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琦
我五岁时,妹妹出生。
我趁大人不注意, 悄悄溜进卧室。墙壁是灰色的,床单也是灰色的,灰蒙蒙的背景中躺着一个粉嫩嫩的婴儿。她的皮肤皱巴巴的,少得可怜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双眼紧闭。我伸出手挠了挠她的脚心,她张开嘴,哇地哭了起来,小小的五官挤成一团,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脸颊上。真丑!
家中有了妹妹,立即热闹了许多。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是由奶粉味、屎尿味和汗味混合而成的怪味。阳台上总是晾着几块方方正正的尿布。妹妹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又拉又尿,害得我捂着鼻子大倒胃口。半夜从睡梦中惊醒,也总能听见她狼嚎似的哭声。
这一切我都能容忍, 我所不能容忍的是,我的生活里不由分说地多了一个人,要与我平分爸妈的爱。妹妹降临之前,我一直都是爸妈的宠儿,可现在,他们的注意力大部分都转移到了妹妹身上,这让我不免有些委屈。
我六岁时,妹妹一岁。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口齿不清地叫我姐姐,嘴里常常叽里呱啦地说着她自己的语言。有一次,妈妈把我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准备带我们出去玩。刚走到门口,妹妹突然蹲下,稀里哗啦地拉了一地。妈妈赶紧把她抱到卫生间去洗,而我负责清理现场。看着那堆金黄的排泄物,我不由感叹:“小孩真麻烦!”妈妈一边给妹妹换裤子,一边笑着说:“你小时候也是这样。”我才不信呢,我想我小时候肯定比她强多了。
我八岁时,妹妹三岁。
妹妹变得越来越“能干”——她把我心爱的贴画撕得粉碎,把我喜欢的书泡到水里,把我崭新的存钱罐摔成两半,把我刚买的零食吃个精光。我一次次声泪俱下地跑到妈妈那里控诉,而妈妈每次都是一句“你是姐姐,要让着她”。
一个下雨的晚上,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多,我一直熬到九点半才做完。洗漱完毕,我打着哈欠准备回房间睡觉,却看见妹妹趴在桌子上,手拿彩笔认真地画着什么。走近一看,她画的居然是我的语文作业本!我像一座休眠的火山,终于喷发了。我冲妹妹大吼大叫,好像要把妹妹出生以后我受的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妹妹吓坏了,放开嗓子大哭起来,我也不争气地哭了。妈妈闻声赶来,拉走了妹妹。那个晚上,我一边抽泣一边赶语文作业,心中满是委屈和不平。
我十岁时,妹妹五岁。
我们终于有了一些共同语言。她可以和我玩警察抓小偷,我也可以陪她过家家。妹妹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子,整天拉帮结伙。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常常会发生“内战”,她学会了还嘴和反击,我们之间的战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如果有人胆敢欺负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就会联合起来,一致对外。
有时我问她一件事,她会故意转转眼珠甩下一句:“这是秘密。”我不屑地撇撇嘴:“小毛孩子,有什么秘密!”她不甘示弱:“我是小毛孩,你就是大毛孩!”
有妹妹的暑假永远不会寂寞。
空气中总弥漫着火药味,一本书,一个水杯,甚至一双拖鞋都可能是战争的导火索。看电视时,我爱看武侠,而她偏要看动画,每天为了抢遥控器至少要吵两回。
我十二岁时,妹妹七岁。
她读一年级,我读初一。早晨,我和妹妹一起坐巴士去学校。我先把她送到教室,然后再去自己教室。下午妹妹比我放学早,她就在我的教室门口等上半小时,和我一起回家。
早晨我去送妹妹时,她会骄傲地向同学介绍:“这是我姐姐。”她的同学就对我肃然起敬,叫道:“姐姐好!”我的同学也问我:“每天下午等你的那个小女孩是谁啊?”“是我妹妹。”“你还有个妹妹呀!表妹吧?”“不,是亲妹妹!”我回答,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自豪。
妹妹的同学都不敢欺負她,因为她有一个亲姐姐。我的同学都羡慕我,因为我有一个亲妹妹。
上午第二节课有二十分钟的课间活动,有时妹妹“千里迢迢”地从小学部跑到初中部找我,然后我们一起冲到小卖部,盘算着怎样用零花钱买到最多的零食。锅巴、饼干、果丹皮、麦芽糖……走出小卖部的时候,我们一人手里拎着一袋零食,心满意足地笑。
放学时,巴士上人很多。看着瘦小的妹妹在人群中摇摇晃晃,我就禁不住伸手去扶她一把。好不容易有一个空位,我让她坐,她摇摇头,把我推上座位,然后一屁股坐我腿上。
她有时会央求我帮她写作业,我有时也会把男生写来的信给她看,她一字一顿地念却又不知所云。
下雨天,我们走在同一把小花伞下,手牵着手。下雪天,我们戴着相同的帽子和手套,边走边闹。
我十六岁时,妹妹十一岁。
我进了一所封闭式高中,所有学生都必须住校,只有周末中午,家长可以探望。伙食糟糕再加上思家心切,我第一个月就瘦了十斤。妈妈心疼得不得了,拉着我痛下决心:每个周末都给我送饭,星期三再加送一次。于是,星期三送饭的重担就落在了妹妹稚嫩的肩上。
每个星期三,上午第四节一下课我就冲出教室,跑到校门口眼巴巴地盼妹妹来。由于不让进出校门,我和妹妹只能隔着铁栏杆见面。我从铁栏杆内伸出手去接过饭盒,坐在草地上开始狼吞虎咽。妈妈做的饭真香啊!我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我等你这顿饭等了一上午,连课都没上好。”妹妹哈哈大笑,说:“我看你像监狱里的囚犯,而我就是探监的。”我一口饭差点没喷出来。
此后,我每个星期三都能吃上妹妹送来的可口饭菜。某个星期六,妈妈来看我,说妹妹星期三中午来给我送饭,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单车撞了。我正伸手去接饭盒,听到这话,饭盒一下子脱手,汤汁洒了一地。我抓住妈妈,问:“妹妹她没事吧,她现在在哪儿?”妈妈捡起饭盒,叹了一口气,说:“小腿骨折了,还好不严重,再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那天下午,我逃课去医院看妹妹。推开病房的门,偌大的房间只有妹妹一个人。她躺在床上睡着了,脸色惨白。我把目光移向她的腿,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妹妹的左腿依旧纤细美丽,但右腿却打上了厚厚一层石膏,被绷带吊在半空。我仿佛看见妹妹头顶中午的烈日,用力蹬着单车往学校赶,又仿佛看见妹妹坐在倒下的单车旁,无助地哭泣着。我真恨自己,贪图家里的一顿饭,竟给妹妹带来这样的伤害。想着想着,眼泪涌了上来。
两星期后,妹妹的腿终于好了。我和妈妈说什么也不让她再给我送饭,星期三的午餐就此取消。
我十八岁时,妹妹十三岁。
高考结束后的悠闲假期,我终于可以和妹妹像朋友一样一起看电视、聊天、逛街。有时说起什么事,她还是会转转眼珠甩下一句:“这是秘密。”我还是会不屑地撇撇嘴:“小毛孩子,有什么秘密!”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说:“可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点点她的脑门:“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个小孩子!”
不经意间发现,妹妹真的长大了。我上高中这三年,妹妹的身高迅猛增长,才十三岁就到了我的鼻尖。她也有了带锁的日记本和带锁的抽屉,藏下花季独有的秘密。电话再也不是我一个人霸占,妹妹也会有事没事地和同学聊上半个钟头。有时打开她的铅笔盒,里面会有一封叠成心形的信。
屈指数数,妹妹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已有十三个年头了。这十三年,我已经习惯了逗她笑惹她哭,习惯了在有人欺负她时挺身而出,习惯了和她抢苹果最后吃掉小的那个。而妹妹呢,也习惯了穿我的旧衣服,习惯了当我的“小尾巴”,习惯了“内战”时的屡战屡败。
离开家去上大学那天,爸妈和妹妹拎着大包小包浩浩荡荡地到火车站送我。火车开动了,我看见妹妹追着火车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突然记起,我十三岁那年妈妈出差,我也是这样,一边追着火车一边掉眼泪。蓦地明白,原来,妹妹就是我的影子;原来,纵然流年似水,我珍藏的过去却从未离开。
四叶草//摘自《少年文艺》,稻荷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