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县官韩仲荆的家庭医病活动研究

2020-01-10 17:33曹丽莉
关键词:光绪医者日记

曹丽莉

(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河北石家庄 050024)

近年来,疾病与医疗问题在社会史的研究中崭露头角,并逐渐成为日常生活史研究的重要议题。关于日常生活中的医病活动,目前相关研究对象大多集中在中上层官僚群体,对下层官吏则少有涉及。本文以晚清山西高平知县韩仲荆及其家人为研究对象,希冀通过这一个案来探讨晚清官僚阶层的医疗活动史,以丰富相关研究。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医疗一般以家庭为单位,治疗过程也是围绕家庭进行。因而,本文以家庭场域为主要视角,从日常生活史的角度来考察韩仲荆家庭的医病活动,立足于个体生命来探究其日常经验和感知,从而对晚清时期的相关历史进行更加真实、更加细微的探索。

一、韩仲荆《泫署日记》及所载家庭患病图景

韩仲荆,字二周,号铁怀,山东青州府安丘县人,同治十二年(1873)考取举人,光绪六年(1880)考中进士[1]1158,光绪十年(1884)起任山西高平县知县,续任十年,直至去世。历充光绪十一年(1885)、十五年(1889)、十七年(1891)及二十年(1894)山西乡试同考官,敕授文林郎,诰授奉政大夫。张之洞任山西巡抚期间,韩仲荆曾被聘为总文案,并兼任文书局总校。他在为官任职期间,廉洁奉公,断案明决,勤施仁政,受到当地百姓的称颂。韩仲荆“生有灵慧,才思敏捷,九岁能诗,稍长致力于古文”,被誉为安丘县古文大家,著有《大学解》《中庸解》《铁怀诗集》《韩二州文钞》等[2]769。

韩仲荆生平喜记日记,在担任高平知县后曾中断四年,于光绪十四年(1888)十一月十五日起恢复,即现今所见《泫署日记》,也是他唯一一部留存于世的日记。《泫署日记》共分5册,总计35卷,记录时间从光绪十四年(1888)十一月至光绪二十一年(1895)十二月,历时六年多。日记中记录了韩仲荆及其家人日常活动的许多方面,如交友、通信、占卜、就医、访客和办公等活动,涉及生活与工作诸多方面。日记还对家庭日常生活中的许多细节,如房屋修缮、奴仆吵架、饮食制作等,都予以详细记载。其中记录最详细的当属韩仲荆及其家人患病及医病的情况,如患病过程、病状详情、就医细节、用药方法和养病方式等,都一一记载。因此,《泫署日记》无疑是考察韩仲荆家庭医病活动的主要史料。

首先,韩仲荆在日记中详细记录了自己日常所患大小疾病及其病况和疗法。由日记所见,韩仲荆所患疾病主要有感冒、牙疼、腿疼、痔疮、咳嗽、失眠和腹泻等。日记中对其历次患病情况的记录有详有简,着墨多寡依病症轻重而定,其中记录最详细的当属光绪二十一年九月至十二月间的一次患病情况。此次患病持续时间很长,成为最终导致韩仲荆去世的主要原因。根据其日记所载,韩仲荆此次患病的主要症状是腹泻,首次发作在九月三十日夜间,来势汹急,“将近两点钟时,腹中忽然大响,顷刻之间遂泄肚一次,既而仍复作响,至四点钟时又泄一次”[3]626。此后及至十月二十四日,韩仲荆基本每日夜间腹泻两次。其中十月初三至初六,因服少许“迦南末”,四日未泻。而初七“夜间至天明共泄四次,其第二次泄后张口大喘”[3]669,此后又几乎每日一泻,十三日“夜三点钟时又泄一次”,“二十一日夜间二点钟一次,廿二日夜三点钟泄一次,廿三日夜五点钟泄一次”,十月共泻三十二次[3]670。由此可见,韩仲荆对此次自身患病情况的记录十分详细。

其次,韩仲荆在日记中还记录了家人的患病情况,其中记录较详细的当属其妻子的患病情况。但这些记录并未以具体的病况为主,而是从韩仲荆自身角度来谈论妻子的病情,例如对妻子病况的描述,只以“减轻”“渐好”“无恙”或“又复觉重”“又忽大作”等词语来记录,并未过多涉及病况详情。因此,从日记简单的描述中难以判定其妻具体所患何病①对于韩仲荆妻子之病,只能根据韩仲荆日记中仅有的文字记录判断她有失眠、心悸之症,且长期卧床。。但从韩仲荆的日记记录中,可以看出韩仲荆对妻子病情的重视,其殷切询问妻子病况的行为在日记中几乎每日必见。根据日记所载,韩仲荆在其妻子病期,几乎每日亲往问病,即使因故未能亲往,亦会向他人询问,并于当天的日记中详细记录妻子当日的身体状况。例如,光绪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所记:“本日未到上房问太太病状,闻篑儿回称,今日太太披衣起坐,益令冯妈等添铺狼皮褥子一床,此自七月后仅见之事,拟明早到上房祝贺。”[4]98第二日一早,韩仲荆又向儿子询问妻子的身体状况,在得知妻子病状减轻,身体见好时,十分欣喜,并亲至上房问病,“是日早刻,呼簠儿至签押房,闻其母昨日披衣起坐……云当无恙……以为当是好机”“朝饭时到上房问太太病……又渐见轻,以为好机,当不谬也”[4]99。次日早,韩仲荆又向儿子询问妻子的情况,并于当日午后又“到上房问太太病”[4]105。韩仲荆每日探望妻子的行为即使在其公务繁忙和天气恶劣时亦未能耽误,如十一月廿九日“八点钟起,踏雪到上房问太太病”[4]130,可见其对妻子病情的关注。

除了对妻子疾病的记录,韩仲荆对家中其他成员,如儿子、儿媳、孙辈、亲戚甚至仆人的患病情况亦有记录,但相较于自己和妻子病况的记录,则显得较为简略,只有寥寥数语。如光绪十五年正月,韩仲荆儿媳犯恶心、咳嗽之症,他在日记中仅有几句简单记录[4]243,251,259。又如光绪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记载:“家人田祥腿疼求赏镇江膏。”[4]99

根据《泫署日记》中的这些记录,我们可以建构出韩仲荆家庭患病的图景,进而由此探知晚清县官家庭的基本医疗状况。

二、韩仲荆家庭的养疗方式

韩仲荆及其家人在遭受病痛时,会根据自身的疾痛经验以及社会传统,采取一定的养疗方法,并常会根据疾痛经验进行调整。这些养疗方式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文化境况。

(一)饮食调养

饮食调养是韩仲荆应对疾病的重要方法,他自己患病期间,常会调整饮食以利病愈。光绪二十一年十月,韩仲荆被腹泻所困后,十分注意饮食,不仅将每日每餐的饮食减半,且将从前常用之肉水包摒弃,而将蒸菜、鸡蛋与稀饭作为每餐必食之物,偶尔改换,亦以素食和面食为主,少有其他。“捡所借张老汉知不是斋业书内《宦游纪闻》内载‘服药殊方’注明,即蒸菜,遂令王洪昌薏仁煮饭,拟常常食之”[3]648。韩仲荆认为病中应当极其注意饮食,不可依嗜好而食,当有所控制,以利于养病:“自病以后已觉无可嗜之味,虽鲜鲳鱼亦不能食……如法则病体当可渐无恙。”[3]671因此,他在身患腹泻后,将素日所喜之于养病无益的食物一一戒掉。仅以十月间的饮食为例,从初一日起,韩仲荆的饮食变得极为清淡,主要以素食为主,且多为较易消化的食物,如素包子、蒸菜、米汤和藕粉等,其中还会有些具有一定止泻功效的食物,如鸡蛋、米汤等。期间,他还因不思饮食而长期食用藕粉,以望达到通便止泻、健脾开胃的功效①藕粉之功效,见于清代医学家赵学敏编著之《本草纲目拾遗》(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8年,第264页)一书,此书成书于乾隆三十年(1765年),为清代士人所推崇。。

而以饮食调摄身体,并非韩仲荆独有的调养方式,晚清时期的众多文人官吏皆会采取此种方式调养身体。晚清名臣曾国藩就秉持“勿药”之主张,常以饮食予以调摄,称“保养之法,亦惟在慎饮食节嗜欲”[5]266,他曾因连日牙疼,“上焦有浮火”而食蒸梨调摄[6]1294。帝师翁同龢也曾饮梨汁、萝卜汁治疗牙疼[7]2730,以小豆根、萝菔、神子治疗喉痛[8]498,饮“鹿架”治疗胃燥[9]3112。李棠阶也曾以萝卜汁、梨汁和葱汁治疗自己的咳嗽[10]123。王庆云曾饮姜茶治腹疾[11]101,饮梨汁治眼痛[11]105。翁心存则以绿豆汤治疗暑热头痛[12]253。由此可见,饮食调摄是晚清官吏阶层常见的养疗方式。

(二)寻方自医

当自己或家人身患疾病时,如非急症、重症,韩仲荆首先会选择自行医治。他常会根据自身经验和个人对疾病的认知而自行用药医治。但此种情况下,所用之药,多为彼时常见之成药,如红灵丹、镇江膏和坤宁丸等,皆为晚清时期流行于市的常见药物,其用法及适应之症皆为常人所熟知,即使不懂医术之人亦可自用。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泫署日记》载:“早刻觉背颐微酸,自昨日左车(按:侧)第二牙微疼,知系冒风,命簠儿捡出红灵丹嗅入鼻中,大嚏多时。”[4]189关于红灵丹的主治之症,《齐氏医案》中明确记载其有疏风解痛之功效[13]251,韩仲荆将其用于治疗伤风,也是对症下药。而当自己的认知难以准确判断或给出治疗方法时,他还会自查医书进行医治。韩仲荆在长期被腹泻所苦,而医者给出的药方难以见效时,曾自查医书寻求医治良方,“因捡《验方新编》②《验方新编》是晚清时期流传极广的一本医书,许多文人官吏将其奉为至宝,如叶昌炽、缪祐孙等人均曾查此书而自医(参见《缘督庐日记》,第5册,第2889页;《俄游日记》见《历代日记丛钞》,第124卷,第608页)。泄泻门治法,有用大蒜须合银朱捣融敷脐服中,以为治久泄立止如神,遂试为之”[3]677“查《验方新编》载一治腹泻方,用于求一两车前子服”[3]698。

此外,韩仲荆也会根据所闻所见找寻民间药方医治。光绪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韩仲荆之孙烫伤手,曾按照他人所传经验如法施治,“据徐明等称……治法用陈石灰研细澄清,用水二盅,香油一盅,调服,遂如法施之”[4]211。光绪十五年二月十三日,韩仲荆患感冒,并未延医,而是按照友人所给之方自医,“闻茹基翁云治咳嗽方,用白蜜、黄酒如法服之,次早觉亦颇有效”[4]275。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三十日,韩仲荆亦曾听从旁人之方医治腹泻,“闻石荣言,用斗门灰裹红枣,内焙干,研水顺服,治烟后痢神效矣,此未知治糖泻何如,惟此偏方药必无碍,遂即照服之”[3]715。

除了取医书之方和请教经验者外,韩仲荆及家人还会寻求所谓“仙药”“仙方”以图医治寻常医药未能立时见效之病。例如,韩仲荆患病时,其儿子及儿媳曾同去寺庙求取仙药,韩仲荆还称赞他们的行为“可见其孝”[4]371。韩仲荆本人亦曾因自己的腹泻长期不愈而转寻“仙方”,“前托人自省城求来吕祖仙方一个,数日未服,忽验《医方集解》‘痛泻要方’注言:或泻或不泻,或多或少,赤疾也。确与仙方内所际(按:记)相似,拟即服之。”[3]715虽然韩氏家庭寻求“仙药”“仙方”之举看似愚昧,但在彼时的历史环境下,文人官吏家庭中以“仙药”“仙方”求治者,却也不在少数,其中不乏一些思想较为开明的上层官吏。例如,晚清首位驻外使节郭嵩焘就曾依从家人意见求助于“仙方”治疗自己的咳喘之疾,“久病医药无效,只好从家人之意,求龙王宫神方”[14]。可见,寄望“仙方”之举,并非全由韩仲荆个人身份与观念所致,或与彼时的社会文化传统有关。同时,病者及家属“病急乱投医”的心理状态抑或是不可忽略的因素之一。

(三)延医诊治

遇有自身及家人无法自医的情况,韩仲荆就会延请医生为自己或家人诊治。而清代病家择医常呈现出两个特点①此论参考台湾学者祝平一《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明清时期的医药市场、医药知识和医病关系》(《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68期)一文中的观点。:一是凭借人际关系和医家声望择医;二是诊疗过程中常常换医而治。韩仲荆家庭的延医方式,亦具有以上两个特点。

首先,他在自己或家人患病时,所请医生多是其熟悉之人,或为多年好友,或为友人所荐。例如日记中最早和最常提及的颜兆仰,乃是韩仲荆多年好友,韩仲荆妻子的病长期以来一直是颜兆仰为其诊治[4]138。这通过韩仲荆在日记中对医者身份的称谓亦可有所判断。若所请医者是熟识的朋友,则会直接以医者之名或号相称,例如韩仲荆在日记中对颜兆仰常以“兆仰”相称[4]177。而若与医者并不熟识时,则仅以“某某先生”相称,例如光绪十五年二月初三日,韩仲荆之子“请苏先生为其妇诊脉用药”[4]262。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初六日,韩仲荆因腹泻“请何先生度脉开方”[3]636。除了自身的人际关系外,韩仲荆还会通过其他亲友关系延请有声望的医者。例如,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初二日,经友人介绍,韩仲荆托人从外地请来颇有声望的医者蔡春尘为其妻诊视:“前托萧雪翁老夫子函请蔡春尘由陵川鉴店来为太太诊脉。”[4]139

其次,在诊疗过程中,韩仲荆家庭也会出现不断换医的情况。例如,韩仲荆妻子于十二月初二日服蔡春尘之药后,至初九日,仍未见好,其子因此建议再次延请颜兆仰来为其母诊视,韩仲荆应允[4]177。而韩仲荆在光绪二十一年身受腹泻所扰之时,亦曾先后延请颜兆仰、蔡春尘、“苏先生”和“何先生”等人为其诊治。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初六日,韩仲荆延请医生前来诊脉医治,“本日令石荣请何先生”[3]635“晚服何先生方药一帖,夜间又腹泄三次,其第二次大喘,为素所未见”[3]638。初十日“又请何先生来为诊脉开方”[3]642。在此段时间内,韩仲荆几乎每日夜间都要腹泻两到三次,由于何姓医生所开之方一直未见效,又于十月下旬时,延请了其他医生前来诊治,如十月十八日请任喜前来诊治[3]656,十月二十一日、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韩仲荆均同时延请了任喜和苏先生来家中诊脉开方。

由此可见,熟识和信任是韩仲荆家庭延请医生的第一标准,即所请医生首先是建立在对其信任上,这种信任来源于韩仲荆的人际关系和医者声望,当这种信任出现动摇时,就会产生换医而治的行为。例如,韩仲荆及家人患病时,首先会延请友人或熟识的医者前来诊治,但无论医家是熟识者,抑或不熟识者,当其诊治长期未能见效时,就会产生信任动摇,换医就在所难免。然而,不断更换医者,难免会耽误病情。清代医家徐大椿谈及病家十误时曾指出,治疗过程中的换医行为是造成疾病难以治愈的关键因素[15]613-614。由此猜想,韩仲荆于光绪二十一年身患腹泻之症后,长期未愈,或与其不断换医换方有一定关系。

综上可见,无论是饮食调摄、寻方自医还是延医而治,韩仲荆家庭的养疗方式在清代中上层社会具有普遍性,自研医书和通过亲友推荐延医的行为是清代民间就医的常见方法[16]55-83,但前者需要具有一定的知识水平,后者需要具备一定的人际关系,而饮食调养和换医而治的行为则需要一定的经济条件做支撑,韩仲荆作为进士出身的地方官员,皆具备以上所有条件,这是他得以采取如上几种养疗方式的重要因素。

三、韩仲荆及其家人的医病认知

从韩仲荆的日记记录及其家庭养疗方式中可以探知韩仲荆及家人的医病认知水平,主要体现在病因认识、医药认知和笃信天命三个方面。

(一)病因认识

韩仲荆的病因认识,多为自己及他人的经验判断所得。首先,他认为饮食不当是造成某些疾病的重要原因。他在日记中谈及饮食不当这一致病因素时,是通过自身的疾痛感受来判断的。光绪十五年七月,韩仲荆在由京城至山西高平的路途中曾突发呕泻的症状,他将其归咎于饮食不当,“因昨日食苋菜,虽不甚多,然知其不甚合适”[4]414。而在调整饮食后,即见好。同年八月,韩仲荆因肠胃不适,不思饮食,思其缘,认为是饮食不当之故,“初五日食桃,被冷物伤胃,伤食三日”[4]430。光绪二十一年九月三十日夜间,韩仲荆发生腹泻,其自思致病原因,基于此前经验,亦认为是前一日饮食不当所致,“细思昨日早饭用柿子煮小米粥,曾食一碗,有白蜂蜜曾调开水饮三次,在大公馆预备亲见学生时,曾饮茶一碗,以上三项必有一项在腹中作祟。……据石荣言,大公馆井水最易破腹,历来家人辈在彼办差,饮彼处井水二三日以后必然腹泄,据石荣所言,足知三项之中,其受害乃在大公馆之水。又闻易升言,山西所卖毛尖茶即故坏肚,然则非止井水之故,茶亦为害”[3]626。由于此种认识,他并未及时延医治疗,当第二日夜间再次腹泻时,他仍归咎于饮食不当,认为是当日所食之鸡肉、鱼肉在腹中难以消化所致[3]630,故而调整饮食以图自愈。然而此次腹泻,却并未因其饮食调整而见好。

除了饮食原因外,韩仲荆认为情绪影响亦是重要的致病因素之一,如惊吓、愤怒等情绪极易致病。这一认知,主要表现在他判断妻子的致病因素时。韩仲荆在日记中多次谈到情绪对其妻病情的影响。如有一次,其妻病势忽然严重,他问之缘由,乃是妻子闻其小孙被火烫伤手,受到惊吓所致[4]220。另有一次,其妻子因家中仆人拌嘴而动气,导致身体不适[4]251。此外,韩仲荆在谈及他人的致病因素时,亦有过类似论述,“陈伯翁此愤致疾,一病不起”[4]96。可见,韩仲荆认为情绪影响乃是致病的重要因素。

此外,韩仲荆还常将致病因素归于某些外部原因,如节气变换和天气变化的影响。他在谈论妻子病情时,多次论及节气对病情的影响,他认为妻子病情略有好转,与“冬至节气甚有关系”,且由此判定:“今病势既已觉轻,则将来交立春,必可见好。”[4]105韩仲荆在日记中还记录了天气等自然因素致病的情况,光绪二十一年七月十二日,韩仲荆在由京城赴任山西的途中遭受阴雨天气,以致“内外皆受寒气”,而“觉周身拘束”、不思饮食[17]582。

当疾病发生时,由于缺乏较为专业的生物医学知识,韩仲荆只能通过疾痛经验总结认知,并将其放入具体的日常生活与社会活动情境中去追寻病因,故而带有较强的社会文化性。

(二)医药认知

从韩仲荆家庭的医病活动来看,韩仲荆有着一定的中医药知识,如他在自己和家人身有不适时,首先会选择服药自医,如上文所述服用各类成品药丸以医常病。有时还会直接向医者讨要某种药方。他在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时,曾请医者蔡春尘为他开“麻黄桂枝汤”的药方来治自己的感冒之症[4]189。从日记所见,他还常会同医者讨论其妻子的病情和用药,对于医者所拟药方亦会仔细斟酌是否合适[4]180。但据其所述可知,韩仲荆对医药知识的了解不多亦不专业,且常会听信某些民间传统说法。例如,韩仲荆及其妻子在服用中药时,常会按照中国古代的传统,讲究吉凶宜忌,遵从“未日不服药”①“未不服药,毒气入肠”的说法是我国古代彭祖百忌中的一项。的说法,当韩仲荆妻子服药时,中途常会因遇“未日”而停服一日[4]170。对于一些民间俗方,韩仲荆也会以身尝试。例如,他在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初患腹泻时,并未立即延医诊治,而是听取友人孙寅参之言,服用“迦南末”②即伽南香末,或为沉香末,其用法与功效见清代医学家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8年,第190页)中的记载。和鸦片以图见效,“孙寅参言有迦南末止腹泄,搀洋药③此中所述“洋药”即晚清时期从国外输入的鸦片,“洋药,鸦片之别称。因其来自外洋,曾作为药材上税,故名。”清史卷编纂委员会编《中国历史大辞典·清史卷(下)》,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第561页;1858年,桂良、花沙纳与英法两国签订的税则中有“承认鸦片为合法贸易,改名‘洋药’”一条,参见范文澜《中国近代史(上)》见《范文澜全集》,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45页。中食之立效,令张喜用名片所求少许,旋即取来,未及搀入烟中,即用白滚水送下些须”[3]633。此后,韩仲荆几乎日日吸食鸦片,并将其当作于身体有益之事倡导身边之人同吸,“吸烟从前不以为事,故未记,此后于合署内外皆力动多吸,儿辈□请尤力”[3]667。在韩仲荆身患腹泻的后期,迦南末同鸦片是其每日必进之物,但却始终未见起效。

从延医请药来看,韩氏家庭主要信奉中医中药,对于西医与西药,则了解不多,可谓所见尤少,所用尤乏。即使在中医中药长期未能见效的情况下,也并未见其寻求西医或西药施治,这与当时一些上层官吏家庭偶有西医西药入治的情况有些不同。

(三)笃信天命

韩仲荆信奉天命决定人寿,常以爻卦之术测定人的病况。当家人患病时,韩仲荆常会通过占卜之法预测吉凶,甚至通过卦象判断病情的轻重。韩仲荆在其妻生病期间,曾于光绪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二十三日和十二月初五日连续占卜以测妻子病之吉凶。二十一日晚间,“因太太今日起坐,以增删卜易卜之,得地天在水,变雷风恒,财爻在子,变出丑土,似是回珍剋,因子系月建,又与丑合,或者十二月可以渐愈,但土为仇神,照虽能起而病不免缠身”[4]98。韩仲荆从所解的卦象预测妻子的病况,卦象兆示其妻之病或可在十二月渐愈,然“虽能起而病不免缠身”,故而韩仲荆对此颇为担心,因此在二十三日又卜一卦,“本日庚午因太太起坐,又占以增删卜易,得居变地雷复,六冲变六合,外卦申子,应合……应否以病退影,当未有定见。要之占病者,遇官受剋焉,病退之象,亦理之可信者,与廿一日晚间所占之卦,均当以吉影所见,如此再犹高明质之”[4]106。由此可见,韩仲荆会根据所卜之卦象判定妻子病症之预兆,得到吉兆后就会认为妻子的病症将逐渐好转。而且韩仲荆在其妻子延医诊疗的过程中,还会将某些事情同吉凶之兆相联,并通过卜卦来验证。如十二月初五日,因医者蔡春尘言及韩仲荆妻子疗病所需之茯苓一药恰好有备,十分凑巧,“当是好机”,于是占卜验证吉凶,“得雷水解,丑月壬午日……适遇日逮,以为大吉,但须寅月将午火生起,方为全美,病愈其在正月乎”[4]162。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十六日,韩仲荆还曾请蔡春尘为其妻诊脉并推算命造[4]196。

以上可知,韩仲荆家庭的医病认知多从自身经验以及社会传统所得而来。从病因认识来看,韩仲荆并不具有十分专业的医学知识,只是根据日常经验判定病因,并以此进行日常衣食的调整,以图利病。从医药认知来看,韩仲荆家庭并未受到晚清时期西医传入的影响,他们所信奉的仍旧是传统的中医中药,所掌握的医药知识亦是传统的中医药常识。在用药上,由于受到民间信仰的影响,他们会遵循民间风俗,积极尝试民间俗方。除此之外,韩仲荆还笃信天命,常以六爻占卜之法预测病况,深受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影响。

四、家庭医病活动中的权力关系

医病活动中的权力关系,首要的是医患双方的权力关系。在韩仲荆家庭的医病活动中,始终是病家拥有绝对的主导权,而医者只是作为建议者参与其中,在延医请药时,病家对医疗过程的干预即是此中表现。当所用医者不能及时达到病家所期望的要求时,就会出现换医的情况。例如,上文中提到韩仲荆在妻子和自身患病时,常会换医而治。此外,当延请不同的医生诊治后,最终服用何人药方,亦由病家自己决定,如韩仲荆妻子病中曾延请蔡春尘、颜兆仰两位医者为其诊治,但最后服用谁的药方,则由韩仲荆来决定[4]180,221。可见,在韩仲荆家庭的医病关系中,病家拥有绝对的主导权,这体现了医病双方权力关系的不平衡。

在韩仲荆家庭的医病活动中,除去医病双方失衡的权力关系外,医病活动中的性别权力关系亦处于失衡状态,即家庭医病活动中的主导者一直是家庭中的权力男性。在韩仲荆家庭中,韩仲荆作为“一家之长”,在自己及家人的医病活动中始终具有绝对的主导权和决定权,家中成员的延医用药皆由韩仲荆决定。从日记可见,在韩仲荆妻子的治疗过程中,其妻作为病患本身,却并未有主导权和决定权,从延医到用药,几乎所有的诊疗活动都未见其妻子的主动参与,而是由韩仲荆主持并做决定,仅偶尔会听取其子建议[4]177。这既是传统社会性别权力关系不平衡在医疗行为中的体现,亦是传统社会家庭权力关系中夫权制的体现。

而家庭中的其他成员,遇有需要延医请药的情况时,亦由韩仲荆主持决定。例如,韩仲荆的儿媳遇有身体不适时,延医请药多由韩仲荆主持决定。光绪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韩仲荆的长房儿媳程氏患恶心之症,韩仲荆亲自过问,并同医者商议后,令其服用坤宁丸,“长男妇程氏产后已过百日,因时觉恶心,饮服坤宁丸,商之蔡春尘,以为可服”[4]190。十二月十六日,韩仲荆又请蔡春尘为程氏诊脉[4]196。光绪十五年正月十八日,“闻长男妇又犯恶心口痑,前命王喜炒四消引(饮),闻太太服之有效,亦谕令簠儿传谕煎服”[4]243。正月二十九日,程氏咳嗽,韩仲荆亦亲自过问:“晚饭在上房闻少奶奶咳嗽,云系伤风,明日再问。”[4]258第二日,韩仲荆即延请颜兆仰为其诊视,“问少奶奶咳嗽是否伤风,应否用药,据申妈代回,愿服药,俟再专函请颜兆仰来为诊视用药”[4]259。二月初三日,因程氏仍未见好,韩仲荆之子为其另请医者诊视,但仍将所开药方呈于韩仲荆定夺,“簠儿请苏先生为其妇诊脉用药,将方呈验,饬令照方取药煎服”[4]262。光绪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韩仲荆在日记中记载:“又到西厢见新取来药包一剂,问知少奶奶又犯两胁疼痛,仍用三月间所服颜兆仰原方服之,似亦可用,遂不禁也。”[4]351可见,对于儿媳的身体状况,韩仲荆一直十分关心,并在其延医请药的活动中起最终决定作用。

此外,由日记所见,韩仲荆还会干预孙辈的延医用药行为。光绪十五年二月初四日,韩仲荆因其子私自为孙子买药服用,予以申饬,“孙少即音生喉中似有风火,簠儿请买一捏(按:捻)金服之,乃不面承……许其买服,仍记申饬”[4]264。二月初七日,韩仲荆听闻孙子咳嗽,当即向儿子询问用药情况,“午饭在上房,闻音生小孙咳嗽声,知有感冒,问簠儿,乃言自前日已然,今日较重,昨日服一捏金,应下而竟未下,俟明日再看何如,如不即愈,当另寻疗法也”[4]267。二月十九日又记:“任孙左眼角磕伤,簠儿请用刀创药敷之。”[4]282可见,韩仲荆孙辈具体的延医用药活动虽由其子主持,但须逐一向其禀明,遇有私自决定的,则会受其责备。

综上可知,在韩仲荆家庭中,受中国传统社会封建家长制的影响,“父权”和“夫权”始终主导着家庭医病活动的整个过程,而这种家庭权力关系,也是传统社会性别权力关系不平衡的体现,这在晚清时期的许多家庭医病活动中皆有体现。例如,在帝师翁同龢家庭中,医病活动的主导权始终掌握在翁同龢一人手中,无论是其母亲[18]833-888,还是其妻室、子女生病,都需由翁同龢一人决定医药[19]2317。同样的情况在曾国藩、曾纪泽的家庭医病活动中亦有体现[20]1110-1117。由此可知,晚清时期的社会变革虽在内外两种力量的推动下渐次进行,但女子在以“父权”和“夫权”为主的男权社会中,仍未能获得主导自身医病活动的权利。

五、余 论

以往从日常生活角度考察疾病医疗史的研究多着重于探讨上层官吏家庭中的医病活动,对于韩仲荆此类地方基层官吏则少有涉及。然而,疾病与医疗问题在下层官吏家庭中的影响以及与社会文化环境的关联也极为密切。因此,以韩仲荆为个例探讨家庭场域中的医病活动,可初窥基层官吏的相关情况,丰富历史图景,对日常生活史和疾病医疗史的研究都具有一定的价值。

由以上来看,韩仲荆家庭的医病活动具有鲜明的传统性。韩仲荆家庭虽处于晚清这一新旧交替的变革时期,但因个人思想及身份所限,其家庭医病活动并未呈现出明显的时代变革特征。

首先,就养疗方式而言,无论是饮食调摄还是寻方自医,都是传统文人官吏阶层常见的养疗方式。而在延请医生方面,受传统社会择医方式的影响,韩仲荆家庭也是凭借人际关系和医家声望择医,在诊疗过程中也同其他上层官吏家庭一样,常会发生换医而治的情况。但不同的是,韩仲荆家庭所延请者多为普通地方医者,一些常见于上层官吏家庭的时代名医①与其同一时期的名医马文植、唐宗海、陈莲舫等人均未见其有所接触,而他们却是翁同龢、李鸿藻等人家中的常客,参见《翁同龢日记》。却并未在其家庭的医病活动中出现。而且从现有资料来看,韩仲荆家庭所延请者皆为中医,未见西医。然而当时中国已有不少西医,他们常会在一些上层官吏家庭的医病活动中出现。例如,郭嵩焘就曾延请西医为自己的妾室和幼子诊病[21]300-301,625;曾纪泽也曾延请西医为自己和母亲、儿子诊病[20]111,662,1505;李鸿章也曾延请西医为自己和妻室诊病[22]。而韩仲荆家庭或因个人观念所致,抑或因医疗资源所限,却未见延请过西医。

其次,就医病认知而言,韩仲荆及其家人的医病认知也呈现出明显的传统性。这与韩仲荆的文化价值观及其家庭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不无关系。作为一名地方基层官吏,他长期身处山东、山西这样传统文化较为浓厚的地域,接触新事物的机会较少,且其具有深刻的传统价值观念,因此,无论在病因认识还是医药认知上,都体现出明显的传统中医思维,这与当时一些上层官吏家庭有着较大的不同。在上层官吏中,不乏使用西药西法施治者。例如,翁同龢就曾服用白碱治疗腹泻[19]2234,翁斌孙也曾以鱼油治疗足疾[19]2187,曾纪泽会在家中常备“阿母呢阿”这种西药[23]384。而韩仲荆家庭则始终使用中药,且严格恪守传统的中医规范,有“未日不服药”的习惯。不仅如此,韩仲荆家庭对于天命观的笃信也是其传统思想的体现。

最后,就韩仲荆家庭医病活动中的权力关系来看,由于受到传统思想的影响,韩仲荆家庭中的医病活动体现出明显的权力失衡。首先是医病权力关系的不平衡,这是传统社会医患关系的一种体现。这一现象在晚清时期的众多官吏家庭中皆较常见。例如,王庆云曾同时延请数名医生为其子诊病,但最终采用何人之方,却由王庆云最后斟酌决定,这也是其子未能得到及时有效的医治的一个重要原因[11]83。翁同龢在其侄子和侍妾病重时,也曾同时延请多名医者诊疗,并最终由其自己决定采用何人之方[19]2045,2317。虽然韩仲荆作为一名基层官吏,与上层官吏相较,其掌握的医疗资源有限,但在其家庭医病活动中,却也存在医病权力关系不平衡的现象,韩仲荆作为病家,拥有绝对的主动权,这也正是其家庭医病活动传统性的体现。而性别权力关系的不平衡在韩仲荆家庭医病活动中则有更明显的体现。在其家庭成员的所有医疗活动中,女性成员无论作为患者家属还是病患本身,对于延医用药之事,都未有任何发言权和决定权。而男性成员中的决策者也只有韩仲荆一人,其子在多数情况下仅有建议权,这是传统社会父权制家庭的表现,也是彼时社会多数家庭中的常见之态。

不仅如此,从韩仲荆家庭的医病活动来看,他作为一名晚清下层官吏,所掌握的医疗资源相对较为有限。虽然韩仲荆作为“一县之长”,本身具有一定的人脉资源,在获取医疗资源时,比普通百姓具有优势,可以轻松通过友人延请当地较有名望的医者进行治疗,但相较中上层官吏而言,则仍略有逊色。从延医情况来看,韩仲荆家庭所请医者,并非堪留史册的名医,而多为地方医者或其友人;从用药情况来看,韩仲荆及其家人所用之药,多为普通常见之药,较少有昂贵的珍稀药材。虽然晚清时期西医已经传入中国,并在一些上层官员中受到肯定,但在韩仲荆的家庭医病活动中却并未得见。

综其而言,通过韩仲荆的例子,我们可以浅窥晚清下层官员的家庭医病活动图景。虽不可一以概之,但由此仍可探知晚清一些下层官员所能掌握的医疗资源较为有限,具有较为传统的医病观,且晚清下层官员家庭医病活动中女性权力的缺失亦是常见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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