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斯诗作中的“盛唐情怀”

2020-01-11 01:10窦知远唐燮军
文教资料 2020年25期

窦知远 唐燮军

摘   要: 在唐史与唐诗的时代划分中,“盛唐”一直是为后世津津乐道、反复研究的一个时期。盛唐时代,唐朝的国力达到巅峰,反映在诗歌创作中,便是对这一时期国家、社会、人文等诸多方面的赞颂和描摹。中唐以降,唐朝国力大不如前,但对“盛唐”的追忆和缅怀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仍然是唐诗创作的主要内容。项斯作为中晚唐时期较有影响力的诗人之一,不乏追忆往昔、抒发“盛唐情怀”的作品,这值得研究。

关键词: 项斯   盛唐情懷   诗歌赏析

项斯,字子迁,号纯一,浙江仙居人,会昌四年(844)擢进士第,官终丹徒尉。这位中晚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尚有88首诗借由《全唐诗》的著录流传至今。从存诗数量及后世影响来看,项斯远不能与李白、杜甫等盛唐诗人相比,甚至不及同时期的杜牧等人,但这并不影响项斯在中晚唐诗坛上的地位。国子祭酒杨敬之曾赠诗云:“几度见君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1](105)成语“逢人说项”即来源于此。项斯的诗作,除描写个人遭逢际遇、抒发个人感情外,对盛唐的繁荣景象也有细致的刻画和追忆。可以说,“盛唐情怀”是项斯诗作的一大特点。

关于中晚唐诗歌中的“盛唐情怀”书写,已有姚锦祥等学者对此做了研究,有《唐诗里的盛唐气象》[2](22-25)等论文发表,文中着重对唐诗所描写的盛唐时期的社会、经济、文化、生活诸方面做了辨析;李芳民[3]、魏景波[4]等人带领研究团队在这一方面提出了独到的研讨和见解。但他们仅将“盛唐”作为一种文学意象进行讨论,所选作品较为广泛,不拘于一时,涉及某位具体作者的作品集中予以研究的情况较为少见。另一方面,学界对于项斯的研究,多集中于其生平事迹或诗歌总体的水平成就等方向。叶哲明《项斯生平及其诗歌成就》[5](376-381)一文,对项斯的诗作给出了“以朴素又清丽的文字语言,在景物和情感的交融中,含蓄细腻地抒发自己情怀,寄寓和展示内心的感受和希望”[5](380)这样中肯客观的评价。然而,项斯作为中晚唐时期的诗人,他的许多诗作不仅抒发了个人的际遇和心境,更将这份情怀上升到对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书写层面,最具代表性的是他大量抒发“盛唐情怀”的作品。纵观以往,学术界对项斯诗作中的“盛唐情怀”书写尚缺少研究和讨论,项斯在中晚唐诗坛上的重要地位是无法被忽视的,他理应在中晚唐时期盛行的追忆盛唐的诗歌创作的浪潮中占有一席之地。兹拟以《经李白墓》《长安退将》《舜城怀古》三篇为例,简要分析项斯诗作中的“盛唐情怀”,斗胆求教于方家。

项斯擢进士第前,到过很多地方,长安是他多次应试的所在,其他如咸阳、临潼、渭南、华阴、樊川,也是他常到之地。此外,他还到过西北边塞的甘肃泾州、四川平武、巴县,湖北荆州,山西的龙州、大同、舜城,安徽当涂,江西彭蠡等地,足迹遍布大江南北,长期过着颠沛流离的漫游生活;中进士后“官润州丹徒县尉”[6](105),可见仕途亦艰难失意。《经李白墓》一诗,颇有一股与李白同病相怜的意味:

夜郎归未老,醉死此江边。葬阙官家礼,诗残乐府篇。

游魂应到蜀,小碣岂旌贤。身没犹何罪,遗坟野火燃[7](51)。

首联追述李白自夜郎放归到魂归采石的事迹。天宝十四载(755),安史之乱爆发,李白与妻子宗氏一道南奔避难。秋,闻玄宗奔蜀,遂沿长江西上,入庐山屏风叠隐居。时永王李璘出师东巡,得知李白隐居庐山,遂数下聘书,李白几经犹豫,决定下山入其幕府。永王不久即败北,李白也因之被捕入狱,被判罪长流夜郎(今贵州桐梓)。遇乾元二年(759)大赦,在流放途中的李白随即顺长江而下,于上元二年(761)投奔在当涂做县令的族叔李阳冰。上元三年(762),李白病重,在病榻上把手稿交给李阳冰,赋《临终歌》而逝。关于李白之死,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总体可以概括为三种观点:其一是醉死,其二是病死,其三是溺死。此处云“醉死”,恰好体现了诗仙的洒脱俊逸、率性天真。同时也可见,李白“醉后捉月”而溺亡的说法,在中唐时就已出现了雏形。

颔联写李白身后遗存。李白去世后,李阳冰将他葬于当涂城南龙山东麓。元和十二年(817),李白生前的好友范作之子、宣歙观察使范传正与当涂县令诸葛纵合力迁葬李白于与龙山相对的青山。

颈联是典型的浪漫主义笔法,诗仙的伟岸哪是这小小的墓碑所能彰显的呢?他的精魂应该回到他所生长的蜀地,回到那孕育了诗仙的最原始、最纯真的地方。李白在四川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开元十三年(725),25岁的李白出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8](587),开始了传奇的游历生涯。李白的诗中不止一次地提及蜀中故乡,如“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9](11),“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10](410),“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11](13)等。可以说,没有川蜀大地的风花雪月,就没有诗仙李白的浪漫无羁。

尾联笔锋一转,将前三联所构建起的对于李白的追忆和崇拜,转化为“身没犹何罪,遗坟野火燃”的凄凉现实观察。看似是在悲悯李白生前身后遭遇的天壤之别,实际是在哀叹那令人神往的“开元全盛”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的现实。

安史之乱,撕碎了大唐盛世的光鲜外衣,也让一度臣服于唐朝的周边少数民族看清了唐王朝的外强中干,它们纷纷趁唐朝衰落之际对朝廷巧取豪夺,昏庸的统治者只能对外低声下气,通过盘剥老百姓来满足外族的无尽欲望。项斯的《长安退将》便满含着对异族入侵行径的愤慨和对朝廷软弱态度的讽刺:

塞外冲沙损眼明,归来养病住秦京。

上高楼阁看星坐,著白衣裳把剑行。

常说老身思斗将,最悲无力制蕃营。

翠眉红脸和回鹘,惆怅中原不用兵[7](68)。

首联说,这漫天的风沙,似乎失去了那种催人奋进的力量,其作用只是“损眼明”,很让读者怀疑那其实是隐喻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力的下降。那些本应该被拒于长城之外的异族,已然纷纷踏破阴山,进入中原腹地,正是“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12](53)。那漫天的风沙,是异族随时准备入侵的铁蹄的写照。

颔联写因病行动不便,夜晚便登高仰望星空的行为。古人对日月星辰,拥有一套独特的理解体系,认为天象可以反映人世的变迁。说是“看星”,或许是看人,看这个国家的现状和未来。唐代军队穿黑色衣服,平民多穿白色衣服。作者虽然只是一名身着白衣的平民,但仍然剑不离手,心向战场,希望能重披战袍,在沙场上立功杀敌。

颈联表达“无力制蕃营”的绝望。虽然诗人有着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13](58)的宏大愿望,但现实是朝中无将,异族横行的悲哀。安史之乱,两京先后沦陷,生灵涂炭。唐王朝无力独自击退叛军,不得不向一直臣服于己的回紇借兵,约定收复两京后“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14](1678),才最终收回了长安和洛阳。回纥兵在攻下长安后,却“纵兵大掠”,长安百姓刚刚从安史叛军的蹂躏中解放出来,再一次陷入回纥的欺压的境地,苦不堪言。广德元年(763),随着史朝义的自杀,唐军攻克范阳,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唐朝百姓纷纷盼望能够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然而东贼刚灭,西蕃又起。吐蕃军队趁唐朝国力空虚,根基不稳,大举入侵,再次攻陷长安,刚刚即位的唐代宗仓皇出逃,无法逃离的长安百姓又一次经受了异族的奴役,民不堪命。曾经横扫漠北、令异族顶礼膜拜的大唐军队,如今竟无力抵挡异族的狂妄肆虐,作者之痛苦绝望,不难想见。

尾联紧承上句,一针见血地道破唐王朝解决对外战事的手段,不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反击,而是屈辱的和亲。那些正逢二八年华、姿容正艳的妙龄女子,却要为了统治者的“一夕安寝”,将自己最灿烂的青春芳华埋没在远离故土的异国,将自己最美丽的朱颜云鬓奉献给践踏家乡的敌酋。统治者自以为“和亲”就可以避免战争,但那只是抱薪救火,于事无补,强大的异族会寻找一切机会再次入侵中原,以满足他们的无尽贪欲。只可怜那些远嫁他乡的少女,她们负荷着“和平”使命前往异国,却难以得到尊重和敬佩,只能将内心的哀怨化为晶莹的泪珠,最终仅留一座青冢孤独地遥望家的方向。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唐朝政府和军队失去了开元年间那奋发前进的动力和奋勇杀敌的英气,而沉醉于“和平”的美丽假象之下,忘却了时刻潜藏的危机。

盛唐的离去,让无数文人墨客为之惋惜,也激发了他们托古讽今、希望盛世重现的心愿。自古以来,尧舜“禅让”治国的故事就广为人传诵,贯穿了整个中国思想史,孔子、孟子等一批思想家都主张回到尧舜时期由贤人治国的时代。项斯所处的中晚唐,正是唐朝国力衰微、奸臣佞幸当道的时期,诗人为这黑暗的政治现实而感到失望,渴望能有像尧舜一样的贤人出世,将国家带回兴盛富足的轨道。其《舜城怀古》诗就是这种情感的抒发:

禅禹逊尧聪,巍巍盛此中。四隅咸启圣,万古赖成功。

道德去弥远,山河势不穷。停车一再拜,帝业即今同[7](37)。

首联“禅禹逊尧聪,巍巍盛此中”,诗人在舜城追忆尧、舜、禹的禅让事迹,仿佛这座古城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了那个贤人当国、四境皆安的美好时代。同时代的著名散文家孙樵《舜城碑》有云,“帝承天休,纂尧之勋,启宫于蒲,守不以城”[15](69),其中“蒲”就是舜城所在。李泰《括地志》云:“河东县南二里,故蒲坂城,舜所都也。”[16](56)也就是今天山西省永济市。作者在这一联中,一方面表达了对尧舜禹三位先贤的敬仰,另一方面反讽了当时的政治形势。

颔联指出,正因为尧舜有放眼天下的视野和胸襟,才能在众生之中找到真正可以托付天下的贤人,而不是仅仅局限于自己的子孙或者近臣,自己开创的事业才不会因为所托非人而毁于一旦。这一联同样是在讽刺尧舜之后“传子不传贤”的事实。自夏朝建立,帝位的传承就仅限于一家一姓之中,君主在选定继承人时,考虑的是如何让这份“基业”在自己的家族中代代相传,而不是天下百姓会不会因为君主不贤而遭遇困苦。从“传贤”变成“传子”,表明后世君主将天下变成了一家的私产,“天下为公”的美好愿景变成了只存在于史书中的传说。君主从私心而不是为天下苍生的公心出发,各种苛政由此而出;因为不满君主专制,“盗窃乱贼”由此而生,以致颠覆政权,改朝换代。想要“传之万世”的家业终究化作一抔尘土,变成后世记载的寥寥数语。

在颈联中,作者向统治者发出规劝,要想使江山稳固,达到“势不穷”的境地,唯一的方法是以贤德治国。尧舜禅让之事,虽然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但为政以德、治国以贤的道理却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更应该成为统治者需要遵守的条格和戒律。

尾联“停车一再拜,帝业即今同”,看似在向舜城古迹而拜,实际上是为尧舜禅让的美德而拜。在作者看来,几千年前的古人尚且知道“传贤”,今日的统治者更应该从古人身上习得这种精神,起用真正贤明的人,让他们为天下做出贡献,寻回那失落已久的盛世乐土,这才是开创“帝业”的必由之路。

项斯作为中晚唐时期的诗人,他的诗作自然浸染着当时普遍存在的对盛唐气象的追忆和缅怀。这份“盛唐记忆”或者“盛唐情怀”源于作者在现实中所见、所闻、所感的与盛唐时代紧密相关的人、事、物,寄托着对历史的反思和对现实的希冀。我们在研读、分析时,不能只停留在文本表面,更要将整首诗放回当时的历史时空,才能实现与历史文本的对话,了解作者建构历史的缘由所在。

注释:

①李阳冰《草堂集序》云:“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予为序。”可以为证。

②王定保《唐摭言》云:“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这是目前所见最早有关李白“捉月而死”的记载。

参考文献:

[1]杨敬之.赠项斯[A].辛文房,著.张小燕,校点.唐才子传[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

[2]张云,姚锦祥.唐诗里的盛唐气象——兼谈文化史教学的新视角[J].中学历史教学参考,2017(23).

[3]武文娟.中晚唐诗歌中的盛唐记忆研究[D].西安:西北大学,2015.

[4]黄月芬.中唐诗歌中的盛唐书写[D].西安:陕西师范大学,2018.

[5]叶哲明.项斯生平及其诗歌成就[J].敦煌学辑刊,2005(02).

[6]辛文房.唐才子传[M].张小燕,校点.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

[7]项斯.项斯诗注[M].徐光大,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8]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A].李白,著.郁贤皓,选注.李白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9]李白.峨眉山月歌[A].李白,著.郁贤皓,选注.李白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0]李白.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A].李白,著.郁贤皓,选注.李白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1]李白.渡荆门送别[A].李白,著.郁贤皓,选注.李白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2]白居易.西凉伎·刺封疆之臣也[A].白居易,著.龚克昌,彭重光,注.白居易诗文选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13]杨炯.从军行[A].任国绪,选注.初唐四杰诗选[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

[14]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1.

[15]孙樵.舜城碑[A].孙樵.孙可之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16]李泰.括地志辑校[M].贺次君,辑校.北京:中华书局,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