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林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00)
2019 年上映的《孟买酒店》改编自真实的孟买恐怖袭击案,但几乎被认定为“被无视的恐怖袭击”。其作为一个无可预知的灾难性事件,造成了多数人的创伤,却在极大程度上被人们默认为“特定时间的特定地区发生的无可避免的灾难”,而与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划清了界限:这属于“他们”(印度人,甚至是孟买人)的创伤,而并非是“我们”的。这种想法恰与杰弗里·亚历山大的文化创伤理论不谋而合:“社会群体可以(经常如此)拒绝承认他人创伤的存在,而且因为这种失败,而无法臻于道德立场。藉由否认他人苦难的事实,他们不仅推卸了自身对他人苦难的责任,还经常将自己苦难的责任投射到他人身上。”[1]在此基础上,《孟买酒店》的上映可以说是打破了人们对这场灾难的原定认知,它以普通的受难群体为主角,让人们认识到灾难的承受者不再是特殊的“他们”,而是普遍化的“人”。影片通过对事件的编码、重述,将这种创伤融入到观影人的集体认同感之中,试图将其拓展至整个人类的受难史,且没有忽略恐怖袭击事件本身所具有的灾难性和悲剧性。
文章以影片《孟买酒店》为研究对象,以文化创伤与悲剧叙事为研究中心,在探析影片背后现实意义的同时,以期给现存的灾难纪念以一定的启示:不再一味强调现世的光明与灾难的永不复现,而是在不背离伦理和善的基础上,直面惨烈的鲜血。
“创伤”即Trauma,其来自于古希腊语的τρυμα,最初与现今物理意义的“创伤”词义相近,都是指外在的客观力量对人体造成的物理性损伤。后经医学研究的发展,更多地指向精神层面,近代所熟知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即为创伤的症状之一。如今,作为学界的热点话题,创伤理论已不再局限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层面,而向历史学、社会学等方面拓展,最具代表性的是亚历山大所提出的“文化创伤”理论。其对“文化创伤”这一名词作出了明确的界定:“当个人和群体觉得他们经历了可怕的事件,在群体意识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成为永久的记忆,根本且无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未来,文化创伤(culture trauma)就发生了。”[1]而更为新颖的是他对于“文化创伤”由来的论定,亚历山大认定“文化创伤是被社会文化所建构的,对某一个创伤事件的解释和体验需要放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中”[2]。这种反身性研究取向的思索方向在于“如何将大屠杀(灾难袭击)这个特定的、情境化的历史事件建构为一个普遍的人类受难和道德邪恶的符号”[3]。而“操演”则与之不同。“操演有时候是语言性的,有时候是戏剧性的,因为‘言语行为’(speech act)是一种带来特定语言结果的‘身体行为’”,而在创伤理论中,“操演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对创伤话语进行文化上的建构”[4]。诚如我们所知,恐怖袭击和大屠杀等一样,都属于灾难性事实,但如何陈述或重述这些现实事件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语言符号有着极大的作用。
孟买恐怖袭击已经是一个历史事件,时隔十年将其重述为电影故事是否还具有现实意义?答案是肯定的。《孟买酒店》被评为“重点不在恐怖分子的恐怖袭击”,这是因为其在对事件进行编码过程中,将重点由加害者(恐怖分子)转向普通的受难群众。但需要指出的是,在电影对孟买恐怖袭击事件进行编码和叙述之前,就已经存在着对其进行解释的范畴或者叙事框架。
在恐怖主义猖獗的时代,一个地区的恐怖袭击似乎并不会引发太多的关注,电影也在侧面展现了这个现实情形:象征着血洗孟买开端的车站枪击案甚至都没有引发当地人的重视,直到大难临头之时,人们才深切感知到这场灾难的毁灭性。对事件进行阐释首先要把握住叙述中心。在地狱般的60 小时中有数百人丧生,而印度当局和国际社会纠结的问题在于“恐怖袭击的主谋是谁”“哪个组织应当为这场‘暴行’负责”,却鲜少有人关注受难群体和家庭所受的创伤。再一个是叙述主体的差异。印度政府的不作为,使其在灾难之后成为众矢之的。但对于事件的掌控者往往是事件的主要叙述人。就像美国政府认定“9·11”一般,印度政府将孟买恐怖袭击认定为“印度9·11”,将关注的重点置于“追查元凶”上,社会媒体更深受主流政治的影响,有意识地带动整个舆论走向,因此与实时可见的经济和政治影响相比,其他叙述者的声音显得微不可闻。
在此背景下,《孟买酒店》并没有立足于之前的叙事框架,而是致力于还原事件的真实面目。它对事件进行编码、评估和重述,剥去政治相关性,将灾难原原本本地呈现于世人面前:影片的主角不是象征着残暴的恐怖分子和正义的人民警察,而是最为普通的人;在恐怖袭击和屠杀面前没有无所不能的英雄,主角光环是一个虚设,你根本想不到下一秒死去的人将会是谁;政治管理上的漏洞(孟买没有特警部队,恐袭59 小时之后军队才姗姗来迟)和当局者对恐袭行为的不重视,使得这场原本可以避免的灾难悲剧不断上演。这一切都不符合主流话语,却被毫不留情地搬上荧屏,充斥着浓浓的反思和悲剧意味。于是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灾难比新闻报道来得更为直观,也更易带入普通人的情感,这也是语言编码和故事重述的魅力所在。
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模式在文学作品和电影之中十分常见,而在现实生活中,“完美的人”与“残缺的人”往往不具有绝对性,毕竟“用黑白二分看世界的方法是危险的,无论是道德或行为,人都生活在一个黑白不明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是一个充满了暧昧与矛盾的灰色地带”[5]。在恐袭电影或事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恐怖分子的无情与冷酷,与其说他们是人,不如说是“屠杀机器”,对于受难者的刻画又总是极尽无辜,或是极尽反抗。《孟买酒店》的独特性在于对灾难中的人物(包括加害者与受害者)进行泛化书写,即语言符号指代下的作恶者的去特殊化和受难者的普遍化。
《孟买酒店》对于作恶者的处理是客观真切的,这批恐怖分子残忍而暴虐,血洗孟买并制造更多的死亡是他们的目标所在。但影片并没有将他们刻画为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在一定程度上客观地展现了其作为独立的人的本性。他们服从于上层的命令,将眼前鲜活的生命视为蝼蚁,很快被湮没在屠杀的“快感”之中,即便尚存一丝良善;面对死亡,他们并非无所畏惧,这群自诩为了“信仰”奋不顾身的“圣徒”,在危难来临时也会满面痛苦,满怀恐惧。恐怖分子并不是外在于人而存在的特殊群体,他们也隶属于“人”,恐怖袭击更是人类群体内部的灾难,也正因如此,他们的暴行终无被原谅之日,这也是对作恶者去特殊化处理的意义所在。
另一方面,是对受难者的普遍化处理。诚如前述所言,现实灾难面前英雄往往无用武之地,无论是健硕的戴维还是俄罗斯特种兵瓦西里都轻易地死在了恐怖分子的屠刀之下。这些被认定为主角的人没有被美式的个人英雄主义所笼罩,他们与匍匐在地上的所有人一样,都是受难者的身份,都是一样的脆弱。这种“无差别对待”更为真实,因为在真正的灾难面前,没有所谓的人种、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差异。这一过程是在文化建构中实现的,也凸显了符号操演的重要作用,正是通过对人物的泛化书写,让未经历过这个灾难的人们体验为创伤,并产生心理认同:“我们所同情的既是悲剧主人公,也是我们自己,还是整个人类,是三位一体的整体感受。”[3]
在对灾难性事件进行阐述时,更多的叙述者愿意采取“进步叙事”和“解放叙事”的方式,而非“悲剧叙事”。因为进步叙事和解放叙事往往与意识形态相关联。进步叙事带给人们希望:(恐怖分子)已被击败并将从世界上消灭,由此带来的精神创伤在新时代也终将被克服。而解放叙事的重点则在于以解放者的姿态看待整个灾难性事件,最具代表性的是美国人对于“犹太人大屠杀”的态度。这两种叙事大多都在宣扬政治和意识形态,为此“影响甚至扭曲了集体记忆的样貌”[6],忽视了灾难最为本质的悲剧性——其带给受难者的创伤是永久而深重的。悲剧叙事的完成主要有三个方面:灾难性事件的独立化与普遍化、对乐观主义的抛却和道德重塑的最终指向。
突出孟买恐怖袭击独特的悲剧性和创伤性,关键是要将其从整体的恐袭大事件中独立出来。《孟买酒店》还原了这场恐怖袭击严密的规划和布局,仅有十人的恐怖队伍在上层的指示下分工明确:从血洗孟买车站开始,中断孟买与外界的交通联系,之后着重针对人流量众多的餐馆和酒店。主流媒体称整个事件“目标明确、时间精准、方案周全、手段狠毒、战略讲究”,以五个词语对孟买事件作出了精辟的解读,也将之与普通的恐怖袭击区分开来。在屠杀过程中,恐怖分子的时间计算和分工都精准无误,仿佛经过千场演练,而这一切只为了一个作案目的:杀死更多的人。与近现代史上的“单纯”恐怖袭击相比,这是一个相当有经验的恐怖组织精心策划的结果,其邪恶程度可以说是前所未有。这意味着恐怖主义袭击模式的转变,不应当同诸多恐怖袭击同类而论。除却对事件的独立化,更为重要的是事件的普遍化。2008 年的孟买恐怖袭击带有一种“清剿计划”的意味,原有的自杀式袭击升级了不止一个档次,恐怖主义者将“圣战”的意义指向更多的伤亡,计划详细缜密。不难发现,此后的恐怖袭击将奉此役为一个标志。
悲剧叙事不同于进步叙事和乐观叙事,它拒绝救赎和弥补,拒绝承认未来的光明性。而正是由于这些近乎残酷的表述,真实地还原了历史情境。《孟买酒店》所展现的真实事件并不像是普通的电影和电视剧,有着一个极尽圆满的结局,毕竟把无数人的伤亡当作社会和历史进步的一个必经之路,实在太过残忍。在真实的灾难情形中,所有人都无力改变悲剧结局。无论是多么英勇的男人还是多么美貌的女人,在恐袭面前,他们的不幸没有概率:当萨拉亲眼看到亲人被毁灭的那一刹那,就是悲剧的全部。人在悲剧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也恰是这种无能为力能引发人们的共情,会使人们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如果我在这种情境下,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也只会拥有这样的结局。在情感的宣泄和共情作用下,将“他者”所体验的创伤转为自己的创伤,最终上升至对整个人类的同情。这种体验认知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亡,而是永远存留在集体记忆之中,在某一时刻经由某一事件的触动而“回忆”起来,而这也是《孟买酒店》时隔十年还将孟买恐怖袭击事件搬上荧屏的原因:“我们必须不断把原型创伤戏剧化和再戏剧化,体验它和再体验它。”[7]这便是悲剧叙事的魅力所在。
悲剧叙事强调事件的独立化和普遍化,更摒弃了不实的乐观主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悲剧叙事的“悲剧”本身是其意义的全部指向,它并没有背离传统的伦理与善意。诚如段吉方所言,如若仅仅把握悲剧叙事或“苦难史”本身,却“不经过社会美学和公共文化的中介表达机制,是无法得到时代和集体认同的”[8]。恐怖袭击和灾难性事件的重述目的不在于对事件本身进行审美化解读(甚至是商业性娱乐性的解读),《孟买酒店》更注重在重述的过程中激起人们对于灾难的普遍认同,由此重建道德世界。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电影故事,影片开头所提示的“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具有深重的含义,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可以代换为我们每一个人,在相似的情形下我们将遭受同样的灾难和值得同情的结局……因而《孟买酒店》并不是一个特定历史事件的单纯记录,而是一部讲述人类普遍受难史的戏剧。在这样的文化建构下,人们所关注的是对善恶是非的重新认定,包括对受难者的缅怀与同情,对恐怖分子本身的人性解构,表达活着的人对逝去事实的一种追忆和道德反思,更是一种道德志趣。这便是人“不厌其烦”地讲述灾难故事的意义所在,也体现了悲剧叙事中道德重塑的最终指向。
对当代事实进行创伤书写,在一定程度上能使灾难性事件造成的“文化创伤进行建构和再现,对集体认同有重大的修正……(从而)把创伤记忆转化为文化记忆,起到修复作用”[2]。而在英雄主义和正能量色彩笼罩下的当代青年,几乎没有机会见证历史的残酷。在主流意识形态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处于象牙塔中的国民鲜少对灾难性事实产生共鸣。最为可怕的并不是对灾难记忆的淡化,而是在避风港中逐渐对现实中的灾难“麻木不仁”,最终沦为镜头外的“看客”。
与生硬的伤亡数据统计和官方的实地报道相比,创伤受害者的视角更为真切。他们是日常生活中具体的男人和女人、老人与孩童,作为受难者和幸存者,他们的亲身经历本身就具有见证意义。这些才是悲剧叙事的材料库,才是灾难性故事中应有的内容。然而事件的叙述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主流媒体霸占,这些叙述者站在大层面的国家和民族立场上对事件进行剖析和解读,通过前线报道和事实影像阐述孟买恐怖袭击,殊不知这其实是一种“旁观者”的姿态。这种姿态能引起人们对于恐怖袭击事件的憎恶,对政府无能的愤恨,却不会从深处引发人们对于灾难性事件的创伤性体验,由此成为非经历者无法体验到的创伤。这种官方叙述主体所阐述的内容显然是非现实的,而《孟买酒店》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其实现了受难者(幸存者)叙述主体的回归。
《孟买酒店》将视角从上位者转至受难者,实现了叙述主体的回归。恐怖分子的残暴、人在面对灭顶之灾时的脆弱与无能通过画面真实地传递到每个人的脑海中。观影人不再是“旁观者”的身份,而成为真正的“介入者”;受难者不再是少数的印度人和欧美人,而拓展至整个社会群体。这种鲜血淋漓的直观感受,让人们惊异于现世的不安宁。在社会文化建构之中,这个特定的历史事件引起了人们的共鸣,孟买恐怖袭击案不再局限于地域,而逐渐转变为整个人类普遍的受难史。
没有英式的缜密推理(谁是幕后操纵者),没有美式的个人英雄主义,《孟买酒店》是印度自己对自己赤裸裸的现实揭露。在当代文化环境的渲染下,人们期待带有反抗性的个人英雄,认定灾难面前,逃跑和反抗是最为平常的反应。但实际上这些仅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有受难者才知道恐怖袭击究竟意味着什么。《孟买酒店》中不乏“英雄”,美国人戴维和俄国特种兵不论在体格还是谋略上都有一定的优势,但最“应该”活下去的两位主角却在几秒钟之内成为恐怖分子枪下的亡魂。他们无一不具有反抗意识,但也正是这种反抗意识成了他们的催命符。诚如奥斯威辛集中营中的幸存者在自述中所反思的一样:幸存下来的往往是最为无能的人。
在现实的恐怖袭击面前,个人甚至是群体的力量十分渺小,人们所能做的只能是束手就擒或者听天由命,但这恰恰与人的自身认知(人是高尚而充满意志力的)相违背。《孟买酒店》并没有回避这一问题,它在对事件进行创伤性书写的过程中,充分刻画了人们的“无能”与“软弱”,他们的目的在于“活下去”而不是“反抗”。这打破了未经历者对灾难事件的原定认知,打破了他们对于现实英雄不切实际的期待,这是创伤性书写的意义,也是影片的现实魅力所在。
在《孟买酒店》上映之前,血洗孟买的恐怖袭击事件仅是一个特定地区的特定事故,这场灾难性事件所造成的创伤几乎没有融入到人类的集体认同感之中。《孟买酒店》通过语言符号编码将这种创伤重新建构,旨在引起更多人的共鸣,藉由社会群体承认“他人”创伤的存在,使其成为普遍人类的受难史,文化创伤也在此过程中产生。更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创伤的叙述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历史语境再现与政治悲剧的反思”[8]。《孟买酒店》抛却了一般的进步叙事与解放叙事,转而关注事件本身的悲剧性,将叙述主体由主流当权者转至更具发言权的受害者,更为真实地展现了恐怖袭击的惨烈。在激起人们认同感和同情心的同时,包含着更大的启示意义:对于灾难的书写不能过于理想化,认清自我、直面现实本身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而无论是对灾难性事件的创伤性书写还是悲剧叙事的采用,对我们民族独特历史的写作,和当代青年人正确三观的形成都有独特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