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荣
梁启超曾说:“我国有力之政治理想,乃欲在君主统治之下,行民本主义之精神。此理想虽不能完全实现,然影响于国民意识者既已甚深,故虽累经专制摧残,而精神不能磨灭。”[1]5传统民本思想作为中华民族历史认知的深刻积淀,为我国政治文化与社会心态的形成提供理论资源,为中华民族假以自卫和回击西方提供不二法宝,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提供丰厚滋养。正是基于这种历史联系,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选择性地汲取了传统民本思想的历史养分,基于现实境遇和理论自洽实现了对传统民本思想的传承与超越。
民本思想是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的精髓,是中国古典治国实践的历史反思,是应然层面府民关系的写照。中国传统民本思想滥觞于殷商至西周时期。盘庚吸取夏桀覆灭的历史教训,曾提到“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保”(《尚书·盘庚中》),“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尚书·盘庚下》);周公则因亲历武王伐纣时牧野之倒戈,曾提出“天畏裴忱,民情大可见”(《周书·康诰》),“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周书·酒诰》),从而把天命和民情联系起来,以民情视天命。除此之外,还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的治世理念积蓄厚生保民、宽政重民、除暴安民等思想精华,并在潜移默化中构成了中国政治文化和社会心理的底板。但是此时的重民、保民话语还更多呈现为一种思想火花,并未成为主流社会所认同的思想体系。春秋战国时期,奴隶主阶级式微,地主阶级随着奖励耕织和军功授爵等制度逐渐兴起,重民、保民、恤民、利民的政治呼声日大,如孟子提倡“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荀子宣扬“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王制》)。在刀耕火种到精耕细作的变迁中,技术崇拜到道德规约的演变中,族群氏族到宗族家庭的转换中,中国传统民本思想逐渐系统化。这一方面是国家治理的伦理秩序所要求的,另一方面则是思想精英的知识权力所塑造的。
民本思想作为封建专制的制动器,会随着封建专制程度的加深而愈加繁盛。农民起义与民本思想的新高潮在历史中往往交替出现,贯穿中国封建社会整个历史进程。秦二世公然以“极欲”伤民、害民促使秦末农民起义爆发,汉朝以此为戒,将民本思想融入正统意识形态。从黄老之学的“与民休息”到大一统思想的“天人感应”,从贾谊的民乃“万世之本”到董仲舒“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春秋繁露》),无不闪耀着以民为本的光环,这可谓民本思想发展史上的第一次高潮。隋末农民大起义后,民本思想掀起第二次发展的高潮,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民本思想是唐太宗所提倡的君民、君臣之间的“舟水”关系。宋代以降,民本思想因专制皇权的强化和理学的陈腐没有取得明显突破,但诸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语录》),“治理之道,莫要于安民;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答福建巡抚耿楚侗》)等论述仍饱含儒家思想的家国情怀。明末农民大起义后,民本思想在部分汉族士大夫对专制主义的制度反思中达到第三次高潮。黄宗羲提出“天下为主,君为客”(《明夷待访录·原君》),突破了民本与君本同一体系的藩篱。[2]这一思想对皇权批判的猛烈程度前所未有,对近代民主的启蒙作用深远。
梳理民本思想从商周萌芽到明清完善的发展轨迹,可以看出其思想有流派之异,其脉络有断代之别,其学术边界亦较为模糊,这无疑增加了我们把握民本思想的难度。但民本作为一个超越时代和流派极具公约性的概念,我们可从上述发展轨迹中寻得一些基础性内容予以把握。《尚书》中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可谓道出了传统民本思想的核心理念:立君为民。围绕这一核心理念,传统民本思想主要从三个层面处理君民、邦民的关系。第一个层面是从价值层面强调民为国之基础,“国”“君”应做到以民为本,这多为儒家的应然诉求。“重民”“保民”“安民”“爱民”“恤民”“济民”“亲民”“利民”“惠民”“裕民”等均在此申述范围内。第二个层面是从工具层面强调农民起义的正当性。民安方能国泰,倘若国家偏离了立君为民的理念,招致天灾人祸,那么揭竿而起的“汤武革命”则被认为是顺天应人的合理之举。第三个层面是基于民不安,则本不固、邦不宁的认知,崇尚法家的帝王之术。诸如“用民”“驭民”“使民”“弱民”“牧民”“愚民”“畜民”等都在此列。这三个层面虽有崇礼与崇法之别,但皆基于“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理念,“共同融会为‘重民尊君’的政治论体系”[3]271。
传统民本思想作为中国特有的农耕文明所生成的文化形态,扎根于中国群体性的“耕稼工商”“政事日用”的现实活动中,贯穿于村社庄园经济到家庭小农经济的历史文明中,有其鲜明的历史逻辑。首先,民本思想的推行过度依赖德治政治。梁启超曾说:“我先民极知民意之当尊重,惟民意如何而始能实现,则始终未尝当作一问题以从事研究。故执政若违反民意,除却到恶贯满盈群起革命外,在平时更无相当的制裁之法。此吾国政治思想中之最大缺点也。”[1]39这段话精湛地道出了传统民本思想的内容空位和制度失位,即传统民本思想既没有形成论及君主如何“听于民”的理论体系,也缺少与之配套的政治制度和法律条款。这就使民本思想的推行全靠君主的德行:有德之君勤政爱民,民本思想与德治政治相得益彰;无德之君鱼肉百姓,民本思想被弃置一边,沦为一句空话。中国几千年的治乱交替正是源于传统民本思想过分依赖德治、缺乏制度保障。其次,民本思想对统治秩序的调节具有实效性。民本思想是中国古代专制政体孕育出的自我调节机制,会对专制统治中的非理性方面进行自发调节,而历史证明这种调节是具有实效性的。当统治者的统治陷民众于水火,使民众再无力潜心于农事之时,往往会导致他们揭竿而起,“犯上作乱”。虽然农民起义胜利者鲜少,却能有效地使统治者认识到民心向背与社会治乱和历史兴衰的联系,从而努力塑造自己“民众保护者”的形象,这无疑有效地缓和了专制制度的内在冲突与矛盾,保证了专制统治秩序的长期延续。最后,传统民本思想的实质是维护专制、巩固皇权。中国小农经济的分散性决定了中国古代政治的真正起点乃君主集权,君权至上的尊君传统由此而来。传统民本思想赖以存在的政治环境就是维持剥削经济的君权天授的专制体制。所以,“民本论者把人民当作国家之本时,他们预先设定了人民是君主统治的对象,没有他们就无所谓君主的统治。人民是整个政治体的基础,君王则是这个政治体的主权者。”[4]265也就是说,传统民本思想在本质上并不是君主专制的对立面,相反,它是助推专制国家机器运行的手段,是为维护专制等级制度而提出的拢民心、保社稷、稳君位的“治民”之术。这也是民本理念光鲜,实质内容缺位的真正原因。
传统民本思想滥觞于商周,成熟于春秋战国,并在浩瀚的历史文明中结合社会形态和时代条件发展、成熟和升华,不断融入民族血脉之中,为当代的思想理念提供内容滋养和形式支持。西方自由主义政治难以在中国立足的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无视中国传统文化,罔顾传统民本思想所塑造的社会政治环境和独特文化语境。“优秀传统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传承和发展的根本,如果丢掉了,就割断了精神命脉。”[5]202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汲取了传统民本思想的历史养分,并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历史进程当中完成了对传统民本思想的成功塑形。
“不忘历史才能开辟未来,善于继承才能善于创新。”[6]313传统民本思想的哲学理念、人文气质、教化精神和道德观念蕴藏着解决新时代我国现实问题的重要启示。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采取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方法,有扬弃地对传统民本思想予以继承,概括说来表现为以下五个层面:
第一,继承民本思想“民为贵”的理念。传统民本思想提倡“民为贵”,认为“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孟子·尽心下》);又提倡“天人合一”,认为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天道与人道同一。《尚书·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曾引用这段话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认为天人贯通,民由天生,拥有民心的君主才能得到上天的承认。《管子·牧民》中也提到:“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这些政治话语虽然隐晦,既没有明确否认天命观,也没有从理论层面肯定民众的主体地位,更没有达到群众史观的高度,但其中已经蕴含“民存则君存,民安则国安”的规律。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自觉秉承历史的启示,继承传统民本思想“民为贵”的理念,始终强调党要“保持对人民的赤子之心”。“人”这个主题复杂深奥、永不过时,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才能“解决好‘为了谁,依靠谁,我是谁’这个问题”;必须虚心向人民学习、向生活学习,才能达到对人民需要、人民冷暖、人民幸福的具体感知,并以此为中心落实发展。但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功劳簿”前,部分官员脱离群众,大搞“形象工程”,一些部门出现“门好进、脸好看、事难办”的情况。对此,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强调政党和政权的前途命运取决于人心向背。“民心”问题是党执政的根本问题,必须始终坚持人民的主体地位,坚持“发展为了人民”“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发展成效由人民检验”。这无疑是党和国家立足于实践维度对传统民本思想“民为贵”理念的当代阐释。
第二,继承民本思想“民有”及“民享”的观点。《六韬·卷一文韬·文师第一》中有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天有时,地有财,能与人共之者,仁也。仁之所在,天下归之。”意指能和民众共享财富者,天下之人才会归附。《礼记》有言:“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意指提倡百姓所喜,杜绝百姓所恶,以百姓的目的为自己的目的,才是百姓的父母官。对此,学术界达成共识:这些观点基本符合林肯三民理论中的民有(of the people)与民享(for the people)思想。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强调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由人民共同参与,发展成果理应由人民共享。我们党以“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为行动目标,坚持社会主义公有制不动摇,保障人民对生产资料的所有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推动社会财富的创造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调整效率与公平的关系,促进社会公平正义,增强人民的获得感;坚持全面从严治党,对贪污腐败零容忍,为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提供组织保障;推动发展的协调机制运转,充分调动全体人民的积极性,为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提供动力保障。
第三,继承民本思想“重民在于民生”的观念。传统民本思想认为固本安民必须体察人民疾苦,并以富民、惠民、利民、养民、恤民等民生政策将以民为本落到实处。民本联系民生,民生联系民心,民心则关乎国运,因此民本思想的一大特色就是提倡治政之要在于安民。从“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安乡重家”(《管子·治国》)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论语·尧曰》),从程颐、程颢提倡“劝农桑”“禁游浮”到王安石主张实施均输法、方田均税法、农田水利法等,无不体现传统民本思想“省劳费,去重敛,宽农民”的民生情怀。民本、民生与民心、国运的关联对党和国家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立场,落实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如今,我国民生领域依然存在诸多使我国人民的幸福感和获得感大打折扣的现实问题,如,城乡区域二元发展、收入分配相差悬殊、食品安全及环境污染等。以传统民本思想的历史逻辑与社会现实问题为鉴,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强调“在发展中补齐民生短板、促进社会公平正义”,要努力使全体人民“幼有所育、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弱有所扶”[7]23。这正是在为人民谋求实实在在的生活福祉与发展利益。
第四,继承民本思想“选贤与能”的观念。“‘德政’‘礼法’‘选贤’三位一体构成了传统中国民本社会治理的架构与逻辑”[8],其中,贤能政治在古代的社会治理中具有重要的政治功能,如基于民本思想进行政治表达、政治评价、政治劝勉、政治调节等。由于古代基本上是人治社会,礼贤下士、“选贤与能”对于国家的治理至关重要,因此民本思想涉及一套“选贤与能”的程序和方法。孔子主张“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论语·公冶长》),即听言观行以知人。在知人之后还要讲究用人,然而人无全人,因此传统民本思想主张适才适用、扬长避短、人尽其才。正如魏源所说:“不知人之短,不知人之长,不知人长中之短,不知人短中之长,则不可以用人,不可以教人。”(《默觚·治篇七》)“荐举”和“科举”是中国古代主要的人才选拔方式,一方面为政府输送了大量贤能之士,以此建立了社会的自我治理机制;另一方面也为人员阶层的垂直流动打开了通道,促进了教育风气的盛行。落实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主体在人民,关键却在干部,选人用人的干部选拔和考评体系都至关重要。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继承了民本思想“选贤与能”的思想资源,在用人导向上强调“能者上、庸者下、劣者汰”,以此培养了一批勇于改革、作风扎实的领导干部;在从政环境上讲究培育风清气正的党内政治生态和政治文化,保证干事创业的人能在更干净的环境中施展才华;在考评体系上坚持为人民谋利益的政绩观,鼓励干部啃硬骨头、打攻坚战,杜绝搞华而不实、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和“政绩工程”。
第五,传统民本思想形成和发展的曲折过程及其规律对以人民为中心思想的建构和完善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启示。民本思想的提出和发展得益于历代思想家关注社会现实与阶级矛盾,考察社会兴衰治乱,总结兴邦治国的经验和规律。比如,周公把天命和民情联系起来,以民情视天命,是以武王伐纣时牧野之倒戈为鉴;贾谊提出民乃“万世之本”,则与汉朝初期民穷国困,百业待兴的社会大环境密切相关。再如,“以民为镜”论的历史嬗变——从“人视水见形,视民知治不”(《史记·殷本纪》)到“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旧唐书·魏徵传》),说明传统民本思想的完善既在于立足现实,又在于总结历史。以人民为中心思想的实践逻辑前提是历史方位和我国社会主要矛盾的变化。因此精准理解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意蕴就必须深刻理解“新时代”的方位特征、主要矛盾,准确把握十八大以来党中央治国理政的实践经验;全面贯彻落实以人民为中心,就必须准确把握新时代我国社会发展的现实问题和历史任务,直面挑战、真抓实干。传统民本思想源远流长,在漫长的历史文明中不断自我纠错和自我修复,不仅没有在王朝的兴衰更迭中淘汰,还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其立足现实条件与善于总结历史经验的特征为以人民为中心思想的发展和践行提供了深层的逻辑支撑与方法指导。
在文化的积淀和思想的延续中,传统民本思想渗透到中国政治社会文化中,是中华民族自我性格的精神基因,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丰厚滋养。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立足于新时代的发展条件,对传统民本思想进行了传承与弘扬。但是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对传统民本思想的弘扬绝非照搬照抄式的文化复古,而是基于现实境遇和理论自洽所构成的转换与超越。
恩格斯曾说过,任何新学说的根子都“深深扎在物质的经济的事实中”。传统民本思想无疑饱含理论精华,但其根本深深扎在剥削经济及建立其上的君权天授的政治体制当中。因此,传统民本思想有其历史的局限性和阶级的狭隘性,从根本上说它是“精华与糟粕又互相结合,良莠混杂,瑕瑜互见”[9]4的文化复合体。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对传统民本思想的弘扬既不在单向传承,也不在去粕存精,而在于转化与创新。具体说来,就是基于唯物史观的理论自洽,针对传统民本思想的阶级狭隘性、内容空位及错位性和制度失位性等历史局限,使传统民本思想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中完成自身价值选择、思想内容、制度保障及实践意义的全面转化。这种重构与超越集中体现在以下四个层面:
第一,从英雄史观到群众史观的转换与超越。传统民本思想在历史观上主张明君贤相创造历史。传统民本思想虽然讲究民本,但却认为民不是唯一之本,君存则民存,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民本思想有“民贵君轻”一说,根本上却是以民之贵重凸显君主“王天下”的地位与作用。传统民本思想秉承英雄史观,其原因有二。一是和中国特有的农耕文明有关,中国传统社会属于农业文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使民众分散而居,而商品交换和流通只存于传统农业社会的夹缝之中。这决定了帝国的稳定只能靠君王之威和君主集权来维持。二是和古代君权神授的思想有关,古代民本思想认为君主不是任何人都能胜任,需要上天所授,而上承天意的君王必须承担国家盛衰、民族兴亡的重任。传统民本思想的英雄史观也可从官撰史书满篇明君贤相的事例中窥视一二。与此不同,唯物史观主张人民群众创造物质财富、精神财富,是社会变革的主体力量。以马克思主义群众史观为指导,几代领导集体深刻认识到中国共产党是从群众中来,还要回到群众中去,只有紧紧依靠群众,发挥群众的战斗力和创造力,才能使中华民族的历史走向前进。在社会转型升级、改革进入攻坚阶段的今天,推进发展的敏感程度、复杂程度前所未有,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要求党必须“充分尊重人民所表达的意愿、所创造的经验、所拥有的权利、所发挥的作用。尊重人民首创精神,自觉拜人民为师,向能者求教,向智者问策,从群众中汲取无穷的智慧和力量”[5]128-129。
第二,从“君为民作主”到“人民当家作主”的转换与超越。传统汉语言经常使用现今已不常出现的“黎庶”一词代称民众,如唐太宗的民本思想中就常出现“黎民”“黎庶”等词汇。这间接道出了古代民众自我意识薄弱,社会地位较低的现实状况。与之相对,君王却是作为独立实体凌驾于民众之上,对其进行全面支配和统治。在这种君民的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中,君主被塑造成了抚慰、恩赐臣民的“家长”形象,通过自上而下施恩于民以解决民众的生计问题。而处于社会底层的民众只是被动的参与者,将生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圣君清官的拯救上。由此形成了“君为民作主,民依君行事”的政治格局。这一政治格局使传统民本思想的现实实践表现为一种政治伦理实践,即各个政治主体“各自履行自己的义务,同时也各就其位。”[10]毫无疑问,这种政治伦理实践缺乏民主制度和法律的约束,过于依赖君主和官员的德政,因此传统民本思想的治国方式仍陷在“人治”的窠臼之中。而在以人民为中心的理论框架中,与“君”“官”相对立的“愚民”“草民”等阶级概念被具有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的人民概念所取代。人民不再是处于社会底层、隶属于君主而存在的被统治者,而是成为了社会权益的主体,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行使国家权力。如此,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彻底否定了“君为民作主”的政治格局,以切实的政治实践确保人民当家作主权力的落实。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要求用更加健全的制度体系保证人民当家作主。具体说来,就是在政治领域坚持人民民主和民主协商,并使二者的实现形式不断丰富。在此基础上,还要从各层次、各领域扩大公民有序政治参与,发展更加广泛、更加充分、更加健全的人民民主。在经济、社会、文化、生态领域,从制度、机制及法律层面保障人民的切身利益,尊重人民的首创精神,激发人民的创造活力,释放人民的内在潜力,使人民群众真正成为中国梦的追梦者和圆梦人。除此之外,还将全面依法治国和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全面深化改革、全面从严治党视为有机整体,为公民主体地位的确立提供了坚实的法理依据和良好的社会环境。总结说来,以人民为中心既是对人民政治身份和法律地位的确证,也是对人民主体意识和参与能力的提升,既意味着人民参政议政的物质基础和社会环境的改善,也意味着从“天赋君权”到“天赋人权”的实现。
第三,从“要民服务”到“为民服务”的转换与超越。在精神实质上,民本思想并不以为民服务为目的,其真实目的在于维护封建统治,民众也不是价值之“本”,而是工具之“本”。如“夫惠本而后民归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是以用民无不听,求福无不丰”(《国语·鲁语上》),“民不亲不爱,而求其为己用、为己死,不可得也”(《荀子·君道》),这说明民惠、民归、民和的最终目的在于“用民”,民本思想以民为君用,民为君死为归宿。从圣君明主到清官贤臣再到志士仁人,他们都是站在专制统治的立场上提及“民本”,都是希望俘获民心以使君权永驻、王朝永存、利益永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宗旨,从政治和组织上保证了人民的根本利益。这是以民为本的当代回归,也是传统民本思想的现实升华,更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一切为了人民”的底色彰显。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也内蕴“为民服务”的底色,并在新的历史方位下赋予它以时代特色。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积极回应人民群众利益追求的新趋势,着力于解决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问题,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据此,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就不仅在于提高生产力,还在于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实施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推动转变经济发展模式;调整社会结构,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改善民生,构建全民共建共享的社会治理格局;全面推进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实施严格的生态环境保护制度,推动生态文明体制改革等。这些政策与实践彰显出: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将传统民本思想中统治阶级“要民服务”的逻辑转变为人民公仆“为民服务”的逻辑。
第四,从守成思维到变革思维的转换与超越。传统民本思想的治世思维讲究“为人”要尽人义,尊天道,各安其命,各守其责,君王安社稷,民众事君父,以达四海升平之景。这体现了帝制中国显赫而恒久的性格乃清静无为,不仅横征暴敛是对民本思想的悖逆,开疆拓土也并非君王及儒官的施政首选。概而言之,传统民本思想的理想境界是“保守”或说“守成”,而非变革与进步。造成民本思想守成思维的原因有三:一是朝贡体制的存续。自秦政实现大一统以来,四方来朝的朝贡体制建立,列国竞争的情景被淡忘,国家群的观念被文化至上主义所覆盖。非竞争则无忧患,无忧患则不进取,由此造就了民本思想的守成思维。二是农耕文明的保守本性。帝制中国重农抑商,民本思想实际是以农为本。农耕经济和家长制的农民家庭、原始村社和封建领地相配合,形塑了民众安土重迁、短视自满的守成性格。三是维护既有统治原则的需要。要维护既有的统治秩序就必须以自然经济、等级制度及纲常伦理将民众牢牢束缚在君主的股掌之间,以“弱民”“愚民”之策强化基层民众对“家天下”的黏性。不同于王朝时期的系统封闭,近现代的中国身处开放、竞争的全球系统之中,面临现代性的冲击和优胜劣汰的焦虑,“守成”思维被“师夷”“维新”“革命”等时代话语所替代,传统民本思想也在中华民族的历史进步中不断呈现出新的形态。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正是“变革的民本主义”在新时代的回归与升华。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于变革,在于以人民为中心进行改革。虽然关注人民疾苦是传统民本思想的题中应有之义,但这仅在于解决人民的基本生计以笼络人心,维护统治秩序,无法实现人的共同富裕和自由发展。而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以五大发展理念增强发展动力、攻坚发展困境、培育发展优势、解决发展难题,以五位一体总体布局推动局部现代化向全面协调的现代化转化,以“四个全面”战略布局作为当下落实以人民为中心的着力点。由此,人民在各个领域的发展权与参与权得到充分保障,人民自主发展的条件和机会得以有效拓宽,人民当家作主真正从改革层面得以践行。
传统民本思想当中积淀着中华民族根本的文化基因和深沉的精神追求,是国人始终无法割舍的思想资源。以人民为中心的思想传承了传统民本思想的文化精髓,剥离出传统民本思想的现代因素,在建设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过程中实现了现实国情与马克思主义、传统民本思想的有机结合。传统民本思想将在新时代继续滋养以人民为中心的理论与实践,以此推动民主形式的拓展,民主质量的提升,为我国治国理政开辟更广阔的空间。