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花 ,王茂华
(1.河北工业大学人文与法律学院,天津 300401;2.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河北保定 071002)
夜市作为一种特殊和非主流的经济形态,活跃于古今城市社会经济生活之中。京津冀实乃山水与地脉相连通,人文相近。自西周初年黄帝或尧帝后裔受封于蓟城以来,幽州、冀州作为地方最高一级行政区划,与当代京津冀三省市所辖区域相当,历魏、晋、南北朝而不改。从隋始,冀州、幽州作为一级政区消失于史籍。唐初,将全国分为十道,该区域主要为河北道,小部分属河东道和关内道。辽宋金时期,该区域边界变动频繁,先后分属辽朝的南京道、今河北省北部属中京道和西京道,宋朝的燕山府路、河北路(时分东、西路),金朝的中都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大名府路、今河北省北部属北京路和西京路。明时北直隶省与清时直隶省,是直接隶属于中央朝廷的区域。北京先后是辽、金、元、明、清、北洋政府的诸京之一或都城。今京津冀大体沿袭明清时(北)直隶和近代河北省的区划,近代化和城市化进程中,三者关系比较复杂,时而一体,时而分家。历史上京津冀三者关系的复杂与多变对该区域夜市经济发展轨迹产生影响。学界对中国古代夜市及其相关问题研究,偏重于断代和城市个案的研究,缺乏长时段和区域性研究,且深度与广度有待拓展。明清时期就夜市的宏观讨论,涉及京津冀所属个别城镇①相关研究概况详见张金花、王茂华《中国古代夜市研究综述》,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5):106-113.王茂华、张金花《明清城市与市镇夜市探析》,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6(1):14-23.。本文在对传统社会京津冀区域城镇夜市较为系统梳理的基础上,探析其夜市经济源流、发展及形态等细节特征,揭示京津冀夜市经济发展影响因素,为提升当代该区域城市夜市经济发展与文化底蕴提供依据与借鉴。
京津冀古代夜市首见于唐,所涉城镇分别有唐代的魏州、冀州、邯郸县,均是餐饮与娱乐为主的夜市。冀州和魏州一带业已形成以客舍、酒肆、青楼为主要经营方式的夜市。联系到李白的《魏郡别苏明府因北游》:“魏都接燕赵,美女夸芙蓉。淇水流碧玉,舟车日奔冲。青楼夹两岸,万室喧歌钟。”[1]714岑参的《冀州客舍酒酣贻王绮寄题南楼》:“客舍梨花繁,深花隐鸣鸠。南邻新酒熟,有女弹笙模。醉后或狂歌,酒醒满离忧。”[2]132这些都清晰地展示出当时花柳夜市的盛况。唐时邯郸夜市主要是依托酒肆、旅舍、妓院形成的初级形态的夜间常市市场。大道沿途的旅舍、酒肆迎来送往,昼夜经营,“客从长安来,驱马邯郸道”“邯郸女儿夜沽酒,对客挑灯夸数钱。”[2]387开元二十二年(734)春,高适由蓟北南返宋中途中的淇水之滨,曾夜宿邯郸城郭酒肆,“日暮邯郸郭,酒肆或淹留”[3]71。王建也曾“夜投邯郸市”,受到“垆边酒家女”的关照[4]。由此可以看出持续八年的安史之乱虽然对北方经济造成破坏,但邯郸酒肆、青楼的热闹繁忙却延续下来。直到清朝,邯郸的青楼女还是很有名气。清朝学者纪晓岚有诗云:“桃花马上舞惊鸾,赵女身轻万目看。不惜黄金抛作埒,风流且喜见邯郸。”[5]
宋辽金时期辽南京(析津府)、宋大名府、真定府、雄州和定州等,都有关于节日夜市的蛛丝马迹。辽圣宗统和二十六年(1008),宋朝使者看到当时的辽南京“城中凡二十六坊,坊有门楼,大署其额,有罽宾、肃慎、卢龙等坊,并唐时旧坊名也。居民棋布,巷端直,列肆者百室,俗皆汉服,中有胡服者,盖杂契丹、渤海妇女耳”[6]。可知辽时的北京城布局规整,有百余家店铺,街市繁闹,汉胡杂糅,男女混杂。辽圣宗太平五年(1025)十二月千龄节,“至夕,六街灯火如昼,士庶嬉游,上亦微行观之”[7]。节日期间士庶嬉戏夜游,繁华商业街灯火如昼,连皇上也微服赏观。清朝大名风俗“上元日,号灯节。市肆通衢,张灯结彩,放花炬,演扮杂剧,击社鼓欢唱以为乐”[8]卷五。而《水浒传》第六十五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中早已有宣和年间大名府上元节的细致记述,尤其是大名府夜市的娱乐场所“瓦子”、酒楼(翠云楼)和街上卖灯摊贩的描述,带有些许北宋印记。苏轼曾知定州,其诗作中的定州上元节夜市内容与形态虽不详,但有确凿的“牙旗穿夜市”指称。
此外,非法夜市时有隐现。宋朝定州有赌博夜市。元祐八年(1093)定州至少有百余家柜坊,有的兼作赌场,且明目张胆地打广告,招徕军人和居民昼夜赌博,形成不法夜市,“城中有开柜坊人百余户,明出牌榜,召军民赌博。若此之类,未易悉数。是致法令不行,禁军日有逃亡,聚为盗贼,民不安居”[9]。
作为元大都、明清京师、顺天府,北京以不可撼动的全国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地位,成为“首善之区”。城市及其经济获得优先发展,夜市也伴随城市功能的转变与叠加而形成和变化,呈现出与其身份地位相符的形态与面貌。而沟通南北、地方与中央的交通动脉大运河,也拉动沿河城市与城镇的兴起,这一时期,与现代城市生活中存在的夜市高度相似的典型夜市或记载较详的城市与城镇均为运河城市,有元代的大都、海津镇、沧州,明代的顺天府、天津(卫)府、杨柳青,清代的顺天府、通州、张家湾、天津府、杨村驿、杨柳青。另有个别区域中心城市与城镇,如张家口、邯郸和围场一带等也有初级形态的夜市。
1.北京。元大都以城内商市区为中心,围绕城门四围发展。文明门外形成南方百货汇集区,丽正门外号称勋贵聚居区,顺承门外与平则门外为商贾聚居区。南城是商业中心,钟鼓楼附近歌楼酒馆众多,常有歌舞戏剧演出,“西斜街临海子,率多歌楼酒馆”[10]214。据学者研究,“城内有众多的大小勾栏,演出杂剧,砖塔胡同就是其中之一。勾栏内有戏台、戏房(后台)、神楼和腰棚(看台)。大的勾栏可容数千人,台上锣鼓喧天,台下欢呼喝彩,真是热闹非凡”[11]。大都夜市以娱乐色情消费为主,于夜市寻欢娱乐者大有人在。马可波罗称大都关厢一带有妓女两万五千人。至大德七年(1303),郑介夫《太平策》说,“今街市之间,设肆卖酒,纵妻求淫,暗为娼妓,明收钞物,名曰‘嫁汉’”“又有典买良妇,养为义女,三四群聚,扇诱客官,日饮夜宿,自异娼户,名曰‘坐子’。都城之下,十室而九,各路郡邑,争相仿效,此风甚为不美”[12]。“舞低簇春风绛纱,歌轻敲夜月红牙。金橙泛绿醽,银鸭烧红蜡,煞强如冷斋闲话。沉醉也更深恰到家,不记的谁扶上马”,则道出文人在轻歌曼舞灯红酒绿中寻欢的情形[13]。
清朝北京餐饮、色情和娱乐业夜市红火。成文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的《草珠一串》记载:“高楼一带酒帘挑,笋鸡肥猪须现烧。日下繁华推肉市,果然夜夜是元宵。”[14]145道光二十五年(1845)的《都门纪略》云:“至酒楼、饭馆,张灯列烛,猜拳行令,夜夜元宵,非他处所及也。”[15]光绪十二年(1886)《朝市丛载》卷四《风俗》也有类似记载,街道边酒楼矗立,酒帘高挑,灯火辉煌。美味佳肴现点现烧,酒徒食客推杯换盏,行令猜拳。开设在前门外陕西巷的醉琼林,可以随意点选中外酒肴,豪富人士纷纷前往。兰陵忧患生曾感叹道,“楼阁连云,酒肴如海,喜中喜外,无不随心”“菜罗中外酒随心,洋式高楼近百寻。门外电灯明似昼,陕西巷深醉琼林”[14]289-290。北京炮羊肉是小吃绝品,以煤市街一带“近倡寮者为最佳”“名家大半近花巢,日斜可惜门犹闭,专备游人作夜宵”[14]283。还有午夜营业的奶茶铺,奶茶铺位于“东安门外者,午夜即开门,朝士多即其间避风雪”[16]。京城立春后,京师居民竞食生萝卜,名曰“咬春”。半夜“街市犹有卖者,高呼曰‘赛过脆梨’”[17]城北集卷五《灯市竹枝词》。街市上有灯下卖艺者,“歌童粉旦妙娉婷,小戏多从四喜听。卖艺最宜灯下演,夜间看耍火流星”[18]。康熙二十七年(1688),时人有诗吟诵北京城前门大街虎坊桥附近的夜市,“夜市灯荧荧,晨衙鼓紞紞。试瞻十二衢,何人事游览”[19]卷第十四《徐尚书载酒虎坊南园联句》之姜宸英联句。
京城往往酒楼茶肆妓院剧场相邻或兼营,夜市里自然少不了满足口腹、耳目、色情之欲的多样化经营与消费。晚清人称,“茶楼酒肆近倡寮,都在繁华巷几条。车马如云人似海,果真夜夜是元宵”“八大胡同为京师名花渊薮,饭馆多设其左近,生意遂发达异常。灯火楼台,万家繁盛,金钱如水”“饭馆娼窑次第排,万家灯火耀花街。从知世界崇商战,八大胡同生意佳”[14]287-289。从恽毓鼎(1862—1917)的《澄斋日记》可看出,晚清的京城夜晚可在广和楼、三雅园观剧,在醉琼林、龙海轩大茶馆和兴隆轩茶馆吃茶、赴饭局等等。据兰陵忧患生讲京城一向没有夜戏,而乾隆二十年(1755)左右的夜场戏,有特定的季节和特定的观众,“帝京园馆居楼,演戏最胜。酬人宴客,冠盖如云,车马盈门,欢呼竟日。霜降节后则设夜座。昼间城内游人散后,掌灯则皆城南贸易归人,入园饮酌,俗谓听夜八出。酒阑更尽乃归。散时主人各赠一灯,哄然百队,什五成群,灿若列星,亦太平景象也”[20]。此夜戏非一年常有,而是在秋季的最后一个节气霜降后开始,专为城南贸易归来的富人演出。他们边吃喝边看戏,散场后成群结队,持灯而行,颇有气势。至清末,“向无夜戏”的京城“现各班均以义务开演,争奇斗胜,日盛月增,从此夜夜演唱,不复禁止”[14]288,可知夜晚戏园看戏,自清末始盛。
2.天津。与北京相似,天津建城较晚。天津前身为金朝设立的水陆交通要冲直沽寨,元代将直沽寨改为海津镇,创三叉沽场等盐场,建直沽漕运米仓广通仓,设直沽盐运司,成为以漕运为主的对内贸易商业城镇。见于记载的古代天津夜市始于元朝。“远漕通诸岛,深流会两河”“转粟昏秋入,行舟日夜过”[21]233“东吴转饷输杭稻,一夕潮来集万船”[22]778。元时主要是运河航运,漕运粮船搭载来吴越地区的瓷器、布匹等货物,“一日粮船到直沽,吴罂越布满街衢”[23]87。因盐利、漕运、海防和河防而至的各色人等杂处海河沿岸,“兵民杂居久,一半解吴歌”[21]233,在这座兵民杂居、四方人士荟萃的城市,风月场所颇具规模与盛名,有诗云:“直沽风月可消愁,标格燕山第一楼。细问花名何处出,扬州十里小红楼。”[24]431
明代永乐初,筑城设卫,天津卫成为护卫京师的军事要地与运河商贸重镇。清代天津撤卫设州,雍正九年(1731)升为天津府。清初解除海禁后,于运河之外,新增海路运道。清中叶以来,运河逐渐衰落,海路渐成天津贸易最大宗来源。“天津一水,上泝御河,旁及包头各属,下注于海,水路既四通八达”[25]。开埠之前天津沿海贸易主要包括渤海湾内的粮豆贸易以及闽粤、江浙地区的长途贸易。明清时期天津经济发展迅速,“天津设卫,去神京二百余里,当南北往来之冲,京师岁食数百万之漕,悉道经于此,舟楫之所式临,商贾之所萃集,五方之民所杂处,皇华使者之所衔命以出,贤士大夫之所报命而还者,亦必由于是,名虽曰卫,实则一大都会所莫能过也”[26]6。十万军民外加来自闽广、江浙商船商人和过往客旅带来城市贸易的繁荣与饮食服务业、娱乐业的兴盛,其中富商巨贾的娱乐消费最受关注。《续天津县志》记载,“邑向五方杂处,逐末者多,踵事增华,日趋浮靡”。“商贾竞趋盐策利,优伶纷逐酒筵歌”[26]316。明人宋讷(1311—1390)夜泊津城下忆及昔日繁华也是“红酒青歌醉落曛”[27]836。清朝诗人亦有吟咏,“京南花月无双地,蓟北繁华第一城”“沽上人家千万户,繁华风景小扬州”“市声若沸鱼虾贱,人影如云巷陌通”[26]475,津城繁华与扬州气象可见一斑。
不同血型T G水平对比,差异无统计学意义(P>0.05);A型HDL-C水平高于AB型,差异有统计学意义(t=2.979,P=0.007);A型VLDL-C水平低于B型、O型,差异有统计学意义(t=2.190、2.082,P=0.036、0.044)。见表2。
开埠之后,天津逐步成为中国北方地区最重要的国际贸易港口之一,由一个运河城市转变为海港城市。作为北洋通商要地,北门外供税大关日夜喧哗忙碌,附近有售糖夜市,“供税大关喧到晚,卖糖小市闹凌晨,水陆尽忙人”[28]107。烟馆、妓院昼夜不歇,“烟景绕云屏,香可返魂成妙药。城开不夜有传灯,脸色照人青”[28]128。妓馆“每晚游人甚繁,东出西进,彼往此来,营伍中人居多”[29]卷中。侯家后一带妓馆丛集,夜晚寻欢作乐者有些先进烟馆,边吞云吐雾边听曲点唱,烟瘾过后便到烟花柳巷嫖宿。从抽大烟到点曲再到嫖妓,这一系列的夜生活消费需要相当的财力,非普通百姓所能承受。1900年八国联军破坏后,侯家后、大关河沿的经济衰败,而城南一带和东门外盐关桥附近夜市兴盛,“三更被酒城南路,记买桥头巨口鲈”“晚风怒涌海门潮,千万声中杂市嚣”[28]60-175。
3.其他运河城市与城镇。通州,地当冲要,水陆码头,水路较旱路更多一些繁盛。早在康熙年间(1662—1722)户部税关坐粮厅即设在通州城内,故舟车辐辏,市厂殷盛。通州市夜晚“四街灯烛,通明如昼,肩摩毂击,无异于白日”,至咸丰五年(1855),“市肆栉比,金碧照耀,比沈阳不知几倍。而各铺各店张灯点蜡,一铺所燃,大约为十余,而皆羊角灯,至夜深犹为交易”[30]卷九十四,303-304。从嘉道年间实征税额1.2万—1.4万两,可见其商品货物流通规模之大。清咸丰十年(1860)朝鲜使臣申锡愚的《通州夜市记》写出其前后兴衰:“通州距皇城五十里,南通潞河,舟车之所凑集。市厂殷盛,亚于皇城。夜必张灯为市,五色琉璃灯随灯色燃烛,纱灯之方者、圆者不一,其形画山水、楼台、人物、草虫于纱面,对对成双,列挂厂铺,熀朗洞彻,如同白昼。及英夷之乱,通州先被其锋,特无抢掠、焚烧,故市廛依旧。逃散之民近始还集,稍稍开市,尚多闭铺者。昼之所见,已是寥閴。乘昏出见,夹路左右,张灯者十之二三,初见者尚堪一观。”[30]卷七十七,207-208
张家湾(今通州南村落)位于凉水河、萧太后河与玉带河汇合处。元至元二十二年(1285)始为漕运码头,之后不断有商人至此定居,迅速发展成一个商号林立,喧闹繁华的商业区。张家湾素有“大运河第一码头”之称,通州分司的分税口木税关口设于此。直至清嘉庆七年(1802)潞河(北运河)改道止,张家湾作为大运河北端码头达七百余年。期间张家湾官民舟航云集,“凡四方之贡赋与士大夫之造朝者,舟至于此,则市马僦车以达都下,故其地水陆之会而百物之所聚也”[31]卷一百十《京畿通州三》。作为水陆交通中转站,根据过路官民中转暂歇形成的旺盛夜晚消费需求,推测此地应有酒馆食店等服务类夜市。
杨村。自天津沿北运河溯流而上三十里,即是杨村驿。作为天津北向的第一个驿站,这里夜晚格外热闹,“野水千帆集,人声沸暮烟。楼台两岸寺,灯火一河船。邻舫多欢笑,深更尚管弦”[32]268。其夜市颇具气势,“镫火沿流开夜市,艨艟转漕俨云屯。喧阗语压河声小,荟翳林黏海气昏”[33]卷九句吴转漕集三《喜抵杨村》。灯火通明,人声喧嚣的沿河夜市,其交易的主要内容不外乎商客旅人船夫之饮食住宿与娱乐。
杨柳青,即古时的柳口,明朝和清初属河间府静海县,后属天津府,为天津一大重镇。东距天津府三十里,地近丁字沽,“杨柳青去津城三十里,前后三里长街,烟户四五万家,附津城之一大村落也”[34]。清朝道光以前,运河流经此地,部分商旅取道杨柳青赴天津。杨柳青人多外出经商,远涉新疆等地,从事农业者仅百分之一二。“村之商市在河北,于是河南之人晨夕绎络以渡河为寻常,有渡夫日夜司之”[35]1。彭孙贻(1615—1673)《夜泊杨柳青歌》称,“杨柳青西暮色昏,不知舟泊谁边邨。揺揺巷火沸夜市,杳杳船灯移水门。晓风残月上溪口,不见垂杨与垂柳”[36]卷十五。曾于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客游津门的赵执信称,杨柳青“临沟河人家,皆曲折随水,比屋如绣,树色郁然,风景可恋,中多狭邪,而金钱、真珠者为其尤,北地诸姬以金玉珠宝名者十七八,盖其俗也。真珠貌及中人,齿亦不卑,然恬雅无嚣凌气,故人多称之”[37]。《申报》则直白地报道杨柳青的俗艳,“去津三十里地名杨柳青,烟户数百家,粉白黛绿,列屋闲居,中多姝丽,然人物虽佳,而风俗最坏,男女相悦,每认干亲,年差长者则干爹妈,年相若者则干姊妹,其实皆不堪问”“采兰赠芍之风,怛数数观。据形家言,该村一湾流水,两岸垂杨,故妇人水性杨花每多。轻薄津郡章台姊妹,其籍贯往往称杨柳”[38-39]。
自汉以来,官方盐业均注重沧州,是盐运总汇之区。有元一代,长芦盐场居全国第三。元时沧州,治长芦县,又名鲸川。其夜市和码头昼夜繁忙。元初,寓居此地的原宋朝人家铉翁诗云:“今夜鲸川月色明,卧烟虹影正横陈。市桥得月喧箫鼔,堪羡溪桥觅句人。”[40]359市桥为骑鲸桥。一名西市桥,金大定中建,应有桥市。“鲸浦居川陆之会,帆樯夜驰,轮蹄昼奔。”[40]300运河两岸比屋鳞次,应不乏为往来车船行旅提供饮食住宿与娱乐的商家,惜市桥得月语焉不详。明中叶以降,长芦盐业重心北移,至清逐渐被天津取代。马颊、无棣、柳河河道淤塞或断流,沧州地位急剧下降。其夜市记载寥寥,仅见有夜卖贯肠一例,“以猪脯贯者曰香肠,以面贯者为面贯肠,油煎而食之,卖者常在夜间”[41]卷之十一《事实志二》。
泊头镇。明初,依靠卫河之利,水陆要冲的地理位置,泊头镇已成为商贾辐辏的都会。其夜市繁华也见诸往来官员的笔端,正德年间有曰:“河流寒未冻,市集晚犹喧”[42]卷三十九。雍正元年(1723年)则有“泊头,河间大市镇,谯楼始打四鼓,天甚黑,饼市、酒肆作苦者已早起,灯火隐映三里许”[43]别稿卷十八。餐饮服务业从业者早早作准备,灯火长达三里多。吴桥县“当夏秋波涛荡漾,轴舻衔尾而进,欸乃月明不绝,商贾辐辏,宝货俱陈,东南物华之美,下邑得而有之”[44]卷三《河政》?。
4.内陆城市与城镇。宣化以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交通优势,成为历代军备重镇。明代隆庆和议之后,茶马互市促进了宣化军镇的商业化转型,张家口堡马市成为整个宣府镇与蒙古进行大规模贸易的场所。张家口堡“百货坌集,车庐、马驼、羊旃、毳布、缯、罂之属,踏鞠、跳丸、意钱、蒲博之技毕具。其外穹庐千帐,隐隐展展”,物阜民安,商贾辐辏,一片繁荣景象[46]680。清乾隆十一年至十五年(1746-1750),知府吴谷在任,诗称,“春回上谷不凋荒,坐镇清时锁钥长。爨市酒坊无夜禁,绳连弓彀昔秋防”[47]208。这个坐落在北方农牧交错带上的城镇,已然由全城宵禁,变为爨市酒坊无夜禁了。转型商贸城以后的张家口市场至少是餐馆酒坊的夜晚营业时间已不受限制。而在节日夜晚更有娱乐演出活动,上元节前后,“各商户一律挂灯,放烟火、演戏、(採)[踩]高桥、唱秧歌,随处皆是”[48]“岁时正月”条。“又随处演戏,唱秧歌及节高等戏,以为乐”[49]“岁时正月”条。伴随茶马贸易的兴盛和中俄陆路通商,宣镇地位一再下降,张家口从一座普通城堡成长为塞上都会和商贸新城,最终取代宣府成为新的政治经济中心。
作为清朝塞外皇家猎苑,木兰围场一带有“贾人随营设街贸易”的特设夜间市场,吴赐麒热河杂咏云:“皮褥山绸物价谐,兔肩鹿尾市门排。一条软绣差堪拟,深夜笼灯买卖街。”[50]诗集卷八该诗注曰:“热河出马皮茵褥,毛色浅深相间,粲然可观。山绸产建昌县,热河市中多鬻之。买卖街在山庄西,最称繁富,南北杂货无不有。”这条买卖街随木兰围场军营驻扎而兴,也称“行市”,有特定的买卖交易内容和交易对象,是以军需品及南北杂货物资交易为主的买卖街夜市。
清朝时,今冀中南地区有较明显的植棉专业化趋势,冀南个别县域有与棉布生产销售有关的夜作和贩运。据记载清时南宫县普遍存在棉花种植与加工,以家庭为单位的纺织活动通宵达旦。邯郸县则有棉布夜市,任五魁(其子为咸丰己未举人)“贸布为业,尝有人,他处中酒,夜至买布,遗金百两。”[51]卷十
易州夜晚钱铺也营业。(乾隆)《直隶易州志》:“王嘉谟,邑武生,钱铺营生,一夕掌灯时,有二人买钱去,遗银一封。守候更余。前二人皇遽而来,彼此抵赖。谟询其实,原封授给。乡里称之。”[52]卷之十五
除上述以商贸为主的夜市经济活动外,清朝多地元宵节前后有娱乐消费为主的夜市。任县、吴桥、怀来、遵化、东光、新河(属邢台)、南宫、元城(属大名)等地的县志,均有元宵节夜晚张灯、演剧、醵钱扮戏之记载。在数夜的狂欢张灯观剧活动中也有少量的与节日物品和食品有关的买卖。南宫县城元宵节夜市有水果贩子兜售山楂、梨等,“俯身眺夜市,唱卖柤与梨。群儿争爆竹,此笑彼则啼。谁家半仙戏,架与楼堞齐。且喜俗质朴,张灯无琉璃”[53]诗钞卷六《正月十六日晚登南宫谯楼作》。群儿放爆竹,高高的秋千,高高的私家戏台,月皎星低,动静相宜。
京津冀古代夜市历史时间分布特征极为明显,兴起于唐代,唐中叶以后获得快速发展,至宋代形成一个小高峰,明清时期快速发展走向繁荣。唐前期已有夜市出现,唐后期获得较快发展,但总体数量很少,主要集中在县城及较大市镇之中,且不具规模。至宋元明清,夜市发展态势加快,局面大为改观。具体而言,古代北京夜市始于辽金,繁盛于元明清。古代天津夜市兴于元,隆盛于明清。故京津两域夜市集中于元明清时期。而古代河北夜市起于唐宋,发展于元明清。其中史料记载中的邯郸夜市分别出现在唐、宋和清三个历史时期。运河城市受交通和物资集散功能的刺激,最先突破封闭的坊市制度束缚,多以运河桥市为中心,呈不规则状或纺锤形,或呈以运河为长轴的狭长带状,形成沿河商业街夜市。自唐至清跨越中国古代夜市历史的大部分时段,自南向北推移,从赵魏古都到明清首都,自地方中心城市到全国中心或跨省区中心城市。
京津冀古代夜市虽然出现时间不同、形成原因各异,但其夜市形态的演化路径基本相同,均经历了从单一到综合,从非典型到典型的演变过程。京津冀区域的夜市经济,随着时代的变迁在空间发生位移的同时,夜市形态也有较多变化。伴随京津地区成为统治重心区域的变化,京津夜市形态经历了由微小到盛大的演化,从初始期的单一到中后期的多元。明清时期京师和天津卫夜市形态多元,内涵丰富,有游乐游赏性质的夜市活动区域,餐饮业、色情业以及赌博业常态化夜间经营;有集商品交易与娱乐休闲于一体的夜间集市。冀域夜市发展始终不温不火,基本上是以节庆活动连带夜晚商品交易为主,属于初级形态,难望同属于北方的都城、陪都项背,如唐代长安、洛阳,宋代开封、洛阳,也难以与江南夜市同日而语。同为北宋四京,北京大名府夜市远逊色于南京应天府(河南商丘)。与现今长三角城市群比较,南京、苏州、扬州、杭州、宁波、嘉兴、淮安、绍兴等古代城市夜市几乎贯穿唐宋元明清诸朝代,具有很强的历史地理空间延续性,京津冀古代夜市的时空延续性总体较为逊色。
京津冀区域夜市从空间看,早期分布于古代河北地域,后期转向由北京、天津等中心城市和张家口边贸重镇为中心与重心,沿运河分布体量大小不等的夜市城市,诸如宋元之真定府商贸娱乐夜市、明清宣化府餐饮娱乐夜市、清代围场县军需品贸易夜市、清代邯郸县布匹等物资集散夜市。夜市商品与服务种类多寡反映了集市的交易规模与商业强度,也显示出夜市在城市经济中的地位与作用。可知古代京津夜市优于河北夜市是不争的事实。空间分布主要呈现为北京和天津发展起步较晚,一城独大且盛,其属县(市)镇夜市数量与规模有限。由于北京聚集大量的达官贵胄和文人学士,夜市明显带有服务于皇家文化和教育的重要表征。而天津地处“九河下梢”“南北往来之冲”,是华北地区最为重要的货物集散地,再加上百余年的中西文化交融和华洋杂处,造就天津夜市中西文化兼收并蓄的特质。冀域夜市的散状分布,如晨星般点缀于冀东南中北,即冀东之沧州,冀中之定州、辛集、保定、石家庄,冀南之邢台、衡水、邯郸,冀北之张家口、承德。与京津比较虽数量稍多,但由于出现在不同历史时期,或同一时期的不同城市,其规模和程度有显著差距。
京津冀地区夜市时空分布与形态演化特征表明,夜市经济受到传统社会政治、经济、人口、社会文化和自然地理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如果说中国古代城市的发展变迁深深打着王权政治与伦理的烙印,那么京津冀地区夜市的兴起与发展则与区域内城市地位、功能和风气密切相关,与交通区位优势形成与否、商贸运输发达与否以及商业和服务业聚集度与休闲娱乐消费需求度密切相关。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夜市能否出现,以怎样的形态面貌出现。
从春秋、战国一直到隋唐时期,京津冀地区经济与文化城镇分布在太行山前的20公里范围区域;军事重镇分布在沿桑干河和汉长城以南地带。战国时期燕国的蓟、赵国的邯郸是这一区域范围内的两大政治、经济、军事与文化中心,并保持较为稳定的发展格局。桓宽《盐铁论》指出:“燕之涿、蓟、赵之邯郸”“富冠海内,皆为天下名都。”[54]邯郸是“漳、河之间一都会”“北通燕、涿,南有郑、卫”;燕之都城蓟,是“勃、碣之间一都会”,可以“南通齐、赵,东北边胡”[55]。唐宋时期,黄河入海口在渤海湾处,华北平原大部分地区属于水乡泽国。由于黄河泛滥,频繁改道,使该地区的城镇化进程缓慢,城镇空间分布较为稳定,且未大规模向东扩张。至金代后,黄河基本上在河北南部以南地区摇摆,才使得华北平原整体上更适宜农耕和城镇发展。本时期京津冀区域夜市城市相对稀少,不仅在数量上落后于同时期的南方,特别是江南地区,在夜市类型形态方面与典型成熟的夜市亦有相当距离。
元代以来,南北交通最重要的水运干线京杭大运河商贸运输繁荣,带动了直隶境内运河沿岸城市带的兴盛,海河流域的诸多支流也借助水运发展促进了城市的繁荣,沧州、通州、海津镇、杨柳青、杨村驿等地漕运与商贸繁荣,人流物流商流带来夜市繁华。运河西南端的大名府,通过卫河等河道可以与天津港口相连,以致府境“大郡商百货无一非京郡运来”[56]。清康熙年间,白洋淀区域兴修水利工程,将唐河引入府河,开辟了保定府穿越白洋淀淀群至天津的新航道,带动该区域商贸经济的繁荣[57]。
元明清时期以京杭大运河和海河而具有交通区位优势的北京、天津,遂成为全国性流通枢纽城市,通州、山海关①明代军事要塞山海关,清康熙三十三年(1694)设关征税,关署在临榆县山海关镇。、祁州成为地区性商业中心。从辽南京、金中都、元大都到明清北京,辽金元明清时期,北京由北方政治经济中心发展成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具有稳定的经济商贸功能和消费经济发展优势,并不同程度地辐射到周边地区。嘉道年间直隶崇文门实征税额28~32万两。通州税关实征税额1.2~1.4万两。明清时期帝都北京夜市获得突飞猛进的发展。凭借漕运、海运天津从功能单一的卫所军城演变为府城,然后再演变成中国北方最重要的特大经济中心城市。天津从江浙、闽广输入的糖、茶、纸张、瓷器、洋广杂货等商品,从东北输入的粮食,除供本地消费外,绝大部分转运北京,少部分销往直隶、山东各地。雍正时实征关税额为7~8万两,嘉道年间为12~15万两②天津及下文张家口实征税额转引自许檀《明清时期华北的商业城镇与市场层级》(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11期)中的“嘉道年间直隶山东各关关税定额及实征税额表”。。京津二城因外来和本地人口的消费需求与发达的商业和服务业市场互促互动,形成以娱乐休闲消费为主体构成的典型的综合性夜市。
这些由区位优势形成的城镇功能与特色,对夜市的形貌与水平产生显著影响。唐宋时期,政治中心落在长安、汴梁、洛阳,河北一带为不同等级与区域的中心城市。金、元以降,北京逐渐成为北方乃至全国的政治中心。因而元、明、清时期,冀域的夜市城镇数量有明显增长。唐宋时期的幽州一带、元明时期的天津一带,原本都是很边缘的城市。北京因其政治中心地位和消费型城市特色,拥有皇家、官员、军户、民户、匠户等几十万计的军民,明代中后期,北京城市军民大约有85万人。清乾隆年间,北京城约有74万人,另有各类商人、会试举子等。天津因其经济中心地位的确立而具有豪商巨贾、洋人不可小觑的消费实力。由此,二城的总体消费水平都较高,对享乐型需求尤其大。清代转型后的张家口也跻身于流通枢纽城市之列,成为北方边贸和中欧贸易枢纽。由军镇转为外贸城镇,随着商人的迁入和边贸、外贸的活跃以及交通中转枢纽重要地位的确立,嘉道年间张家口税关实征税额6万余两。城市转型是张家口夜市兴起与发展的决定性因素。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有了京津冀地区的六类夜市城镇。一是全国性政治文化中心城市,如北京;二是全国性经贸中心城市,如天津;三是地区性承担漕运与商运的运河城市,如通州、杨柳青、杨村驿等;四是重要城市间交通枢纽城市,如邯郸;五是军城转商城的塞上都会,如张家口;六是军营驻扎之地,如围场。
综上可见,京津冀夜市经历了兴起于唐,发展于宋元,繁荣于明清的历史演变过程。邯郸是历时最长的夜市城镇,帝都北京的夜市最为繁富、成熟也最典型,天津(卫)府夜市前后期风格各异,夜市内容与苏州府、扬州府大致相类。北京、天津成为京津冀区域的双子星座,在夜市经济与文化互动中唱响双城记。通州、杨村、杨柳青京津属地夜市在史料中均直接以“夜市”指称。而政治权力与城市地位、城市发展与转型、商品经济发展水平等区位因素是影响区域城市夜市发展轨迹的重要力量。故战略要地的军防压力、政权间在此的争战角逐、区位经济与水陆交通优势、水患(尤其是宋朝黄河改道)、地震等人文与自然的合力,导致今京津冀地区城市兴起、破坏与重建频繁,当然也决定着依附于其上的夜市随之兴衰流变。夜市经济主要是围绕服务和丰富人类夜生活而展开的服务性经济活动。囿于夜市的特殊性以及时代局限性,传统社会京津冀地区夜市的消费主角必然是有钱有闲者,底层民众是夜市的供奉者,在夜市享乐型消费中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夜市亚文化特征。而京津冀风土质直慷慨,更多地融汇游牧等多民族习尚,燕地还承继大唐遗风,再加上统治者与市井小民的社会生活叠加糅合,其夜市呈现出粗犷疏阔且相别又并存之地域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