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
我小时候无数次思考过自己的身世,并且,与其他小孩不同的是,我的思考显然要有理有据得多……在我漫长的成长期里,我妈无私地为我购买了“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真人体验版,并不厌其烦地升级武器装备。
其实有时候想想,这似乎也不能全怪我妈,大抵是自然属性决定了我骨骼清奇,自成一派。我曾经长久地认为,公鸡和母鸡长得不同,所以公鸡不能下蛋,公鸭和母鸭看起来却完全一样,所以公鸭可以下蛋。至于核桃、板栗之类的果实长出来的时候就应该是超市里的样子,而红枣的一生都是充满皱纹的。
如果以上还能勉强归因于我年少无知,那么小学毕业班会那天,我听着同学们口中蹦出诸如科学家、天文学家、地理学家等陌生的高级词语,茫茫然上了台,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要成为一名发明家”,我妈还没来得及放松,我接下来的话便已脱口而出,我说“我要发明一种可以像香蕉一样剥皮的土豆”,这就不可饶恕了。
如果说我的这一切在我那做大厨的老爸眼里就像一首天真质朴的诗,那在我妈眼里就是“无药可救症候群”的资深成员,哪怕,她是他们医院里最好的外科医生。
我妈聪明、美丽、反应迅捷又有毅力,如果说她像一只俊逸迅猛的狼,那我就是一只傻哈士奇。更让人悲伤的是,我连哈士奇的欢脱都没有。
我和所有青春期的少女一样,恼恨需要跑步的课间操和体育课,于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向我妈提出想要个病假证明。我妈夹菜的动作都变成了慢镜头,我额头的冷汗也一层层不由自主地渗出,然后我妈放下筷子,瞟了我一眼,说:“明天开始我监督你跑步。”
北方的冬季,空气凛冽而稀薄。两圈下来,我整个胸腔已经炸裂般疼痛。正巧对门的胖婶拎着给自己闺女买的豆浆、油条回来,笑着跟我妈寒暄。我忽然就觉得许多委屈一同涌上心头,鼻子一酸哭了出来。我一边跑一边哭,我妈却只管冷眼看着,丝毫没有让我停下来的意思。
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强迫我做不擅长的事,也很想把这份冷漠狠心归因于她的职业,可事实是我见过她拿着小玩具哄生病的小朋友,见过她把整只乌鸡捞出来送给病人。我无数次透过病房门上小小的玻璃窗看她查房,无数次从心底生出隐秘的愿望……自己也可以大病一场,去换取片刻的疼爱。
我上高二那年,跑步已成为一种习惯,早已无须我妈监督。她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忙了,我们一家三口有了闲庭漫步的时候。那一年我心情大好,爱上了靠窗的座位,因为午后的篮球场上总有那位高三学长的身影……
一个美好的周末,我蹑手蹑脚准备溜出门去,却忽然觉得脊背一凉。我妈风平浪静地说: “我的化妆品不适合你,尤其是深色的口红,会让你看起来像是中了剧毒的丧尸。”
我刚要跳脚,我妈忽然一脸纯良地笑了起来,说:“反正我也闲着,不如我帮你吧。”我虽心有疑虑,但考虑到我妈的化妆技艺的确不错,到底还是坐了下来。
我妈一面帮我扫开粉底, 一面轻描淡写地开口:“是什么样的男生呀?不如请到我们家里,让你爸下厨……吃西餐怎么样?”
我猛地睁开眼睛,慌慌张张地说:“不、不用了吧。”
我妈又露出了那慈祥的微笑,说:“没关系啊,我跟你爸也是上学时候认识的,我们开明得很。”
我在她溫柔的笑容里晕头转向,竟一脸懵懂地点了头。
好在学长谦恭有礼,吃饭时,一开始也是其乐融融。我爸端上红酒鹅肝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学长脸上惊喜的表情。我妈忽然狡黠地笑了,话题就此开始,从鹅肝的营养过渡到了鹅的生理构造,从肌理聊到神经,再从血管说到脏器,我妈绘声绘色地开展她的现场教学。学长的脸色却在一点点变绿,最后终于演变成“停杯投箸不能食”。如果说从前他看我就好比是杯中美酒,那么从那一刻起,我在他眼中便像是那只鹅了。
我对自己的初恋有过许多种猜想,然而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这结局。
一年后,我就发现了报复我妈的最好方式。走出高考考场,我昂然站在我妈面前,宣布已准备好放弃所有志愿,像老爸一样去当厨师。
没想到的是,连一向开明的老爸也反对我的这个选择。
我跟我妈僵持不下,那几天她的脸色尤为难看,然后她第一次跟我妥协,说: “离报志愿还有段时间,你既然想当厨师就先去实习试试吧。”
我爸帮忙找了大学城附近的一个小餐馆,让我从服务员干起。我一天下来几乎连坐的时间都没有,晚餐总在8点以后才能吃,一盆麻婆豆腐6个人分,远没有我想象的丰盛。更让我心灰意冷的是,我渐渐发现忙碌在小食肆里的人们无一不是为生活所苦的模样,全然没有我爸烹饪时闲适满足的样子。这样的生活我很快就吃不消了,我总以为自己就快实现生病的愿望了,却想不到住院的人会是我妈。
我冲进医院的时候,我妈正靠在病床上和她昔日的病人们谈笑风生。我抬手抹了下脸,这才发现冰冰凉凉的满是泪。我妈笑了,说:“快别哭了,本来就丑,一哭就更丑了。”她一说完,我哭得更大声了。
我妈伸出手,让我坐在她床边,柔声细语地说:“不是什么要紧的病,肺动脉瓣和主动脉瓣狭窄,心室发育不良,从前手术过,问题不大。”我完全听不懂她的专业术语,但忽然明白她从前为什么只是督促我跑步,为什么近几年工作不断放缓,为什么我高考后和她起冲突时她的脸色那么不好……
我说: “ 妈, 我不想当厨师了, 咱们回家吧。”我妈伸手擦了擦我的脸,说:“都多大了,还哭得像个小孩,不过你小时候倒是没这么在我面前哭过。”
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我妈叹了口气,说:“这些年,也是我不好,从来没问过你想要什么,一直用我认为好的方式对你。你心里怪不怪我?”
我只觉得鼻头发酸,内心汹涌,说:“妈,为什么你反对我高中谈恋爱?你跟爸爸不也是上学时就在一起了吗?”
我妈笑了笑,说:“我不是反对你谈恋爱,只是出道测试题。如果他连你未来可能的职业或从我这儿感受到的那么一点点阻力都克服不了,那我不相信他能跟你一起面对以后的人生。”
我妈看着我,又说:“以前你爸没成为主厨的时候旁人都说我是下嫁,说拿手术刀的怎么能和拿盐鸡的过到一起?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像你爸这样的人,不被他人束缚,爱惜家庭,支持伴侣,能执着地追求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是多么可贵。”
我妈话还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了轻咳声,我爸拎着刚煲好的汤笑着走进来,说: “怎么样,闺女,崇拜我吧?”
那一年的高考志愿,我在爸妈的支持下,报了自己喜欢的中文系。
18岁的夏天,我抱着烫金的录取通知书站在我妈面前,说:“妈,其实这些年里我也从没问过你想要什么。”
我妈柔和地笑了,说:“我们都是‘云深不知处。”
我喜欢这句“云深不知处”,也喜欢如今柔软温暖的妈。也许这世上最困难的事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我们总在用“想当然”去苛求最亲近的人,期望着“我不说,你也会懂”的情感关系,我们所不知道的是,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需要用沟通做桥梁,也都需要悉心维护,用心回馈。
我看着不远处散步的老爸老妈,忽然觉得无比庆幸。还好,我们都还有时间,有时间去拨开云雾,有时间去细吐心事,有时间去看清对方想要的,而不是我们想给的。
转瞬间,一场大雨瓢泼而至,我本能地奔向我妈手上的太阳伞,却不料她竟迅捷地把伞遮过我爸头顶,硬生生把我挤了出来。
大雨模糊了我的眼睛, 还是我爸心疼我,说:“给闺女也挡点儿吧。”我感激涕零,正要向伞下挤去,我爸那温润的声音却如惊雷般将我劈中,他说:“要是脑袋进了水就不大好了。”
我妈依旧是睥睨的姿态,不以为意道:“不怕的,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我想,关于身世的谜团可能要永远困扰着我了。
//摘自《哲思》2020年第5期,尧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