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征引五经看《文心雕龙》的“依经立义”

2020-01-10 02:02朱供罗李笑频
昆明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五经文心雕龙文心

朱供罗,李笑频

(昆明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214)

“依经立义”即依托儒家经典以建构话语、确立意义。自汉代确立五经以来,“依经立义”即成为人们的话语言说方式、理论建构方式,乃至成为人们的一种思维方式。作为一种在思想史、学术史、文化史上非常重要的现象,“依经立义”的直接提出却是南朝时期的刘勰完成的。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将王逸对离骚的评论概括为“《离骚》之文,依经立义”。其实,刘勰本人在其《文心雕龙》(以下简称《文心》)中,也大量采用了“依经立义”的建构方式。

《文心》作为中国古代文论史上的“体大而虑周”“笼罩群言”[1]理论巨著,有关研究成果丰硕,但从“依经立义”的角度来研究《文心》比较新颖,目前只有笔者的博士论文《“依经立义”与〈文心雕龙〉的理论建构》,主持的国家社科课题“《文心雕龙》‘依经立义’研究”专注于此,其他涉及《文心》“依经立义”研究很少,且多为微观研究、局部研究(刘绍瑾的《“依经立论”与“文的自觉”——论〈文心〉理论体系的杂糅与矛盾》[2]虽为宏观研究,却限于篇幅没有充分展开,而且对“依经立论”倾向负面评价)。另一方面,“依经立义”的基础理论研究及其在历代文学创作、批评中的应用研究取得了不少成果,所以从“依经立义”的角度研究《文心》,既有一定的理论基础,也具有一定的角度创新。为此,笔者有意先从征引五经的角度来考察《文心》“依经立义”的简略情况。

一、征引五经的数据统计

詹锳《文心雕龙义证》兼有集校、集注、疏证的性质,对《文心》的字词,都尽量从语源学上进行挖掘,涉及众多典籍,儒家经典的征引更是极为细致。笔者以此书为底本,参考有关资料,经过甄别、梳理,得出以下数据:《文心》引用《春秋》三传共238处,引用三礼(《含大戴礼记》)223处,引用《诗经》221处,引用《易经》206处,引用《尚书》(含《尚书大传》)共178处。此外涉及五经中两种以上的引用有25处。总共引用五经 1 091 处,平均每篇引用五经约22次(1)此外,《文心》还引用《论语》94次,《孟子》45处,《孝经》2处,共有 1 232 处引用儒家经典。。详见表1。

从表1中可以看出:

1.从引用数量来看,引用最多的经典是《春秋》三传,总数达238次,全书50篇中涉及篇目47篇。引用第二多的是三礼,总数达223次,涉及篇目44篇。引用第三多的是《诗经》,总数达221次,50篇中涉及篇目45篇。引用数量列第四位的是《周易》,总数达206次,涉及篇目49篇,只有《颂赞》没有引用。 《尚书》引用总数178次,涉及篇目45篇。有的引用不是针对单独的某一种经典来言,而是涉及多种,如《宗经》篇所言:“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这里的“经”即指整体的五经;《书记》“夫文辞鄙俚,莫过于谚,而圣贤《诗》 《书》,采以为谈”,这里将《诗》《书》并举。这样的引用有25次。

2.就引用经书种类而言,五种经书都有引用的有36篇,引用4种经书的有9篇,引用3种经书的有4篇,引用2种经书的有1篇,所有篇目至少引用2种以上的经书。

3.就具体篇目而言,引用次数最多的是《宗经》(54)、《书记》(50)、《祝盟》(49)、《原道》(45)、《诏策》(40)、《乐府》(38)、《时序》(38)、《史传》(33)、《比兴》(31)、《才略》(30)、《情采》(30)、《章表》(30),这12篇的引用次数都在30次以上。引用次数最少的是《杂文》(5)、《总术》(6)、《定势》(6)、《镕裁》(8)、《知音》(9)、《练字》(10)、《隐秀》(10)、《体性》(10),这8篇的引用次数都不超过10次。引用次数超过10次不到20次的有19篇,引用次数达到20次不到30次的有11篇。

4.再细致分析,“枢纽论”中引用次数从高到低的排列顺序为《宗经》(54)→《原道》(45)→《征圣》(27)→《辨骚》(19)→《正纬》(18)。单纯从引用角度而言,五经对“枢纽论”影响程度最大的是《宗经》,其次是《原道》,再次是《征圣》,对于《辨骚》的影响明显要弱,对于《正纬》的影响更少。理由大体如下:《原道》篇说: “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则在《文心》中,“道”“圣”“经”是三位一体的,《原道》《征圣》《宗经》三篇文章共同阐明《文心》的思想基础乃是儒家思想,其中《宗经》最直截了当地表明了《文心》的论文主旨——宗经为文。因此,“枢纽论”中引用次数最多的是《宗经》,而引用《原道》与《征圣》的次数递减。《正纬》和《辨骚》是以儒家思想为参照对纬书、骚体进行辨析,主张吸取纬书、骚体的合理要素,以达到“为文”之目的。《正纬》《辨骚》更多地体现了一种“通变为文”的策略,所以,对于儒家经典的引用相对要少一些。

5.“论文叙笔”20篇中,引用次数占前五位的是《书记》(50)、《祝盟》(49)、《诏策》(40)、《乐府》(38)、《史传》(33),占后五位的是《杂文》(5)、《诸子》(11)、《封禅》(13)、《谐隐》(14)、《诠赋》(17)。在“论文叙笔”中,单纯从引用角度而言,五经对《书记》《祝盟》《诏策》《乐府》《史传》的影响最大,对《杂文》《诸子》《封禅》《谐隐》《诠赋》的影响要少得多。大体的原因是《诏策》《史传》《书记》《祝盟》等政用性很强的文体,受儒家思想重视,所以引用五经较多,而“杂文”“谐隐”“诸子”“赋”等文体,受儒家轻视,所以这几类文体对五经的引用就明显要少得多。至于“封禅”,虽然不少皇帝非常重视,封禅大典也是极重要的礼仪,但封禅之文却很少,只有司马相如、张纯、扬雄、班固、邯郸淳、曹植数人,儒家经典对封禅之事与封禅之文的论述也很少,所以《封禅》引用五经也不多。

6.“剖情析采”24篇之中,引用次数占前五位的是《时序》(38)、《比兴》(31)、《才略》(30)、《情采》(30)、《夸饰》(24)、《指瑕》(24),占后五位的是《总术》(6)、《定势》(6)、《镕裁》(8)、《知音》(9)、《体性》(10)、《练字》(10)、《隐秀》(10)。大体而言,《时序》《比兴》《情采》《夸饰》引用五经较多,是因为五经中关于此类思想资源相当多,《才略》《指瑕》涉及文人众多,其评点往往以儒家思想作为标准,所以引用也多。至于《总术》 《定势》 《镕裁》 《练字》 《隐秀》 《体性》引用较少,归根结底还是这几篇主要讨论“文术”,《知音》讨论鉴赏,儒家思想关于此类理论的思想资源较少。

7.就引用频率而言,《序志》(序言)引用五经16次,“文之枢纽”(枢纽论)前五篇引用五经163次,平均每篇引用经典将近33次;“论文叙笔”(文体论)20篇引用五经共499次,平均每篇引用经典25次;“剖情析采”(创作论和批评论)24篇引用五经413次,平均每篇引用约17次。由此可知,从引用频率来看,“文之枢纽”前五篇>“论文叙笔”20篇>“剖情析采”24篇>序志。因此,我们可以推论,从征引五经的角度来看,五经对《文心》“枢纽论”影响最大,对“论文叙笔”(文体论)的影响较大,对“剖情析采”(创作论与批评论)的影响要小一些。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仅是从引用频率而作的影响分析,如果从思想内涵的影响来分析的话,情况可能要复杂一些,有些引用次数少的篇目受到五经的思想影响并不低,而有些引用次数多的文章受到五经思想影响也许并不很深。下文有关“依经立义”的分析将有说明。

二、征引五经情况归类

刘勰对儒经的引用可归为八类,以下分别举例:

(一)袭用特有词语

如《熔裁》:“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而称‘清新相接,不以为病’,盖崇友于耳。”[3]586

“友于”源出《尚书》:“惟孝友于兄弟。”[4]236李详《文心雕龙补注》:“详案此谓陆云推尊其兄,语近歇后。《后汉书·史弼传》:‘陛下隆于友于。’曹植《求通亲亲表》:‘今之否隔,友于同忧。’自后遂以友于为常语。陶公诗亦云:‘再喜见友于。’彦和又无论矣。”[5]按李详之意,“友于”即相当于“兄弟”,“友于”就像歇后语的前半截,旨在引起人们对于后半截“兄弟”的会意。所以,《熔裁》篇所引用的“友于”来源于儒家经典《尚书》,但并不涉及深刻的思想内容。

《时序》篇“明帝纂戎”中的“纂戎”也是如此,它也像歇后语,意在引起人们对《诗·大雅·烝民》[6]568(《大雅·韩奕》句同[6]570)的固定词组“缵戎祖考”的会意,意思是魏明帝继承祖、父两代的大业,这也是一种词语上的袭用。

(二)评论儒家经典

《宗经》篇里,对“经”有总的定义——“三极彝训,其书曰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3]38,也对五经有分类细说:“《易》惟谈天,入神致用”“《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春秋》辨理”[3]42,都体现了对儒家经典的评价。

《总术》篇说:“六经以典奥为不刊,非以言、笔为优劣也”[3]813,“以典奥为不刊”也是对儒家经典的评价。

(三)评论历史人物

如《原道》:“至若夫子继圣,独秀前哲,熔钧六经,必金声而玉振;雕琢性情,组织辞令,木铎启而千里应,席珍流而万世响,写天地之辉光,晓生民之耳目矣。”[3]10

这是对儒家圣人孔子的无上赞美。“木铎起而千里应”赞扬孔子的儒家伦理教化深广,侧重修身的道德层面;“席珍流而万世响”则赞扬孔子的文章学识广博,侧重修辞的“文章”层面。“写天地之光辉,晓生民之耳目矣”则又合论孔子的道德文章足与天地同光,可收启聩振聋之功。

(四)评论作家作品

如《明诗》篇中,刘勰评价韦孟的四言诗:“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韦孟曾为“楚元王傅,傅子夷王及孙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诗讽谏”[7]。其中的“履冰”源于《诗经·小雅·小旻》“战战競競,如临深渊,如履薄冰”[6]449,韦孟用此典故,希望楚王戊能保持敬慎之心,以承继先王之德;“黄发”的典故出自《尚书·秦誓》,韦孟用此典故,希望楚王戊能吸取教训,多向长寿之贤者请教。此诗无论是四言的形式,重章叠句的结构,还是讽谏的用意,都继承了《诗经》的传统,可以说,韦孟是“依经”而立“匡谏之义”。刘勰所谓“匡谏之义,继轨周人”则是对韦孟的“依经而评”。

再如,刘勰认为纬书有“虚伪、浮假、僻谬、诡托”之处,但纬书“事丰奇伟,辞富膏腴”,虽“无益经典”却“有助文章”。评论纬书而以经为参照,是“依经论纬”。刘勰评论《楚辞》与经典的“四同四异”,也是以经典为参照的,可谓“依经论骚”。

(五)评析文化现象

如刘勰评论由皇帝主持的学术讨论活动:“至石渠论艺,白虎讲聚,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论说》)[3]349。“石渠论艺”发生在汉宣帝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石渠阁(2)《汉书》:“诏诸儒讲五经同异(在石渠阁),太子太傅萧望之等平奏其议,上亲称制临决焉。”,“白虎讲聚”发生在东汉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十一月白虎观(3)《后汉书》:“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同异……帝亲称制临决。”。这两次学术活动都讨论五经同异,并由皇帝最终裁定,其性质是“述圣通经”。“述圣”即阐述圣人之旨,“通经”即贯通经书,“述圣通经”自然也是“依经立义”。所以,刘勰说“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暗含有“‘依经立义’是论者的正宗体式”的意思。

再如评价建安文风, “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时序》)[3]834。这是刘勰对建安风骨的精彩评析,其中的“世积乱离,风衰俗怨”暗引《礼记·乐记》(《毛诗序》亦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8]1527。

(六)支撑材料例证

《夸饰》篇说: “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论狭则河不容舠,说多则子孙千亿,称少则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

刘勰列举了几个经典中的例据:“言峻则嵩高极天”指《大雅·崧高》所言:“崧高维岳,骏极于天”[6]565,“论狭则河不容舠”指《卫风》所说“谁谓河广?曾不容刀”[6]326,“说多则子孙千亿”指《大雅·假乐》“干禄百福,子孙千亿”[6]540,“称少则民靡孑遗”指《大雅·云汉》“周余黎民,靡有孑遗”[6]562。这四则材料都来自《诗经》。“襄陵举滔天之目”指《尧典》中所描述的洪水景象:“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4]122;“倒戈立漂杵之论”指的是《武成》所记述的景象:“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4]185。这两则材料都来自《尚书》。刘勰依据这六则经典中的材料立论:“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语辞虽说得很过,但对于表达意义没有妨碍)。

(七)阐发儒家义理

《原道》篇结尾说“《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3]12,这是阐发儒家义理的一个典型例子,先举出经典出处(《周易·系辞上》“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9]83,再顺着经义进行发挥:“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系辞上》的“辞”指“卦爻辞”,卦爻辞既为揭示吉凶得失,则其义足以鼓动天下,使人奋发振作[10]528。刘勰“依经”而“立义”,将“辞”由专指的“卦爻辞”变为泛指的“文辞”,并且指出“文辞之所以能鼓动天下”,就因为它是“道”的体现。

(八)建立文论主张

《征圣》篇:“然则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3]24。“志足而言文”源自《左传》襄公二十五年“言以足志,文以足言”[11],“情信辞巧”出自《礼记·表记》“情欲信,辞欲巧”[8]1644,这是“依经”; “志足言文,情信辞巧”,是写作的金科玉律,这是刘勰的主张,是为“立义”。刘勰正是依据经典而建立一个文论主张。

以上八类引用中,袭用特有词语主要是一种成辞的套用,并不涉及意义内涵上的“依立”,其他七类都或多或少地涉及“依经立义”。评论儒家经典、评论历史人物、评论作家作品、评析文化现象四类主要是对儒家经典、人物、作品、文学现象(文风等)的评论,是“依经立论”。支撑材料例证、阐发儒家义理、建立文论主张三类涉及观点的论述、义理的阐发、文论的建构,具有较明显的“依经立义”色彩,其中建立文论主张的“依立”色彩最为明显[12]。

三、“依经立义”举隅

《文心》受“依经立义”影响可分为三个层次:一是文体风格上的“依经立体”;二是理论内涵上的“依经立论”;三是思维方式上的“依经而思”。三个层次存在着由外而内、由浅而深、由显而隐的逻辑关系。以下就三个层次各举例加以说明。

(一)依经立体

刘勰的“依经立体”可从总纲、分则、细则三个层次来予以考察。《宗经》篇提出了文体论总纲。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3]47

他将文章的源头都追溯到五经,并认为五经为各类文体提供了最高的典范,这体现了刘勰欲“依经”而“立体”的总体思路。

除了《宗经》篇这个总纲,刘勰还在《定势》篇提出了文类的“分则”:

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箴、铭、碑、诔,则体制于宏深;连珠、七辞,则从事于巧艳。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3]553

除“连珠七辞”文体不存于儒家经典外,其他文体遵循经典的文体规范而呈现五类风格:“章表奏议”以“典雅”为准则; “赋颂歌诗”以“清丽”为表率; “符檄书移”以“明断”为规范; “史论序注”以“核要”为榜样; “箴铭碑诔”以“宏深”为体制。

《文心》 “依经立体”,除了以上的“总纲”“分则”外,还有“细则”,即某一文体的具体规范。如“赋”的写作要做到以下三点:一是“义必明雅” “词必巧丽”,词义配合得当;二是要以“情”“义”为“本”“质”,实现“体要”,不可一味追求华采;三是要有益劝戒,反对“无贵风轨,莫益劝戒”。这些内容与儒家经典中“文质彬彬”“情欲信、辞欲巧”“辞尚体要”、重视功利教化等内容相一致,也体现了“依经立义”的理论范式。这显然是“依经立体”。从《明诗》到《书记》20篇,都是讨论文体细则,兹不细论。

(二)依经立论

《文心》的不少理论主张乃依经而立,试以“风骨论”为例说明之。

“风骨”最基本的特征是“力”,是阳刚之美[13]。此种“阳刚之美”与儒家“刚健中正”精神所蕴含的“阳刚之美”有联系。《周易》首卦《乾卦》的象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9]14,高扬“刚健不息”的精神,构成了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内容(4)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坤·象》所揭示“厚德载物”。。其他经典中也有丰富的“刚健”精神,如《尚书·舜典》“刚而无虐”[4]131,《诗经·大雅·烝民》“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6]569,《礼记·儒行》“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其刚毅有如此者”[8]1669等,都体现了“刚健”精神。

如果说儒家“刚健”精神所包蕴的“阳刚之美”对“风骨论”的影响还是宽泛的、难以确指的话,“风骨”论对《周易》中《大畜》《同人》两卦彖辞的直接引用,则切实表明“风骨”论乃依《周易》而立[12]。

《风骨》篇“刚健既实,辉光乃新”,乃引述《易·大畜·彖》的“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9]17。原文意为“刚健笃实者畜聚不已,乃至光辉焕发,日日增新他的美德。”[10]204刘勰借用其语而变为“刚健既实,辉光乃新”,说的是创作文章,空有词藻而不讲风骨,徒劳无益,所以写作之先务必持守主体“意气”,使刚健之气充盈,文采就会鲜明生动。“既”与“乃”,表明一种条件关系,先有“刚健之气”充实,后有“辉光之采”显现,“刚健之气”正是风骨之力的来源[12]。

《风骨》篇又说,“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文明以健”直接引用《同人》彖辞“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同人》卦下离上乾(),离者明也,乾者健也,二、五爻中正且阴阳相应,引申为“禀性文明而又刚健,行为中正而又相互应和”[10]114。刘勰引用“文明以健”,其义有所改变,可理解为“文辞鲜明而刚健”,这样的效果就会“风清骨峻,篇体光华”。

由此可知,“风骨”论的文化渊源应该追溯到儒家经典中普遍存在的“刚健”精神,而其对《周易》中《大畜》和《同人》两则彖辞的引用,则反映了两者的依立关系[12]。

(三)依经而思

《文心》有整体性思维、溯源性思维、折衷性思维等多种思维方式,这些思维方式也与儒家经典中的思维方式有关。比如, 《易》所具有的包蕴性、卦爻象的完整与周密、卦序编排的关联与流转充分体现了《周易》的整体性思维,它在三个层面影响了《文心》的整体性,即全书的整体性——“体大思精”,创作上的整体性——“笼圈条贯”,批评的整体性——“圆照之象”。

下面再以折衷性思维为例略加说明。

《序志》说:“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3]927与前人的理论有同有异,同与异都是出于势与理的必然要求,不在乎它是古人还是今人所说;分析文章原理,以合适正确、不偏不倚为唯一目的。《文心》“唯务折衷”的思维方式显然受到了五经中的“折之中和”思维方式的影响。

儒经中的“折衷”思想非常丰富,如《周易》重“中正”“中和”“时中”;《尚书》里“中”的意义,多指正确、准确、恰当;《毛诗》则强调“温柔敦厚”的“诗教”等;《礼记》“中庸”即“用中”,“执两用中”,《乐记》在“礼”与“乐”的区别与联系时标举“中和之纪”;《左传》记载晏婴以“羹” “声”喻“和”。可以说,“折衷”是儒家重要的思维方式。

《文心》“唯务折衷”的思维方式与五经中思维方式的“折衷”密切相关,它在三个层面影响了《文心》:一是整体性的理论建构。《文心》从“文之枢纽”“论文叙笔”“剖情析采”三大方面论“为文之用心”,结构庞大,具有古代文论史上独一无二的理论体系。二是影响了具体的理论范畴。如《情采》篇所谓“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文采虽然博丽但不能淹没其本质与内心之情,保持一种恰当的尺度。三是影响到了一些细节问题。比如对待“夸饰”,刘勰主张“夸而有节,饰而不诬”[3]676。

四、结语

《文心雕龙》引用五经达1 091处,从中可以归纳出多种用法,而其中“依经立义”的话语方式对《文心雕龙》理论建构产生了重要影响[12],在文体规范、理论内涵、思维方式三个层面都存在着丰富的依立现象。限于篇幅,本文没有深入到三个层面的详细情形,仅略举数例,但《文心雕龙》“依经立义”的丰富情形已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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