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视阈下刘亮程散文《一片叶子下生活》的动物叙事

2020-01-10 19:54郑燕丽
喀什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刘亮程刘亮黑狗

郑燕丽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 350000)

受中国传统载道文学和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从传统的志怪小说到20 世纪80 年代前的当代文学,作家在动物题材的书写上始终难以逃开借物抒情、托物言志、虚实相生的叙事模式,致使文本中的“动物”仍不具备主体性价值。如在传统小说《聊斋志异》中,蒲松龄在神人鬼怪的关系上,通常是以“人化自然”的方式表达动物的美好品质。1949-1976 年的中国文学虽不乏牛汉《鹰的诞生》等赞颂动物野性的诗歌,但纵观整体,这一时期中国文学对自然的蔑视、人类中心主义的张扬,以及对现代意识形态的推崇,是中国文学创作史上罕有的。需要指出的是,肯定动物的主体性,并不意味着传统的叙事模式失去了价值,而是摒弃人类中心主义后的动物叙事在审美和叙事方式上开拓了更大的空间。诚如季红真所述:“文体形式的多样性,使中国作家的动物故事在各种不同的意义层面上,保留了一个世纪以来,国人与自然及动物关系错动的轨迹。”[1]新疆作家刘亮程深爱着故乡黄沙梁的一切,其中关于动物的叙述在《春天的步调》《鸟叫》《剩下的事情》等篇章中比比皆是。鸟、老鼠、驴、蚂蚁等动物意象在刘亮程的作品中不再仅有服务人类的工具价值,而是成为体认原野、塑造诗意领悟的“乡野艺术家”。

一、“动物叙事”传统与刘亮程散文的生态体认

在中国文学史上,以动物为叙事主体或涉及动物的散文浩如烟海。作家将动物作为与世界沟通的媒介,在“看”与“被看”的叙事视角转换中,借隐喻或象征的方式融入主观的情感和价值判断,观照或反思现实人生。20 世纪90 年代之前的动物散文在展现人与动物的关系上,总体呈现出三种特质:一是在叙述策略上将“动物”视为被征服和利用的对象,倡导红色的主导色调,此类作品中的“动物”作为故事的参与者,在情节和意义的推进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将人的利益视为中心立场;二是在叙述结构上以“动物”意象作为乡土文明的代言词,在叙事上形成与城市文明双向并行的模式,以达到批判、反讽现代文明的效应,如张炜、原野·鲍吉尔的散文;三是采取“动物”作为主体的表述策略,借动物的视角拓展人类的思维视野,对“自动化”阅读模式进行颠覆和解构,进一步剖析人类世界。

在越来越趋同的“动物叙事”中,刘亮程的散文是如何在人类中心主义包裹下的“动物”书写中突出重围?而我们又该如何客观地定位刘亮程散文中的生态意识呢?

每一个作家都有自己与世界沟通的方式,刘亮程的文学世界则是从黄沙梁开始。与以往西部作家笔下充满野性、尽显西域辽阔的动物形象不同的是,刘亮程书写的“动物世界”更注重对平凡的、与传统审美背离的乡村动物的刻画。数十年如一日的乡土经验让刘亮程笔下的动物世界离不开黄沙梁这片土地,染上了这片土地上荒凉而又旷远的民间气息。刘亮程对待动物的态度是矛盾复杂的,部分作品从整体角度上看算不上是完全摆脱了人类中心主义,却能够隐隐在作品中闪烁着生态思想的光芒。很多西方作家在作品中也呈现了这一特质,如爱默生、歌德等。在《一片叶子下生活》中,黄沙梁不仅是刘亮程生活的故乡,更是由其内心构建出的乌托邦。

相较于现代城市文明而言,传统农业文明让刘亮程远离“人类中心主义”的浸染,对动物、自然怀有天然的敬畏。这种生态意识首先体现在对万物生命价值的肯定上。刘亮程《剩下的事情》中的动物形象最具有代表性。爬行的小虫、奔跑的野兔、滚粪球的蜣螂、搬干虫的蚂蚁,甚至被世俗视为害虫的老鼠都成为乡村野趣的一部分,它们以自己的原初状况在文本中尽显可爱和本真,不再被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和审美标准随意判断生命价值。动物小说家金曾豪曾说:“在写作动物小说时,作家应当放弃对动物的人格化努力,应当放弃以人为中心的利害准则,应当不以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审美原则来评判是非。”[2]于是,《孤独的声音》的“我”为没能听懂“灰鸟”在耳边的絮语而惋惜;在《老鼠应该有一个好收成》中,“我”对老鼠贮藏麦穗、搬运麦穗的过程细致描述,并感叹“老鼠应该有这样的好收成。这也是老鼠的土地”[3]26;在《春天的步调》中,“我”耐心守候着一只甲壳虫的“临终时光”,感受“因为死了一只虫子而从此沉寂的这片土地”[3]43,“我”敬畏着每一个渺小的生命。刘亮程在《一片叶子下生活》中有意地将动物作为动物本身来写,而不再被当作人类的“镜像”来叙述,并拉长了稍纵即逝的叙事时间,延长客体对主体的审美感知。在生态伦理观的烛照下,刘亮程笔下的“动物”在文本中肆意呈现着生命的原初状态,作者从而与乡间的动物构建了亲密的情感联系。

刘亮程散文中的生态意识来源于传统的农耕文明,乡野生活让刘亮程自觉地关注人与动物相契合的一面,但世代传承的小农经济同时也使刘亮程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抛离具有明显的不彻底性。这一特性使刘亮程众生平等的生态理想在动物叙事中始终处于起伏反复的状态,这同时也是20 世纪90 年代众多乡土作家生态意识的弊病。究其根源,从古典文学中拟人化动物书写到80 年代之前的“杨朔模式”,文本仅关注动物的工具性价值,将动物放在整个生态系统中考察其特殊价值的作品少之又少。这一“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群体心理现象无所不在。荣格将人格分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种,“集体无意识中包含着以往各个世代积累的经验,包括我们的动物祖先遗留下来的那些经验。这些普遍的、进化性质的经验形成了人格的基础”[4]。集体无意识帮助作家形成一种与生俱来的书写动物的模式,当这一思想与客观世界相对应时,作家就会迅速作出反应。鲁迅笔下的“看客”便是“封建社会”背景下集体无意识的外化形态。在《我改变的事物》《住多久才算家》中,“我”不忍心售卖年老的牲口供人差遣,因而宁愿将其化为食肉、制成皮具,让“牛的某些部分还在我的生活中起着作用,我还继续使唤着它们”[3]31。刘亮程一方面试图在与动物短暂生命的融合中,“背负着曾经与我一同生活过的众多生命的珍贵足迹”共同前行,共生意识强烈;另一方面农民身份的自我体认让作家的生态意识具有被动性,无法上升到系统的理性思辨角度,难以抵御农耕经济中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这同时也是90 年代生态意识萌芽期乡土散文呈现出的时代局限性。

二、“看”与“被看”叙事视角中的庄谐俱见

刘亮程《一片叶子下生活》中的“动物叙事”与以往单一化叙事视角不同的是,作家在文本中多次采用人类与动物的双向融合视角,人类社会与动物世界构成了“看”与“被看”的互动视野。刘亮程有意让不同的价值立场进行多维度对话,动物不仅仅作为现实世界的客观实体存在于牧歌乡村的背景中,还具有呈现人与动物内在世界复杂性和丰富性的特殊作用,在《黑狗》《最后一只猫》《两条狗》《飞机配件门市部》《一片叶子下生活》等篇章中表现尤甚。《黑狗》中的村民赋予了狗以黑夜的主宰权,狗通过嗅觉判断出每个人的特质;作者以大黑狗视角切入,让视线先聚焦于大黑狗被玉素甫的摩托车碾压了“高扬的尾巴”,玉素甫因被大黑狗穷追不舍而倍感丢脸,继而以交叉并行的双重视角描述玉素甫与大黑狗主人达成协议的过程,最后玉素甫将大黑狗卖给素不相识的外人,实现了村子的和平。在大黑狗的视线中,我们看到了大黑狗即便被铁链紧锁,依旧向熟悉的气味奋力扑去;看到了独属于动物世界的生存法则和顽强生命力,看到了大黑狗的寂寞与流浪之旅。篇末处,作者重新将叙事视角投射于人,大黑狗的犬吠每每在月圆之夜响起,人们却再也找不到它的身影,“它的叫声不再为一口狗食、一个人、一点动静”[3]198,它的叫声高悬与月光之上,成了原野上的勃勃生机。悲哀的是,并非每一种被人类社会驱逐的动物都能获得生命的重生,《最后一只猫》中的黑猫一只腿被人打瘸,看到拿着镰刀的小主人,警惕地张开了利爪慌忙逃走;《两条狗》中的杂毛黑狗不被主人喜爱,在寂寞走向死亡,“我”在篇末发出了灵魂的质问:“对于它,一条在我们身边长大老死的黑狗,在它的眼睛里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是怎样一种情景,我们就这样活着有意思吗?”[3]66传统的动物视角虽打破了单一叙述视角的限制,但本质上仍是以人道主义为主流话语,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生态意识的发展。刘亮程笔下的动物视角不受给定的、固定的模式限制,以冷静的叙述将人类社会与动物世界的矛盾具象化,以物观物,试图呈现动物视角下的生命本真状态。不同于前现代农耕文明,刘亮程重新赋予动物以主体性地位,是为了实现生态系统的平衡和稳定,是以整体利益为出发点和终极标准,而不是以任何物种、任何局部的利益为价值判断的最高标准。《一片叶子下生活》中的动物毫无例外地走向了从人类身边消失的结局,这与传统小说中惯用的大团圆结局相反,这意味着人类真实家园的幻灭与溃败,生态系统的毁坏与崩塌,也意味着灵性的丧失和精神的委顿,这种悲剧性也给动物叙事镀上了一层崇高、哀伤、庄严的生命美学。

现代社会让动物成为被人类、被现代文明凝视、消费和规训的客体,“动物”以“他者”的身份介入人类社会,形成人与自然平等互“看”的主客体,能够让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逐渐从“动物叙事”中淡出,为“动物叙事”开拓另一种描绘世间百态的思维和维度,更有助于动物获得丰富的生命质地。刘亮程“动物叙事”的创新之处在于他用冷静与幽默两种完全不同的叙述语言,于细小处构建出截然相反的乡村世界。在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的黄沙梁,“老鼠”步态悠闲地在田间散步;“我”在和牛的配合中成了兄弟;二十米是“老鼠允许我接近的最近距离”,在刘亮程用幽默的笔触构建的童真野趣中,生态整体观意识渐次呈现。刘亮程从微小的动物中体悟诗性,其诗性不是以一种神秘、飘逸的姿态存在,而是成为生活内在的美和真实。他对生活的体悟摆脱了人为敷衍的理解,全身心地感受着天地万物自身散发的生命信息。在天地万物中净化心灵,寻找诗意的真正所在。“大地之子”的生活经验让刘亮程的语言像溪水淘洗过的清流,透着乡间的灵动之气。他对乡村动物世界那些稀松平常的生命进行择取,即选取了在乡村随处可见的、在日常审美中无法与诗意相联系的动物意象如“老鼠”“牛”“狗”等进行书写,用寥寥数笔就让静态的乡村世界焕发出生机和灵性。他的文字无过多华丽的修饰,却能于平凡中见巧思。“刘亮程语言风格多变,或平白朴实,简单利落;或诙谐幽默,风趣活泼;或庄严凝重,细腻深刻;或意味深长,或充满哲理”[5],这得益于作家深厚的文学底蕴,也是和谐自然赠予的礼物。

抛弃人类中心主义,绝非回到前现代文明时代,对人的主体性置之不管,走向生态中心主义,而是自觉限制人类永远不被满足的欲望,逐渐完成生态整体观的建立。刘亮程以双重视角在对现代文明和动物世界进行审视时,尽可能地表现动物形象的个性,但对乡村文明的背面却存在着简单概念化写作的倾向。在刘亮程的笔下,动物摆脱了固定模式的牢笼,人的复杂性却被忽略了。在呈现人与自然的矛盾时,由于缺乏对这一冲突的现实复杂性的体认,因而在文本深度上转而追寻形而上的哲理领悟。

三、“人、土地、动物”三位一体的哲理反思

庄子在《齐物论》中提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齐物”即世间万物皆相同,无是非、美丑、善恶、贵贱之分。刘亮程的乡村哲学首先与道家的“齐物论”“万物等生”思想找到了契合点。庄子“齐物论”贵道,贵众生平等,于变化中见无为,义归之自然。而自然不仅是指花草、山河,更是指自然界的本然或构成自然界的万物、无目的无意识产生的行为模式,庄子的寓言、神话、哲学中多以动物、鸟兽为主角这一特征即可证。刘亮程在文本中摒弃了人类作为“征服者”的书写模式,《铁锹是个好东西》描述了“我”与狼在荒野中对峙的情景,在文学形象中象征野性的狼如今却“像一个穷叫花子”“毛发如秋草黄而杂乱”“肚子也瘪瘪的,活像一个没支稳当的骨头架子”。半小时的人、狼对峙后,狼败兴而归,“我”在狼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失望”。生性群居的狼为何在荒野中独自流浪?与土地融为一体的狼群为何从家园退居而流浪?在深刻的反省意识中,“我”开始思考“而那匹剩下的孤狼是不是人的事情”,“铁锹”作为农业文明的象征,它给人类带来了富足,但当这一把刀刃已被磨短磨钝的“铁锹”成为武器时,给动物、给这片土地又带来了什么呢?

刘亮程进而将人与动物的“齐物”思想推进到对“人、土地、动物”三者之间伦理关系的梳理与思考中。刘亮程以土地与人的关系为参考,呼吁人应像土地一样思考,承担起对自然、对野生动物的责任。《与虫共眠》中“我”惬意地允许小虫在“我”身上自由地爬行,“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片多么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爬在大地的这个角落”[3]6,土地对人类的行为展现了无私的包容,而“我”也将这份包容反馈于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通往田野的小巷》中,库车老城像民歌一样悠扬缓慢的生活让“我”心生向往,毛驴在千年古道悠悠然前行,一年四季,“杏花开败了,麦穗扬花”[3]173。作者由此思虑在那些“人们已经过于勤快”的地方,人们是否会为飞过头顶的鸟儿有无地方落脚而担忧?动物的食物和水又在哪里?土地孕育了万物,万物却失去了生长的权利。“我”会为无意中破坏了“野兔的路”而惊慌,转回到这条野兔的小道上,发现自己的脚印并没有干扰到野兔行径的道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又为自己的“深刻脚印给野兔增添了一路坎坷,好久都觉得不好意思”[3]17。刘亮程散文中的生态责任感与利奥波德提出的“土地金字塔”和“土地共同体”理论不谋而合。《沙乡年鉴》作为利奥波德在土地伦理学上的开山之作,提出了包含土地伦理、土地价值、土地道德情感等方面的生态伦理观念。其中,利奥波德提倡人应具有开放式的“大地伦理”,将生态的整体利益作为终极目标,“只有当人们在一个土壤、水、植物和动物都同为一员的共同体中,承担起一个公民角色的时候,保护主义才会成为可能;在这个共同体中,每个成员都相互依赖,每个成员都有资格占据阳光下的一个位置。”[6]生态的底层是土壤,植物层、昆虫层、马和啮齿类动物渐次往上,刘亮程以“土地金字塔”的观念处理人、土地、动物三者的伦理关系,“土地”不再像奥德修斯的婢女般,被当作人类的财产,人、动物、植物皆是土地的附属品。“土地、动物”除了经济价值之外,应具有更深层次的价值——即哲理意义上的价值,这是对传统土地伦理思维的拓展。

四、结语

“20 世纪80 年代,中国文学出现了1919 年以来的新文学史上从未有过的大自然崇拜”[7],生态意识在小说、散文、戏剧等各个领域绽露。知青题材小说从历史反思的角度出发进行书写,但因为根深蒂固的革命意识形态难以生成系统而坚决的生态意识,[8]如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生态报告文学则是从反现代文明的角度出发,将生态批判直指对野生动物的过度杀戮,相较知青题材小说而言,生态报告文学具有尊重万物的内在价值的生态意识,如徐刚的《伐木者,醒来!》。而道家思想影响下的散文家则与大自然之间存在的天然的亲切感,90年代的散文家有意识地从城市回归乡野,以乡村为背景展开对生态的全方位表达,如鲍吉尔·原野《行走的风景》、周涛《蛇鼠》、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一片叶子下生活》。刘亮程的散文以大视野写小事物并融入他对“动物”的深刻哲理思考,以庄谐杂出的叙事笔法呈现了“人与动物”的双重视角,令起其笔下的人、植物、动物在平凡中大放异彩,在生态整体观的烛照下,进一步思考“人、土地、动物”的深层伦理体系,这是对“生态视阈下的动物书写该如何更具有文学性”的一次大胆实验,更是生态散文向文学本位主义的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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