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安政 张桂菊
1.山东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山东济南 250355;2.山东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儿科,山东济南 250011
哮喘是危害小儿常见的呼吸道疾病,发病率高、病程长,有研究表明,我国城市14 岁以下儿童哮喘患病率较20 年前增加了147.9%[1]。较多文献与实验证明中医治疗哮喘有明显的优势[2-4],现代中医治疗哮喘多从寒热虚实辨证治疗,而湿邪致病少有人提及,近年来有学者根据临床经验从湿论治小儿哮喘,疗效确切。哮喘从湿论治的理论在历代文献中都有提及,现寻找并总结如下:
《黄帝内经》中记载了“湿”的侵袭途径、来源、分类及致病特点,如“湿之化气,多从上受”“内湿起于肺脾肾”“风雨则伤上,清湿则伤下”“因于湿,首如裹”。其描述了颇多不同种类的湿邪,分类主要根据“湿”的来源、兼邪、存在形式。虽名称有差别,但多有共同的致病特点。它们都是属性潮湿的致病因素[5],故无论内湿、寒湿、水湿、风湿及痰湿等都是在广义之“湿”的范围内。哮喘在《黄帝内经》中以“喘、喘鸣、喘咳”等名称提及。《灵枢·逆顺肥瘦》曰“婴儿者,其肉脆,血少,气弱”,提示儿童的“稚阴稚阳”的生理特点,《素问·经脉别论篇》言“食气入胃,散精于肝……揆度以为常也”,从中医理论角度阐述了饮食的代谢过程并强调了脾、肺、胃、膀胱等脏腑在津液代谢中的重要性;儿童各脏腑的功能活动易相对不足,而肺、脾、肾、肝脏及三焦功能失常与津液代谢失常产生痰液水湿密切相关[6]。《素问·五常政大论篇》曰:“土乃润,水丰衍……水饮内稸。”《素问·至真要大论篇》言“太阴之复,湿变乃举……饮发于中,咳喘有声”,明确提及了湿邪易致痰饮的特点,而痰邪又进一步可成为导致哮喘发作的病理产物。《素问·逆调论篇》曰:“肾者水脏,主津液,主卧与喘也。”《素问·脉解篇》言:“所谓呕咳上气喘者,阴气在下……故呕咳上气喘也。”这些论述为哮喘由津液代谢失常而发病的理论提供了基础。
张仲景在《金匮要略方论》里谈及哮喘多用“喘、咳喘、喘家”等字词,“息摇肩者,心中坚……息张口短气者,肺痿唾沫”“喉中水鸡声”等描述的症状体征基本相似现代中医哮喘症状体征的描述。脏腑经络先后病篇曰:“湿伤于下,雾伤于上。”仲景将湿邪再分阴阳并提出偏阳的湿,即“雾”容易犯上焦。该书在痰饮咳嗽病脉证篇专门论述湿与咳喘,全书二十五篇的内容中有27 条条文明确提及了“喘”的症状,其中提及“湿、水、痰、饮”相关的有12 条,间接提及与湿邪相关的有5 条,仲景在论述“喘”时用一半左右的条文强调了湿邪与哮喘的关系。
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药方·少小婴孺方》中记录了大量关于小儿哮喘症状的条文及方药,在客忤篇提出外来之气致病可伴有喘症,要注重婴幼儿的防护,进一步发展了小儿哮喘的病因学。宋代钱乙提出五脏皆有所主,言“肺主喘,实则闷乱喘促……虚则哽气,长出气”,“喘促、哽气”近似现代所言哮喘,并总结前人经验明确地提出小儿“五脏六腑,成而未全,全而未壮”的生理特点,为小儿易水液代谢失常而出现痰湿之邪提供了理论基础。《幼幼新书》搜罗了宋代及以前的方书及民间验方,在专门的喘咳上气篇“治少小上气,喉仲介介作声,甚者啼,喘逆不得息”描述了哮喘症状的条文;“小儿脏腑虚细,因食肥腻热食及诸生冷……遂积痰涎结聚,冷热攻脾,壅闭不通,宿痰黏涎,肺经虚热生于膈上,喉中如锯,气喘闷绝……大约此疾,难逢妙药,积久不除,变成风病”[7],记述了小儿哮喘成因及病机,也说明易兼有湿邪缠绵难愈之特点。《幼幼新书》还记载了痫、惊风、慢脾风、痰实等疾病皆可因痰、涎等湿邪发病并伴有喘症的论述,如“肺脏惊风,令儿口内热喘”“缘初惊有涎,涎在膈上不发”等;客忤、积伤、腹胀、伤寒、五疳等疾病可因虚、惊、食积及外邪等因素也可生喘,较全面地记载了可发喘症的情况。
元代《丹溪心法》出现了“哮喘”一词,在专门的喘病篇言:“六淫七情之所感伤,饱食动作……不得宣畅而为喘急。亦有脾肾俱虚,体弱之人,皆能发喘……为风寒暑湿邪气相干,则肺气胀满,发而为喘。”[8]从脏腑的角度分析了疾病的病因病机。朱震亨提出“痰气皆能令人发喘”,《格致余论》言:“湿热为病,十居八九。”其看待哮喘病因与湿热相关、病机以痰为重。“气虚、阴虚、有痰”是喘病的主要病机,正所谓“脾为生痰之源,肺为贮痰之器”,而肺、脾、肾各为气之主、根、源,故其病机与肺脾肾密切相关。明代张介宾多以“喘急”描述小儿哮喘。针对朱震亨湿热之说,张介宾提出寒湿一说,将湿邪分阴阳表里,提出热湿、寒湿、外湿、内湿区别及治法,其将小儿哮喘大体分为“寒邪在肺,痰因火动,喘以气虚”三大类别,在朱震亨基础上更发展了病机理论。
清代陈复正著《幼幼集成》,在“哮喘论治”篇记载并论述了小儿哮喘,关于此病的病证分类基本同于张介宾。“有因宿食而得者,必痰涎壅盛,喘息有声”,提示饮食会致脾胃失常,生湿酿痰,伏痰于肺伴发喘息。对因此导致的湿邪哮喘,陈复正认为消食健脾,则气顺湿祛。民国医家彭子益高度发挥了中医学理论,提出“中气如轴,四维如轮”[9],配合敛肺、达木之法来恢复脾胃的气机功能来祛湿。近代,郭振武教授提出小儿哮喘病机与肝脏亦有相关性,提出“肝脾同治”[10]。王烈教授提出哮喘病易反复的原因与风气痰瘀有关,痰贯穿哮喘发作的整个过程[11]。李燕宁教授则认为湿邪与小儿哮喘相关明显,病因病机主责肺脾肾三脏[12]。现代医家在历代名医的理论基础上,结合现代科学的手段,多角度地发展并阐释了小儿哮喘病机[13-15]。
中医“湿”的内涵颇多,但都具有潮湿、重浊、缠绵的特点,各代名医、著作中对于小儿哮喘挟湿的情况记载确切。总结小儿哮喘易伴湿邪之病机:小儿脏腑形气未充,易受情绪、饮食、外感及劳累等因素影响肺、脾的生理功能而内生痰饮水湿之邪,影响肺气而发喘咳上气。小儿肾气相对不足则影响水液气化,为生湿之根;脾气相对不足则影响精微运化,为生湿之源;母病及子,肺气相对不足则津失输布,易聚湿生痰发为哮喘。从气血津液理论来看,津能载气、气能行津,哮喘患儿容易相对气虚或气滞,造成津液停留而生湿化痰,进而出现阴虚津液不足、燥热伤津、痰瘀互结。另外,患儿病邪产物在病位上有特点,湿邪重浊易困脾侵下,痰邪易犯肺在上,久湿则入络化瘀。湿邪黏滞难去易兼风、寒等邪气,湿易阻阳气进而气滞、郁热,气机不畅、郁热又促生痰瘀之邪,而痰瘀又可阻碍气机及津液输布形成恶性循环。
《黄帝内经》中详细提及了湿邪的来源,提出口鼻传入、肌表侵入、直中脾胃三种湿邪入侵的途径,强调了湿邪易害肺而生病。“湿淫于内,治以苦热……以淡泄之”“湿淫所胜……佐以甘辛”等条文提出苦温、淡渗、辛温的祛湿方法。全书提及的13 首方剂中有4 首治疗湿邪为主的[16]、无提及治疗喘兼湿邪的方药。
汉代张仲景治疗“喘”的方剂有十余首,以治风寒、风热、气虚、饮邪证型为主,并强调了痰饮致病在哮喘疾病中的重要性。他针对痰饮之邪提出了“治痰饮者当以温药合之”的治疗原则,对于久病湿邪提倡“发其汗,但微微似欲出汗者,风湿俱去也”的治疗要点。统计其治喘的方剂,31 种药物里桂枝、甘草出现最多,温性药、辛甘味药出现最多[17]。其治疗伴有饮邪的喘症方剂比较典型的方剂有小青龙汤、射干麻黄汤、半夏生姜汤、越婢加半夏汤、竹叶汤及木防己去石膏加茯苓芒硝汤加减。仲景治喘温药为主、辨证论治、药证相应,其重视脾胃常用“生姜、大枣、甘草”的药对配合,重视祛痰、祛湿常用“生姜、细辛、半夏、五味子”等药物。其治疗哮喘所用的祛湿之法大体有宣肺化湿、健脾利湿、温阳化湿。
孙思邈治疗思路及方药继承仲景,治喘多用辛药。专述小儿咳喘的方共14 首,明确提及“鸣、气逆、喘、水鸡声”等有关哮喘症状的方剂有紫菀汤、五味子汤、射干汤、杏仁丸、菖蒲丸、桂枝汤。紫菀、桂心、甘草在其治疗咳喘时出现次数最多,分别为9、8、9 次,并且其64%的小儿哮喘方剂中有此三药。方剂总体性味偏辛、温,以方测证,其治疗小儿哮喘多从寒、痰、实邪着手。
钱乙提出小儿“易虚易实,易寒易热”的病理特点,在治疗咳喘时注重五脏的五行生克关系。专著在咳嗽篇讨论了关于治疗哮喘方剂的选取,并提出“痰盛者,先实脾……涎退即补肺,补肺如上法”“治嗽大法:盛即下之……以意增损”“小儿脏腑柔弱,不可痛击”等指导方药选取的原则。书中有关咳喘携湿邪的方有葶苈丸、褊银丸、白饼子等,药性猛而量轻。其所使用的巴豆、轻粉、南星、生半夏、黑牵牛、汉防己等逐水祛痰除湿类药多因毒副作用较大,现代较少使用。钱乙治喘注重肺脾的母子脏关系,用药量轻,服药方式顾护脾胃,急性期先下痰泻肺,缓解期时补肺健脾。
朱丹溪言“善治痰者,不治痰而治气,气顺则一身之津液,亦随气而顺矣”“治痰法,实脾土,燥脾湿,是治其本也”,提出燥脾湿、顺气以治痰的治法原则,提倡“未发宜扶正气为主,已发用攻邪为主”。久喘恐伤气伤阴,故朱丹溪多加五味子用酸以敛肺气滋肾阴,用其温性佐半夏、细辛、干姜等化痰饮湿邪,而对于有外感者,为防止敛邪可选用酸性较弱的南五味子。治疗哮喘兼湿者不拘于前人汗吐下温之法,针对病机活用五味子是朱丹溪治喘的特点。
张介宾提倡“如无暴急标病,悉当加意培补”,有标邪者当中病即止。其专著专篇有16 首方剂针对哮喘的外感、痰火、气虚病机。外感寒邪作喘者用六安煎、二陈汤类加减,陈皮、半夏、茯苓、杏仁来燥湿化痰止喘,视情况佐以麻黄、细辛等散寒化饮。痰涎上壅或寒或热者,张介宾暂用南星、天竺黄、半夏等辛药先治痰邪,并佐以朱砂、牛黄等定惊安神之药。对于大热大喘者,选用人参石膏汤、竹叶石膏汤类。若肺胃大肠俱热则选用前胡枳壳汤,常加赤茯苓入膀胱以利湿热,即“州都之官,津液藏焉,气化则能出矣”。若见到热伴津伤的患儿,则选用人参麦门冬散,方中麦门冬润肺养阴降火为君,陈皮、白术、厚朴健脾除湿起到朱丹溪所谓实脾顺气治痰的作用,所谓“使欲治痰而不治其所以痰,则痰终不能治,而喘何以愈哉”。对于哮喘表现为气虚、气促的,张介宾认为应补肺脾、救肾阴。《景岳全书·论用药佐使》曰:“痰湿在中而土寒水泛者,非姜附之暖,则脾肾不健,痰湿不除……虚者必宜温热也。”哮喘患儿病机多阴虚多水亏,故常选用人参、炙甘草、干姜组成参姜饮而不加附子。仅当喘者肾不纳气、伤阴耗阳而致阴阳将脱时,使用附子配合熟地黄回阳救阴,代表方如六味回阳饮。
陈复正于哮喘相关篇章载方16 首,处方皆重视辛味化痰药物的运用,并提出引痰、暖痰、纳气的特色疗法。上焦降肺气,下焦补肾纳气,中焦则用姜附之品以除痰湿,形成了针对哮喘兼湿的独特治疗思路。
王烈教授提出小儿哮喘三期分治理论。发作期针对哮、痰、喘等急症用药,缓解期则自拟四方针对四种证型,两期传统方剂里常加用地龙、僵蚕、全蝎、海螵蛸、鱼鳔等动物药[18],并提出稳定期的概念。稳定期采用防哮汤、固哮汤加味来调补肺脾肾、杜绝生痰、预防复发。王烈教授认为哮喘进入缓解期后仍反复发作主要是肺脾肾气机失常,从而湿聚为痰,故缓解后多用黄芪、补骨脂、女贞子,加减之药如太子参、山药、海螵蛸、熟地黄、何首乌、黄精等多归肺脾肾,以期澄生痰之根源。并且通过对照实验表明较传统的两期治疗为优[19]。李燕宁教授认为湿邪与小儿哮喘的发生密切相关,提出了七条治疗特点[20],其用药多温和升散。针对因痰饮水湿所致的咳喘,许公岩先生自创苍麻丸以化寒湿、平咳喘,根据情况调整苍术与麻黄比例,疗效确切。西医认为中医所谓的有形痰湿主要源于血液渗出、炎症细胞浸润或细胞的分泌产物,而有研究表明固本防哮饮有可能降低本病患者肺中IL-5、STAT1 mRNA 及STAT1 蛋白表达,进而减轻气道炎症细胞浸润,抑制、预防哮喘的发生[21]。通过固本防哮饮与布地奈德的临床对照治疗实验,可以得出中药组能明显减少发作次数[22],表明在缓解期中医药的方法较西医药具有较大优势。江凌圳分析了2006~2015 年的416 篇中医药治疗儿童哮喘文献,得出化痰止咳平喘药、补益药、解表药为最常见用药,按次数排名常用药物:甘草、麻黄、杏仁、半夏、地龙、紫苏子、五味子、黄芪、黄芩、桑白皮、陈皮、茯苓等[23]。其中麻黄性温便可利水消肿,半夏燥湿化痰,紫苏子定喘消痰,黄芩清热燥湿,桑白皮清金利水,陈皮理气燥湿化痰,茯苓利水渗湿,若疾病后期出现阴伤、痰瘀互结,则用五味子敛气生津,地龙、桃仁活血通络以防生痰瘀。以现代验方测证,小儿哮喘与湿邪相关密切。
综上所述,古代名家著作及近代验方较为注重湿邪与疾病的关系。治哮喘虽言“专于痰”,但总归多湿聚为痰,治疗重在祛湿浊。偏表在上则疏表化湿与宣降肺气并举。偏里在中或偏下则可芳香化湿、清热燥湿、健脾利湿、温阳化湿、清热利湿等方法,注重恢复枢纽之气机。本文仅从小儿哮喘与湿邪的关系角度分析,未来当继续挖掘并分析古代文献资料,取百家治病之精华,结合现代医学的科学方法及科技手段,不断探索小儿哮喘病机及更优的治疗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