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中兴 杨 峰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中国艺术社会史研究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9)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别号香光居士,原居松江府上海县,后移居华亭县。董其昌身份标签是多元的,他身为文人艺术家,同时亦是文人士绅、上层官僚的代表。董其昌身处波云诡谲、暗流涌动的社会大变革时期,自底层文人逐步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并成为艺坛巨擘,从嘉靖朝至崇祯朝,历经“国本之争”、“东林党争”等政治大事件,皆能有惊无险,在晚明可谓稀有的功成身退的典范。自明末以来,由于董其昌在中国艺术史上的影响,关于董其昌的研究成果层出不穷。大体而言,学术界的研究成果主要聚焦于美术学视角下,关于其书画艺术、美学思想、影响评价等,以及史学视角下关于其家族生平、交游活动等方面。近年来伴随多学科研究的兴起,学者侧重于通过艺术史、社会史、区域史等交叉视角进行研究①。
董其昌基于仕途发展,逐步建立多元化的社交关系网,其社交网涵盖仕宦、文人、商业等领域中各色人物,其中基于举业、书画艺术发展而形成的业缘关系网是其广泛社交网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以业缘关系为切入点,可以较为深入考察董其昌处理社交网络的方式。本文在借鉴前人成果基础上,通过多元视角探究董其昌的书画与社会的多重互动关系,考察董其昌在复杂时局下,如何维系广泛的社交网,并最终成为充分把握政治资本、经济资本,尤其文化资本等社会资源的运营者,同时结合对董其昌所处社会环境的考察,对于认识晚明时期江南士人文化资本的建构与运用,亦具有重要意义。
万历十七年(1589),董其昌高中进士入职翰林院任庶吉士,他此时尚处于仕途发展和书画艺术的积累阶段。虽早已因书画崭露头角,但初入仕途,董其昌的政治、文化声望尚低,此时他注重结交当朝名宦,为仕途发展奠定基石,同时善于抓住时机馈赠书画,巩固其间关系或构建新的宦友关系。
董其昌中试后,将主考官大学士许国视为恩师频繁往来。“神宗朝岁在己丑,吾师许文穆公典南宫试事,所举会稽陶望龄、华亭董其昌、南昌刘曰宁三人,皆以天下士相许,复以生死交相托。”②在许国寿辰时,董其昌曾专作《问政山歌为太傅许老师寿》③,为其庆贺。在许国逝世后,又作《封简讨少微许公墓志铭》④《太傅许文穆公墓祠记》⑤,以表哀思,并常至其墓前祭拜,“余尝走新安,吊文穆公墓”⑥,可见董其昌对于许国一直心怀感念。除拜入许国门下,董其昌还结交了大学士王锡爵,因为两人共同的书法取向,王锡爵对董其昌格外赏识。“余为庶常时,王文肃见余阁试卷曰:‘公对策书学率更,令复类柳诚悬乎?’”⑦董其昌与王锡爵往来密切,其间交游一直延续至其孙王时敏。明代中后期,翰林院被视为内阁储才之地,“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⑧。入职翰林院意味着极有可能进入政治核心。但在万历二十年(1592),董其昌因护送馆师田一儁灵柩南归福建错过留馆考试,只能以庶常告归。据学者李慧闻分析,此时与其交往较深的许国、王锡爵相继辞归,而董其昌与王锡爵归乡后保有交往,并鉴赏书法《朱巨川告身卷》,万历二十一年(1593)王锡爵被明神宗拜为内阁首辅后不久,董其昌得以晋升翰林院编修,其晋升很有可能受益于王锡爵的提拔⑨。随后几年董其昌仕途一帆风顺,但在任讲官期间或因涉入国本之争,明升暗贬,下旨外迁。董其昌在之后的十年时间内,仕途屡有起落,但其不甘于远离政治中心,不愿赴外就职,故而长期赋闲家居。
董其昌家居期间亦注重结交地方士绅,并充分发挥书画社交功能巩固其间关系。“(仇时古)为松江太守,与董宗伯思白、陈徵君仲醇善。有富室杀人,法当死,求宗伯居间。太守故不从,曲令重酬乃释之。自是往来益密。宗伯每一至署,太守辄出素绫或纸属书,无不应者。所得宗伯书,不下数百幅”⑩。郡守仇时古喜好董其昌书画,面对刑事案件,亦可等闲视之,在其眼中可以当作权势的等同物,董其昌的书画亦成为一种雅贿的工具,成为与地方长官往来的媒介。董其昌亦常为其他地方长官撰写庆贺、歌颂或追挽性质的文章,诸如《贺郡司理徐硕庵奏最序》《送郡司理毛孺初应召北上序》《贺郡司理吴兹勉最绩序》《毛司理诗册引》《追挽吴桥范月山,乃郡司马范仁元之祖》,等等,此类文本的创作主要动机应是加强与地方士绅的交游。
董其昌虽然长期远离京师,并不意味着他在京师所建立的政治关系失去作用。万历四十四年(1616),董其昌家居时爆发“民抄董宦”事件,“(董其昌)徒以名士风流,每疏绳检,且以身修为庭训,致其子弟亦鲜克由礼。仲子祖常,性尤暴戾,干仆陈明,素所信任,因更倚势作威”。同时,当时江苏昆山人周玄炜所著《泾林续纪》被指为谤书,又因家人素无良行亦惹起民变。时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应麟将两件类似案件上奏朝廷。最终对“民抄董宦”定性为松江地方士民秉性躁动,始源发乱于士子,并由奸民鼓动以至动乱。“玄炜之犯众怒也,以《泾林续纪》为之招,其子复倚势凌轹士民,故士民群起而合诉者五百余人……其昌起家词林,素负时望。三月间,忽与生员范启宋并至苏州,互相告讦,方行批发……海上之民易动难静,难发于士子而乱成于奸民,固不可与玄炜同日而语也……上报云:‘周玄炜已有旨。董其昌事严查首从议处。王应麟照旧职。’后玄炜竟卒于狱。”虽然明神宗下旨对董其昌事严查,但最终周玄炜被下狱致死,而董其昌除了家业被毁,名誉受损,其余几乎未受影响,此事得以化解的唯一解释,应当是董其昌受到朝中和地方官绅等政治关系的庇护才得以免祸。
董其昌远离政治中心十年后,终于天启元年(1621)得偿所愿被起用为太常寺少卿,此次起用得益于其“帝师”身份,以及时任内阁首辅的好友叶向高的荐用。天启二年(1622),叶向高与董其昌共同参与光宗实录撰修,董其昌因修实录有功晋升礼部右侍郎,“当时董其昌独成之,福清稍润饰焉”。此次晋升机遇很大程度上乃是叶向高的作用。同年,邹元标与冯从吾等在京师宣武门内设坛讲学,叶向高专为其撰述碑文,董其昌专书碑文。后遭阉党势力反对,书院禁毁,碑文亦不复存在。“《燕都游览志》:首善书院在宣武门内,为都人讲学之所。叶少师台山撰碑,董宗伯思白书。党祸起,魏忠贤毁天下书院,捶碑。”天启年间党争日烈,叶向高支持东林党事业,提携赵南星、高攀龙等人,董其昌亦逐渐与东林党人交往密切。不久后,叶向高被迫辞归,作为董其昌交情最深、权势最重的好友,在其南归福建之际,董其昌作诗四首赠行。前三首为歌功颂德之意,在第四首中董其昌期盼好友能够重返仕途。“东山再出为苍生,公衮还初无限情……踵武夔龙都好在,冲皇端拱泰阶平”。面对最为重要的政治依靠的隐退,朝野形成以赵南星、高攀龙等东林党领袖掌握朝政的态势,董其昌亦主动结交这些政治中枢。天启四年(1624)七月,他专为赵南星作《仿子久设色图》,“《名山记·钱时并山谭记》曰:两崖对峙如堵墙……王摩诘诗云:人家在仙掌,云气欲生衣。疑亦谓此境也。文敏写幅成,即拈是二语,揭诸于首,曰:‘王右丞诗意,甲子秋七月,为侪鹤先生写。’盖赠赵忠毅公物。”董其昌极为推重南宗一脉的黄子久与王维,仿照、题写此等画意、诗文,可见对赵南星书画赠礼的重视程度。而随着阉党掌控政局,为了避免涉入党祸,面对阉党的书画请托,董其昌并不推辞,书画可使其免受一定祸殃。“魏珰每日设宴,尝延元宰书画。元宰曰:‘我有一癖:书楹联先须大字,画亦先画山水规模,若书款及画之设色,当于清晨为之耳。’魏珰每日设宴,元宰书楹联三额二画三帧,款皆未书。魏珰喜甚。一日晨起,忽作中风状,口吐涎沫,扶病而归。后珰籍没,元宰书画皆无款,不入党祸。”面对阉党所求,董其昌欣然应请,但灵活运用题款,避免落下依附阉党的实据。
在明熹宗朱由校驾崩,魏忠贤势力倒台后,东林党重新得到重用。此时董其昌再度转向与东林党人交往。崇祯四年(1631),董其昌再次就职北京,主动与政治新宠首辅周延儒结交,而周也成为董其昌新的政治保护人之一。崇祯六年(1633),周延儒辞官归乡之际,董其昌专将其所藏《宋李唐江山小景》赠别。当时北京,董其昌的政治好友基本离去,“今济济朝士,与臣同科者无一人,与臣同齿者无一人”。政局纷扰,加之身体年迈,隐退以明哲保身为最佳选择,董其昌遂决意辞官归乡。
《容台集》中记载大量的诗文、书画题跋、墓志铭、像赞,等等,包含庆贺、歌颂、追挽等性质的文章,涵盖了各地域宦友,从中可见董其昌书画社交具有全国范围的广泛性。董其昌与各方政治势力皆保持良好往来,运用书画充当润滑剂以维系或构建仕宦网。董其昌的社交策略,也在适当的时机得到相应回报,或使其获得晋升,或躲避政治漩涡,其书画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仕途发展的保护伞。
集聚江南地区的文人继承宋元以来的文雅遗风,喜好雅集交游。而身居江南水乡的文人推崇前人舟行访友或同邀文人雅士舟行山水,进行书画鉴赏、创作的“书画船”式雅集活动。董其昌长期赋闲江南,舟行山水活动频繁。随着董其昌文化声望的提升,其频繁舟行活动在私游山水的同时,亦颇为注重舟行往来与各地文士雅集结交,进一步巩固其间的社交关系。
董其昌早年舟行活动主要为陪同友人作泛舟之游或因举业舟行山水。万历七年(1579),顾清宇修造书画船青莲舫,邀请董其昌等人同赴书画船雅集游玩。“顾光禄公清宇于前己卯岁造青莲舫,余时与莫廷韩、徐孟孺、宋安之辈,常为泛宅之游”。除了与乡贤泛舟雅集外,董其昌在至南京应试之间皆是舟行往来,间有领悟文章宗趣。随着董其昌财力和书画蓄积丰厚,具备修建书画船的条件,便逐渐开展以其为主导的书画船交游活动,依照舟行目的主要分为自由性舟行山水和社交性雅集活动。自由性舟行活动主要为邀请诸好友,纯粹性地舟行山水,赏玩书画。例如董其昌常邀请好友陈继儒舟行山水。“余与仲醇,以建子之月,发春申之浦,去家百里,泛宅淹旬,随风东西,与云朝暮,集不请之友,乘不系之舟,壶觞对引,翰墨间作……兹予两人,敦此夙好耳”。董其昌与陈继儒随舟游玩主要为私游性舟行活动,此次舟行历时半月,往来百里山水之间。董其昌此类舟行活动频繁,其行旅自然随性。
董其昌的书画船生活,还包含特殊目的性的社交性雅集活动。董其昌常舟行至苏州、杭州、嘉兴等文脉昌盛、书画鉴藏盛行之地,与当地文人雅集社交。在此过程中,董其昌能够观摩大量书画,同时集聚文人雅士谈论书画艺术,有利于扩大其书画理念的影响力。万历二十八年(1600)七月,董其昌乘舟访友苏州王文考。王文考是正德年间大学士王鏊之孙,书画蓄藏丰富。此次游历苏州与王文考等人雅集,董其昌得以赏鉴大量宋元文人画作,并谈论文人画师承源流,指出赵孟頫多师从赵伯驹、董源画法,其中赵孟頫《溪山仙馆图》乃是仿王维、关仝笔意而作,实其生平绝佳之作。“庚子秋七夕,余舣棹姑苏,同年王文考,乃文恪公之孙也,觞余园亭,大出家藏名画见示,中有倪元镇、黄子久及赵文敏《溪山仙馆图》,吴兴画多学赵伯驹、董北苑,独此图以右丞、关仝参和成之。又题款楷书妙绝,当为平时得意笔”。董其昌闲居松江期间常专程乘舟至杭州西湖与友人雅集宴饮,鉴赏宋元文人书画。“思陵书杜少陵诗,赵吴兴补图,乃称二绝。赵画学王摩诘,笔法秀古,使在宋时应诏,当压马驹、骕辈,为宗室白眉矣。甲辰六月,观于西湖画舫,董其昌题”。在“南北宗”论构建过程中,董其昌的书画船雅集经历为其中重要部分。在与文人雅集时,谈论文人画画道传承,提升文人画影响,引起观者共鸣,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扩大“南北宗”论的影响。万历四十五年(1617),董其昌携带宋元名画二十余幅乘书画船访问嘉兴书画鉴藏家汪珂玉,并邀请众人至其船中雅集鉴赏包含王维、李成、巨然、范宽等文人书画家名作。此次文人雅集,集聚董其昌、汪珂玉、项又新等人,董其昌所携带画作皆为南宗一脉的文人画,大谈对马远、夏圭等北宗画家的贬斥,对于文人画的推重。此次雅集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董其昌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大谈“南北宗”后在嘉兴地区一次重要的文人画巡展宣传活动。“宋以前大家都不作小幅,小幅自南宗以后始盛。又僧巨然笔绝少丈画卷,长卷亦唯院体诸人有之。此册皆北宋名迹,及吴兴赵文敏之笔,余于马、夏、李、唐性所不好,故不入选佛场也。旧总题。王维《雪溪图》……此册在万历丁巳春仲,董太史玄宰携至吾地,余同项又新、孔彰过其舟中,得阅……西吴龙惕子汪珂玉识于漱六斋”。董其昌与地方文人雅士交往以及文人画巡展活动中,利用广泛社交集聚地方知名文士,并将其拉入自己所构建的理论体系之下,为其艺术主张摇旗呐喊,进一步拓展其书画理念的地域影响力。
董其昌效仿前代文人书画家推重书画船活动,就舟行时间长度、空间广度而言,其书画船活动实为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董其昌注重通过书画船与各地域文人密切往来,在与文人雅集赏鉴时,将其书画理念乃至文人画画道思想融入品检书画之中,其书画理念将随书画辗转流传于书画鉴藏圈。董其昌在舟行社交中,不仅能够维系文友关系,拓展书画眼界,同时亦借此巡展南宗文人书画家精品,扩展“南北宗”论的地域影响。由于“南宗”的构建迎合文人主流思想,颇受文人士子关注,董其昌尽可能将书画鉴藏家、文人士大夫拉入其书画理念之中,集合在“南北宗”论体系之下,为“南宗”助长声势,并进一步拓展其自身的社会影响力。
明代中后期,商品市场繁荣,文化商品化程度不断加深,置身于商业大潮中的文人经济意识不断提升,文人艺术家凭借掌握书画艺术与古董商人往来交易,或主动参与书画市场,甚至发挥文人书画家独特优势,挖掘书画艺术所蕴藏的经济价值,获得丰厚效益。董其昌在书画艺术成长阶段与古董商往来频繁,并充分发挥书画题跋、书画理论的作用,提升书画价值和抬高文人书画地位,进而带来丰厚收益。
文人书画赏鉴时,注重撰写书画题跋,其内容为书画品评、鉴定、记事等内容。而在明代中后期,书画题跋的作用被逐渐拔高,文人名士的题跋被视为鉴定书画真伪的重要参考依据,甚至能够极大地提升书画的附加值。“古名画不重款识。然今人耳食者多,未免以无款贬价”。在书画交易中,书画题跋成为价格界定的标准。随着董其昌书画名声隆盛,其书画题跋价值极高,他对此具有一定认知。“《兰亭帖》为赵子固、子昂题品者,如升山、独孤、东屏三种,后世诧之为奇,要自不免耳食,如越石此本绝胜,乃作空谷之兰,不知经吾辈品题,亦复为兹帖长价否。其昌再题”。随着董其昌社会影响力的提升,其书画题跋成为鉴定真伪的重要标准,一经他所赏鉴的书画,市场价格陡升。其题跋甚至为谋利者所利用,重新装潢于其他书画之中。“金陵胡秋宇太史家,旧藏江干雪意卷……董玄宰太史一见惊叹,定以为王右丞得意笔……作跋几千言,赞誉不容口。以此著名东南。祭酒身后,其长君以售徽州富人吴心宇,评价八百金”。而董其昌的书画题跋成为其书画鬻艺和书画社交的重要文化资源。
董其昌一生中交往最密切的古董商为安徽吴廷。董其昌与吴廷结识于董其昌中进士之后,吴廷富于书画鉴藏,精通书画经营。董其昌在初入北京时,应只是听闻吴廷之名,尚未深交。万历十八年(1590),宋赵千里的《桃源图卷》正在北京书画市场交易行列中,董其昌得以观摩此图,但无力购买,后为吴廷所收购。“宋赵千里设色《桃源图卷》,昔在庚寅见之都下,后为新都吴太学所购。余无十五城之偿,唯有心艳”。此时的董其昌正处于书画艺术成长期。对于吴廷而言,董其昌官宦身份以及崭露的书画才能亦是其乐于结交的对象,或许因其间共同的书画艺术取向,开启了其间长期交游。
吴廷颇为注重搜求董其昌书画,万历三十八年(1610)九月,吴廷携董其昌旧作相访,董其昌作题跋以赠。“辛卯,余以送馆师田公之丧请告还,时韩馆师曾使朝鲜,有高丽黄笺一番赠余行。壬辰春,还朝,纸已装潢。舟中多暇,随意拈笔,大都论书画法,委弃箧中,不知奴子辈何从复拆作横卷,流传人间,且二十载矣!今日检旧时书,忽友人吴太学出以相质,如见故吾……庚戌九月七日,新安江舟次书。董其昌”。万历四十六年(1618)二月,董其昌得以从吴廷处观摩海内孤本《宋拓淳化阁帖》并专门为其题跋。吴廷常携带珍稀书画与董其昌雅聚,董其昌亦常为其品检书画,吴廷所刻的《余清斋法帖》中大部分书家名迹,皆经过董其昌赏鉴作跋。随着董其昌与吴廷往来密切,对于吴廷所示书画,无论是否为吴廷主动索题,皆欣然为其作跋。董其昌从吴廷处得以观摩大量书画名迹,有利于提升书画鉴赏眼界。同时为其所做的大量题跋,随吴廷进行书画交易流通于文人圈子中,无疑有利于提升董其昌的文化声望。而为吴廷所做的书画题跋,势必也为吴廷带来丰厚的经济利润,其间往来无疑是互惠互利的。
董其昌除了与古董商往来频繁外,还与富商进行直接性利益往来。“一商人有罪,将三百金倩董元宰缓颊。县公知之,先置商人于狱,元宰往为申理,未及启齿,县公云:‘有一对请教:“石狮子口内含珠,吞不下,吐不出。”’元宰知其讽己,信口对曰:‘纸鸢儿胃中有线,放得去,收得来。’两公相视而笑,随释商人于狱,竟置不问”。董其昌利用地域影响力为富商劝解获得经济回报,对于类似社交往来应已成为常态。董其昌在郡守、富商间充当中介,在维系与郡守往来同时,亦获得富商重酬,可谓一举两得。董其昌甚至直接落入商贾队伍之中,经营地产、房产行业,成就了丰厚董氏家业。“膏腴万顷,输税不过三分,游船百艘,投靠居其大半。”
同时,董其昌亦善于发掘画论所潜藏的经济价值。董其昌在继承和发展前人基础上所构建的画派划分理论,受到文人书画家、鉴藏家群起响应,他们利用文化影响大力推重“南北宗”论。建构文人画流派表面是在梳理、划分画派流脉,其实质是为了借此奠定文人画在艺坛的主流地位。在明代中后期文化市场中,书画占据着首要位置,“赏鉴家以古法书名画真迹为第一,石刻次之,三代之鼎彝尊罍又次之,汉玉杯玦之类又次之……明之宣窑、成化窑又次之,永乐窑、嘉靖窑又次之”。而在书画中,文人山水画占据最高地位。“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鸟兽、楼殿、屋木小者次之,大者又次之”。相应地在书画市场行情中,文人山水画价格最高,“书价以正书为标准……画价亦然,山水竹石,古名贤象,可当正书……又书画原为雅道,一作牛鬼蛇神,不可诘识,无论古今名手,俱落第二”。随着“南北宗”论的流行,画论的经济价值得到充分发掘,文人画市场需求激增,书画价值不断提高。明代中后期,以董其昌为代表的文人书画家,刻意划分文人画与职业画之间的鸿沟,抬高文人画地位,亦相应地提高文人画的市场价格,提升文人书画家的鬻艺效应。
明代中后期,伴随商品经济发展,文化商品化程度提高,书画的社交功能得到不断拓展,书画艺术对文人而言渐至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本,促使书画创作主体凭借掌控重要的文化资本而成为社会话语权的主导者。布尔迪厄认为文化是一种资本,重要的权力资源,他将文化资本划分为以教育、文化等存在的具体形式、以文化产品存在的客观形式以及制度体系化认定的体制形式。实际上,文化资本建立在社会各阶层公认的社会价值体系之上,包含价值观念、形象声誉、文学艺术、文化作品、学业水平等形态。明代中后期,社会变迁所呈现的社会新动态,为文人开展书画与社交提供了充足动力。文人利用自身书画艺术以获所需渐成社会常态,在士商融合趋势下,推动书画市场进一步发展,也促使以书画为主的新型文化资本形成。显然,单凭其书画艺术,董其昌无法成为全国知名的文化人物。他基于仕途发展,不断发挥自身文化艺术的影响力,通过继承和发展“南北宗”论,迎合社会主流发展趋势,吸引文人士大夫的倾向,逐步构建社会精英阶层公认的主流文化价值观,并在政治、文化声望的相互作用下,逐步成为公认的文化领袖之一。晚明社会文人士大夫充分发挥书画艺术社交功能,开展与社会精英密切互动,结合商品市场的发展,以进一步提升自身的社会影响力,即通过文化资本的建立、积累、运用,最终获得政治、经济、文化利益等多重效应,并由此对中国书画市场的演进奠定基调。
注释
①当前学术界对本文研究具有参考意义的成果,主要有朵云编辑部的《董其昌研究文集》(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傅申《董其昌的书画船——水上行旅与鉴赏、创作关系研究》(《美术史集刊》2003年第15期)、王正华《艺术、权力与消费——中国艺术史研究的一个面向》(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1年)、柯律格《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白谦慎《傅山的交往与应酬——艺术社会史的一项个案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等等。
⑧(清)张廷玉:《明史》卷70《选举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02页。
⑨李慧闻:《董其昌政治交游与艺术活动的关系》,见《董其昌研究文集》,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第811页。
⑩(明)王弘著、何本方点校:《山志》,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9-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