他给儿子买了一套住房,毕竟还是要回来的嘛。小区的安保十分严密,高高的围墙,高科技门禁,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从老人的住处到儿子的新房,步行有半小时路程。他拐出街角,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五十米外的一个黑影让他警觉起来。那里有一条休闲长凳,黑影背对老人坐着,远远的路灯斜斜地照下,可以看清那人块头很大,穿灰色风衣、蓝色牛仔裤,头戴鸭舌帽。他大概是在玩手机,身前透出一束亮光。

他不是这片街区的。肖继中暗暗嘀咕,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转过一个弯,他紧张地往后看了一眼,玩手机的黑影竟然跟在身后!肖继中不由得加快脚步,呼吸也急促起来。他不知道离开家是不是个严重错误。他曾打算找小区保安,但那个女声警告他,不能报警,到处都有“他们”的人,“社区、志愿者跟电话里骗你购买高价器械的人都是一伙的,知道你在收集对他们不利的证据,他们联起手来想要除掉你”。他不愿意相信,但她的话击中了他恐惧的神经。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

老人惶恐地走在马路上,担心等不到出租车,或者出租车也是要害他的人安排的。玩手机的男子仍然跟着他,不紧不慢。突然,刺耳的刹车声把肖继中吓了一跳,紧接着他意识到那是一辆公交车进站了。老人迅速上车,车里有不少下了晚自习回家的高中生,他松了口气,这辆公交车就是老天派来救他的。可是,没等公交车起步,那个男子也跟上来了,依旧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别疑神疑鬼,没有那么多人关注你,或许就是个普通的行人。肖继中对自己说。

下面几站,高中生陆续下车,玩手机的男子没动窝。肖继中想跟着高中生下车,可街上行人寥落,如果我落了单……还是在公交车上安全些,再过几站,就到儿子的新房了。可是,老人的膀胱不争气,他突然觉得内急……

几分钟后,公交车停靠在下一站,肖继中跟随几个年轻人下了车。几个年轻人径直往一家KTV走去,肖继中不敢落单,只有跟着他们,再说,他还要找厕所。

公交车轰然启动,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最后一名乘客——跟随老人一起过来的男子也下了车。肖继中的心跳再次加快。那个人下车之后,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不时看看手机。

肖继中终于安下心来。不过,他还是跟着前面的几个年轻人,准备在KTV里解决内急问题。还有,那里人多,如果有个什么变故,在人多的地方,坏人不敢对自己下手……

孙倩倩站在丁杨家楼下,治安支队长车小宁派她来找丁杨。她上楼按过门铃,没人应答。或者是丁杨有意不开门——孙倩倩相信丁杨在家。所以她就等着,要么丁杨请她进屋,要么她就站到天亮。丁杨终于熬不过她的执着,二樓一扇窗户的窗帘拉开了一道缝,露出丁杨的脸。

“嘿。”孙倩倩抬起头,“我一直在等你,刚才按过门铃。”

丁杨打量着她:“你不是江顾问的女朋友吗?”

“对啊,你的病假到期了。”孙倩倩说,“车支队长希望你明天去上班。”

“我不想去。”

“别傻了,是好事。”

“哈,”丁杨自嘲地笑了,“我还能有好事?不过,还是谢谢你,我不会让你为难。”

“那就说好了,明天八点见,丁副大队长。”孙倩倩冲楼上招招手,转身走了。

“副大队长?”丁杨冲着孙倩倩的背影喊,“什么意思?喂喂……”

孙倩倩没有回头。

KTV后门的皮帘下蹲着一个黑影,像守候猎物的蜥蜴。他将安装着女性电子音对话软件的手机放进口袋,为自己成功将老人引诱出门而暗自高兴。他并不觉得自己设下的陷阱多么精巧,可那个老人竟然听从了电话的指示,尽管那些话漏洞百出。

一切按哥哥的指令行事。以前给他下达指令的是“父亲”,现在“父亲”死了,另一个跟他一样叫“达摩”的兄弟接替了“父亲”的位置。哥哥比“父亲”更有手段,也更加无情。他知道,还有很多个“达摩”在执行着哥哥的命令,他们都是隐形人。

达摩掏出一次性注射器和一小瓶药水,悄悄地撕开包装,将药水吸入,然后走出阴影,从后门溜进了KTV。

绞索已经准备好,只等猎物把脖子伸进来。

上飞机之前,肖可语一直在给丁杨打电话,可对方的手机不在服务区。自从丁杨被调离网安支队,她便一直担着心。她知道丁杨不愿意离开网侦,她害怕他一时想不通,再做出什么傻事。事实已经证明了,上次陪着丁杨去听演唱会,就是犯傻。

“女士们,先生们,”机舱里的广播响了,“航班已经离开汉洲,前往南都。我们为您准备了午餐,祝您旅途愉快……”

这时候已经没办法打电话了。肖可语看着舷窗外越变越小的汉洲城,满脑子都是丁杨。这家伙去哪儿了?

此时,丁杨正在康馨集团现代化的会展中心执行会展安保任务。自从来到治安支队,外出执行勤务成了常事,直接跟小偷小摸打交道的机会也越来越多。比如眼下,他和孙倩倩就要对付一个在会展中心偷东西被现场抓获的小偷。

小偷被押在保安室里,顶着一头彩色尖刺,黑T恤背后印着狰狞的骷髅,牛仔裤很久没洗了,分不清是蓝色还是黑色。小偷不敢和丁杨对视,神情紧张,脸色愈加苍白,像多年没见过阳光。

“你叫强超?”丁杨拿起他偷的两个电子元件,“你想要这个?几十元钱的东西。”

小偷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叫崔久道,我没偷东西。”

孙倩倩对比着身份证上的照片:“为什么改姓崔?”

强超直勾勾地望着孙倩倩:“我没偷东西,那两个小玩意儿是我从地上捡的。你们是警察,不能随便冤枉人。”

丁杨对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小年轻一般都很有耐心和同情心。他自己经历过贫穷,知道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犯错都出于无奈,有的则是出于好奇。他抓起小偷的手,指尖果然有粗糙的茧,一个典型的网虫——是不是他的机器上缺了两个元件,兜里又没钱?

“我劝你最好端正态度。不论是警察,还是遭受损失的公司,都希望你首先能有个好态度。”

“你也知道这两个东西就值几十元钱,这也算损失?再说,它们就搁在那儿,说不定是他们公司里什么人随手丢的,我就是捡起来而已。”

“既然不值几个钱,怎么不去店里买?”

“这是自动拨号机连接器,一般店里没有。”

丁杨意识到强超不是一个普通的网虫,而且,很可能是自己的同类。他不想这么随随便便把他打发掉,也许,自己能帮他一把。“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盜窃的事实是存在的,而且人证物证俱在,你自己也承认。眼下,你必须不折不扣地照我说的去做,才能救你。”

“没人会为了这两个破玩意儿把我关进监狱。”强超不以为然。

“你是想试试吗,强超?”

“崔久道。”他纠正道。

丁杨没时间再跟他磨蹭了。如果录了口供,移交到派出所,一切就太迟了,不关也会留下案底。“好吧,崔久道,你现在必须听我的,因为我是个想救你的警察。”丁杨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到强超手里,“跟我来,按我说的做。”

他拽着强超的手来到保安队长面前。“队长,小强已表示愿意真诚悔改,他有话跟你说。”

队长转脸看着强超,而强超正打算挣脱丁杨的手。“把钱给队长,”丁杨手上加了点儿劲儿,强超疼得龇牙咧嘴,用那只没被抓住的手递过票子。

“现在,把你想对队长说的话说出来,道歉也行。”丁杨的手上依旧没有松劲儿。

“对不起,我很抱歉……”强超无奈地说。

“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对不对?”

“是……再也不会了。”

保安队长看了丁杨一眼,把钞票叠好,放回强超的口袋里。“看在丁警官的面子上,下不为例,走吧。”

丁杨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江心洲,江心洲正冷冷地观望着这边发生的一切。他肯定看得出来,这都是丁杨的意思。丁杨向保安队长道谢:“就算是给这小子一次机会吧,年轻人教育为主。”

强超挺了挺腰,想要开溜,丁杨却没松手。“还不向江顾问和队长说谢谢?”

“谢谢……”强超含混不清地说。

离开保安室,丁杨才把手松开。强超一脸苦相:“你用那么大劲儿干吗,都快疼死我了。”

丁杨淡淡地问:“是进监狱疼,还是被我掐着疼?”

“就这俩破玩意儿,能送我进监狱?”

“你也许很懂电脑,但你对法律还不太了解。你这个行为,可以给你一个星期的治安拘留,并处罚款两千元。”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就等着你父母赎你。”

“我没有父母。”

丁杨皱了皱眉头,没有再问。强超的脑子也在转。感激别人对他来说是个相对陌生的概念,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想通。“嗨,老哥,谢谢你。”

“不客气。”

“那么,搜走的东西会还我吗?除了你的五十块。”

“全带走吧,算我请客。”

强超恢复了满不在乎的表情:“那我就不客气了,这年头儿像你这样的人真的少见。”

“我只是不忍心让你关在拘留所里,跟强奸犯、抢劫犯一起睡在通铺上,像你这么秀气的男孩子,在晚上可是最受欢迎的。”

强超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好吧,算我欠你的,不过,我也没本事还你的人情。”

“谁说没有?”丁杨递过一张卡片,“上面是我的电话,我也有你的号码。也许,我会找你帮忙。”

强超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们这帮警察,果然没安好心。”

会展执勤一结束,丁杨便拨打肖可语的手机,关机。难道她又忙得忘了充电?丁杨干脆直奔梅阳公安分局。去年丁杨帮梅阳分局破获了网络诈骗杀人案,而且协助罗卫击毙了达一路父子,他在这里自然受欢迎。刑警大队长胡志远让苏南给他去泡咖啡:“你这是刚执完勤吗?来了就不要急着走,一起吃饭。”

“我是来问问肖可语要不要我接送奇奇,她手机关机。”

“你看我这脑子,她特地交代我跟你联系,一忙就忘了。她刚刚出任务,去南都市了。奇奇不用担心,她已经安排好了。”

丁杨想问出什么任务,但忍住了。肖可语现在是刑侦大队副大队长,派她出什么任务都是应该的,即使她是丁杨的女朋友。好在,胡志远真心不拿他当外人:“有人往南都发了个邮件,黎局让她去追回来。”

苏南一边端着咖啡进门,一边跟胡志远倒苦水:“一直搞不定,怎么办呢?”

胡志远嘿嘿一笑:“这不来救星了吗?”

苏南一拍脑袋:“我都快被那个防火墙逼疯了,快快,机房里请!”

胡志远说:“别忙,先喝完咖啡。”

丁杨知道胡志远言不由衷,起身跟着苏南往隔壁机房走,那类地方对他总是有无尽的吸引力。苏南走进一个卡座,桌上并排摆着两台电脑,一台是临时安置在这儿的。丁杨坐下,拿出工具包,里面有他的工作U盘。五分钟后,他发现帮助苏南解决问题并不容易。

“是不是很麻烦?”苏南问。

“也许只是需要点儿时间。”然而,仔细研究一番,丁杨刚开始的自信劲儿没了。“这个用户是一个高级黑客,拥有高端的攻击程序和防御措施。他的防火墙对自己攻击的对象也是严加防范的,他要确保自己入侵的对象不会反过来追踪到他的终端,调查他的身份。他没有硬件加密措施,比如掌纹或虹膜识别,用的是密码,这个密码很疯狂,足有三十多个字符。不能破解密码,就不能查实他内存里的数据,也就没法儿锁定他。”

苏南瞪着丁杨:“你不是有一个最新版本的‘解密王吗?利用自动词典式搜索,将数字和单词轮番组合。我们机房有强大的计算机机组,一起运行可不可以?”

丁杨沉吟着:“这种超级运算,你们机房的计算机还不行,也许把‘解密王分散到几个平台上,再将市局的主机运行起来……”

“市局?”苏南的语气有点儿沮丧,“估计没戏……”

半小时后,丁杨一边吃着乏味的午餐,一边皱着眉对胡志远说:“我现在是治安警察,下午得回去上班,可能帮不上你了。”

胡志远点点头,但说话的语气充满刺激意味:“放弃了?”

丁杨站起身,在那台电脑前来回踱步。“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下班再来。”片刻,他又问,“这台电脑的主人是谁,有这么重要吗?”

“是个老人,有人发现他死在一家KTV楼上的厕所里,死前往南都寄出了一个邮件。我们怀疑那个邮件跟这台电脑有关,可能是一塊储存芯片。”

肖可语一下飞机就径直打车赶往邮件寄达地岭南路宜梅苑。一路上她都在考虑见面的方式,却没想到,找到收件人班一鸣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两名当地刑警正等着她。肖可语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死者的遗物呢?”

其中一位中队长冲沙发努了努嘴,那里有一只皮箱和几双鞋子。“都在这里。”

肖可语在两室一厅空荡荡的住房里转了转,里面似乎刚刚搬空,只有一张床铺着卧具,书桌、书柜都是空的,客厅有电视机,其他地方连张纸都没有。她打开皮箱看了看,只有一些夏天的衣物、洗漱用品和几本书。

班一鸣也是汉洲人,前天才在南都租下房子,协议半年,大约是准备到这里过夏天。除了房东,周围没有一个相识的邻居。肖可语翻了翻复印来的案卷。案情十分简单,报案人听到隔壁有异响,出门看到死者倒在门前挣扎,看起来像是患了心脏病。他立即拨打120,但医生赶到时,死者已经没有生命体征。

黎政的指示非常明确——拿到汉洲寄过去的邮件。没有邮件,她就不能回去。中队长问:“去不去看尸体?”

肖可语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确定他死于心脏病?”

“应该是。不过要解剖之后才能有确切结论。”

“我想见见那个报案的邻居。”

邻居很快就过来了,肖可语问:“你看到他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他收到什么快递或者信件?”

“快递?”邻居突然一脸恍然的样子,“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好像是有个快递,不过,我当时不知道就是死者的。”

肖可语心里一沉:“什么样的快递?在哪儿?”

“发现出事的时候,过来的人不少,有医生护士,还有看热闹的。有个男人手里拿着个快递盒子,跟医生护士挤在一起,结果盒子摔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好像是项链之类的东西。当时到处都乱糟糟的,没人顾得上这些……”

“那个人呢?”

邻居摇摇头:“不知道,脸生,我觉得不是我们小区的人。”

丁杨环视办公室,对面书架上摆着整齐的法律书籍和鲜艳的奖励证书,正想上前看看到底是些什么证书,治安支队长车小宁走了进来。

“怎么样?”车小宁问,“来支队这些天还适应吗?”

“会习惯的。”丁杨说。

丁杨目前的工作除了带队执勤,所有往来的报告及侦查卷都由他初审。车小宁的指示非常明确,除非报告废话连篇,否则都要呈报上级。换句话说,丁杨的工作是过滤劣质报告。他手里目前积压着三份报告,第一份来自综合大队,有一套新型电子监视设备无人操作,原因是提供设备的公司破产了;第二份说市场上出现了假冒伪劣的康馨集团产品,怀疑有贴牌公司;第三份是网安支队移交的,说多个论坛里有网民热议,康馨集团欺骗消费者,天价销售医疗器械,康馨志愿服务协会也有渔利嫌疑。

后两条都与康馨集团有关,丁杨觉得应该让车小宁知道,就过来直接汇报。车小宁翻了翻丁杨送来的报告:“你怎么看?”

“我有一个怀疑,”丁杨说,“后两个报告可能跟梅阳的案子有关系。”

“什么案子?”

“一起杀人案,受害者是一个退休工程师。”

“哦,我想起来了。黎政给我打过电话,说有台电脑里的数据涉及一起谋杀案,想借你过去。他说的就是这起案件吧?”

“对。中午我去分局找人,他们让我帮着看了看老人的电脑,发现他多次黑入康馨集团的网站,搜集的信息有的涉及假冒伪劣产品,有的涉及天价销售。而且,那个老人多次购买过康馨集团的医疗保健器械。”

“所以你认为这两份报告跟谋杀案有关?不过,丁副大队长,”说到“副大队长”时,车小宁特意加重语气,“现在那不是你的工作。”

“也许吧,我也只是想提供一点儿思路,建议负责核查这两份报告的人追踪康馨医疗器械的生产和销售记录。”丁杨又从手中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打印纸,“这是今年以来市场监督部门收到的有关假冒伪劣康馨产品的举报清单,举报内容十分具体,销售这些产品的人是前康馨员工,现在南都打工。”

“你去过市场监督部门了?”

“我请孙倩倩联系过他们。”丁杨不由有些忐忑——自作主张,这是他的老毛病,而且犯到了新领导手里。

车小宁的目光在丁杨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接过那张打印纸:“打假确实是我们的职责范围,而且涉及保护本市王牌企业的利益,上级一定是支持的,这件事交给你们大队经办也不是不可以……”说到这儿,车小宁停顿片刻,微微叹气,“我知道你是想重操旧业,我也理解。”

丁杨想解释两句,被车小宁抬手制止:“反正案子交给你了,怎么办是你的事。既然你认为报告上的事跟梅阳的命案有关,也去向黎局长汇报一下,如果需要你配合侦查,那你就配合。”

丁杨赶到梅阳分局的时候,强超已在门口等着,仍穿着同样的T恤,同样的牛仔裤,不过好歹洗干净了。

进入分局机房,丁杨将一张U盘插入主机,输入几行指令。强超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逐渐产生了兴趣:“防御前所未有的严密。”

两个小时之后,两人已经喝了八杯咖啡。胡志远追着丁杨问:“这是什么鬼东西,我看着你们运行了几万遍,怎么还翻来覆去的?”

“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老人是个奇才。”丁杨说。

“这老头儿也是黑客?”胡志远大吃一惊,“我以为黑客应该都是年轻人。”

“黑客也会老。”丁杨微微一笑,“不过,确切地说,老人还算不上黑客,应该是……”

“密码朋克。”强超接话,“也许是全中国最厉害的密码朋克。”

胡志远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丁杨宽容地对胡志远点点头:“你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黑客,专门破译密码的。”

“还擅长编写密码,”强超补充,“所以我们一直无法获取这台电脑里的数据,密码这方面,我们都不如他在行。”他突然抬起头看着丁杨,“你们究竟要在这台电脑上找什么?”

“线索。”胡志远说。

这种回答等于什么都没说,强超嗤之以鼻。丁杨犹豫了一下,决定透露一些案情:“还有……关于康馨集团、养生保健、医疗器械等等,看看他是否侵入了别的公司系统,比如医疗器械制造公司,或者研究所,也可以寻找跟这些事情有关的人……”

“好吧。”强超的语气很勉强,“可如果进不了这台电脑,就什么都别想找到。”

“老人年轻时留学M国,”胡志远提示,“会不会用英文句子做密码?”

丁杨有点儿犯愁:“我的英文可不怎么样。”

“我来试试,无非下载一本英文词典。”强超说。

半小时后,电脑主机发出“嘀嘀”的嘶鸣。丁杨坐直身体,盯紧着屏幕上的两行英文:“谁看得懂这两句话的意思?”

强超将文字复制粘贴到百度框里,中英文对照翻译,结果很快显示出来:“请真心地对我,把今天永远地保存在你心中。”

胡志远问:“是两句诗,或者歌词?”

“Be always true to me,Keep this day in your heart eternally,是《戀人协奏曲》里的一句歌词。”强超说,“没想到他用这个作为进入电脑的口令。”

丁杨输入密码,按下回车键,于是,他们走进了肖继中的隐秘世界。

老人纷乱的内心世界已转变成二进制的数字,转变成微电流。他灵魂里不安分的一半保存在虚拟国度,以独特、古怪的方式,表达出他对盈盈的迷恋。在他的加密文档里,这种迷恋不加约束地开放出疯狂的花朵。

描述肖继中爱上盈盈,或者说爱上那个让他觉得应该是盈盈的电话女孩儿的心路历程使人感到痛苦,因为这撕碎了人们的现实安全感。事实上,网络的介入,已经打破了现实生活的安全感,只是身在其中的人不肯承认,就如同乘坐车船飞机的危险性,你有必要去忽略它——生活就是这样,如果你真的揭开生活非正常的一面,可能一辈子不敢出门。

丁杨想,盈盈与肖继中共度的时光应该是愉快的,关心、照顾、倾心长谈,没有任何不正常的迹象,也是他萌生爱的基础。但他对那个打电话的“盈盈”却流露出古怪的情感,同时用巨大的意志力克制着这份情感,老人被分成了两半……可是,电脑所载,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没有答案。肖继中已经离去。

走进老人的疯狂世界,在场的人都感到震惊。胡志远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老人死亡的看法有必要重新立论。他要立即传讯盈盈,但丁杨建议他别这么做。丁杨坚信,藏在电脑里的老人,一定是盈盈连想都不敢想的。

“这么严密的安全措施就是为了这个?”胡志远不解。

“还有更需要保密的。”丁杨敲击键盘,几秒钟后,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的标识跳了出来,接着是一长串名单之类的东西。

“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胡志远依旧摸不着头脑,“据我所知,这个研究所几年前就破产了,保存它的资料干什么呢?”

“一般黑客入侵别人的网站,无非四处遛遛,换换图标之类。可是,他把人家公司的整个网站都做了镜像,真是疯狂……”强超一副崇拜的表情,“你们说他是个老人,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竟然可以设置隐形登录,随意更改别人的口令。他还编写了一个自动记录器,可以隐藏在系统的任意终端,录制该终端输入的每一个字符,使用者却一无所知。”

胡志远可不想听强超夸耀老人的网络技术。他本来期望能找到一些老人被杀的线索,可是,却看到老人侵入一家公司的系统,而这家公司早已破产。这跟命案有什么关系呢?

丁杨盯着显示屏:“他储存了很多链接。我想,他会不会是受人雇佣?”

强超表示赞同:“嗯,这样的工作可以挣很多钱。”

胡志远顿时两眼放光:“你们说到点子上了。老人闲来无事,极可能为别人做这个。他家买了很多高科技医疗保健器械,他要付器械账单,要为盈盈买东西,获取她的欢心,肯定得花很多钱,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我们需要弄清是谁雇了他,为什么要如此深入地了解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或许,他就是因此而死的!”

“被雇主杀死的?”强超突然间脸色苍白,呼吸也变得粗重了。丁杨想找些恰当的话来安慰他,不要把他吓着了,但已经迟了。强超惊慌失措,“我们必须立即下线!”

“别慌,小崔。”这回丁杨没有叫他“小强”。

“慌?他们已经杀了一个人,我不想当第二个。”

胡志远撇了撇嘴:“这里是公安局,没人能找到你。”

“你懂什么?每个黑客都有自己的特征,那叫网络个性痕迹!”

丁杨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镇静点儿好不好,即使留下个性痕迹,那也是我的痕迹,跟你没关系。”

“你?也许有你的,但我的更多、更明显。你是帮过我的忙,但我还不至于为了几十块钱的情去送命!”

真是个令人头疼的家伙。胡志远已经很不耐烦了,丁杨冲他微微摇头,然后拉过椅子坐到强超对面:“崔久道,我是不能给你多少钱,但我还是希望你跟我们合作。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才华有志气的孩子,可你并没有好好运用你的才华。”

“那是你的想法。”

“五六年前,我也跟你一样,每天跟黑客朋友们瞎混,甚至黑入一家网站,差点儿犯下大错。看到你,就像看到那时的我,我真不忍心让你这么浪下去。现在,我给你一个真正做点儿有用的事的机会,而不是虚度光阴。也许,你可以变得跟我一样。”

强超哼了一声:“我比你出色,领导。您Out了。”但很明显,丁杨描绘的“可以变得跟我一样”的前景还是打动他了。

“也许你是对的,但到目前为止,你还没让我看到你是如何出色,还不得不靠我给你洗刷盗窃嫌疑。利用你的才能做点儿有价值的事吧。”

第三章

“除了脚印,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凶手的线索。”胡志远说,“侥幸的是,肖继中遭到袭击时奋力挣扎,凶手的针头扎偏,留下一片瘀痕,否则,我们只能得出心脏病突发的结论。这正是凶手的本意。”

黎政补充:“凶手的脚印在厕所多处出现,表明他在厕所蹲守过,对被害人的行踪非常清楚。”

这是丁杨第一次参加肖继中被害案分析会。在黎政的协调下,车小宁以调查假冒伪劣产品销售线索为由成立治安侦查组,安排丁杨与孙倩倩到梅阳分局协同办案。

“我们再回顾一下,”胡志远说,“肖继中下午跟儿子通过QQ视频,儿子让他在家待着,不要出门,一旦有风吹草动就报警。晚饭后,他接了个QQ电话,通话时间五分钟,但来电是个网络号码,只能查知来自市内,无法确定地点和来电人。老人对来电随手做了笔记,标明是女声,疑似推销医疗器械的女人,但网络电话传出的也可能是电子声,不能确认对方一定是女性。随后,他便出了门,上了公交车,躲进KTV。但一路上都没有找到凶手的视频,公交监控里也没有,一般公交车只有投币处有监控,他可能是从后门上的车。”

丁杨接口说:“KTV也有后门,但没监控。凶手可能是从这里进入了KTV,蹲守厕所,是因为他对KTV熟悉,知道老人無处可躲,只能往那里去。”他的目光转向苏南,“后门附近通常会有些急不可耐的男女……”

“找到十来个,但没问出什么。”苏南说,“KTV后面是条没有路灯的小巷子,很少有人经过。我们也询问过小巷周边的住户,没人注意到那天晚上有什么异常。”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强超走了进来。“打扰一下,我的机器人搜索到一条信息,有一个论坛提到名叫‘雷神的版主,此人的技术手法跟死者接到的网络电话的个性特征相似。”

在网络上找人,可以通过他的邮件或者论坛帖子,查看他的发件时间,追踪他在哪个服务器注册,从中了解发件人的信息,并查到他发件的终端IP。按规定注册的用户,便会显示真实姓名和地址。但黑客通常使用虚拟IP,以防被人跟踪,当然也不会用真名实址注册。所以,要找到他们几乎不可能。不过,正如强超所说,每个黑客,特别是擅长编制软件的黑客,都各有各的个性特征,就像笔迹,不论你如何隐藏,点划勾撇,总会带出你的个性。

强超在论坛里发现“雷神”的踪迹后,随即将超级木马载入警用地理信息系统,键入“雷神”的个性特征,每碰到一个新的论坛,或者公号平台,或者新闻讨论组,就会拿“雷神”的特征去对号入座。

“你追踪到它在哪里了吗?”苏南问。

“对。”强超有些激动,他拿出一份打印件,“那个地址应该是有效的。你们看这条线,它代表着木马的追踪路径,一路向西,最终停留在雁麓区中部,末端那个方框里面有个问号,说明追踪的不是独立终端,而是一个虚拟系统。”

丁杨望着那个图形:“它正在移动中——如果不是车载的,就是上载了游离程序。”

苏南说:“要不我去查查看?只要它不下线,就脱离不了在线地图服务的共享环境,相信一定可以捕捉到。”

丁杨摇摇头:“能否捕捉到不重要,但一定要查明它是不是车载的,这很重要。”

苏南打了个响指马上去查实。黎政问强超:“还追踪到什么信息?”

“我破解了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的文档曾被粉碎过,恢复后发现,内容跟丁领导的报告差不多。”

“你是说我的立案报告?”丁杨问。

“对。他的资料是从网上搜集的,网址、发帖时间、发帖人,记得清清楚楚。尽管发帖人用的是网名,但如果细究,可以查出些具体的知情人。还有几段录音,听起来不连贯,不清晰,不过有些关键词可以引发一致性联想,具体地说,就是反映有人假冒康馨医疗器械,还有就是线上线下康馨产品、真假康馨产品的价格对比等等。”

丁杨疑惑地说:“老人电脑里的内容始终没有说到康馨集团有什么问题,他的被害,会不会是想搞倒康馨的人干的?老人也提到了‘魔法鹦鹉,还对它描了红,似乎与电话里的电子声有关系;还提到蒙兰兰,提到她的志愿服务协会,似乎女志愿者也跟‘魔法鹦鹉有关系。这些信息跟杀人案到底有没有关系?”

等蒙兰兰放下最后一本签名,转过脸,两人四目相对

黎政对此没有发表意见,他看了看表:“下面,我分一下工。请小崔将发现的信息分类打印;志远,你安排人逐条进行分析调查,不论与命案有没有关系,核查提到的每一件医疗器械,识别真假,对比价格,看看其中到底有什么猫儿腻;孙倩倩继续跑市场监督部门,结合志远的核查情况,跟网管办联系,比对所谓的负面新闻;丁杨,你和小崔盯住网络。”

散会后,丁杨坐着没动,强超走到门口又返转身。“老人虽然也提到‘魔法鹦鹉,但我觉得可能是你封杀的平台流出来的,跟其他的信息不一定有关系。肖继中其实并不能肯定女志愿者跟电话女声是不是一个人,我们查不到女声电话是从哪里打出来的,但每条帖子里都提到它,它一定存在,这就给我们的追踪出了难题。”

丁杨站起来:“我们不止一个难题,记得那个研究保健养生的医疗技术研究院吗,还没结果呢。还有蒙兰兰……”

说到蒙兰兰,丁杨突然想起肖可语,他已经一天多没跟她联系上了,只听黎政简单提了一句,肖可语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她要找的邮件收件人死了。她要追查的邮件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为什么黎政和胡志远对此神秘兮兮的,甚至对自己也不肯明说?

驱车从分局前往文化演艺中心的一路上,丁杨试图联系肖可语,可她的手机一直关机。到达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演出在一刻钟前就已结束。舞台出口有二三十人在那儿等着,都是些年轻男女,穿着时尚,头发颜色五花八门,都是些铁杆歌迷,有的来自志愿服务协会。

他上前问一位姑娘是否在等蒙兰兰,姑娘面露喜色,点了点头。显然蒙兰兰不会很快出来。他试探着问姑娘是不是志愿者,姑娘没有回答,不知道是对此毫不知情,还是故意回避。蒙兰兰组织的志愿者疑似参与了伪劣产品的高价推销,也许和肖继中命案有直接的关系。把两者勾连起来的,是网络电话中的曼妙女声。

警方已经找过盈盈,尽管她本人极力否认推销产品,却主动承认电话里的声音跟她很像。鉴于科技手段对声音的高度模拟,不可能完全认定曼妙女声就是盈盈的语音,不过,即便模仿,盈盈也可能是其原型。只要涉及盈盈,蒙兰兰就脱不了干系。丁杨希望蒙兰兰与此无关,但眼下的事实却让他无法說服自己。

还有封翎,演唱会后初次见面,封翎便提出送股份。这绝对不是随口一说,他的说辞一定有背后的授意,每一句话都是预先计划好的,其目的显然不是因为他在封杀负面舆情上出过力。

这时,门开了,封翎首先走了出来,心不在焉地观察着等候的人群。随即,蒙兰兰被人拥簇着出现。门口响起热烈的掌声,她也对歌迷报以微笑。但丁杨看得出,蒙兰兰疲惫不堪,比上次见面状态差多了。歌迷向她围拢过来。封翎伸出手臂,给她隔出一点儿空间。她已经精疲力尽,但仍硬挺着回应歌迷的热情,给伸过来的各类笔记本签名。

只剩下四五个人时,丁杨悄悄走进她的视野。等蒙兰兰放下最后一本签名,转过脸,两人四目相对。也许是因为突然相见,让她感到意外,甚至紧张。封翎也看到了丁杨,没有出声,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却无法掩饰他看到不速之客的不安。

“兰兰,准备好了吗?那边等着呢。”封翎说话的时候,接蒙兰兰的汽车已经停了过来。

蒙兰兰朝丁杨伸出手,抱歉地笑笑:“今天没时间聊,我回头联系你。”她狠狠掐了一下丁杨的手心,然后松开。轿车的门开了,她转身匆匆上车。

丁杨有太多的问题要跟蒙兰兰印证,但这些问题不可能在文化演艺中心的出口处得到答案,只能目送轿车的尾灯渐渐融入汉洲的夜幕中。

“没想到还能接到你的电话。”手机里传出肖可语毫不掩饰的讽刺。

丁杨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不知如何作答。分明是肖可语的手机不是不在服务区,就是关机,没想到她还倒打一耙。“你这是哪儿跟哪儿……”

“你管我在哪儿?尽管去跟老情人鸳梦重温,跟我浪费什么口水……”

这才多久啊,蒙兰兰的汽车才离开演艺中心,丁杨还站在停车场里,却有人把他们见面的事告诉了肖可语。

肖可语声音哽咽:“我还傻傻地跟着你去看什么演唱会,原来是你在我面前显摆呢。想跟我分手直说,何必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我这不为了办案嘛,哪里用下三滥手段了?”

“对,我没你精明,完全可以装出不知情的样子。你一个钻石王老五嘛,做什么不行?不用顾及我的感受,你继续编你的故事吧。”

电话挂断了,再拨,关机。

这个晚上的心情真是糟透了,丁杨灰头土脸地回到家,刚躺下,电话又响了,但不是肖可语。“丁杨,睡了吗?”

是她。他尽量平静地回答:“还没。”

几秒钟的沉默,然后她说:“我知道很晚了……”

“没关系。”

她的声音微微有点儿颤抖:“我知道你刚才有事要找我,其实,我也想跟你好好聊聊。电话里恐怕不能多说,”她的语速明显加快,“你……能来我住处吗?”

外面下着雨。这个时候,街道很空,他跟着导航,很快就找到了她的住处——一栋设计独特的山景别墅,肯定是花了大价钱。

别墅在半山腰,蒙兰兰住在三楼的一个豪华套间,两扇巨大的风景窗可以俯瞰汉洲城灯火阑珊的夜景。此刻,她疲累地坐在沙发上,用面膜敷着脸。丁杨坐在对面,静静地等待着。

沉默了几分钟,或许更久,反正丁杨觉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终于,她抬起头,朝后面拢了拢遮在脸上的头发。虽然极度疲惫,她看起来依然楚楚动人。“对不起,我走神了,想起了那些往事……”

丁杨不确定她说的往事指的是不是四年前他俩的事,因为她接下来又说:“你不知道我这几年经历的事,跟你说你都不会相信。”

丁杨没有忘记自己匆匆赶来的目的,尽量寻找得体的回答:“每一个成功者都历尽艰辛,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很努力。”

“不努力就会变成花瓶。但我说的不是努力,而是经历,是无法左右的命运。我很喜欢,甚至敬重警察,但我知道警察并非无所不能。”

丁楊默默地看着她,等着她进入主题。但她苦笑着低下头,转变了话题:“看我说到哪儿去了?还是你先说吧,你找我一定有更重要的事。”

以蒙兰兰目前的心情,恐怕不宜回答沉重的问题,丁杨想保持绅士风度:“还是你先说说吧,这几年你到底碰上了什么事情?”

“好吧。”她盯着地板,不停地用手掌把裙子抚平。“就从十七岁那年上音乐学院前的一个夏夜说起吧。那个夏夜之前,不论是童年,还是少年,我记忆中的每个日子都是幸福的。我自以为有一个和蔼的母亲,一个令人崇拜的父亲,一群对我爱护备至的朋友,生日有蛋糕,节日有鲜花、新衣服,总之无忧无虑。”

“我以前很少听你说母亲,在你父亲的百科里,好像也没有你母亲的姓名。”

她苦笑:“我母亲叫叶梅,纯粹的家庭主妇,常年足不出户。他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也从不争吵,她似乎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

“家庭?”她的表情更沉重了,“我那不是家庭,是阴谋。一个酝酿了二十几年的阴谋,终于在十七岁那个夏夜施行。甚至随后几年,我仍不知道那是个阴谋,直至封翎出现。还记得吗?四年前,你跟我闹别扭,留下一封信走了,我到处找不到你,竟然以为封翎可以代替你。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作为合伙投资人加入蒙礼勤的公司,担任副总裁,兼任我的经纪人。”

听她说“以为封翎可以代替你”,丁杨有点儿伤情,却没有真正往心里去。他只是不明白蒙兰兰怎么突然直呼父亲的名字。

“封翎风度翩翩,很有抱负。从见到我的第一天,他就疯狂地追求我,让我幸福得晕乎乎的。我以为离开了你,仍然会有真爱,我以为嫁给封翎,就可以摆脱蒙礼勤,摆脱痛苦的过去。我们几乎就要落入明星与经纪人结婚的俗套。”她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厌恶的表情,“但是,就在这时,我偷听到他与蒙礼勤的一次谈话,封翎要跟他摊牌……原来,我二十多年的成长,十七岁那年以至以后多年的屈辱都是一个天大的阴谋!”

“十七岁那年你碰到了什么事?”

她目光空洞,呆呆地注视着前方:“我……被迷奸了。”

丁杨大为震惊。

“那年,我收到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蒙礼勤看起来非常高兴,带着我出国旅游。返程途经香港……那天晚上我感觉很困,早早就睡下了。第二天醒来,下身很痛,还流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敢跟别人说。过了一天,我们回到广州……感觉跟在香港住的那晚一样。我几乎要疯了,但没想到其他方面去……”

丁杨隐隐听出些名堂。

“后来,该来月经时,没来。第二个月,还是没来,第三个月……我告诉了母亲叶梅。她苦着脸安慰我,让我再等等……这一等,肚子越来越大,眼看着无法遮掩,叶梅还忽悠我,说是不是上天给我下了龙种……接着,蒙礼勤出马,帮我请了假,接我回家养着……”

丁杨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真相呼之欲出,却又迷雾重重。

“龙种什么的我当然不信。但我又无法得知真相。就在无比痛苦和困惑中,我被送进医院里,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丁杨抬起头,看着泪流满面的女人。她勉强支撑着自己的勇气已经崩溃,坚强的外表好像伤口上的绷带一样拆除,脸上全是对自己的厌恶。

“男孩儿呢?”

“现在可能在M国,封翎跟蒙礼勤摊牌时说的。我只见过他一眼,就被人抱走了,从此再没见过他。事实上,我根本没办法带着他,潜意识里,我也希望他们把他抱走。”她转过脸去抽咽着,“我多么希望能把从前改写一遍,让我重新拥有一个小女孩儿的梦想……”

她停住了,不想再说下去。这是最后的沉默,暴风雨到来前的寂静,不管她以前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构筑了什么样的防线,现在已完全崩溃。

“你生下了孩子,”丁杨轻声问,“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大学毕了业,很高兴认识了你。我以为你能保护我,但你逃走了。”

丁杨愕然。他们相恋时,他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热衷于志愿服务的女孩儿,得知她是富豪蒙礼勤的女儿,他觉得自己高攀不起,继而发现有人在监视她,甚至监视他——他以为这是富家女应有的保护,直到不断有人隐晦地警告他离开……而现在,他只能对她说:“对不起。”

“这不怪你,是他们处心积虑要把你从我身边赶走。此后,我打定主意,把全部的精力统统倾注到演唱中,直至听到他们摊牌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才知道,因为蒙礼勤的基因问题,他和叶梅没有子女。我是被他们领养的,因为我的基因能满足他的生育条件。从领养我的那天起,他们就精心构筑了这个阴谋。十七岁那年,他在我的饮料里下了药……然后抱走孩子,送到M国。他想继续掩盖真相,他想等男孩儿长大,继承家业。男孩儿寄养的家庭是封翎的表亲……”

丁杨马上意识到,封翎来到蒙礼勤身边一定也是早有预谋的。

果然,蒙兰兰接着说:“封翎学的专业本是信息技术,后来转向智能医疗器械,因为蒙礼勤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为了上市,蒙礼勤还需要一大笔资金,封翎拉到了一位外国投资者。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蒙礼勤身边。封翎以为获得了我的心,所以孤注一掷,决定跟蒙礼勤摊牌。”说到这儿,她笑出了声,丁杨从没听过比这更像哭声的笑。“谁知道这一切都让我听见了。”

“他以孩子的秘密为要挟,要平分蒙礼勤的财产?”

她摇摇头:“他的胃口大得很,他要的是全部。”

“蒙礼勤答应了?”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答应了,我也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但他提出了一个阶段性签字的方案:封翎跟我结婚第一次签字,男孩儿进入大学第二次签字,男孩儿独立生活后,他就最后签字,移交所有财产和权力。”

“这样看起来倒还公平。”

“可对我不公平!我本来生活在蒙礼勤给我带来的屈辱中,然后又要生活在封翎给我带来的屈辱中,我不能跟封翎结婚。”

“其实,”丁杨斟酌着措辞,“蒙礼勤的三步走,是在救你。”

“不是救我,他是在自救。在他們面前,我就是一只花瓶,我的演艺活动不过是为他们提供社交保障。上流社会不是那么好进的,他们看不起暴发户,但艺术可以帮他们打开上流社会的门。”她自嘲地说,“很有讽刺意味,是不是?我不过是他们的一笔社交财富。而且,这一切我不能声张,也不敢声张。我要做一个好女儿、好歌手,作为回报,才能享有一定的自由,享有他们别有用心的爱和呵护。”

“封翎没有逼着你结婚吧?”

“暂时不会。”她说,“他们想推动康馨公司上市,首次公开发行股票之前,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你也可以等待,等待反击的机会。”

“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我的儿子就在M国!知道这一切之后,我觉得自己要疯了。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吗?”

丁杨终于明白了她约自己的目的。她的话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但,是真的吗?“你知道他寄养在哪里吗?知道那个寄养家庭的情况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只要醒着,过去的屈辱就如鲠在喉,儿子的模样时时刻刻在我眼前出现。我无法考虑别的事,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用什么方法。”她迟疑地握住丁杨的手,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有机会,我希望能帮你。”

那双手抓得更紧了。“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帮我,只有你能信任。可是,我时时刻刻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如果我设法找儿子,不可能不引起他们的怀疑……”

丁杨不想跟她商量细节问题:“我会尽力,不过,我也有件事问你。我帮康馨集团封杀了一起负面舆情,但我发现你的志愿服务协会陷入很深,我想知道,协会还是你在管理吗?跟康馨集团有没有关系?”

“如果我说没有任何关系呢?”

“我有我的发现,现在我只想听你怎么说。”

她点了点头,两手自然地松开了丁杨的手腕。他看着她,她却转过头,望着窗外汉洲迷蒙的夜空,他似乎能触摸到无尽的黑暗中她孤独的灵魂。

“你觉得我的演唱会怎么样?”她没有回答丁杨的问题。

“非常出色,全场观众为你欢呼。”

“是的,不管唱什么歌,我都是在唱自己的生活经历。”她站起来,似乎有送客的意思。“我唱歌是为了有个活下去的理由,我唱歌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进地狱。但我累了……”

勉强无益。丁杨也站起来。“那我们有空再谈,你好好休息。”

她送他出门。丁杨上车前,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停了一会儿:“今晚你不该来,丁杨。我在你身上绑了一颗炸弹,小心点儿。”

肖可语一路小跑,踩过南都广场被晨露濡湿的地面。广场右侧是气势恢宏的市府大楼,左侧的财富中心高耸入云。两幢大楼之间,树木葱郁,披绿挂彩,只偶尔可见楼宇峥嵘,乍一看,会以为那里是一座偌大的公园。其实,那里藏着肖可语的目的地——椰林健康医院。

昨天半夜黎政给她发了信息,让她采取一切必要的手段,尽快拿到邮件里的项链。她只回复了一个字:“是”。

经调看监控,保安员找到了拿着快递出现的人。那人在抢救班一鸣时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住进了这所医院。只是,那人现在或许已经出院,肖可语希望医院保存着病人的信息,这样,她就能联系上他。幸运的话,拿到项链,然后踏上归程。黎政叮嘱过:“不用跟他讲价钱,只要拿到项链,要多少钱都由局里出。”

只要能完成任务,她个人出钱肖可语都没意见。肖可语急于回家。她的心情糟透了,不仅任务不顺利,还有丁杨,一刻都不让她省心。离开才一天,就有两个电话说他跟前女友纠缠不清。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昨晚给丁杨打的那个电话,证明确有其事,尽管丁杨说是为了办案。早晨醒来,手机里的第一条未读短信,就是说他昨晚一直待在前女友的别墅里。

真是可恶!可转念一想,丁杨已经参与了分局的案子,一定没日没夜地待在机房里,哪有时间去会情人呢?更不可能在情人别墅里过夜。再打电话质问丁杨,只能把自己的心情弄得更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迅速完成任务,回到汉洲之后,再听丁杨的解释。

肖可语直奔医院的大门,在她身后的树荫下,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青年正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每所医院都人满为患,要找一个无名无姓、扭伤腿的患者,即使是这样的小医院,也要费一番工夫。好不容易找到医务科,医务科长看了肖可语的警官证,面露怀疑之色,因为证件上写的不是南都,而是汉洲。

“不知道姓名和病区,我无能为力。”科长干脆地说。

肖可语没辙了,只能溜进住院部,一个病房一个病房找,但愿那个人还没离开医院,她相信自己的记忆力,视频中的那张脸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突然,全身一阵战栗。肖可语迅速转身,推开一扇带玻璃窗的病室门,对面病床躺着的男子正是视频里拿着快递出现的人。他的右脚踝打着白色石膏,高高地翘在支撑架上。他会把项链带在身上吗?肖可语碰了碰男人的胳膊:“对不起,打扰一下。”

男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转过头盯着她亮出的警官证:“警察?”

说服一个陌生人交出值点儿钱的项链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那东西本不是他的,他心里有鬼。肖可语看了看床头的病人登记牌:陈富贵。“老陈,我要问您几个问题。我尽量长话短说,您昨天是不是去过宜梅苑?”

“我住在附近,那里有亲戚。”老陈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语气里有抵触的情绪。

肖可语马上转换话题:“你的腿伤得挺重的?”

“想救人,却把自己害了,真是倒霉透顶。”

“您这是做好事,应该提倡的。您需要垫高点儿吗?”

谁都喜欢被人关心的感觉,他下意识活动了一下脖子。肖可语立刻从旁边的病床上拿过一个枕头,帮老陈垫上。老陈仿佛感到舒服多了,满足地叹口气:“谢谢。”

“别客气。”肖可语诚恳地说,“我想知道昨天抢救老人时,还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面前一个大美女,虽然是警察,但态度这么好,老陈有火也发不出来了。“当时我正要进电梯,正好医生护士推着担架床进来,就按住电梯等着他们。一起上了楼,看到那个老人倒在地上,我想帮帮忙,就跟着医生护士过去了,但人多场面乱,不知是谁推了我一把,我就顺着消防梯滚下去了……”

“当时你手里拿着东西吗?”

老陈面带愧色:“地上有个快递,我想捡起来,结果……”

“是个项链吧?”

老陈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你知道了?”随即点点头,“盒子摔坏了,里面是条项链,我当时还喊了一句,谁的快递,里面有项链,可大家都手忙脚乱的,没人在意。”

“什么样的项链?”肖可语追问。

“样子有点儿奇怪,吊坠是一个心形白玉,里面镶了一块方形的东西,黑色的。”

肖可语马上联想到芯片。“项链现在在您手里吗?”

老陈勃然大怒:“我怎么会要一个死人的东西?而且我当时已经摔到消防梯里了!”

“没人说您拿了项链。”肖可语尽量和颜悦色,“那么,您有没有注意到,项链掉在地上,被谁拿走了?”

“一个年轻女人。”

“知道她是谁吗?”

“我哪知道?”

肖可语放下手里的纸和笔。麻烦来了,项链就这样在她眼前蒸发了。“老陈,我还要找那个年轻女人录一份证词,能不能回忆一下,那个年轻女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穿什么衣服?”

“我实在……”老陈犹豫着。

“老陈,这很重要。”看着老陈迟疑的表情,肖可语从兜里掏出两百元钱“只要是您能回忆起来的情况,什么都可以。”

老陈盯着那两张钞票说:“那个女的二十多岁,我隐约听见有人叫那个女的……”

“叫什么?”肖可语把两张钞票塞到他手里。

“丁小露。”

丁杨凌晨两点左右离开蒙兰兰的别墅,在分局机房值班床上睡了一会儿,接着捣鼓肖继中的电脑。粉碎的文件大多得到恢复,他对肖继中的联系人进行归纳分析,发现一个叫“巴比伦”的十分活跃。进一步搜索,此人真名梅亚飞,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主任。丁杨翻了翻他的发帖,涉猎非常广泛,其中有提到过“魔法鹦鹉”的,却也没说明那是什么东西。

胡志远过来询问进展,丁杨问他:“肖可语有消息吗?”

“黎局让她在找到邮件前尽量不联系。”

“为什么?万一她需要帮助怎么办?”丁杨一脸惊讶。

“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另外,出于保密考虑,她不能用不安全的手机通话。”看到丁杨焦虑的表情,胡志远安慰他,“放心吧,小肖那边没事,黎局只是出于谨慎。”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胡志远走后,丁杨更加心烦意乱。这时手机响了,是蒙兰兰。“有空吗?”蒙兰兰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我在绿汀大会堂排练。”

很明显,这是在邀请他见面。丁杨有点儿迟疑。

“你不是还有问题没问吗?你可以从后门进来,这里没有别人。”

“好。”

挂断电话,他又有点儿后悔,觉得不该轻易答应跟蒙兰兰见面。他可能已经卷进蒙家阴谋的漩涡中心,这个漩涡可能跟案件无关,只是蒙兰兰利用了他的同情心。该死!如此草率地跟昔日恋人频繁见面,活该挨肖可语的骂。

会堂里传出蒙兰兰训练有素、悠扬婉转的歌声。丁杨悄悄走进去,坐在后排。她穿着一袭白色运动服,几乎没有化妆,头发朝后梳着,扎成一个马尾。见到丁杨,蒙兰兰并没有停顿,她轻展歌喉,曼妙的歌声在厅内回旋,没有任何费力的感觉,没有丝毫不和谐的成分。

排练结束后,她从舞台上轻盈地走下来,丁杨起身相迎。她从包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黑框,深绿色镜片。“上我的車吧。”

丁杨点点头,和她一起朝后门走去。他闻到她身上玉兰香水的味道,和昨晚在别墅里一样。“你最后为什么唱了首英文歌?是为演唱会准备的?”

她狡黠地笑了笑:“专为你唱的,懂歌词的意思吗?”

丁杨迷惑地摇摇头,推开会堂的后门,让蒙兰兰先走。“我懂的英文基本局限于电脑语言。”

“《恋人协奏曲》。Be always true to me,keep this day in your heart eternally。”她打开车门,“永恒不变的爱情。”

丁杨觉得这句英文有点儿耳熟。他跟着她上了车。

“昨天你的问题没问完,”她直截了当,“现在可以问了。”

“有件事需要跟你印证一下。”丁杨硬起心肠,就像走访所有知情人一样,尽量不带感情,不带成见,“你听说过肖继中这个名字吗?为他提供志愿服务的盈盈是你们协会的。”

蒙蘭兰的目光从丁杨脸上移开。“我知道,他死了,被杀的。你……怀疑跟盈盈有关?”

“会有关吗?还有你的协会?”

“不可能。协会是个纯公益组织,每个志愿者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她们怎么可能杀人?”

“你到处参加演唱会,怎么有时间管理协会?如果盈盈平时为肖继中志愿服务,其他时候却偷偷地给他打电话,向他推销产品呢?”

蒙兰兰沉默。

“你是不是请人代管过协会?”

犹豫片刻,她说:“就算是吧,但算不上真正意义的委托,只与一个律师有过私下的协议,我相信律师事务所总归要靠谱些。”

“你说的那个事务所……”

“亚飞律师事务所。”

“梅亚飞?”丁杨想起肖继中电脑上的联系人。

蒙兰兰点头。

“你知道梅亚飞搜集了大量关于志愿协会和康馨集团的资料吗?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某个竞争对手雇佣他刺探你们的消息。”

“刺探消息?”蒙兰兰皱眉。但丁杨看得出来,她并不意外。

“梅亚飞不只是一个律师,他很擅长电脑技术,在黑客世界里有点儿小名气。”

“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是警察。”丁杨说,“有没有听说过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

“没有。”

这个回答让丁杨有些失望,但他没流露出来。“还有一个问题,”他说,“你是否知道梅亚飞的网名?”

“不知道。”

“有没有听说过‘达摩、‘雷神,或者‘巴比伦?”

“‘巴比伦……好像有点儿印象,但是在哪儿见过的想不起来了,有人用这个网名给我发过什么信息也说不定。”

“封翎会不会用到这类网名?”

蒙兰兰看上去大为震惊:“封翎?你怀疑他操纵志愿服务协会?”

“难道不可以?你是一个当红歌星,日程那么满,你的事务都需要封翎打理。”

“封翎没必要在网上故弄玄虚。他是公司的技术总监,又为我跑前跑后,如果他做了对协会不利的事,我会知道的。”她叹了口气,突然显得很疲惫。“你来看看我下午的演唱会吧,在市政大礼堂。”

丁杨有太多的理由不能去,但蒙兰兰继续说:“时间不长,就是为一个纪念活动唱开场曲,很快完事。你可以见到封翎,或许还有梅亚飞。”

陈富贵正闭眼假寐,一个人影闪进病室,轻手轻脚走近他的病床。人影掏出一个注射器,左手猛地捂住老陈的嘴,右手的注射器无声地插进了他颈上的动脉血管。陈富贵的眼睛只睁开了几秒钟,身体僵直了片刻,又软了下去……

出了医院大门,那个人又成了戴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他抬腕看手表,另一只手迅速在表盘上进行手写输入——那不是一款普通的手表,兼具移动通讯功能,电话、微信、QQ,甚至也能处理公务。这次他输入的信息是:陈富贵已干掉。

青年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向哥哥发送信息后,照例他会收到一笔不菲的奖金。表盘闪烁了一下,程序自动回复:消息已发出。

丁杨特意提前一点儿去了市政大礼堂,即便如此,赶到时礼堂里已几乎座无虚席。他在后排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给封翎发了个信息。

此前,丁杨打电话给强超,让他调查封翎跟梅亚飞的关系。强超在沿海某名牌大学毕业生名册里找到了这两个人,同届不同班,都来自汉洲,两人本科学的都是电子信息,但梅亚飞研究生读的是法律。丁杨让强超再查查他们后来的交集,这时,一个影子挡住了舞台的光线:“对不起,处理点儿事,来迟了。”

丁杨挂掉手机配合地笑笑:“打扰你工作了,经纪人够累的。”

“她也许比较喜欢你来当这个经纪人。”封翎的话里有明显的醋意,丁杨没接话。封翎继续说,“我很羡慕你,对兰兰而言,你只要在这里就够了。但我不行,我按照《优秀经纪人手册》上说的那样替她张罗这张罗那,却只是让她觉得厌烦而已。你知道兰兰每天一下舞台就穿运动衣吗,她说是留恋四年前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你们经常一起跑步、爬山、打羽毛球,对吗?你是她最留恋的那个人。”

丁杨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听这些话——但是,他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些了。他知道封翎话说得漂亮,心里一定在对他下着冷冷的诅咒。不过,随他去吧,封翎永远得不到蒙兰兰的心。

“我们已经是过去时了。”

“可兰兰不这样认为。”

丁杨淡然一笑。封翎一定在等他对这句话的反应,他却突然转了话题:“你读本科时,有一个同学叫梅亚飞?”

“哦……”封翎没想到刚才的话题没有引起丁杨的兴趣,“有这么个人,我们不是一个班,但是老乡,一入校就熟悉了,经常一起参加同乡会。你们认识?”

丁杨继续问:“你们关系不错吧?”

“谈不上好,也不坏。在外地,老乡关系你是知道的,但我们玩不到一起。你们关系很好吗?”

“只是偶尔因为案子打交道。”丁杨的回答很含糊。

“我想也是。”封翎笑着说,“你们的性格,恐怕也难得走到一起。他这人故事可多了,我们同学之间偶尔会八卦一些他的消息。”

“你的意思是说,你们现在没有联络?”

“大家各忙各的。”封翎的回答同样含糊,“有些人把职业当事业,就像你。但老梅不一样,他说他当律师就是为了赚钱,因为律师来钱快,还能让那些不懂法的人敬畏。”

“所以他一心赚钱,一心想变得令人畏惧?”

“主要是为了赚钱。现在律师的安全感只那么强,被人怕的机会恐怕不多,畏惧别人的时候倒是不少。他一直想进入上流社会,总在找成功的窍门,但他似乎有些努力过头了,这种事也需要运气,而他缺的就是运气。我刚回国时跟他见过一面,他似乎也十分泄气。”

“他还要找什么窍门呢?难道不想好好当他的律师吗?”

“这我可不知道,反正都是同学们八卦时说的。就跟他当初放弃信息技术一样,他也曾想过放弃当律师。当然,换个专業很正常,我这不也是用非所学嘛,但他是唯一一个总是把心里话大声说出来的人。”封翎笑了笑,“年轻的时候,我们大多是理想主义者,只有经过生活的磨砺,才把注意力放在别墅、豪车和美女上。至少梅亚飞没有背叛年轻时的理想,他从一开始就是以赚钱为目的……”

蒙兰兰一曲终了,接受台下献花,观众都起身鼓掌,封翎也站起身,对着舞台挥手。

根据丁小露这条线索,肖可语与相关公安户籍部门进行了沟通,落实了具体人和具体身份。丁小露竟然明里是导游,暗里是失足女,经常勾搭一些老年游客到宾馆开房。她将情况向黎政做了汇报,希望黎政能帮她协调当地警方调查丁小露的去向。但黎政对她说:“接触过班一鸣之后,明面上你已经回了汉洲,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还在南都,更不能透露那条项链的情况。这可能关系到更多老年人的生命安全,必须尽快找到项链。”

“小露?”南都旅游公司接待小姐油滑的声音在肖可语耳边回响,“我们这里有两个女孩儿叫小露呢,一个红头发,一个红粉两色头发,一个在桃意区,一个在梅城……”

梅城……肖可语突然怔住了。自己在派出所干过七八年,竟然被一个小姑娘耍了,她在打哑谜。一个在桃意区,另一个在梅城,这个梅城还有另一层意义,梅城宾馆!

她查看了南都旅游公司的接待线路,梅城是他们的对口宾馆之一。肖可语急忙打开手机导航,她太激动了,竟然没注意到,就在街对面,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青年一直在观察她。

“封翎真的这样说?理想这东西,我的认识还真是浅薄。你说,一个出生就吃不饱的人,会有怎样的理想呢?”梅亚飞说话的时候,喜欢先轻轻地抿一下嘴唇。他的头发浓密而卷曲,肤色白皙,眉毛很细,牙齿洁白整齐,一切都像经过严格的修饰和打理,衬得整张脸清秀润泽。丁杨觉得,甚至有点儿女性的阴柔。

这是毗邻中级人民法院的一个高档别墅区,建筑风格偏重欧式,贵族风胜过实用。此刻,两人坐在梅亚飞的书房里。“丁警官,我自幼失去父亲,随寡母长大,吃穿是最实际的问题,所以,我一直只相信眼睛看得见的东西。封翎总是自诩清高,他不过比别人更幸运而已。我母亲在农村吃了半辈子苦,我得让她吃饱穿暖住好。但像我们这样出身草根的人,不论怎么混,也永远属于底层。”

“你哪里算得上底层人,你只是……”丁杨揶揄,“在努力维护底层权益。”

梅亚飞居然给个针头就当棒槌:“还是你理解我。总有人说我吃了原告吃被告,或者只为钱服务,为有钱人提供服务,其实他们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他盯着丁杨,期待在他脸上看见赞同的表情。但丁杨反应平淡,他只得顺着丁杨的话接着说,“我是律师,当事人为我的劳动付钱,如此而已。可这并不代表我没有原则,保护弱者就是我的原则。当年肖继中的官司,很多人不敢接,我接了。为什么?就是出于这个原则。丁警官,肖老被害,我深感悲痛,可我实在帮不上忙……”

“你帮得上。”见他已经进了自己的套路,丁杨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对折的打印纸,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这份调解书,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梅亚飞表情尴尬:“这……不能说明什么。即使是刑事犯的免费辩护,相关部门也要为此支付劳务费,何况我是受他们聘请,为他们辩护。他们事先不谈价,事后却嫌贵,这……别说不符合法律规定,也不讲道义嘛。当时他求告无门,找上我,说好了是为他代理。真正代理的时候,却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按理说,我应该按群体收费,可他们就是不肯。肖继中坚持说他付的代理费不是指他个人,而是他们一群人。我就这样吃了哑巴亏。”

“怎么那么巧,现在付钱的人死了。”丁杨说,“那起诉讼会不会跟他的死有关?”

“即便有关,你也该去找诉讼另一方当事人。”梅亚飞对此倒是不怎么紧张,“律师只是在法庭上说几句公道话而已,只有律师被杀,还没听说过律师杀人。”

丁杨明白梅亚飞心里在想什么——警方一定没有拿到对他不利的证据,否则不会跟他到家里来聊,而是直接传唤,或者干脆拘留。丁杨手里确实没有证据,只是聊着聊着,把很多线索串连在一起,发觉它们都跟梅亚飞有着某种关系。

“听说,你对网络很在行?”丁杨转换话题。

“以前学过。”

“经常发发帖什么的?”

梅亚飞迅速瞟了丁杨一眼,不安地低下头:“可能有些不合规矩,但我只是参与讨论,大都是法律问题,当然难免涉及社会现象。”

他说得滴水不漏。赌博的人如果想靠虚张声势赢得牌局,那就注定会输。但除非你冷静且刻意地记下每个对手的行为模式,否则很难看穿高手在故弄玄虚。丁杨不想根据梅亚飞的表情、声音或肢体语言来判断他是否在说谎。“问你一个常规性问题,3月27号和28号晚上你在哪里?”

“我料到你一定会这样问,”梅亚飞笑起来,“路上我就回想过,我在家里跟……”

这时,一名老妇走进书房,一头灰白色的头发往后梳着,迈着细碎的脚步,手里端着一个果盘。“我听到喜雀叫,”她看看丁杨,“果然来了贵人。”

“妈,这位是丁警官,他想知道3月27日、28日晚上我在哪里。”

丁杨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跟老人打招呼。

“我当然记得,”老人说,“我们在一起看你那个演喜剧的朋友的谈话节目,他说话挺逗的,只是有点儿看不起我们农民。”

“他那是开玩笑。”梅亚飞说,“妈,我们还有事要说,您忙您的吧。”

等老人出去了,丁杨问:“你刚才说封翎‘幸运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说‘封翎总是自诩清高,他不过比别人更幸运而已。”

“那个啊,我是说他竟然进了康馨集团,还泡上了蒙总的女儿,大歌星,大美女。封翎可不是一个普通美女拴得住的,也只有蒙兰兰了。哦,这些话你可别跟他说啊!”

“你帮蒙兰兰打理过志愿服务协会?”

“前后打理了两年多吧。那时蒙兰兰很忙,等她的事业走上正轨后,我就移交给了封翎。”

“那么,现在是封翎在打理协会?”

“我当时是移交给了封翎,后来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封翎不看好这个协会。在他眼中,用钱做好事,比任何服务都容易收买人心。”

肖可语站在梅城宾馆1116套房门口时,手机不合时宜地发出“叮咚”声,是一个陌生号码发给她的短信:“中午,丁杨在市政大礼堂观看蒙兰兰演唱会,与封翎争风吃醋,先是相互谩骂,接着大打出手。”

肖可语越看越气,恨不得立即删掉。她将手指移向删除键时,突然想到,且不说消息是真是假,此人给她发信息,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呢?关心?幸灾乐祸?别有用心,扰乱她的心情?恐怕第三种可能性更大些……当务之急是找到项链,她不该受这些短信的影响。

套间里有人在走动,还有细碎的聊天声。她敲了敲门,里面传出带着不知何方口音的普通话:“谁?”

肖可语没出声。房门打开一条缝,探出一张老男人的脸,白多黑少的眼珠下面,吊着两个沉重的鱼泡眼袋。肖可语礼貌地笑了笑:“你好,丁小露在吗?”

那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找错房间了。”

肖可语深吸一口气,迅速把脚伸入门缝,把门挤开。老男人的眼睛瞪得老大:“你要干什么?”

她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走廊,没有人过来。如果让保安看见,铁定是要被赶出宾馆的。她掏出警官证,在老男人面前晃了一下:“警察!”

随即,肖可语猛力推开门进入房间。老男人有点儿被吓到了,惊恐地看着她:“我没干什么……”

她迅速打量一番房间,靠窗的双人床上没人,但有女人的衣服。“我是南都市公安局治安支队的,有人举报这里有嫖娼行为!”

老男人不安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浴室门,矢口否认:“警官,您搞错了吧,这里就我一个人。”

“是吗?”肖可语瞪着他,“你叫什么?”

“我……”老男人被肖可语的气势镇住了,“我这不算嫖娼,我们认识很多天了,谈朋友。”

这时,浴室门“砰”的一声开了,一个穿着浴袍的女孩儿出现在门口。女孩儿走进卧室,脸上挂着挑衅的神情。肖可语脑海里闪过陈富贵的描述,感觉面前的女孩儿就是丁小露。

“你是谁?”女孩儿质问。

“你知道我是谁。我问你,你为什么出现在宜梅苑,跟死者是什么关系?”

一旁的老男人顿时脸色煞白:“死者?”

“别听她胡说,根本没有什么死人。”女孩儿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少拿警察吓唬我,公安局里的警察我都认识!”

肖可语迟疑了一瞬,知道这个女孩儿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不如对她实话实说:“我是警察,不过,我对你和他,”她看看老男人,“我对你们干了什么不感兴趣,我只想问你,那条项链在哪儿?”

女孩儿的表情放松了一点儿:“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我只想知道那条项链在哪儿,”顿了顿,肖可语补充,“我可以花钱买。”

屋子里沉寂了片刻。女孩儿露出狡黠的笑容:“大家都说实话,事情就好办了。你打算出多少钱?”

看样子,项链就在女孩儿这里。肖可语不动声色:“我可以付你五千元。”

这是黎政出价的一半,她必须留下一点儿讲价的余地。女孩儿扬起眉毛:“挺大方的嘛,就那么一条破项链。”

“成交吗?”

女孩摇了摇头:“我倒是挺乐意的,但是……”

肖可语以为她嫌少,立即加码:“七千,我只能出这些了。”说着,肖可语把手伸进包里,准备拿现钞。只要拿到项链,她马上就可以回汉洲了。

“真可惜,早知道是这样……”女孩兒的语气很遗憾,“项链不在我手里,我把它卖掉了。”

“云都派出所有个管片民警认出了他,”苏南说,“说是在夏阳路与紫薇街交叉口多次看到过这个人,当时还以为他在搞推销呢。”

“这个律师搞第二职业?”黎政问。他专程来专案组了解情况,一起参与了他们的阶段性研究会。

“我调查了一下,那一带没有梅亚飞接手的官司,更没有朋友和亲戚……”

这时,丁杨走进门。孙倩倩跳起来,朝他挥了挥手,似乎是埋怨他这一天不见影子,到哪里去了也不跟她打招呼。

“那里有一所老年病医院,我走访了几个医生,”苏南接着说,“梅亚飞常去了解老年病,比如椎间盘突出、糖尿病等等的治疗以及护理常识。”

“不仅如此,梅亚飞还在很多医疗网站上咨询老年病的治疗方法,但他母亲身体还好,没有他咨询的那些疾病。”丁杨说,“他帮老人打的权益官司已经结案,他去了解这些,不是为了官司。”

“梅亚飞也多次去过梅阳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公司,”孙倩倩说,“他对老年医疗器械和药品特别关注,似乎有意做这方面的生意。”

“没错,”丁杨说,“从他上网的情况看,他不仅特别关注康馨医疗器械,还黑入过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的网站,盗取了不少资料。不过,这个研究所几年前就已解散,核心技术不在网上,而且他也不是唯一黑入该网站的人。”

胡志远说:“康馨集团营销部为我们传来了纸质证明,梅亚飞的第二职业果真就是推销老年医疗保健器械。”

“做康馨的营销不足为奇,”孙倩倩说,“前几年政府正式行了文,要求各行各业支持本市企业产品的销售,对不对?”

“他做的产品会不会就是你们治安打击的那种呢?”苏南问。

黎政点点头:“暂时不要惊动梅亚飞,先查产品来源,查云端医疗技术研究所,查它与市场上假冒伪劣产品的关系。”

第四章

肖可语一脸震惊地盯着丁小露:“你把戒指卖了?卖给了谁?”

“不认识。出了小区门,就碰到一个脱粉的海螺人。我不想要一个死人的东西,她却不计较,硬缠着我叫姐姐。实际上不算是卖掉的,我虽然想赚点儿小钱,却耐不住她软磨硬泡。当时正好有桩生意,”她看了身边的老男人一眼,“我没工夫跟她墨迹,干脆就给她了。早知你出这么高的价钱,我就把项链留给你了。”

“这个脱粉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到底怎么回事?”老男人扭扭捏捏地坐在床上,他的浪漫之旅莫名其妙被人毁了,到现在还摸不着头脑。他问丁小露,“你们说的是咱们在小区门口碰到的那个女孩儿吗?”

没人搭理他。肖可语继续问:“她拿了你的项链,然后去哪儿了?”

“当时她是往东边宜梅路方向走的,谁知道她要去哪儿?不过呢,我猜她或许是个彩虹屁,说起明星来头头是道,我都听不下去。”

肖可语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她叹了口气:“那个女孩儿长什么样子?”

“我说了,可能是个彩虹屁,那样子活脱脱一个韦秀娜。”

“韦秀娜?”肖可语不解。

“娜娜姐,”她用粤语说,“饰演《极品女神》的那个。不过,那女孩儿左耳朵上戴了一个怪异的耳环,感觉像是个骷髅。哦,还有,粉红色的头发,有点儿朋客味。”

“她是本地人吗?”

“肯定不是,有点儿北方口音。”

双人床突然吱吱作响,丁小露的客人大概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有点儿疲惫,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身体。肖可语转向他,用普通话问:“你也见过那个女孩儿对吗?你注意到她的什么情况吗?”

老男人犹豫着,嘴唇哆嗦了一下,又停了片刻,最后嘴里蹦出五个字,发音很古怪:“人间不值得。”

“什么?”肖可语没反应过来。

“人间不值得。”老男人用蹩脚的粤语重复道。

云端研究所的原主持人叫李致,是个海归。他在国外的研究方向就是老年西医医疗,归国后,结合中医疗法,提出了“黄帝经络疏导调理法”,专事医疗保健器械研究。他的“调理法”获得过国家科技成果奖,并成功注册了专利,获准面向社会开展临床试验。

李致最风光的时候,省长亲自到他的研究所视察,鼓励他将研究成果推向社会。他雄心勃勃,召集几个同门师兄弟,准备大干一场。但不到两年,内部产生纠纷,几个师兄弟联合起诉他不履行聘用合同。李致就是在这时认识梅亚飞的,梅亚飞帮着李致打官司。官司赢了,却得罪了所有聘用的师弟,大家纷纷离职,李致成了孤家寡人。硬挺了半年,研究所再也无法维持下去,李致不得不放弃研究方向,加盟哥哥李韩开的老年病医院。

苏南和孙倩倩就是在这家医院里找到他的,苏南递给他一张照片:“这个人你认识吗?”

看到照片,李致心里一沉,但他知道警察既然找到了这里,否认也没用。“他叫梅亚飞,我请他帮我打过官司。”

“你们还在一起干过什么?”苏南不客气地问。

“我当医生,正派行医。至于他——”李致指了指照片,“我相信,他的律师事务所也是证照齐全的。”

苏南嘿嘿一笑:“有证不假,但不代表你们不做违法的事。”

对话正朝着李致担心的方向发展,但他不能自乱阵脚。“我是一个医生,我只做我分内的事。”

“未经审批,不能对在院病人使用非准字号药品和医疗器械,既然你是医生,应该知道这个规定吧?”

李致的额头微微出汗:“这个……跟我没关系,是梅亚飞……他回收老人保健养生的医疗器械。”

“回收器械干什么?”

“不知道。他似乎对器械很感兴趣,有时来咨询我,甚至问到一些核心技术,好像很懂似的。”李致既不想说得太多,又想表现出愿意合作的样子,撇清自己的嫌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回收那些东西,其实,这事我也是听病人说的。”

“你有沒有指导病人用过那些器械?”

李致默然不答。

“医院允许病人自带药品和器械进来吗?”

李致叹了口气:“病人要带,我们制止不了,但我们会引导,告诉他们如何正确使用,怎么避免产生副作用;也告诫他们如果不听劝告,后果自负。”

“为什么不阻止?”

“我们不能强制阻止,否则,没有人会来就医。”

“都是康馨的产品吗?”

李致点点头。但苏南察觉到了什么,也许是他紧绷的颈部肌肉,也许是他眼角肌肉的微微颤抖。

“有没有其他产品?”苏南问,“有没有谁带了假冒伪劣产品进来?”

“没有!”李致急忙否认,“我绝对不会允许!我有我的底线!”

“这种情况你们有登记吗?”孙倩倩问。

“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登记随身物品时就能发现。一旦发现这样的病人,我们不做登记,建议转院,不予收治——万一出了事,我们负不起责任。”

“梅亚飞回收过假冒伪劣产品吗?”

“不清楚,在这里应该没有过。”

“你的意思是,其他地方有可能?好,那我们先去查查你近两个月收治的病人。”

李致心里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已应该闭嘴不再多说,但如果警方查出医院里出现假冒伪劣医疗器械的问题,一定难以善了。他可不敢砸了哥哥的场子。“这位女警官,”他对走在后面的孙倩倩说,“我这里真没有什么好查的,我可以再说说梅亚飞回收器械的事。”

孙倩倩偏了偏头:“说吧,看看有没有价值。”

“我知道他回收医疗器械的仓库,旁边好像还有一个加工厂,但那家厂是干什么的,我不清楚。”

戴金丝框眼镜的年轻人走出1116房间,轻轻关上屋门。他的身后,留下了两具尸体。

这是他的生意。开始时他做得小心翼翼,现在已经越来越习惯了,杀掉两个人,其实很简单。他点开腕表上的信息开关,表盘闪烁起来,他的手指在表盘上飞舞,迅速输入了几个字:丁小露已干掉。

丁杨独自坐在机房里,等待木马的追踪反馈。肖继中把一些关键信息复制到芯片上,然后粉碎了电脑上的原始文件。想要恢复这些内容不是简单的事,目前这项工作已历时二十多个小时,尚无结果。因此,肖可语的任务就显得更加重要,可肖可语那边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丁杨隐隐觉得她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更纠结的是,他没法儿打通肖可语的电话——现在能和肖可语联系的,只有黎政。

如果自己能尽快恢复肖继中的那些资料,那肖可语就没必要留在南都了。他再次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不断修正、提升自己的软件,试图加快运行速度。他打开恢复程序的状态窗口——那里有一个数字钟,显示着恢复程序运行的时间。丁杨盯着屏幕,希望能看到让人振奋的结果,可正相反,眼前的景象使他如坠冰窖,屏幕上的时间不断变化:“58S”、“59S”、“00S”、“01S”……

丁杨顿时一阵惊慌,难道对方设置的防御程序一分钟一更新?他疯狂地滚动着页面,检查屏幕上的数据,寻找任何可能被对方入侵的漏洞,却是白费力气。丁杨知道,这种情况只意味着一种可能——他的木马被对方下了“寄生虫”,防御程序与他的恢复程序共存共生。

“寄生虫”是电脑编程中最令人恼火的一个东西,不论程序编制员如何高明,也不论电脑如何高级,只要被对手“寄生”,对手也就跟着水涨船高,最终逼迫整个系统乖乖就范。

问题是,丁杨的软件都是排他性的,怎么会被寄生呢?能够寄生的代码一般都跟程序的源代码类似,有的甚至有同一性——同门师兄弟下的代码,或者盗窃了源代码的人编制的模仿代码。这样,为了找到“寄生虫”的踪迹,你必须查遍程序所有的源代码——如同在一本百科全书里找一处同音同形不同义的印刷错误一样。

让丁杨更加困惑的是,他幾天前使用过同样的恢复程序,却什么问题也没出现,为什么现在突然出现故障?他想到了恢复程序被下“寄生虫”的另外一种可能——外部力量的影响,比如盗窃源代码,更容易导致程序被寄生。他的恢复程序都是在内部机房里使用的,如果出现上述情况,那可能意味着……

他键入检测命令,电脑屏幕上飞速显示出过去几小时里所运行的命令列表。他希望这次搜索能找出原因,比如程序漏洞、劣质芯片,或者其他什么。过了一会儿,丁杨的终端机发出“嘟嘟”的响声。屏幕显示:错误代码L-14。

丁杨一时想不起L-14代表什么意思,他自己编制的程序极少出现故障,于是他找出许久不用的代码手册,浏览错误列表。很快他就查到了结果,但他并不明白——手册告诉他,错误代码L-14代表软件编制者自己给自己下了“寄生虫”。

“寄生虫”似乎在跑动,从一个程序跳到另一个程序。只要丁杨追踪某一个,它就立刻躲到另一个里。竟然连丁杨都束手无策,苏南和强超不由得面面相觑。丁杨盯着电脑屏幕喃喃自语:“可它总得有个最终的藏身之处……”

“在哪里?”苏南问。

“我再试试看。”丁杨打开一个又一个程序,手指飞快敲击键盘,突然,他的动作慢下来,仔细浏览一个文件目录,“在这儿,在查毒软件里。”

“可是,几乎每台计算机都带有查毒软件啊。”强超说。

“正是因此,对手才有意把‘寄生虫设计成查毒代码。”

苏南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它把查毒软件作为藏身之处,本身必须比查毒软件高几个等级才行,否则就被查杀了。”

丁杨把那个带有“寄生虫”的软件内容全部拷贝下来,放到一台保密单机上运行,想看看会有什么结果。他让苏南在联网机上观察,自己移到单机旁,插入U盘。可是,程序运行正常。丁杨再次检查一遍,苦笑道:“它不在里面,一定又跳到其他程序里去了,安然无恙,存活得好好的。太奇怪了,它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

丁杨转移到联网机上,登录黑客论坛,连接微电子侦探器,接着将检测程序附加在上面。他以“悠悠我心”为名注册了一个新用户,伪装成“寄生虫”程序求教者,请求论坛里的大佬们指点。

不久,屏幕上跳出一个小窗口,一个叫“叛逆者”的用户回复:“小家伙,看你诚心,什么事问我吧。”

“开始运行。”丁杨吩咐苏南。

苏南打开超级跟踪软件,显示屏上跳出警用地理系统的界面。苏南说:“正在跟踪,对方的信号一直在汉洲城里转圈……”

丁杨继续跟“叛逆者”对话。

“悠悠我心”:“大哥,我惹了个麻烦,对方在我的电脑里种了‘寄生虫。我想反过来也给对方种一个‘寄生虫,听说你是真正的高手,请你教教我。”

“叛逆者”:“要我怎么教你?”

“悠悠我心”:“卖我一个‘寄生虫,教我怎么种。”

“叛逆者”:“你惹什么麻烦了?”

丁杨看了一眼超级跟踪软件窗口,的确如苏南所说,“叛逆者”的信号在移动,不过,似乎有些规律性,总是在雁麓区八号基站附近游移。普通黑客不可能如此“不靠谱”,丁杨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叛逆者”可能就是给他的软件种“寄生虫”的黑手。这种老鹰抓兔子的手法,他十分熟悉。

“找到他的服务供应商了。”苏南说,“是无线上网服务。”

“真该死!”强超骂了一句。这意味着需要网络通讯公司帮忙确定从八号基站发射的信号到“叛逆者”接收服务器的最终连线。

苏南给雁麓区移动通讯公司打电话,安全部门的负责人随即让手下的技术人员通过八号基站对“叛逆者”的信号进行追踪。不过,雁麓区的电信线路很忙,可能需要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

论坛里的聊天在继续。

“悠悠我心”:“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他了。他先是攻击了我家公司的网站,然后就接连发生怪事。”

“叛逆者”:“你想怎么对付他?”

“悠悠我心”:“我想知道,‘寄生虫真的能左右我的电脑吗?而且还不断地从一个程序跳到另一个程序,我根本抓不住它。”

“叛逆者”:“我认为它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个传说。”

“悠悠我心”:“大哥,一定是真的。我分明见到我的文件全都被它打开了,而我压根儿什么都没动……”

“跟踪软件受阻,”苏南说,“他在反追踪。”

此刻,“叛逆者”开始运行自己的超级跟踪软件,核查丁杨的来历。但丁杨编写的匿名软件能把对方的追踪误导到南都,“叛逆者”一定是信以为真,因为他并未退出对话界面。

“叛逆者”:“你的电脑里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什么可害怕的?”

“悠悠我心”:“话可不能这么说,天天被监视着,谁受得了?”

“叛逆者”:“我可以帮你删除那个‘寄生虫,但你要交学费。”

“悠悠我心”:“钱不是问题。”

“叛逆者”:“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东西?”

对话窗口里跳出一个链接,丁杨立即复制,转移到检测盘里,然后发送给强超,让他进行解析。很快,强超的解析有结果了,对方发过来的那个链接确实包含了“寄生虫”源代码,而且正是寄生在丁杨软件里的类型。

“源代码雷同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七。”强超说,“一定是他,又当师公又做鬼。”

电话响了,是苏南的手机。他划开接听键,听了一会儿,简短问了一句:“在哪里?好,我立即让辖区派出所派人协助你们。”挂断电话,他对丁杨说,“锁定了,就在中级人民法院附近,我这就请胡大队长安排雁麓分局出警。”

丁杨点点头,继续跟“叛逆者”聊天,想稳住对方。对方只回复了三个字母:MHP。

论坛的常客们为了节约敲击键盘的时间,逐渐形成了一套只有圈里人才看得明白的缩略语,MHP的意思是“马上回到屏幕来”。苏南问:“他起疑心了?”

“连接没有关闭,也许他只是上个厕所什么的。”丁杨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叛逆者”在中級人民法院附近,难道是梅亚飞?

MHP。对话窗口的光标继续闪动着,“叛逆者”却再也没有回来。

梅亚飞坐在电脑桌前,手中紧紧攥着手机。对方又说打错了,这种电话他已接到好几个。对方没有说话,但他听见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威胁的意味尽在其中。

书房外传来洗衣机隆隆的声响,是妈妈在忙碌。妈妈来到他这里之后,他有空就回家陪妈妈,想让妈妈享受天伦之乐。但现在妈妈的话越来越少,他特地抽出时间回家,结果妈妈却跑到园子里跟花草说话,她想挖掉几棵树和一块草皮种菜。

妈妈在这里住下来,少了他很多牵挂,同样多了一份担心。他差点儿把公司搬回家里,几个员工在别墅里完全没问题。这样就再也不怕有人对妈妈不利。但回头想想,却也未必,只要心里藏着秘密,只要这秘密威胁到别人,危险总会像月亮的背面一样——看不见,但依旧存在。

窗外的草地碧绿,像上了一层油、刷了一层绿漆似的,带着丝丝不真实感。在他看来,最近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在做梦——一场噩梦。他常想,如果他没有接手肖继中的权益保护案,如果肖继中对事情的看法不是那么坚持,如果他还是把钱当作第一原则,那么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肖继中死了,看起来像是心脏病发作,梅亚飞听到这个消息,大大松了口气——转机来了,可以权当以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然而一天不到,公安又传出消息,肖继中是被杀的。他有些怨恨公安检验得太仔细了。不过,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掩耳盗铃于事无补。

“发什么呆呢?”妈妈走进书房。

“没什么,案子上的事情。”他想敷衍过去。妈妈是个识大体的人,他真想跟她说说心事,可他更怕她担心。

“我不知道你的案子办得如何,但我觉得最近周围多了些陌生人,就像电视里放的那样,是不是有人在监视你?”

“你别胡思乱想,是新搬来的邻居。”他假装轻松,但已经打定主意,还是去公司办公比较好。即便有人监视自己,也不能让妈妈发现。

“案子的事我不懂,但我知道打官司就是打人情,最重要的是讲感情、讲道理。”

“我一直是按您的教导做的。”

“你有吗?”

两人陷入静默。母亲看他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的担心正在成为现实。

丁杨驾驶汽车驶过梅雁高架桥,坐在副驾的孙倩倩向他汇报:“我搜集了一年多来的假冒伪劣产品及天价销售的举报线索,所有产品走的都是快递,所谓价格都是口头价。举报者大都在汉洲周边,跟肖继中的医疗器械来路一致。我在网上找货源、找报价,奇怪的是,那些东西并没有在网店出售。我请举报者一起上网对照,你猜怎么着?”

丁杨没说话,他早就知道。

“找不到网店,”孙倩倩说,“他们购物时看到的网店在下单付款后不见了。”

“你查询的购物单是什么时候的?”

“主要是去年,然后是今年春节期间,呈愈演愈烈之势。之后才有康馨集团负面舆情的炒作,我搞不懂的是,康馨如果认为自己是假冒伪劣产品的替罪羊,为什么不打假,只要求封杀网站呢?这是不是为我们提供了些思路?”

“说具体点儿。”

“我们一直找不到假冒伪劣产品的厂家,也找不到天价销售的人,只有莫名其妙的举报人,还有一个因举报导致的命案——但上级却并不认可这种定性。还有虚高的销售数据和志愿协会……”

丁杨瞥了孙倩倩一眼:“我也曾经是志愿协会的成员之一,我清楚他们的操作规程,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是四年前,现在可不一定,协会在做什么,蒙兰兰不一定控制得了。我认为我们应该花时间研究一下协会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们得先征求上级同意。”

“话是这么说,但他们一定不会同意。上级对涉及康馨集团的事情相当敏感,他们一方面认为康馨集团是汉洲的支柱产业之一,竭尽全力支持它,一方面更害怕挖出什么来,所以,他们宁可当睁眼瞎。”

目的地到了,丁杨停下车。“我们接手的是治安案件,不包括命案。上级给我们的任务是给康馨集团正名,我们不能逾矩。”

孙倩倩眨眨眼:“你是不是还在顾及蒙兰兰的感受?”

丁杨正要解释,却被一台缓缓驶进车位的宝马吸引住目光。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钻出来,正是梅亚飞。

“我们为什么不干脆把他抓起来?”孙倩倩问。

“仅仅是怀疑而已,‘叛逆者中途下了线,没有完全锁定。”丁杨说,“他是律师,没有确凿证据动不了他。”

梅亚飞见到两人,似乎并不吃惊,客气地带着他们进了事务所。接待室十分豪华,用的全是东南亚红木家具。中央茶桌前站着一名女子,身穿蓝白相间的套装,丁杨和孙倩倩跟着梅亚飞经过时,女子冲他们微笑致意。丁杨猜想她可能是梅亞飞的秘书之类,便主动跟她招呼,要了她的名片。她有一个比较中性的名字:周靖。

“给客人倒茶,要最好的。”梅亚飞吩咐。

“请稍等。”周靖声音婉转,姿态优雅,微微一躬身,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

进入梅亚飞的办公室,丁杨一眼便看到室内左侧角落里摆着的一张按摩椅。孙倩倩也看见了:“嗨,这不是康馨的产品吗?”

梅亚飞点点头:“要不要试试?挺舒服的。”

丁杨不想浪费时间,径直在沙发上坐下来。梅亚飞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那么,两位警官,我想你们一定不是来法律咨询的吧?”

“我们是想再次向你了解一下老人权益维护案的情况。”丁杨开门见山。

梅亚飞叹了口气,拿起手帕擦拭眼镜。“那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丁警官。你上次问起,我毫无保留,甚至不在乎律师保密原则,可是……”

“我们正在调查一宗疑似假冒伪劣医疗器械案件,有假造、有废品改造、有贴牌。前段时间,我们有两名侦查员在干休所路口一带调查,发现有人低价收购废旧医疗保健器械,并做了笔录。”孙倩倩打开案卷材料,抽出其中的一页纸放在梅亚飞面前。“请问这里说到的梅律师是不是你?”

梅亚飞像是被噎住了似的:“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

“谁知道呢?”丁杨说,“我们想了解的是,你收购的器械都去了哪儿。对了,我们还想看看你的回收仓库,你没意见吧?”

梅亚飞沉默。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想明白了,再打电话给我们。”丁杨说着站起身。他这是投石问路,梅亚飞果然叫住了他们。

“等一下!”梅亚飞一只手撑住额头,不胜烦恼的样子,“好吧,我告诉你们,我在帮康馨集团做事。”

“帮他们调查假冒伪劣产品?”

“这是他们销售部的意思,我帮着他们回收废旧产品,消除社会上对他们公司的负面影响。我相信,他们也是出于提升产品质量、维护公司声誉的目的。”

“所以你去了干休所和老年病医院?”

“干休所搞以旧换新活动,他们手里的器械大都是康馨集团赠送的体验品,没什么问题。老年病医院里的老人使用的器械五花八门,有赠品,也有自购的,但只要是康馨集团的产品,我都回收,并负责为他们维权。老人们对补贴还挺满意。”

“你回收过假冒伪劣医疗器械吗?”

“没有。为了辨识真假器械,我参加过康馨的培训,专门教授过如何识别真假产品。在回收过程中,我确实碰到过假冒的,但对方不愿意接受回收,我也没强求。至于你说的改装或以旧充新,那个我没办法辨识。”

“你跟李致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拒绝收治使用假冒伪劣医疗器械的病人?”

梅亚飞耸了耸肩:“我去他的医院回收过器械,但对于他们的收治规矩并不知情。”

看过梅亚飞的仓库,二人告辞。回去的路上,孙倩倩问丁杨:“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不完全相信。梅亚飞这种人,会为销售那点儿小钱去做回收的事?你看看他的办公室,还有他的别墅,回收产品能挣出来?”

“你怀疑他生产假冒伪劣医疗保健器械?”见丁杨打了一把方向盘,孙倩倩提醒,“这条不是回分局的路。”

“我知道,我想找个人核对一下梅亚飞的话,就是他介绍我认识梅亚飞的。”

封翎穿着蓝色工作服,戴着劳保手套,正在康馨集团的会展中心指挥工作人员拆除展台。听了丁杨的问题,他面露惊讶之色:“梅亚飞没有直接跟我联系过工作方面的事,也没有人向我报告梅亚飞在公司兼职或者领取薪金。”

他嘴里强调“我”这个字,丁杨心念一动:“那其他人呢?”

“公司下设部门比较多,我主要分管智能科技这一块,至于其他的,我不太清楚。这么说,不知你满不满意?”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你知道公司在回收废旧产品吗?”

“所知不多。那是销售部的事,董事会上提起过,智能部是反对的……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关于回收产品的事,我建议你找一下销售部。不过……”封翎的语气有点儿犹豫,“有一件小事,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我不确定。”

“那就说吧。”

“两个月前,下属向我汇报工作。一般来说,汇报的都是关于智能技术方面的事情,不会涉及销售,除非关系到技术问题……智能部主管在例行回访客户时,发现两台器械是经过改造和维修后销售的,销售人竟然是梅亚飞。我让他们不要张扬,直接给亚飞打电话。梅亚飞解释说,他那不是销售,是义务维修。当时我也没多想,关照他以后有什么技术问题,直接交给我们就可以……刚才你提起梅亚飞,我就突然想起这件事,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汽车沿文史路行驶,丁杨给梅亚飞的事务所打电话,想跟他核实这件事。周靖告诉他,客户约梅亚飞打网球,在桃花大道的梅溪会所。

梅溪会所是一座奢华别墅,依新体育中心而建,格局与体育场馆类似,但不属于体育中心的公共建筑。网球场里有几名男子隔着大网挥拍厮杀,其中之一正是网管办顾问江心洲。他放下拍子走了过来,毫不避讳地跟孙倩倩招呼。

“又见面了,丁警官。”另一个自然是梅亚飞,他往左侧的皮椅指了指,有意避开江心洲和孙倩倩。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丁杨说,“想不想去公安局接受讯问?”

梅亚飞脸上的微笑瞬间蒸发:“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们说谎,你才是出售改装医疗器械谋取暴利的人。”

梅亚飞迅速看了周围一眼,似乎没人注意他和丁杨。他压低声音:“你不能在这里把我带走,而且当着他们的面……”

“他们怎么啦?”丁杨问。越过梅亚飞的肩膀望去,他看见江心洲正跟孙倩倩手拉着手。

“不管你想查什么我都乐意合作,可是你不能把我毁了,这些人都是我最重要的关系。”

“亚飞,我们还继续吗?”一个高昂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是江心洲。

丁楊不知道梅亚飞所谓“最重要的关系”的定义是什么,转念又想,如果同意梅亚飞的要求能够换来线索,那也值得。“好,”丁杨说,“我们可以离开,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如果你不能说服我,我们的警车会开到你的事务所门口,还会打开扩音器找你。”

丁杨和孙倩倩回到车上,孙倩倩明显很不满意:“就这样走了?”

“他提供了能证明他无辜的证据。”丁杨长出一口气,今天这么来回奔波,够累的。

“一面之辞。”

“出于公益目的,对医疗器械进行改装和维修,这个说辞我们暂时无法反驳。他是律师,我们不能仅依据厂家未经调查的一句话就将他带回公安局讯问,这违反了律师保护条例。再者,我们暂时没办法把命案跟他的官司、跟他回收器械联系在一起,梅亚飞知道这一点,所以我不能带走他。”

“那……我们就这样什么都做不了啊?”孙倩倩提高了嗓门。

丁杨一怔,这一瞬间,他觉得她说得完全正确。

“对不起,是我太焦躁了……今天,很奇怪,看到江心洲令我很不舒服。”孙倩倩一副烦恼的样子。

孙倩倩从未跟丁杨说过她与江心洲的感情,丁杨也从没跟她说破,其实江心洲对肖可语更感兴趣。丁杨挂上挡,猛踩油门,汽车狂吼一声,冲上了公路。

“你今天有没有跟可语姐联系?”孙倩倩问。

丁杨心里微微一震,车速降下来。他似乎有几百年没跟肖可语联系上了。

手机剧烈震动起来,是苏南。“强超刚刚在肖继中的电脑里找到另一条联络轨迹,联络人就是梅亚飞,他们讨论到医疗保健器械的事情,不过两人的意见并不一致。他们两人都在调查医疗器械的市场销售情况,而且都偏重于假冒伪劣产品,肖继中似乎发现了梅亚飞以此谋利,多次质问他,两人因此产生了纠纷。梅亚飞提出跟肖老分享利润,肖老拒绝了。”

“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如果你不希望别人发现你,你就绝对不会在网上谈论某些事情,只要看过犯罪电影的都知道。梅亚飞可是一个律师。”

丁杨觉得苏南的看法很有趣。“也可能他事先没估计到会出问题,更别说是命案了。”

“当然有这种可能,但我觉得一个律师绝对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犯低级错误,他似乎在引导我们调查他。”

“为什么?”尽管这么问,但丁杨倾向于认同这个说法。

“也许是自信,或者自恋,自己设计一个游戏,扮演所向无敌的主角。”

“我跟他见过两次面,倒没这感觉。不过,他承认回收器械、维修器械的事,只是否认营利。”

“我也找人问了这事。”苏南说,“那些老人跟梅亚飞挺熟悉,说是公益性的,提供了电子凭据。他们的销售、回收、维修都记录在电脑里,除了零件更换,其他都是无偿的。”

“有梅亚飞的名字吧?”

“找到三处,两次回收,一次维修。他好像挺在行的。”

“没有收钱记录?”

“收钱的似乎是别的人。”

“谁?”

“暂未查实,看起来像个网名。”

挂上电话,丁杨知道该自己出马了,既然有电子证据,那就好办了。

“我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前方是一个地铁站,站口拥挤着一群少年。肖可语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千万分之一的机会。少年们一起吵吵嚷嚷下了地铁,这其中,有一抹粉红在跳跃——自上往下越来越浅的头发,还有骷髅形状的耳环。

她立刻跟了下去。地铁里人潮拥挤,她很快失去了目标。也或者是我看错了?肖可语不禁怀疑自己。

身边一群少年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韦秀娜的演唱会,肖可语冷静下来,决定先听清演唱会在哪里举行。目标有了,出站口定了,找人的方向就准了。果然,在几条廊柱之外,她看见了那个粉红头发。

终于找到你了!她向粉红头发挤过去,暗忖着该怎么跟对方打交道。这时,列车进站,雪亮的灯光照过来,粉红头发的脸被照亮了。肖可语目瞪口呆。她的目标应该是个女孩儿,可眼前这位的脸上却有一圈浓密的胡茬。

车门打开,那群少年嘻嘻哈哈挤上车,肖可语愣怔片刻,在车门关闭前,也挤了上去。这时她才注意到,车厢里尽是些头发五颜六色的少年,粉红色的不止一个两个,只是深浅不同而已,而且几乎人人都戴着骷髅耳环。

她一脸沮丧地看着那一片粉红,问身边的一个少年:“你们的头发怎么会弄成这样?”

“宗少十五周年祭。”少年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宗少知道吗?”

肖可语茫然摇头。

“给你科普一下,宗少是上世纪拥有广泛影响力的乐坛巨星,十五年前跳楼死了,今天是他的周年纪念。宗少自杀时,歌迷们就是留这种发型开的纪念会。”

丁小露说过,那女孩儿是韦秀娜的彩虹屁,可没说是宗少的彩虹屁。肖可语在想,是不是应该下站就下车。

“今晚娜娜开演唱会纪念宗少,这里所有人都是去看演出的。”少年继续说。

肖可语指着少年的耳环:“你这骷髅是怎么来的?”

少年开心大笑:“你不知道?美女,去了演唱会现场你就知道啦。”

“如果还有人在找那串项链怎么办?”丁杨不安地问,“肖可语会不会有危险?”

黎政摇摇头:“不会。肖继中的留言只有我知道,快递,特别是项链里夹带芯片,我只告诉了可语。对于当地警方,也只说可语是班一鸣的亲戚。”

“可是,为什么不让可语使用手机呢?这不是截断了她跟外界的联系吗?”

“也是为了防止泄密。”黎政说,“不妨告诉你,肖继中被害前报过警,但手机刚接通就中断了,原因是基站受到莫名干扰。我们怀疑……”

“有人入侵基站?”丁杨着急了,“这跟去年的诈骗杀人如出一辙!可语她……”

黎政将手搭到丁杨的肩膀上。“放心,没人知道可语的行踪。一旦有危险的苗头,我会跟当地警方联系。”

“可是黎局……”

有人敲机房的玻璃门,强超在门口探头探脑。这小子昨天一整天都没露面,丁杨到处找不到他。但现在,丁杨不想被别人打扰,他愠怒地瞪了强超一眼,示意他等会儿再来。

黎政说:“你不用着急,如果可语找到肖继中寄出去的芯片,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丁杨摇摇头:“恐怕没这么简单。可语去了这么久,一直没有消息,一定遇到了麻烦。而且,问题不仅仅在电脑里。我这两天进行了摸底调查,了解到一些关于回收、维护器械方面的情况。我准备对所有銷售商和集团购买客户的电脑进行一次突击检查,印证相关数据。但电话销售这一块,完全没有头绪,愈发加深了我的怀疑,传闻中的‘魔法鹦鹉恐怕不是空穴来风,负面舆情里提到的问题不是完全没有依据的。”

“你认为销售电话是‘魔法鹦鹉打的?”

“我们最好两条腿走路。”丁杨说,“您再加派一组人前去配合可语追查芯片,我们加紧调查,线上线下同时进行。”

黎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不过,‘魔法鹦鹉的情况不能对外透露,以防万一。”

丁杨明白领导的意思。据论坛爆料,“魔法鹦鹉”是一个带游离功能的盗打移动电话程序。也许这个说法不十分准确,丁杨遇到的情况表明,这个程序要高级得多、智能得多。不知为什么,丁杨对“魔法鹦鹉”心里没底。

“强超这小伙子怎么样?”黎政看了看门口。

丁杨这才发现,强超居然还在门口晃悠。

“如果他发现了‘魔法鹦鹉的踪迹,你就装着不知道,让他自主追踪下去。”黎政压低声音,“但要敲打敲打他,做好保密工作,消息不能从你们这里传出去。”

丁杨深吸一口气,摁下电子开关,机房的玻璃门滑向两边。强超有点儿拘谨地走进来,对黎政鞠了一躬:“领导,抱歉打扰,我在网上发现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丁杨随手递给他一瓶饮料。

“啊,谢谢丁哥。”强超点头哈腰,眼睛却不敢与丁杨对视。“丁哥、黎局,我发现了一个盗打电话程序,游离的,在肖老和梅亚飞的电脑里都有痕迹。”

黎政来了兴趣:“你是说跟命案有关?”

“是,丁哥怀疑肖老可能是因为举报假冒伪劣器械被杀的,昨天我在肖老的电脑和梅亚飞的网站里运行了游离软件探测器,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有点儿像你在杀毒软件里发现的那个寄生代码。我对这段代码进行了追踪,发现它是在梅亚飞的电脑里生成的。”

“这是个好消息,”丁杨上下打量强超,“肯定费了不少工夫吧?看你脸色不好,先回去休息吧。”

“丁哥,我不累,跟着你,我学到了不少东西……”说着,强超坐到了电脑前。

丁杨有些恼火,他跟黎政的话还没说完,但又不能当着强超说。他只得冲强超使眼色:“你先去歇会儿,等这边处理好了,我再请你回来。”

强超十分不情愿地放下鼠标,离开前,他对丁杨嘟囔了一句:“程序有循环功能,你一定要小心定位,别被它蒙骗过去。”

走出机房,强超战战兢兢。丁杨终于听懂了他刚才的话。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有意那么说的:“昨天我在肖老的电脑和梅亚飞的网站里运行了游离软件探测器”。昨天他没有来分局机房,怎么在肖老的电脑里运行软件呢?聪明如丁杨,怎么会听不出这其中的玄机?

他是被逼的。昨天他没来机房,是因为遭到了绑架。绑架者强迫他往梅亚飞的网站里植入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电子票据,有意让苏南发现;还在他身上装了窃听器,让他当着丁杨的面,将游离代码的事嫁祸给梅亚飞。绑架者让他做的事,他都做到了。被丁杨赶出机房,下一步计划无法实施,不是他的责任。

他暗暗祈祷,但愿绑架者不会产生怀疑。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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