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飞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汗津津的,像一节刚出水的藕。我们跟六年级踢了一场分组对抗,4∶2,我们赢。小飞贡献了三个进球,其中一脚凌空抽射尤其精彩。那个球是我传的。我在五(一)班,小飞在五(三)班。
我爸当初把我塞进足球队,无非是希望我多运动,少生点病。足球队每天放学后训练,先跑圈,再练传球、带球、射门,最后是分组对抗。一年多时间,我从替补的替补,一步步踢上主力。小飞不一样,小飞从一开始就是球星。他速度快,技术好,带球像一阵风。
我们训练时,总有几个女生站在场边,高年级、低年级的都有,她们是专门来看小飞的。前几天我们训练完回家,孙琳正站在校门口。孙琳是五(四)班的,属于那种好看到飞扬跋扈的女生,歌也唱得好听,参加过全县的文艺会演。孙琳见到小飞,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巴掌,随即转身就走。我们看呆了,这不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吗?我们都羡慕地看着小飞,小飞苦笑着摊手,说:“是她自己要分手的,我说好,她又跑来打我。”
赢了球,小飞很高兴,主动提出请大家喝汽水。我们喝着汽水走回家,一路聊着范志毅和宿茂臻谁更厉害。小镇邻近上海,有不少申花队的拥趸。小飞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得意地说:“你们不知道,巴塞罗那队新出来一个光头,叫罗纳尔多,那才叫厉害,带起球来拉都拉不住,想犯规都犯不着,我很看好他。”
我和小飞顺路,我回卫生院宿舍,他回溪新村。快到小飞家时,他压低了声音:“路小霸,我们是兄弟不? ”
我说:“当然。”
“那你替我传个字条吧。”
我说:“没问题,给谁?”
小飞说:“给你们班的阿愿。”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没说话。小飞从书包里掏出一枚叠成百叶包的字条,递给我,眨眨眼说:“不准偷看。”
我和阿愿都是在卫生院的宿舍长大的,她爸是内科医生。阿愿的妈妈挺喜欢我,老叫我去他们家玩,以前还拿我开玩笑——“路小霸,长大了讨我们阿愿当娘子好不好?”我慌忙摆手,心里却说,好的好的。阿愿听到了,脸板下来,嘴里哼一声,“谁要嫁给他。”或者,“我才不给这笨蛋当娘子呢。”
再后来,小海来问我:“路小霸,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摇头说:“没有吧。你呢?”
小海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我喜欢阿愿。”
我想了想,阿愿好像是不错。人长得好看不说,成绩也好,更重要的是,她愿意借作业给我抄,虽然有时候有点凶,打人比较疼。我对小海说:“我也喜欢阿愿。”
“真的呀?”
“嗯,真的。”
我俩互相看了一眼,开心地笑了。
有一件事能说明小海对阿愿的感情。那天放学路上,阿愿走着走着,突然摔了一跤,不是那种优雅的跌倒,而是直接面孔朝下,“啪”一声,狗吃屎。你见过漂亮的女孩“狗吃屎”吗?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就像谁都没见过她们流黄鼻涕一样。漂亮的女孩即使伤风感冒了,也只流清水鼻涕。我和车小匪在一旁笑得肚子疼,小海也笑。然后他跑过去,想要扶起阿愿。阿愿对他说:“滚。”我和车小匪笑得更厉害了。
车小匪说,他在住院部顶楼发现了一个秘密仓库,大门用链条锁着,正好可以钻进去一个小学生。小海说,可能是藏死人的地方。我们都很兴奋。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们打算偷偷溜进那间仓库,阿愿听说了,硬要跟我们一起去。不敢开灯,我们摸索着往里走,越走越黑,越走越冷。我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阿愿一下子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黑暗中,听见她短促的呼吸。我想,如果真的有鬼或电影里的那种僵尸出来,我会保护阿愿的。走了一圈,没看见死人,只找到一些胡乱堆放的床单、热水瓶和折叠床。从仓库出来,三点半的阳光猛烈地打在脸上,像电影散场。不知什么时候阿愿松開了手,她不满地说:“你们男生真无聊,我不跟你们玩了。”
我一口气跑回家,拆百叶包的时候,手忍不住地抖。我知道这么做很不地道,不上台面,但那时我已经顾不上了。字条里是一句歌词,显而易见是喜欢的意思,后面写着小飞的名字。
我想象阿愿看到字条时的表情,我有一点害怕,怕她从此喜欢上小飞——谁会不喜欢一个足球明星呢,何况长得还帅——然后被伤害,被辜负,像小飞的前女友们那样,在校门口守着负心人。想到阿愿伤心的样子,我也难过起来,到那时,我该怎么办呢?我想到了小海,小海怎么办?
第二天,我跑去问小海:“你还喜欢阿愿不?”
“喜欢呀,”小海快乐地说,“喜欢一个人多好。”
那么,我支支吾吾:“我是讲如果,有人向阿愿表白怎么办?”
小海转头看我,眼睛里没有一丝的忧愁:“没关系,你去好了。”
“不是,”我连忙解释,“不是我……”
小海笑了:“你好好把握,不管你成不成,我以后还可以继续喜欢阿愿的,对吗?”
我愣了愣,只好说:“对的。”
小海拍拍我的肩,走了。
我攥着这该死的字条,坐在课堂上发呆,阿愿就在离我三米不到的地方。我想起黑暗中阿愿的手,柔软、温热的手。我很想把字条撕了,冲进马桶,然后拍拍屁股,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是,以后还怎么见小飞,还怎么一起踢球?我突然一阵难过,恨小飞,那么多女生,他偏偏去喜欢阿愿,也恨自己,没有小飞那样的勇气。
母老虎悄无声息地靠过来。
母老虎是我们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在一篇题为《我的老师》的作文里,我这样写:刘老师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她对我们的要求十分严格……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如狼似虎”大概就是凶巴巴的意思。然后我写她备课多么认真,批改作业多么一丝不苟……这些都不重要了。后来我知道,這篇作文像情报一样,在男老师中秘密传阅。谢天谢地,没人敢告诉母老虎本人。但从那以后,“母老虎”这个绰号还是流传开了。
母老虎喝道:“拿出来!”我吓了一跳,赶紧把字条往袖口里塞。母老虎伸手,“嗤”的一声,撕下大半截。她拆开字条,念道:“你穿的衣裳,很普通但很漂亮;这晚霞,这时光,你可会淡忘?”
大家都哄笑起来,小海也在笑。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就像那句话真的是我写的一样。我这才发现,有小飞名字的那小半截还捏在我手里。母老虎嘲讽地问:“什么意思?”我低下头,说:“没什么意思。”母老虎问:“写给谁的?”我朝阿愿看去,她正跟大家一起,兴致盎然地看好戏。目光交接,她像意识到了什么,笑容僵住了。
母老虎拔高了音量:“讲呀,写给谁的?”
我脑子一热,血往上涌,大声说:“写给阿愿的。”
全班炸锅了。阿愿捂住嘴,那眼神像中了一枪。随后她埋下头去,肩膀一耸一耸的,任凭周围几个男生拍手怪叫。“啪!”一记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火辣辣地疼。“不学好!”母老虎愤怒了,“字条我交给你家长,另外,罚你做一礼拜的值日,从今天开始。”
中午回家吃饭时,我爸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把剩下的半截字条拿给他看。我爸皱着眉说:“怎么不跟刘老师讲?”
我嗫嚅,说不能出卖朋友嘛。我爸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小飞亲热地朝我跑来,“好兄弟,够意思,听说你让母老虎骂惨了,还被罚做值日,到底没把我供出来。”
我强颜欢笑:“没什么,兄弟嘛,何况本来就是我不小心。”
“还得多谢你的不小心,”小飞说,“其实嘛,那张字条不给阿愿更好。”
“为什么?”
小飞抓耳挠腮:“就是,那个,我跟孙琳和好了。”
我头皮炸了。
“哎呀,分手也是她要分,和好也是她要和,我有什么办法?”小飞很无辜,“这样,我每天找两个小弟来帮你扫地,可以不?”
我垂头丧气地回家,阿愿在宿舍大院门口堵着我。她的脸蛋红扑扑的,比平时更好看了。
“你个笨蛋,干吗写这种莫名其妙的话给我?”她气汹汹地说, “ 这下好了, 我的名声都让你毁啦。”
看着阿愿生气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来。
“你还笑!”阿愿更气了,用力地打了我一拳。我的半边胳膊立马酥麻了。
“这次不算,回去重新写,不准抄歌词,不准再给母老虎抓住了,听见没?”阿愿恶狠狠地说,“写得好,我就原谅你。”
//摘自“ONE·一个”,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