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二医院 浙江 杭州 310005
《金匮要略心典》[1]为清代医家尤怡所撰,成书于雍正七年(1729年)。其书行文简洁流畅,注释条理贯通,是《金匮要略》注本中难得的佳作,为后世学习《金匮要略》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金匮要略·痰饮病脉证并治第十二》是《金匮要略》中条文较多、内容较丰富的篇章之一,其证候、病程发展变化也相对较为复杂。现将尤氏对痰饮病的精妙、独到见解阐释如下。
张仲景在《金匮要略·痰饮病脉证并治第十二》篇中,阐述了水在五脏的不同表现,尤氏以其独到的视角对此加以解释说明,对后世研习此部分内容颇有裨益。
1.1 水在心,心下坚筑,短气,恶水不欲饮:心居高位,主宰着整个人体的生命活动。清代医家曹颖甫有云:“心为君主之官,居清阳之位,诸脏可以有水,而心脏不当有水。”[2]水在心,则会出现心下痞坚,短气,恶水不欲饮之症,究其原因,尤氏论此谓:“水气上逼,则火气不伸也。”[1]心在五行属火,火为水所克,故而当水停于心,心阳被抑,不能正常化气行水,水积成饮,心阳更为其所抑。言“逼”,体现水势之猛;“不伸”,更体现心阳不振,无力化气行水,二者互为因果,水愈盛而火愈衰,如此循环往复,则痞闷、短气等症可见矣。寥寥数语,言辞精而达意准,确为《金匮要略》注释中的典范。
1.2 水在肺,吐涎沫,欲饮水:关于“吐涎沫”,喻嘉言认为“肺主气,行荣卫,布津液,水邪入之,则塞其气道,气凝则液聚,变成涎沫”[3],历代医家也大抵遵此。尤氏则认为“吐涎沫者”,乃“气水相激而水从气泛也”[1]。“气水相激”,犹如海浪撞击产生的泡沫,将涎沫的形态形象逼真地展现了出来,而“水从气泛”,一个“泛”字,即将“吐”这一上升的动作表现得淋漓尽致。尤氏之语,相较于“气凝液聚”,更为生动具体,也为后世学者提供了学习此条文的新思路。“欲饮水”,多数医家认为此乃“吐涎沫”而导致,津液化为涎沫吐出,体内津液缺乏,故“欲饮水”。如清代医家程林所云:“涎者津液所化,沫者水饮所成,酿于肺经则吐,吐多则津液亦干,故欲饮水。”[4]同期名家李彣亦云:“欲饮水者,涎沫去而津液亡也。”[5]独尤氏另辟蹊径,提出了“欲饮水者,水独聚肺,而诸经失溉也”[1]的观点。笔者认为,程李所言,看似合情合理,但仔细想来,似又有疏漏。若“吐涎沫”为“欲饮水”之因,而“水在肺”又为“吐涎沫”之因,则“水在肺”亦会间接导致“欲饮水”。但饮邪停滞,本不欲饮水,二者岂非矛盾?尤氏将“欲饮水”之因归结为饮结停肺,不溉他脏,一方面肺为水困,无力宣发肃降,水液运行不利;另一方面,脾失津溉,运化功能失常,津液不能正常输布,两相综合,“欲饮水”便不难理解。尤氏之言,立意新颖,合情合理,为后世学者研究《金匮要略》提供了新的角度与思路,对现代临床诊疗亦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1.3 水在肝,胁下支满,嚏而痛:《灵枢·经脉》云:“肝足厥阴之脉,起于大指丛毛之际……上贯膈,布胁肋……与督脉会于巅。”[6]水郁于肝,故胁下支满。对于此,历代医家见解大抵一致。而有关“嚏而痛”,则各执己见,不尽相同。赵以德以足厥阴肝经与足少阳胆经相表里论述,曰“嚏者,气喷出也。少阳属火,火郁则有时而发,邪虽发动,不得布散,惟上冲于鼻额,故作嚏,吊引胁下气结而痛”[7],将“嚏而痛”之因归结为少阳火郁;程林则云“水在肝,则条达之性为水郁,其气上走颃颡,至畜门出鼻孔,因作嚏也。嚏则痛引胁肋,故嚏而痛”[4],认为此为肝气被郁所致;更有近代医家曹颖甫曰“胁下为寒水之脏,水道痞结,故嚏而痛,其实病不在肝也”[2],认为胁下有水,而胁下布肝脉,故反推出“水在肝”,病变部位实不为肝的结论。
由此可知,诸家关于“痛”之因的见解大抵相同,均认为此为嚏而相引作痛,主要分歧则在于“水在肝”,因何致“嚏”?尤氏论此谓:“嚏出于肺,而肝脉上注肺,故嚏则相引而痛也。”[1]《素问·刺禁论》云:“肝生于左,肺藏于右。”[6]肝升肺降,古人称之为“龙虎回环”。“嚏”本出肺,水郁于肝,则肝气逆,上冲肺,因致嚏。尤氏所言,明确指出此处肝与肺的相互作用,不同于单纯论肝经或仅从相表里之肝胆经论述,更为合理易懂,为理解《金匮要略》原文提供了新的思路。而关于痰饮篇中肝与肺的关系,尤氏的几处注解亦值得后人仔细研读,详见下文。而论水在脾、水在肾,尤氏注解略显平淡,与他家之言亦无甚多相左,但浅显易懂,亦可作为参考,此处暂不详述。
肝与肺,是人体至关重要的两大脏器,二者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生理联系方面,肝与肺共同调节着人体的气机升降,“肝生于左,肺藏于右”[6],肝气升发在左,肺气肃降在右,古人称之为“龙虎回环”,升降和顺,气机调畅,才能保证生命活动的正常运行;在经脉循行方面,手太阴肺经与足厥阴肝经首尾相连,十二经脉的气血流注自肺经始,至肝经而终,而肝经再复传与肺经,周而复始,如环无端,《灵枢·经脉》亦云:“肝足厥阴之脉……其支者,复从肝别贯膈,上注肺。”[6]而在《金匮要略》痰饮篇中,肝与肺的密切关系则主要体现在四饮中的悬饮病中。“饮后水流在胁下,咳唾引痛,谓之悬饮”[8],此为悬饮病之总括。仲景原文中并未明确提及肝与肺,故诸家在注解过程中亦鲜从二者关系的角度进行分析。然尤氏所思,跳出传统的思维模式,而从肝肺关系分析悬饮病,确有值得后人称道之处。具体体现在如下三个方面。
首先,本篇第5条提及“水在肝,胁下支满,嚏而痛。”[8]“胁下支满”,即为悬饮。尤氏曰:“嚏出于肺,而肝脉上注肺,故嚏则相引而痛也。”[1]明确提出肝与肺的相互关系,因上文已详细论述,故此处仅作简要说明。
其次,原文第9条:“留饮者,胁下痛引缺盆,咳嗽则辄已。”[8]关于此条,诸家尽从“缺盆”而论,如赵以德曰:“足厥阴脉布胁肋,而缺盆是三阳俱入,然独足少阳从缺盆过季胁。饮留胁下,阻碍厥阴、少阳之经络不得疏通,肝苦急,气不通,故痛;少阳上引缺盆,故咳嗽则气攻冲其所结者,通而痛辄已。”[7]程林亦曰:“缺盆者,五脏六腑之道,故饮留于胁下,而痛上引缺盆,引缺盆则咳嗽,咳嗽则痛引胁下而转甚,此属悬饮。”[4]缺盆,虽为足阳明胃经穴,然其解剖定位位于锁骨上窝中央,前正中线旁开4寸,距肺较近,故针刺缺盆,可以治疗咳嗽、气喘、咽喉肿痛等肺系病证。如赵、程所言,从缺盆而论留饮,虽无不妥,但仍略显平淡。依尤氏言:“胁下痛引缺盆者,饮留于肝而气连于肺也。”[1]饮留于胁下,肝脉布胁肋,故曰“饮留于肝”;缺盆距肺近,水郁于肝,肝气上冲于肺,连缺盆作痛,而曰“气连于肺”。此处尤氏观点,亦同上条,将单纯的饮与气之关系归结为肝与肺之关联,变抽象为具体,为现代临床诊疗开拓了思路,也值得后世学习与研究。
再次,第21条论及“脉沉而弦者,悬饮内痛。”[8]此处尤氏注解为:“脉沉而弦,饮气内聚也,饮内聚而气击之则痛。”[1]虽未提及肝与肺,然悬饮者,“水流在胁下,咳唾引痛”,“内痛”者,亦大致与“咳唾引痛”同,故其病机仍遵前文,“肝脉上注肺”,相引作痛。而仲景原文亦提到:“病悬饮者,十枣汤主之。”[8]十枣汤,甘遂、大戟、芫花攻逐水饮,而上三药,均归肺经,也可从侧面证明悬饮病中,肝与肺相互影响,相互联系。此处尤氏虽未明确将此处的气和饮与肺和肝挂钩,因其与上两条病机大致相同,故笔者认为,此条注解亦可作为尤氏论肝肺关系之证,未出现“肝”“肺”,仅为避免重复而已。
痰饮病在临床中颇为常见,痰饮为病,常症状复杂,变幻多端,故有“百病多由痰作祟”之说。仲景提倡治疗痰饮,“当以温药和之”,提纲挈领地提出了痰饮病的核心治疗方法。王建康等[9]曾言,痰饮为阴寒之邪,易阻滞气机,导致表里上下之相关脏腑功能失调,故治疗大法宜温宜和。然面对复杂多变的病情,仅以和法治痰饮,对于临床工作者来说,又略显笼统。尤氏结合其诊疗经验,在仲景“和法”的基础上加以拓展,提出了“攻逐、消导、和、补、温、清、润”七法,对后世具有深远的指导意义。尤氏“治痰七法”涵盖了痰饮病的大部分证型,且每法又分而析之,详解其意,如论述攻逐法时,尤氏认为痰与饮虽皆可用攻逐之法,然“痰多胶固一处,饮多流溢上下,故痰可润而饮可燥也。”因此,尤氏将控涎丹、十枣汤作为逐饮之方,而礞石滚痰丸作为下痰之药,且言“易而用之,罕有获效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