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合论与融贯论之争
——浅析逻辑实证主义的真理观

2020-01-11 05:11
科学经济社会 2020年4期
关键词:陈述语句命题

宋 珊

(兰州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

真理问题是认识论的重要议题,在究竟“何为真”的问题上历来众说纷纭。自古希腊以来,符合论一直是主流的真理标准。简单来讲,符合论在于命题和事实的符合,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对此的表述是:“凡以不是为是、是为不是者这就是假的,凡以实为实、以假为假者,这就是真的。”[1]虽然符合论看似是一个简单明了的真理标准,实际上什么是“事实”“命题”和“事实”如何相符合都是模糊的,于是又发展出了和符合论截然相对的融贯论。所谓融贯论,指的是系统内命题的一致性,这种观点将真看作是语言本身的性质,而不是语言和世界的关系。20世纪重要的思想流派——逻辑经验主义就曾在这两者之间徘徊不定。他们认为事实是知识的重要来源,凡是有意义的科学命题都必须还原为包含事实的内容,出于认识论的需求他们理所当然地拥护真理的符合论。随着对“什么是事实”的理解不同,也产生了融贯论的拥护者。本文试图以逻辑实证主义的三位代表——石里克、卡尔纳普和纽拉特为例,考察他们关于符合论与融贯论的争论,并借此反思科学认识中的真理状态。

一、观察语句的定义

符合论的真理观认为命题的真假在于是否与事实相符合。其关键是“事实是什么?”逻辑实证主义者将经验事实看作是整个知识的来源和基础,而观察语句则是对经验事实的直接反映。对于石里克来讲,事实或实在不是超越的,但并非意味着它们是不可认识的可见,观察陈述满足了我们对实在的真正亲知,其形式是“这里现在是这样的”(Here now so and so)。但严格来讲,真正的观察语句是不能写下来的,因为每当我记下“现在”或“这里”的时候,它们便成了过去或那里,因此只能靠实指的手势才能实现。这是为了强调观察语句的原始性,即未经过任何加工和处理,直接摹画事实本身。正是由于其原始性和直接性,这样的“观察”也具有绝对的确定性,即它本身没有对错,是对经验事实的直接反映,科学知识就始于这种“当下的观察”。卡尔纳普认为观察语句经常表现为如下形式:“实验的安排:在这样和这样的位置有如此和如此种类的对象。”在卡尔纳普看来,观察语句的“基本(primitive)”性指的是未经过处理的感觉经验。比如,“蓝色的圆圈”可以看作是观察语句的词汇,是一个整体,不能把其中的词汇“蓝色”或“圆圈”当作是最基本的,因为“蓝色”和“圆圈”是对“蓝色的圆圈”进行分析才产生的[2]。

可见卡尔纳普和石里克都认为观察语句是对直接经验的记述,在其中必须出现“我(I)”“这里(here)”“现在(now)”这些词汇,因为直接经验是针对“我”而言的,只有“我”的感觉才算是最直接的体验。这样观察语句不仅是科学知识的内容和材料,而且强调它在认识上是在先的,以此表明它们是知识构成的基础。尽管如此,他们之间还是存在着差异,通过一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两人的不同。比如,某个人S1说:“我现在很渴”,石里克认为当另外一个人S2说出同样的话时,他表达的绝对不是和S1同样的事态和感觉,因为每个人的感受都是不尽相同的,即语言背后所代表的实在是不一样的。卡尔纳普不同意这样的看法,尽管感觉因人而异,“我现在很渴”却是大家都能共同使用的语言。也可见,二人的关注点是不同的,卡尔纳普更关注观察语言本身而不是其所摹画的事实。维特根斯坦在其未公开发表的手稿中指出:人们只能通过语言来解释语言,因此语言是不可解释的……如果人们只(总是)在一个语言系统内表达自己的看法,因此只能通过该系统的命题来解释一个命题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么最后意指(Meinung)便被逐出语言之外了,也即被逐出于我们的考察之外。只有语言才是我们能够考察的东西[3]。借用维特根斯坦的这一说法不难发现,卡尔纳普认为知识就是一个语言系统,作为其基础的是观察语言本身。而石里克则是借观察语句指向实在的事实,知识的基础是事实而不是观察语句。石里克更关注事实本身,当他说真正的观察语句甚至不能写下来时,这就意味着观察语句本身只是一串符号,一种记述的手段,核心仍是其所表达的实在。

逻辑实证主义的另一位代表者纽拉特表达了和上述截然不同的观点。虽然他也将观察语句看作是感觉经验的表达,但在观察语句中,最好不要出现像“我”、“这里”或“那里”这样的字眼,应该用某个人的名字代替“我”,用时间、地点代替“现在”和“这里”。在一个合法的观察语句中必须有某个人——说话者反复出现,一个人的名字在其中出现是很重要的。由于观察语句具有人名、时间、地点这样的语词,因此成为了科学语言系统的一部分。

通过对观察语句定义的考察,我们会发现,石里克更注重知识的基础问题,观察指向了知识的最终基础——实在事实,因此观察语句没有真假之分,就是关于事实的真实记载;卡尔纳普虽然认为观察语句是知识的基础,但它区分了观察语句的所指和观察语句本身,试图把知识归结为语言问题,因此他并没有像石里克一样涉及实在;纽拉特完全没有执着于知识的基础问题,他认为观察语句的主语必须是观察者的名字,这样观察语句成了科学语言的一部分,与科学系统中其它陈述并无不同。

二、观察语句和真理观

观察语句承担了知识的基础,而知识的基础问题就是真理问题。上文提到,对于石里克来讲,观察语句是对“实在”的直接表达,“实在”就是“是其所是”,即经验事实本身。这就意味着观察语句具有绝对的确定性,就像分析命题的确定性一样是不可反驳的,而科学陈述是假设,观察语句是事实的最直接代表,它就是我们所接受的那个样子,它可以检验科学陈述的真假,但自身不需要被检验。这样,所谓的真或假不是传统符合论中命题和事实的关系,而是观察语句和科学命题的符合与否。如果一个科学陈述与无法修改的观察语句相符合,它就是真的,反之为假。

卡尔纳普同样认为观察语句是不可修正的,但由于科学陈述具有预测未来的功能,而科学的基础——观察语句仅指向了过去的个人经验,所以仅仅依赖观察语句,无法建立起完整的科学陈述系统。因此观察不是知识的决定性要素,同样也需要约定的作用。可见观察语句不是构成科学语言系统的充分条件,只是个必要条件。证实了科学陈述一方面是观察语句和科学系统的关系,即理论与事实的关系;另一方面也要涉及到科学语言系统的形式和结构。这样真理问题就不仅仅是理论与事实的符合所能决定的,还必须考虑到语言系统内部的形式——即命题之间是否融贯。

纽拉特认为,一味地强调观察语句是对个人经验的未经处理的直接描述,根本无法保证科学陈述具有稳定的意义。因为个人的体验是转瞬即逝的,如果不用公共的语言记录下来,就是没有意义的。语言必须在历史—社会中被理解,对观察的描述也就必定加入了人类已有的生活印迹和概念框架,这意味着不存在纯粹的观察陈述,理论和观察之间是相互渗透的。因此,观察语句成为科学系统的一部分,同其他陈述一样是可以修改的。他说:“在统一的科学中,我们试图创建一个记录陈述和非记录陈述相一致的系统。当新的陈述呈现给我们时,我们将它与系统中已有的陈述进行比较,检验新陈述是否与系统相矛盾。如果新陈述与系统矛盾,我们就将其视为无用(错误)的……即使是记录陈述也会遭遇被抛弃的命运。对于任何陈述都没有例外[4]95。这里的记录语句就是对观察的记述,由于所有的陈述都是可以修改的,所以没有必要一开始就建立完善的语言系统,这就像在大海中航行,可以一边航行一边修船,我们既可以根据科学系统的需要修改科学陈设,也可以修改观察陈述。观察陈述失去了其基础性的地位,从而也就不具备建立符合论的前提了。于是纽拉特转向了融贯论的真理观:如果一个陈述与系统内部其它陈述不矛盾,我们就可以认为这个陈述是真的。

三、符合论vs融贯论

从上文可以看到,三个人从符合论到融贯论的过渡是与其对观察语句的态度密切相关的,不同的定义形成了不同的真理观。对石里克来讲,观察语句无论如何是不能修改的,它们作为科学证据的载体,是科学陈述与实在世界之间的接触点。石里克一直把事实看作是知识的基础,观察语句是事实的直接代表,因此我们必须无条件地坚持符合论。而卡尔纳普也将观察语句看作是知识的基础,可是与石里克有所不同,卡尔纳普清楚地区分了语言和事实这两个方面,认为自己的工作只是语言层面的事情。他区分了实质模式和形式模式的讲话方式,即不谈论对象而谈论对象的名称,这样科学就变成了一个语言系统,因此卡尔纳普更看重观察语句自身,而不是它所反映的实在。在此基础上,他接受了塔尔斯基的语义学真理观,所谓语义学的真理观是指将语言划分为对象语言和元语言,对象语言的真假是由元语言决定的。比如将英语看作对象语言,汉语看作是元语言,“Snow is white”的真假需要“雪是白的”来判定。语义学的真理观不再将真理看作是语言和世界的关系,而是语言内部之间的关系。语义学的真理观看起来更能体现卡尔纳普的本意,卡尔纳普甚至都不打算讨论真理问题,因为他觉得真理不是语言学的词汇。于是观察语句和科学命题的符合就可以理解为陈述之间是否融贯一致的问题。这实际上是对传统符合论立足于语言和世界的关系的消解,真理成为了语言自身的事情。

如果说卡尔纳普还试图保留观察陈述的基础地位,并因此徘徊于符合论和融贯论之间的话,纽拉特则是彻底的融贯论者。观察语句的不可修改和确定性是符合论成立的重要前提,在纽拉特这里,这个前提已经不存在了。他把观察语句当作是一种语言现象,并按照科学语言的方式构成,即观察语句不是对任何实在或个人直接经验的表达,而是物理学主体在某时间和地点对某个对象的感知。这样观察语句就成为了科学语言系统的一部分,也是可以修改的,并不存在一成不变的基础。“科学有时被认为是一个陈述系统。陈述是和陈述相比较,而不是和‘经验’‘世界’或者其它东西相比较…如果一个陈述能够融入其整体,那么它就可以看作是真的。”[5]这就是融贯论的真理观,语句的真假必须通过其它语句的比较来决定。因此科学系统的真假就变成陈述之间的比较,所谓的真就在于陈述之间的无矛盾。“融贯论的基本想法很简单,它认为,如果一个命题与系统中的其他命题相融贯时,该命题便是真的,否则便是假的。这种想法有时换用另一种表述为:真理在于一组信念的各个元之间的一种融贯关系。”[6]139

石里克坚决反对融贯论。他认为,融贯论只对分析命题有效,对综合命题无效。综合命题包含有事实的内容,如果坚持认为融贯论也适用于事实真理,那么就不得不承认编造出来的童话小说也可以使其为真。我们可以描绘一个荒诞离奇的冒险世界,只要注重内部命题的一致性就够了,这种做法明显是对经验主义的偏离,这样的语言系统没有任何认知的意义。纽拉特反驳道,放弃符合论并不意味着危机,相反会更好地支持经验论。用人名代替“我”,用时间和地点代替“现在”和“这里”,以这种方式构成的观察语句具有更为稳定和精确的意义。在决定科学理论有效性的时候仍然需要观察语句,纽拉特说:“理论不仅要符合一组特定的语句,还必须要符合记录语句的需求。”[4]60不管对于观察语句的看法有多么不同,无法否认的一点是,他们都把观察语句当作科学内容的重要来源,是理论与现实不可动摇的接触点,从而也成为判断真假的重要标准。逻辑经验主义者著名的证实原则就是用观察语句检验科学命题为真或为假。只不过纽拉特持有一种弱的可证实性,即证实并不意味着断定。如果一个观察语句与某个知识系统相符,我们就将它看作是对这个系统的证实,如果不相符,我们则可以对理论语句进行修改,或者暂时搁置这个观察语句。由于观察语句成了科学陈述的一部分,科学命题与观察语句的符合变成了科学陈述系统内部的融贯,作为理论系统一部分的观察语句不再具有判决性的地位。

毫无疑问,观察语句为科学提供了经验事实的内容,是构成语言意义最基础和最牢固的地方。基于常识论的观点,观察者通常对自己的观察更有信心,比如我们日常所说的“眼见为实”。符合论在于科学命题和外部事物或事实的符合,但是问题也恰在于此,即什么是外部的事物或事实?对石里克来讲,观察陈述是对实在的直接代表,当然很容易满足符合论的标准。如果考虑到认识上的优先性,的确应该把这种观察算作知识的基础,符合论的真理观更能凸显科学陈述系统和观察语句之间的联系。但是观察语句本身并不是纯粹的、只对实在的简单摹画,而是丰富的,它本身就加进了已有的理解和认识框架。一个观察语句包含了许多理论因素,如特定的光学规律、物理对象的时空以及其他规律。因此纯粹的观察是找不到的,科学系统也不是一个纯粹事实和理论截然二分的系统,而是观察和理论相互渗透的陈述系统。既然我们无法识别出纯粹的观察语句,也就谈不上真正的符合论了。纽拉特从科学实践的角度指出符合论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戴维森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他说由于我们只能基于语言这一工具来讨论事实,而语言凝结了人类生活、实践的精华,这注定我们无法跃出语言到达真正的、中立的事实本身。“事实”这个概念本身就是模糊的,它到底是实在的,还是人类语言的产物?石里克设置了实在对象,且这个对象是可以通过观察陈述表达的。但是人们拥有的终究是认识而不是对象,凡是经由语言,就已经不是实在本身了。所谓的语句与“事实”相符合,也就变成观察语句和科学陈述之间的关系了。

反过来再看融贯论,大多数融贯论者太过于强调陈述之间的无矛盾性,当然满足相容性这个要求不难办到,正如石里克所说的,一味地强调陈述之间的一致性,我们可以很轻松地编造出一个融贯的童话系统,却并不反映任何实际情况,但相容性只是语言系统的最低要求。从上文可以看出,纽拉特的观点显然不属于单纯的融贯论。虽然纽拉特没有特别强调知识的基础问题,但也没有完全脱离经验主义,而是在符合论的基础上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要求,即不但要求理论语句和观察语句的符合,同时还要求系统命题之间的无矛盾性和融贯性。正像戴维森所认为的,融贯论是信念之间的融合,所谓信念,不是我发明了信念,信念是我自己和外部世界的关系,经验依然是所有知识的源泉[6]150。也就是说,信念不是空洞的,是建立在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觉之上,同时包含了人在交流中所形成的共性。可见,合理的融贯论也要求理论语句和观察语句的相符合,只不过符合论并不是知识构成的唯一因素。

如果说石里克的符合论是一种理想的认识论状况,纽拉特的观点更像是植根于实践之上的。他反复提到意义是由社会—历史的因素所决定的,并建议最好不说“真”或“假”,而是说“可接受性”,因为“可接受性”描述的是人类的行为,属于实践探讨的范畴。这样真理问题就成了科学实践中的可接受性问题,而不只是认识论的问题。当然,这种倾向也不难理解,纽拉特讨论的是日常语言,真理问题也相应地转化为日常生活中接受与否的问题。相比于纽拉特,卡尔纳普的观点系统更偏重认识论。在他的真理观中,分出了两个层次,一方面承认观察语句的基础性,并主张以此为标准的符合论,另一方面他又主张从语言角度考虑问题,真理问题就是观察语句和科学命题之间的关系,从而也披上了融贯论的色彩。由此可见他们所倡导的是包含着符合论的融贯论,只不过卡尔纳普更执着于形式化的人工语言,而纽拉特则考虑到了语言在科学实践中的形态。

综上所述,石里克是出于认识的理想状态选择符合论,纽拉特更多的是出于科学实践的要求选择融贯论,卡尔纳普则徘徊于这两者中间。实践的状态远比认识的理想状态更为复杂。“有人认为符合论和融贯论结合的观点是出于实用主义的态度,同时面对可能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命题,其指称对象的存在与否需要同时经由两个标准加以判别,即融贯标准和实用标准。这里把观察标准或实验标准归入实用标准,因为完全中立的观察和实验是没有的,对于观察结果或实验结果的解释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人们实践目的的影响。”[7]科学认识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从科学认识的实践出发,我们应该从两方面考虑符合论和融贯论之间的关系。一方面,符合论表明了观察陈述是科学语言系统建立的基础,为科学陈述提供经验内容,是科学构成的前提,因此符合论是一个最基本的需求;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意识到由于观察的有限性和可修改性,完全的符合是达不到的,我们绝不能忽视符合论表达了知识的最基本诉求,但也不能把符合论当成真理理论中唯一的要素。融贯论突出了科学作为一个陈述系统的复杂特性,对符合论构成了补充。因此,对于复杂的科学陈述系统而言,符合论和融贯论都是不可缺少的,或者说包含了符合论的融贯论更符合科学的实际情况。符合论和融贯论两者不是矛盾的,而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符合论摹画了知识的基础,表现了知识和世界的联系,而融贯论则描述了语言之间的情况,表明知识不是一个个孤立的命题,而是一个完整的系统。符合论和融贯论是认识的统一过程,两个都是真理的必要条件,却都不是充分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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