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钰潇,张明晓,白羽琦,李化*,杨敏,杨滨
1.成都中医药大学 药学院,四川 成都 611137;2.中国中医科学院 中药研究所,北京 100700
五味子,又名玄及、会及,是传统常用中药,始载于《神农本草经》,列为上品。植物基原主要有五味子Schisandrachinensis(Turcz.) Baill.和华中五味子S.sphenantheraRehd.et Wils.的干燥成熟果实,前者习称“北五味子”,后者为“南五味子”,2000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开始将两者分别收录,两者虽然具有独立的质量标准,但在功效上没有差别,均为收敛固涩、益气生津、补肾宁心、皆可用于久嗽虚喘、梦遗滑精、遗尿尿频、久泻不止、自汗盗汗、津伤口渴、内热消渴、心悸失眠等[1]。在临床应用中,南北五味子均统称为五味子,在处方用药上较为混乱,没有做到药品标准与临床实际使用上的真正衔接。为此,本研究考证了古今本草、医学古籍、历版《中华人民国和国药典》、历版中药学教材等文献资料,梳理了南北五味子名称、基原与功效的古今记载,旨在为正确指导南北五味子的临床用药和科学研究提供理论依据。
五味子始载于《神农本草经》,其中记载:“五味子,味酸,温,主益气,咳逆上气,劳伤羸度,补不足,强阴,益男子精。生山谷。列为上品”[2]。唐代《新修本草》记载:“其果实五味,皮肉甘、酸,核中辛、苦,都有咸味,此则五味俱也”[3]。《本草经集注》记载:“今第一出高丽,多肉而酸、甜,次出青州、冀州,味过酸”[4]。《千金翼方》亦有提及五味子产于华州、蒲州。高丽(今朝鲜半岛古代国家)出五味子与今之东北产五味子相似,品质较高。青州、冀州包括今山西、山东、河北、北京等地区,华州、蒲州即今陕西渭南境内及周边地区、山西运城盆地,其地处华北,位于黄河流域,所产即今之北五味子[5-6]。《本草图经》记载:“五味子,生齐山山谷及代郡,今河东、陕西州郡尤多,而杭越间亦有……生青熟红紫”[7]。可见从宋代起,虽然临床上开始应用南五味子,但仍认为其功效等同于北五味子,两者并未区分。从本草记载的产地来看,明代以前所用五味子多为北五味子。
随着本草著作的增多,明清时期的医者们发现了越来越多有治疗疾病功效的动植物,并依据功效差异将其细分,以确保更好的临床疗效。故推测认为,南北五味子在临床上的不同疗效,可能是在明清时期才逐渐被医家们发现的。李时珍[8]谓:“五味今有南北之分,南产者色红,北产者色黑,入滋补药必用北产者良”。张景岳[9]云:“南者治风寒咳嗽,北者疗虚损劳伤”,他认为南五味子治疗风寒犯肺、咳逆上气功用显著,而北五味子补益功能更强,在治疗益肾宁心、补虚生津时较南五味子更为常用。明代医家陈嘉谟和清代医家汪昂等皆持有类似的观点,如《本草蒙筌》记载:“风寒咳嗽南五味为奇,虚损劳伤北五味最妙”[10]44。明清时期在医学界形成共识“南五味子用于外感风寒诸证,北五味子用于补益虚劳”。
虽然古代医家们已意识到了南北五味子在疾病治疗方面的不同优势,但是在明清时期的本草中仅记录了五味子的来源植物的描述,没有明确区分南北五味子的基原。如《本草蒙筌》记载:“江北最多,江南亦有。春生苗茎渐蔓高木引长。叶发似杏叶尖圆,花开若莲化黄白。秋初结实,丛缀茎端。粒圆紫不异樱珠,核扁红俨若猪肾。采收日曝,膏润难干。南北各有所长,藏留切勿相混”[10]44。《本草易读》:“苗引赤蔓于高木,叶尖圆似杏叶。三四月开黄白花,类莲花。七月成实,丛生茎端。今有二种,有南北之分,南产者色红,北产者色黑”[11]。
明清之时,多数医家在用药实践中发现北五味子质量优于南五味子。如《雷公炮制药性解》记载:“北产者良”[12]。《本草乘雅半偈》记载:“生齐山山谷、青州、冀州,陕西代郡诸处。高丽者最胜,河中府者岁贡,杭越间亦有之。俱不及高丽河中之肥大膏润耳”[13]。《本草备要》记载:“北产紫黑者良”[14]。《本经逢原》记载:“产辽东者佳”[15]。亦有少数医家坚持认为北五味子才是五味子正品,南五味子临床上不可用。如《本草新编》记载:“此药有南北之分,必以北者为佳,南者不可用。古人为南北各有所长,误也”[16]。由此可见,从明清以后,南北五味子临床用药各具特色,北五味子药性偏向于补虚,多用于补益剂中,而南五味子则更偏向于散寒止咳,多用于解表剂中。
整理现存医学古籍资料发现五味子在汉时就已应用于临床治疗。张仲景在其著《伤寒论》和《金匮要略》中就多次用到五味子,并多次用干姜、细辛、五味子为基本组合治疗风寒、寒饮在肺之咳喘,取得了卓越的临床效果,由此推断,张仲景临床应用的五味子很可能是南五味子,以取其温寒化饮、收敛止咳之功。唐代,五味子的临床应用逐渐增多,孙思邈[17]在《备急千金要方》中不仅以五味子汤(五味子、桔梗、紫菀、甘草、续断、地黄、桑根白皮、竹茹、赤小豆)治疗咳嗽,唾中有脓血,痛引胸胁,且还载有五味子、菟丝子、蛇床子三药同用治疗阳痿的应用方法。《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与《外台秘要》中都同时记载了“补肺汤”的多种处方,其处方中多包含五味子,用于治疗肺气不足之咳喘[18-19]。唐代的医者们开始注意到了五味子的补益功能,在张仲景以五味子治咳的基础上,又扩大了五味子补益功效的运用。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载平补镇心丹(酸枣仁、车前子、白茯苓、五味子、肉桂、麦门冬、茯神、天门冬、龙齿、熟地黄、山药、人参、朱砂、远志、炙甘草),治疗心气不足,志意不定[20];《普济本事方》载五味子散(五味子、吴茱萸),主治五更肾泄[21];《三因极一病证方论》载神秘汤(橘皮、桔梗、紫苏、人参、五味子),治疗肺气虚败,壅塞喘息[22]。这一时期的临床组方除继承了五味子补益五脏的特点,又增加了五味子的新功效——收敛固涩。金元时期,医家普遍重视五味子的收敛固涩作用,五味子不仅被用来敛肺止咳,更多的被用于敛汗、涩精止遗、止泻等。《丹溪心法》记载:“黄昏嗽者,是火气浮于肺,不宜用凉药,宜五味子、五倍子敛而降之”[23]。《医学启源》用人参、麦冬、五味子之生脉散益气养阴、敛阴止汗[24]。
明清之时,随着中医药学术的发展及其理论体系的完善,对五味子的认识与运用也发展到了新的阶段。首先,本草学家和临床医家都意识到了不同地域产的五味子功效存在差异,逐步将五味子分为南五味子和北五味子。其次,在多次本草修订中,五味子又被补充了安神的新功效。《辨证录》中的益心丹(人参、当归、麦冬、炒枣仁、天花粉、北五味子、远志、神曲、丹砂、菖蒲、菟丝子),《傅青主女科》中的养心汤(炙黄耆、茯神、川芎、当归、麦冬、远志、柏子仁、人参、炙草、五味子),均在处方中配以五味子,取其安神定志之功[25-26]。
查证历版《中华本草》与《中药大辞典》等现代本草著作发现,自1977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将五味子来源植物由木兰科植物五味子S.chinensis(Turcz.) Baill.更改为木兰科植物五味子S.chinensis(Turcz.) Baill.或华中五味子S.sphenantheraRehd.et Wils.,之后历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都同时记载了2种来源的五味子[27]。《中药大辞典》对五味子来源植物的描述较为模糊,仅记载其:“为木兰种植物五味子的果实”以及“生于阳坡杂木林中,缠绕在其他植物上。分布东北、华北、湖北、湖南、江西、四川等地”,但已明确指出北五味子主产于辽宁、吉林、黑龙江、河北等北部地区[28]。《中华本草》记录了五味子的2种来源植物并对其各自形态分别进行了详细描述,2种来源植物均为落叶藤本,老枝灰褐色,叶互生,花多为单性,雌雄异株,单生或丛生叶腋,种子肾形。木兰科植物五味子S.chinensis(Turcz.) Baill.幼枝红褐色,叶柄长2~4.5 cm,膜质叶,叶片为倒卵形、卵状椭圆形,长5~10 cm,宽3~5 cm,先端急尖或渐失,基部楔形,边缘有腺状细齿,叶片上面光滑无毛,下面叶脉上幼时有短柔毛,花乳白色或粉红色,花被6~7片,雄蕊通常5枚,花药聚生于圆柱状花托的顶端,药室外侧向开裂;雌蕊群椭圆形,离生心皮17~40个,花后花托渐伸长为穗状,长3~10 cm。小浆果球形,成熟时呈红色,种子呈淡褐色,有光泽。而华中五味子S.sphenantheraRehd.et Wils.幼枝为紫红色,老枝皮孔明显,叶纸质,叶柄长1~3 cm,带红色,叶片为倒卵形、宽卵形或倒卵状长椭圆形,最宽处一般在叶的中部以上,叶长4~10 cm,宽3~6 cm,上面绿色,下面淡绿色,网脉较明显,先端短尖或渐尖,基部可呈楔形或圆形,花为橙黄色,雄蕊有10~19枚,着生于倒卵形的花托上,花丝短,花药先端平截;雌蕊群近球形,心皮30~50个,小浆果球形,成熟后呈鲜红色,种子长约3 mm,皮在脊背上有少数瘤状点,前者为北五味子,后者为南五味子[29]。目前,仍没有任何一部本草著作将南北五味子的功效明确的分开论述。
除1953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未收录五味子,此后的历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皆将其收录在一部,但历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对五味子功效的记载也存在不同之处。1963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首次收录了五味子,并描述其功能为“敛肺,滋肾,生津,收汗,涩精”[30]。但五味子药材来源仅有木兰科植物五味子S.chinensis(Turcz.) Baill.。在1977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中,五味子的来源较前版增加了木兰科植物华中五味子S.sphenantheraRehd.et Wils.。并将功效更改为“敛肺,滋肾,生津,止泻”[27]。后续几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均收录了五味子来源植物五味子和华中五味子,但并未将两者严格区分,都作为中药五味子的药材来源。直至2000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首次将来源于木兰科植物五味子和华中五味子作为2个品种分开收载,分别称为“五味子”和“南五味子”,但对两者功效描述却同为“收敛固涩,益气生津,补肾宁心”[31],一直延续到了2015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32]。
《中药学》教材影响了很多代中医药师对中药的认识,该教材对五味子的相关介绍,直接决定了学习者对五味子的认识程度。历版教材对五味子功效的记载存在较大差异。该教材首版记载五味子功效为“补肺滋肾、敛汗涩精”[33]。可见当时医家在临床上主要取其补益肺肾功效,如生脉饮、苓甘五味姜辛汤等。至1964年《中药学》教材改版,受1963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的影响,教材将“补肺滋肾”更改为“敛肺滋肾”,并增加了对其“生津”“止泻”功用的描述[34],五味子药性更偏向于收敛。第4版该教材将“敛汗”“涩精”“止泻”“敛肺”等多种功效概括为“收敛固涩”,并补充了五味子的“益气”“养心”的作用[35]。此后,《中药学》教材经历多次改版,对五味子功效的描述也多次更改,但主要集中于“敛肺滋肾”“生津敛汗”“涩精止泻”“宁心安神”等功效。最终在第7版中,其描述与《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一致,为“收敛固涩、益气生津、补肾宁心”[36]。
综上所述,通过古今本草著作、医学古籍、历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历版《中药学》教材的考证,可推测南北五味子在名称和功效上不同始于明清时期。医者们不仅总结了“南产者色红,北产者色黑”的外观特征,还结合临床使用的经验,总结了两者的功效特征为:“北五味子补益五脏、养阴安神之力较佳,南五味子疏散表邪、散寒平喘之功为最。”通过对当代名老中医的学术思想的发掘和学习,发现临床应用五味子时,虽然会考虑到其来源有北五味子与南五味子之不同,但在具体运用时仍对两者具体功效的差异不甚清晰,普遍认为北五味子功效优于南五味子,因而更常用北五味子[37-38]。
2015年版《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收载含有五味子的成方制剂共有100个[39],涉及到的主要功效有的收敛固涩、益气生津、补肾宁心,通过配伍不同的药物而达到安神、清热、收涩、平肝、熄风、解表、利水、渗湿、理气、化痰止咳、温里、活血化瘀、止血、化湿等作用[40],这些功效与作用的发挥与南北五味子中木脂素、有机酸、挥发油、多糖等成分密切相关[41]。木脂素类成分是南北五味子的重要特征性成分[42]。研究发现,五味子醇甲、五味子醇乙、五味子酯甲、五味子甲素、五味子乙素、五味子丙素含量和总木脂素含量在五味子与南五味子及其种皮中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1),五味子中总木脂素含量明显高于南五味子[43]。不同来源的南五味子药材中的五味子醇甲、五味子醇乙、五味子酯甲、五味子甲素、五味子乙素成分含量差异显著,某些来源的南五味子药材中并未检测出五味子醇乙,而不同来源的北五味子药材中的木脂素含量比较稳定[44]。叶欣等[45]运用顶空固相微萃取法(HS-SPME)结合GC-MS法对其挥发性成分进行分析,发现醋制南北五味子中挥发性成分在种类和含量上差异较大,从醋制北五味子中鉴定出21种化学成分,从醋制南五味子中鉴定出20种化学成分,两者共有成分仅有10种。李昕等[46]运用超声微波协同水蒸气蒸馏-GC-MS分析南北五味子挥发油化学成分,也得到了一致的的结论。
由此可知,南北五味子在化学成分种类和含量上的显著差异,可能是两者在临床功效不同的根本原因。因此,后续研究应在继承古人的传统用药经验总结的基础上,采用药理化学研究的先进技术手段,开展南北五味子的谱效学研究,挖掘并阐释两者药效差异产生的物质基础和分子机制,为南北五味子在临床安全有效用药奠定科学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